第七章

第七章

若說王祈隆突然之間被派到縣裡當縣長全是憑了運氣也不盡然,世上萬物,凡事皆有因由。讓王祈隆出任縣長,新任市長田俊濤是說了話的。這王祈隆和市長並沒有過太多接觸,但二人之間卻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原新源市農業局副局長王祈隆是作為第一批扶貧工作隊的隊長長被派住到清源縣杜李鄉小田寨村的。小田寨在豫西當屬比較貧窮的村落了,但是小田寨的村民熱情好客,他們對待上級下來的幹部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他們樂於向外來人炫示的是村子里出了大官兒,他們會對每一位來此的客人介紹,省農林廳廳長田俊濤是村民田來福的兒子。村支書把王祈隆拉到家裡吃了一頓接風宴,二兩酒下肚,支書便給王祈隆講述了一段讓人流淚的故事。

一九六零年的春天,天降大雨,一下就下了兩個多月。小田寨村來了一對討飯的母子,村民田來福兩口子好心借了柴房給他們住。那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荒,赤地千里,餓殍遍地,田家也一樣是沒什麼可吃的。但是田來福是手藝人,會打鐵具,年景好的時候肩了挑子四處游鄉,給人打造一些鋤頭叉把什麼的,換來一升半石糧食。來福女人又是個過日子的人,有餘糧的時候也不捨得拋灑,悄悄地存起來一些。如今別人家的糧食吃完了,他們雖然不至於斷頓,但也沒有吃飽過。來福的女人做了稀粥,總是先端一點給那外鄉的母子。來福兩口子從母子倆的口中斷斷續續地得知,他們家是安徽界首那邊的,男人上個月害浮腫病死了。女人說的時候傷心得泣不成聲,孩子卻始終是一臉的麻木。他只是餓,而且他知道爹是餓死的。埋葬爹的時候娘哭著哭著就昏了過去,被嬸子灌了半碗熱湯才活了過來。嬸子們說,他娘這也是餓的。十歲的他什麼都沒有記起,他記住的只是那種飢餓的感覺。

那年春天的雨下起來好象是沒頭似的,娘是第十天頭上出去的,說是去尋一個親戚。她走時跪下來對來福兩口子說,我把孩子先寄養在這兒,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難得遇著你們這樣的好人,我這輩子恐怕就無法報答了。將來讓孩子還你們吧!

來福兩口子連忙摻起她來。來福說,大嫂子你就見外了,誰能沒有個落難的時候?你放心去吧,這孩子就是我們自己的孩子!

娘是哭著走的,娘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娘的走什麼時候讓田俊濤想起來都心疼得流血,他為什麼眼看著讓他的娘走啊?他若是哭喊著跟他的娘走,結局還會那麼凄慘嗎?他太自私啊,他是貪戀那間能讓他遮風避雨的柴房,貪戀那每頓的一碗稀粥啊!

娘走的第四天,從下游傳來消息說,有一個女人的屍體浮了上來。來福聽了之後,二話沒說就牽了那孩子的手去看。果真是他的娘,屍體泡泛了,像一條白魚。

來福兩口子站在河邊眼淚就流了下來,他們喊來村裡人把這苦命的異鄉嫂子掩埋了。田俊濤卻一滴淚都沒掉,他的親娘死他一聲都沒哭。他的秉性是繼承了娘的剛烈,他甚至鬆了一口氣。他從此就不用再看著娘在人家面前低三下四了。

喪事處理完了,來福兩口子把田俊濤喚到跟前。來福對這孩子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寧可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可那要看對誰的。你娘把你託付給我了,我現在就是你的爹——!他把老伴拉過來,推到田俊濤的前面說,她就是你的娘!你現在對著爹娘,跪下!

田俊濤哭了,娘死得那樣慘他都沒哭,可面對著田來福這份愛,他哭了。他撲通跪了下來,喊了聲爹!娘!

來福兩口子也哭了,他們扶起田俊濤,當即喚來家裡的三個閨女,說,這就是你們的親弟弟親哥,有一口飯,咱們一家人吃;有一口水,咱們一家人喝;真扛不住了,咱們一家就一起餓死!他打發人叫來了田家的族長,宣告他們有了兒子,田俊濤這個名子就是那天族長給取的。田俊濤本是姓陳的,從此他的本姓就再沒有人記起了,或者那個過去的他從此就消失了。

田來福兩口子真是當親生兒子一樣疼養俊濤的,就是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沒有一個不把他當親兄弟待。田俊濤是田家的男孩,依著小田寨的規矩,好吃好穿的都是要盡著男人的,他們家什麼都盡著田來福和田俊濤,姐姐和妹妹也從來不鬧意見。

田俊濤當年就被爹送到了小學校。他格外的刻苦,腦子也聰明,功課在別的孩子那裡像翻山一樣難,在他那裡卻像三伏天里喝涼水一樣順溜。田來福在農閑的時候仍然是肩了鐵匠挑子四處游鄉,掙幾個小錢貼補家用,並沒有讓孩子們吃過多大苦。田俊濤念到中學的時候,集市已經發達起來,生意越來越不好攬。田來福也老了,做不動了,幾塊錢的學費都靠賣了糧食交了。三個閨女都先後退了學,他卻始終不讓兒子停下來。

田俊濤高中畢業的時候,正趕上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年月。他學習好是全村人公認的,他是全村惟一的高中畢業生。田來福一趟一趟地去找村支書。他說,我們家俊濤是個苦孩子,我們收養他是行善舉。我們小田寨自古都是行善舉的,我把他供到高中再無能為力了,村裡要是有辦法就幫這孩子一把,他不會是個沒出息的人。

支書也不是不想行善,只是他覺得田來福有點太那個了,這事兒也要適可而止啊!他在我們小田寨念到高中,怎麼說我們也算是對得起他了,這是大家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支書也是田姓,論輩份管來福叫叔。他對田來福說,叔,要說是養兒防老哇!你咋這麼傻,他翅膀硬了飛走了,老了誰還伺候你們啊?

來福說,咱要沒有這個娃,日子不照樣過?還有你三個妹妹伺候我。咱小田寨這些年就沒出過秀才,沒有念大書的娃,你這個支書臉上就有光彩?

支書被說動心了。他說,這個章我可以給你蓋,可是我當不了家,你還要去找公社的人說去。全公社這麼多人爭,難啊!

田來福真的就找到公社去了。他常年在外面跑,多少長了個心眼,去的時候把家裡的錢翻出來,咬咬牙買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找到負責辦這件事的人。那人接了東西,自然沒再說什麼,可當他看了田俊濤的簡歷后,又不放心了。他說,我們推薦上大學是要根正苗紅的,你這孩子是收養的,你知道他的歷史背景嗎?

來福聽不懂什麼歷史背景,他憑直覺覺得和他的家世又關。他說,他爹是餓死的,他娘也是餓死的。我現在就是他爹!我祖宗幾代就在小田寨土裡刨食,你去審吧!

辦事的同志一聽嚇壞了,趕緊把他拿來的東西又提了出來:你這老同志可不要再胡亂說話了,這新社會哪裡還會有餓死人的事情?切不可再這麼胡說,讓公社領導聽了可是了不得,弄不好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是現行反革命!

田來福受了一通教育,把東西又拎了回來。回到村子里已經半夜了,他沒有回自己家裡,坐在支書的門口,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支書披著衣服出來了,說,叔,你到底想幹啥啊?

來福說,我就是想讓孩子上學。這孩子要是沒出息,我也不會這樣求你了。讓我跟誰跪下磕個頭都行,只要能讓孩子走,你叔就不要這個老臉了!

叔啊,人家要證明咱們又弄不來。你也盡到自己努力了,我看這事兒就算了吧!

田來福咬了牙說,我要是弄到證明了呢?

叔,你不會辦傻事吧?支書吃驚地看著他。

來福二話沒說,扭頭走了。

如果那時田來福不去找田俊濤的老家,他永遠也不會自己找回去的。

田來福沒等天亮,也沒跟田俊濤說,挑著鐵匠挑子就上路了。鐵匠挑子就是他的盤纏,他要靠它換口路途中的飯食。他真的要到安徽為兒子尋根,來福女人哭得一死一活的。俊濤雖說是爹娘都死了,可他家裡還有叔伯,這一去人家若是把兒子要回去該怎麼辦?

田來福說,該是人家的,咱怎麼樣都攔不住;該是我們的兒子,就是骨頭漚爛了,他也會喊我爹!

全村人都說田來福是個傻子,傻都沒有傻到他那份上的!

田來福去了安徽界首,他是靠了兩條腿走去的。他日夜兼程,來回走了一個星期,把一雙新鞋子都給磨穿了。

田來福取到了證明,他原籍的家確實是貧農,他爹是解放后餓死的,他爺爺卻是解放前餓死的。而且,人家也沒有把兒子要回去的意思。那年月,還是一個窮字,多一口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嘴。

田來福沒有回家,直接奔了公社。他到公社的時候,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土人。當他推開辦事員的門,從懷裡把證明掏出來,把辦事員嚇了一跳。他看清來者是田來福后,拉起他就往凳子上讓,然後端起臉盆,去外面打了一盆熱水。他非常感動地說,大叔,先洗洗再說吧!田來福推開臉盆,從懷裡掏出汗濕的證明遞到他臉前,說,你先看看這個行不行?辦事員說,行!行!你剛一走,你們村裡的支書就帶著一幫社員來了,他們講了你和你兒田俊濤的情況。你老放心吧,無論如何我們也會幫你這個忙的。如果我們不幫你,那良心就是讓狗吃了!

田俊濤被推薦到省城的農學院上大學了。田俊濤走的時候,再一次給爹跪下了。他說,爹,我這一輩子只認自己姓田!

田俊濤進了大學,把全付心思都用到學習上去了。雖然當時學校鬧騰得不成樣子,但作為一個從農村來的孩子,除了讀書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情可干。中間爹來看過他一次。爹是趁和大隊支書一塊到省城買拖拉機時來看的他。爹這次來實際上是沾了他的光,因為他在省城裡讀書,支書想著讓他當個嚮導,不然農村人到城市裡來,就像一條河溝里長大的魚摸到大海里,橫豎都找不著方向。那時儘管他靠一個月十二元的助學金維持全部生活,還是把爹和支書拉到燴麵館里,熱熱和和地吃了一頓飽飯。當爹聽說他每月有十二塊錢的助學金時,吃驚地放下飯碗,一邊抹著鬍子上的飯湯,一邊大驚小怪地說,十二塊?乖乖,我們全家一年才花幾個子兒啊?聽了爹的話,田俊濤直想哭,他以為爹是想跟他要錢。其實他的爹這樣說,只不過是想在支書面前得意一下兒子的本事。回去之後,他偷偷哭了一回,跟同學借了二十塊錢,準備讓爹走的時候捎回去。

田俊濤想,爹活這麼大年紀,最遠的地方才是去過界首,他哪裡知道城裡的錢是怎麼流出去的?十二塊錢,那能叫錢嗎?他連一雙襪子都沒捨得買過。

爹走的時候,又到學校來了一次,這次是他自己來的,估計是想著讓俊濤省一回飯錢。父子倆坐在田俊濤的寢室里,相對無言。俊濤說,爹!爹說,濤!然後都沒話了。田俊濤想把錢掏出來給爹,但又覺得這個時候拿出來,還沒吃飯,好象趕爹走似的。正在猶豫,卻見爹從懷裡掏出來一個手巾包,里三層外三層的,是一卷一塊兩塊的票子。田俊濤知道爹是給他拿錢的,眼圈馬上紅了。他說,爹,我還沒孝敬二老,怎麼會再花家裡的錢?

爹把錢放在桌子上說,濤,你也別嫌少,這是你娘和我的一點心意。你在這大地方,花錢的地方多,可別小了自己,讓人家看不起!

田俊濤仰臉看著屋頂,禁不住淚水撲塔撲塔滾落下來。

不管怎麼樣,學校比起家裡來確實是舒適的。別說這個城市,田俊濤覺得校園還沒熟悉

,四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他品學兼優,在學校里就入了黨,再加上根正苗紅,省委機關去學校挑人,一下子就挑中了他。先是在省委辦公廳寫作組裡寫材料,後來就跟了副書記當秘書,再後來就被突擊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了。田俊濤當了大官,回家的時候卻更少了。只是過春節的時候回去一趟看看父母,連頓飯也來不及吃就坐上車走了。田來福沒去城裡找過他,怕給他添麻煩。倒是他的陳姓的親叔叔卻從安徽找了來。這麼多年他靠一個外姓人撫養成人,家裡人從來沒有惦記過他,現在卻這麼快找了來。田俊濤安排好他的吃住,然後說,今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姓田,不姓陳。

叔叔讓他想起來餓死的父親和投河而死的母親。

雖然他沒有認下他的親叔叔,可是後來他卻每年回界首一趟,給他的生父上墳。

田俊濤是在他最走紅運的時候成的家。娶的是地地道道的城裡姑娘。她的父母都是知識份子,就在農學院教書,他的岳父就是他當初的老師。田俊濤把媳婦第一次領回家去,把小田寨的人給驚呆了,哪見過這麼漂亮洋氣的閨女啊,簡直和電影上的人兒一個模樣,來看的人比看影戲還熱鬧。田來福老兩口子還有三個姐妹更是把她敬得像神仙一樣。卻不知怎地,那媳婦卻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田俊濤一九七四年二十四歲被突擊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一九七八年被作為「雙突」幹部被罷免。他倒是沒有過什麼惡行,讀書期間也沒有參與過什麼迫害人的活動。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在機關是個敬業的好乾部。他是因為政治原因上的台,也是因為「政治」原因下的台。在那個政治大變遷時期,沒有人會為一個人的命運而改變歷史的軌跡。

田俊濤成了省委調研室的一名普通幹部。他被罷免后,潛下心來複習功課,一九七九年考入北京中國農業大學的研究生班。那一年他二十九歲,他兒子都三歲了。

田俊濤研究生畢業后堅決要求回到了河南。他被作為一般幹部分配到省農林廳,兩年後因為當時執行的快速選拔知識分子政策,被提拔為處長,第三年提為副廳長,到了第六個年頭,他已經當了農林廳廳長。

有人說田俊濤命硬,天生有官運,倒不如說他有毅力,怎麼跌倒就怎麼爬起來。

田俊濤靠了他的毅力在官場上再一次站了起來,可是在他妻子的心目中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一開始還算可以,而到他從官場上退下來的時候,已經被弄得面目全非了。最讓他傷心的就是他那次帶王小玉和他一起回家,她堅決不在她家的廁所(他們家叫茅廁)里解手,每天讓田俊濤帶著她到田地里去解決。更讓田俊濤受不了的是,她說不能聞到他爹田來福身上那種氣味。

什麼氣味啊?我怎麼沒聞到?田俊濤問她。

你怎麼會聞得到?那都恨不得長在你骨頭裡了!

那就是說,你連我也忍受不了了?

我說的是那個老頭子。你別故意找茬兒!

哪個老頭子?那是我爹!你怎麼能這麼說?

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嗎!

田俊濤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一巴掌把她煽個跟頭。想想父母那討好的笑臉,他是一忍再忍。

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孩子,也許當初就離了。所有的他都可以忍受,他不能忍受的只有一條,他不能讓任何人看不起他的爹娘。

田俊濤後來又單獨回來一趟,他流著淚對他的爹和娘說,我要離婚!

爹和娘都驚呆了。半天爹才回過神來,問道,人家不想跟你過了?

田俊濤看著爹娘,眼淚流了出來。說,爹,你不理解,她看不起咱們,骨子裡頭看不起咱們。

爹說,胡扯!不是人家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了。你當了官兒,受不了委屈了,是吧?人家黃花閨女嫁給你,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怎麼就說人家看不起你了?

爹說,濤啊,你要過飯;爹為了你給人家下跪過,不都挺過來了嗎?比起這些,你那點兒面子,算得了什麼呢?

田俊濤無言以對,看著兩個滄桑的老人,他的眼淚只能往自己肚裡流。他們還能活幾年呢?不能再給他們添堵了。

也許田俊濤是麻木了。男人在感情上麻木之後,就會把全部精力放到工作上去。也許他確實是個天生的政治動物,他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和成熟,使他在任何崗位上都能露出耀眼的鋒芒。局外人絕對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家庭的陰影,他像一個鋼鐵巨人一樣叱吒在政治的舞台上。在外面他把一切所能爭取的都爭取到了,在家裡他把一切所能放棄的全都放棄掉了。在外面他是個成功的英雄,在家裡他卻是個失敗的狗熊。

田家的人是不能到家裡的,他在位子上的時候,來了就住招待所;不在位子上了,來了就借宿在同學家。爹和娘是越來越老了,走不動了。偶爾小妹妹來一趟,住一天兩天的,走時他就偷偷地給她們塞上兩三百元錢,說是給爹娘的。他每個月的工資是要交給妻子的,少了她就會鬧。而且,當她發現田俊濤對她的態度改變之後,現在什麼不順心的事都要鬧,她把鬧當成了征服他的工具。她找到了田俊濤的軟肋,知道他最怕的是什麼。

田俊濤的陣地,已經退縮到僅僅能夠容下他自己,那就是,只要不鬧,讓他怎麼樣都行。他真的對什麼都很麻木了,惟一讓他能感覺到的痛苦就是不能報答養他的爹和娘啊!

王祈隆是特意去看望田來福老夫妻的。田來福再也不是當年故事裡那個挑著鐵匠擔子走四方的壯漢了,他老了,臉上布滿了皺紋,腰也彎了,背也駝了。但他臉上那種慈祥和飽經風霜的滿足,還是把王祈隆深深地打動了。王祈隆被這樣一個父親注視著,感覺到歷史在急速地後退,退到了奶奶的臂彎里。

一部人性的歷史。

老兩口竟然還像當年一樣好客,他們一定要王祈隆住到家裡來。打第一眼看到王祈隆,他們就覺得他和自己的兒子田俊濤不知道在哪裡很相似,眼神還是什麼,也許是對待他們的態度,也許是他們和兒子一樣,是公家人。王祈隆還認識他們的兒子田俊濤,王祈隆就像是他們的兒子一樣回到家來了。

按照工作隊的要求,隊員是必須住到農戶家裡的。所以王祈隆就住到田家去了。田家的三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空下來的房子就成了王祈隆的住室兼辦公室。王祈隆每天起早幫老人掃院子,然後把水缸壓滿。他和老漢一起和泥把院牆重新加固,然後刷成白色的。房頂上的瓦,經過幾場暴雨有點鬆動,他就喊來幾個人把上邊的舊瓦給重新排一遍。

王祈隆就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老人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每當工作隊回市裡去幾天,田來福就站在村口等他們回來。王祈隆回來總是不忘給老人捎點城裡的東西,水果點心什麼的。老人就捨不得吃,等幾個女兒回來了才捨得拿出來,說是哥給捎的。

院子里的棗子熟了,那棗樹有些年頭了,樹身傾斜得快挨著地面了,樹榦比小孩兒的腰還粗。王祈隆順著那傾斜的樹身上去擇那脆甜的棗子,高高瘦瘦的身子像被風吹得站立不穩似的。娘就說,這孩子,怎麼和俊濤一樣冒失啊!王祈隆往下扔棗子,娘一邊拾一邊拿衣襟搌眼睛。吃飯的時候,爹常常就會忘記是哪一個了,總是說,吃啊,你小的時候長個呢,一頓飯可以吃三個卷子饃,還都是先比比哪個大!娘去給他盛飯,先把碗底的剩飯根兒給喝了,俊濤小的時候她都是這樣。王祈隆發現,只要是他頭天多吃了幾口的東西,第二天保准還會出現在飯桌上。

晚上吃完了飯,幾個人就坐在院子里拉呱。偶爾有人進來,說,這麼熱鬧,還以為是你們家俊濤回來了呢!

來福老漢就說,俊濤忙啊!孩子整天忙得飯都吃不好呢!

來人就說,俊濤真該把你們接到省上去享享清福呢!

來福女人就搶了說,接了!接了!俊濤啥時候回來都要接俺倆去,俺可不想去遭罪。鄉里住慣了,城裡樓那麼高,恐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來的人走了,熱鬧的院子就沉默下來了。說的和聽的都有些心照不宣,虛虛的。老人的沉默比嘆息更重地壓在王祈隆的心頭。王祈隆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心裡不免一熱。

坐到夜意闌珊,涼涼的地氣升上來,已經能感受到夜晚的深度了。老漢終於嘆了一口氣說,家裡的房子啊,是該要翻蓋一下了。不然孫子回來了,連個能住的地方都沒有哇!

王祈隆在小田寨村住了一年,冬季農閑的時候,他和工作隊帶領青壯勞力把村裡的路修了修,把土路整成了沙石路。第二年的春天他走之前,把田來福家的房子給翻蓋了。

王祈隆哪裡知道,他為他的一個簡單的願望吃盡了苦頭。俗話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那蓋房子的事兒可不是一句玩話。王祈隆把手頭的錢拿出來,托熟人買一些便宜的建房材料,但那僅僅解決了一部分問題,後面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再加上工程期間又趕上下雨,開開停停地拖了近一個月。有時候,他看著田來福兩口子眼巴巴地看著他和蓋了半截的房子,急得恨不得哭一場。他回家去把許彩霞手裡那點錢也給摳了出來,還是缺。最後,他不得不在單位又打條借了五千塊錢。

四間亮堂堂的大房子終於蓋起來了,封頂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看。

養兒子好啊!

這俊濤我們沒看走眼,孝順孩子。

行善積德,老來有福啊!

別人說什麼來福兩口子都不回答,只是合不攏嘴地樂。

王祈隆回到市裡,有一天奇怪地接到從省城寄來的一張一萬元的匯款單,匯款人是一個姓張的,留言欄里什麼都沒寫。

王祈隆沒有什麼在經濟上來往的張姓的親戚朋友,去郵局查了,確實是寄給他的。他突然知道是誰寄來的了。他取了那錢,過一段時間,卻尋了個空閑給田來福老人送了回去。

新源市區劃調整為地級市的第三年,市委書記調離。何玉新市長提升為書記,省農林廳廳長田俊濤被省委提議任命為新源市的市長。

原來王祈隆曾經陪了農業局長肖明遠去給田廳長彙報過幾次工作,應該算是熟悉的。但田俊濤來了之後,王祈隆和他兩個人私下裡並沒有說過一句話,互相連個

電話都沒打過。在王祈隆那裡,他覺得如果主動去找田市長,不知道市長會怎麼想;

而在田俊濤那裡,更是刻意迴避農業局這邊的人,也包括肖明遠。市長也許是怕別人說他的閑話。

肖明遠私下裡跟王祈隆抱怨說,這廳長一變成市長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不但不關照我們農口,大會上還點名批評我們。我們可是全省的先進啊!

王祈隆笑了笑,對他說,如果他不批評你了,農業局還有什麼幹頭?

肖明遠想想,也對。就不再一趟一趟地往市長那裡跑著彙報工作了。

在王祈隆下去當縣長這個問題上,田俊濤是主動說了話的。文清縣縣長缺位,田俊濤是主要領導中第一個提出要讓王祈隆去當縣長的。他說,這個年輕人,我在農林廳的時候就有所了解,有能力,有幹勁,是個好苗子。

市委書記聽了沒有反對,他如果持反對態度,王祈隆肯定是去不了的。一時間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何書記聽他的老部下肖明遠多次說起過這個年輕人,也聽王祈隆彙報過幾次工作,思路很清晰,年輕人確實不錯。而且他又是全市唯一的重點院校畢業的處級幹部。

按照市委的安排,市委組織部到農業局去考核王祈隆。這一考核不打緊,方方面面都很優秀。他們怎麼都沒想到,在農業局這個地方,也會卧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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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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