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春天是真的來了,人們轉眼之間就換上了單薄的衣衫。王祈隆一直以為對所發生的事情,學校是會給他個什麼說法的。就是給了,他也是無話可說的,自己病了,就不能怪醫生的刀子狠。可是王祈隆靜心等待了一段時間,事情不但沒有發展下去,反倒是逐漸平息了。殊不知,這樣的事情,私下裡議論得再高漲,真正拿出來處理,卻沒有一個人會出來作證。你領導又沒逮住人家,憑什麼處理?農校的校長本身就是個老好人,就是對犯了原則錯誤的也是得過且過,何況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呢!

王祈隆稀里糊塗又劃過了大半年,人們對他的事情已經不再關心,轉而去關心大事了。

確實是有了大事兒讓大家面對,陽城地區要撤地建市,一個地區分成兩個市。除了保留現在的陽城市又把原來的新源縣變成了新源市,兩個市各帶五個縣一個區,也就是把原地區的版圖分作了兩半。地區分了,人馬也要分作兩半,每個人都面臨著抉擇。還能有比這更大的事情嗎?別人都有些著急,王祈隆不急。急又有什麼用,農校還不知道分給誰呢?總不可能學校也新建一所,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王祈隆真的是沒有想到,他的機會來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王祈隆因行政區劃調整,去了新源市農業局。這一決定幾乎是在瞬間發生的。

組建新源市,現在陽城實權崗位上的人有許多不願意調動,於是地區就把地直機關和所有事業單位都納入備調單位。農校是事業單位,而農校校長肖明遠與原行署管農業的何副書記關係好。這次調整,何副書記要到新源當市長。領導去一個新地方,總是想帶幾個心腹過去,他就選了肖明遠跟他去當農業局長。肖明遠當然是求之不得,立時就點了頭。回家去和老婆說了,老婆也非常高興,夫妻倆就做了幾個菜,請農校的幾個人喝酒。其實也是有目的的,他們二人合計著也想帶三兩個骨幹過去。本來請的人里並沒有王祈隆,可校長去喊別人時剛好碰到他,就把他也喊了來。校長的心思不在王祈隆身上,只顧著和其他的人海喝。王祈隆本身就不會喝酒,而且跟其他人平時也不怎麼摻合。但他一腳踏進來,說走也不是,說留也不是,於是就站起來幫校長夫人端端盤子碗什麼的。王祈隆前一陣子經常研究做飯,對炒菜熬湯有一點體會。校長夫人一時換不過手來,他就自告奮勇地幫助弄弄菜,幾盤下來,立即得到了校長夫人的首肯。這大大提升了王祈隆的自信心,校長夫人弄菜的時候,他也大膽發表自己的見解,真的像很有見地的樣子。

有王祈隆幫忙,校長夫婦的家宴弄得團結而又秩序,緊張而又活潑,裡外都漸入佳境。菜吃得好酒也下得快,校長因為心裡高興喝得最多。大家都恭維校長,說他的拳劃得好酒量也大,就像做人一樣豪爽。校長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也聽不出大家的話裡面有將他軍的意思,越發地放開了和大家比試。這樣幾個回合下來,話都說不囫圇了。夫人知道他的量,出來阻攔了幾次,大家也都說不能再喝了。他自己卻還是一味地逞強,再喝進去,胃就明顯地不聽使喚了,立時對著桌子開始廣播,吐得海闊天空。在座的一下子都散得老遠,避之惟恐不及。大家都說,行了,不喝了。說著說著,一個個都借著酒氣作鳥獸散。王祈隆沒有喝酒,就沒有了走的借口,只好硬著頭皮幫校長的夫人收拾。心裡明明是膩歪得不得了,臉上卻表現得很誠懇,而且幹得很賣力。其實往深處說,就肖明遠對他和許彩霞的處置態度,王祈隆是心存感激的。但他並不想把感激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如果不是校長碰巧遇到他,如果不是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也許王祈隆的歷史就得重寫。所謂天無絕人之路,用在此時此地的王祈隆身上,是最恰當不過了。這件陰錯陽差的事情,可以說是王祈隆在陽城農校兩年來最漂亮的一次出手。

校長肖明遠和王祈隆談了要帶他到新源去的事情之後,王祈隆立刻約了許彩霞出去。兩個人還是順著河堤往南走。因為天還不是最熱,河堤上不斷地有人走來走去,只好一直的再往前走,直到人走得稀了,即便是有人也不會認得他們了,兩個人這才一前一後地停下來。出事之後兩個人還是第一次見面。王祈隆很直接地問道,我們的事情你家裡人知道嗎?

見他問這事,許彩霞似乎泄了氣,懶散地說,知道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還不是那個樣子!

王祈隆說,我不能對不起你。

許彩霞說,這事兒,本來就沒有什麼對起對不起的。

你丈夫現在怎麼樣?

挺好的,他說他不管我和誰好,只要和他好就行了。

媽的!王祈隆在心裡罵道。能這樣說,說明他還不是太傻。

許彩霞又問,你怎麼想起來問他了?

王祈隆面子上有點兒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許彩霞就接著說,我丈夫真的挺好的,他怕我離開他,還哭了呢!

王祈隆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說,我喊你出來沒別的意思。我要到新源去工作了,我不想欠了你,他要是對你不好,我就得把你帶走。

許彩霞是個粗粗拉拉的人,她竟然聽不出王祈隆話里的勉強,不是「要」帶她而是「得」帶她的意思,她那一會兒還產生了點為難的情緒。她說,我還是跟他過吧!他對我好,孩子也總還是親娘好。

話說到這裡,王祈隆知道,很可能這就是最後的訣別。他看著這個曾經和自己有過許多次肌膚之親的女人,竟然有了一點感情的意思。王祈隆看著許彩霞,許彩霞也看他,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又抱在了一起。因為很長時間都沒在一起了,雙方都格外熱切。王祈隆卸下了心理負擔,特別賣力。輕車熟路,大地當歌,情緒是空前的高漲,氣氛是絕後的熱烈。王祈隆一邊著力一邊有點醋意地問她,除了我,往後你還會讓別的男人這樣幹嗎?

許彩霞不解他的心情,實話實說道,不知道。

王祈隆聽了,就更下死力用勁了。

王祈隆以為河堤一別就算是和這個女人徹底斷了維繫了,誰知道第二天許彩霞卻突然變了主意。她公然在學校院子里找到王祈隆。她說,我想好了,還是跟你走!

王祈隆一下子沒了主意,自己說出去的話,又不能馬上收回來。但是,一下子答應,他又不甘心。他說,你確定嗎?希望你再慎重考慮一下。

我還考慮啥呀?昨天晚上我就和他分床了,說好了今天上午去辦離婚。下午咱就辦結婚!

王祈隆叫苦不迭,心裡暗暗罵自己,心眼子軟的人,活該吃臭屎呀!

他知道是昨天自己那一失足,鑄成了千古恨。

他惟一能改變的只有一點,就是他和許彩霞結婚的日子,必須和她離婚的日子錯開。

所有區劃調整去新源的人都可以帶家屬一起走,工作由組織統一安排。王祈隆去找了校長肖明遠,把他和許彩霞的事情說了。肖明遠是個沒有原則的人,他說,其他事情我不管,只要是家屬就成。

王祈隆得了這話就放心地走了。王祈隆走後,肖明遠的夫人狠狠地在丈夫的胳膊上擰了一把,說:算我沒看走眼,這孩子還真是條漢子。現在上哪去找這樣肯負責任的男人!

沒有結婚儀式,王祈隆把許彩霞帶到了新源就算正式娶了她。

到了一個新地方,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政府的宿舍樓剛剛動工,王祈隆和大家一樣租了一間民房,租賃費由單位報銷。吃飯也是單位發餐券,在定點食堂包桌,大家熱熱鬧鬧地在一起吃,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和富有活力,好像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王祈隆覺得全身都是勁,性格也變得開朗起來。

王祈隆以前和許彩霞在一起,總有一種佔便宜的心理,覺得有一次是一次,就格外能調動起來情緒。現在天天可以在一起了,而且什麼時候想要都是合理合法的了,他就覺得要不要都無所謂了。王祈隆是個骨子裡帶點浪漫的人,可他昔日為愛情設計的許多小浪漫在許彩霞這裡通通是沒有用途了。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分到房子,臨時的家不太認真收拾,就那麼亂著。天天下了班就互相串門,打牌抽煙聊大天。王祈隆家裡也經常過來人,他有時很想把家弄得好一點。他和人家的想法還不太一樣,他和許彩霞的經歷不同,惟恐被別人看輕了。就總想著周致一些,常常買來一些零食小吃還有一些花呀朵呀的裝點一下浪漫。許彩霞哪裡懂得這些?屋子裡掃掃擦擦的弄乾凈就行了。王祈隆買的小東小西的,她嫌礙事,只要看見了就亂七八糟地收到一起,把個屋子堆得像個晏鼠的倉庫。王祈隆弄了幾次就沒了興緻,也就沒了回家的興緻,天天待在辦公室里,不舍晝夜地工作。

王祈隆是因為厭倦這個家,才天天待在辦公室里。他也實在沒地方可去,他不是個喜歡交際的人。但在同志們看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兒。人家剛結婚就能捨棄小家,一心撲在工作上,這樣的幹部素質實在是太高了。尤其是肖明遠,他更想著王祈隆是在用自己的努力工作來報答他的厚愛,所以對王祈隆格外器重。各科室還都沒有理順,百廢待興,就讓他臨時主持辦公室的工作。上上下下的一些應酬他處理得很不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潛力。有時候忙活得有點頭緒,受了領導和同志們的讚揚,回家就興奮,很想把自己的得意處說給許彩霞聽聽。許彩霞顯然不是個說話的對象,她根本弄不明白王祈隆想要表達的東西。說了兩次,王祈隆就不說了,回家就更少了。

有一天許彩霞突然告訴王祈隆說她懷孕了。王祈隆還像過去那樣心不在焉地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看新聞,像是聽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直待許彩霞過來把他的手摁在她肚子上,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他猛然間回過神來。他說,什麼?什麼?

許彩霞說,我懷孕了。

王祈隆不相信似地看著她。許彩霞這一陣子越發地胖了,她那張虛幻的臉突然讓王祈隆覺得噁心。他好像現在剛開始想一個問題:難道我這一輩子就真的和這樣一個女人綁在一起了嗎?

王祈隆說:孩子是誰的?我的還是他的?

許彩霞咧著大嘴樂了,那還用說?肯定是你的!我來新源后才去掉環。

王祈隆想一想也是,過去他們在一起那麼多次都沒懷孕。可是,他和這個女人就要有孩子了,血緣上從此就有了維繫,那還有什麼能夠改變?

王祈隆頭大起來,但面對殘酷的現實,他也真正感覺到了束手無策。好像這時他才開始認真地想這個問題,但又意識到別無選擇。這個叫許彩霞的女人確實是他的妻子了。

農業局長肖明遠正在努力開創工作新局面的時候,夫人卻急性闌尾炎發作,需要住院做手術。雖然不是什麼大手術,可是治療上仍然需要一段時間。他們這些區劃過來的人,在此地大多是舉目無親,哪有人在醫院裡陪她?肖明遠犯了難。王祈隆看出了這一點,就主動提出讓許彩霞去幫忙。許彩霞和外單位的家屬對調,被安排到了商管委的工會上班。工會非常清閑,上班好幾個月可以說沒辦過一件正經事,幾個人天天對著頭喝茶聊大天。工會的主席副主席都這樣,許彩霞就更別指望成就什麼事業了。她天生是個閑不住的人,閑得時間一長,渾身骨頭棒子疼。王祈隆讓她請假去照顧肖明遠的夫人,正好給她找個事干,她表現得比王祈隆都熱心。

肖明遠晚上沒有時間陪護,許彩霞乾脆搬到醫院裡去了,沒日沒夜地陪著。許彩霞嫌醫院裡做的飯菜不好,來來回回地從家裡做好了帶去,雞魚肉蛋沒有重過樣,把個局長夫人感動得不得了。感動歸感動,肖明遠的夫人畢竟是中專畢業,曾經在學校里當過校醫,也算是有點文化的,骨子裡還是有點看不起許彩霞,說話明顯地帶著優越感。許彩霞卻不覺得,一天到晚地傻忙活,閑下來一會功夫,就像打機關槍似地海聊,恨不得把自己在娘胎里的事情都搜刮出來,但提到王祈隆她就岔開了話題。肖夫人想,一定是王祈隆交代不讓說。其實王祈隆並沒交代過,是她自己不願意說,她自己心裡並不把這事當作什麼光彩事,甚至很羞於提起。說到她原來的女兒的事,許彩霞就嘴硬,她說,自己生的,哪能說舍就捨得下,可舍不下又能咋樣?人家現在看都不讓看。

許彩霞又說,那一家人疼得很,想想我小時候受的苦,也算是把她生到福窩裡了,也沒有什麼可牽挂的。

嘴是硬著,眼裡卻是水裡吧唧的。肖夫人就又覺得她可憐了。她雖然沒有文化,可是對人實誠,說話也不繞彎子,這一點比好多文化人都強。想一想,覺得王祈隆兩口子都是靠得住的人。

許彩霞在醫院裡照顧了肖夫人一個多月。中間王祈隆也經常去,他現在主持辦公室工作,掌握財務大權,公私兼顧,從頭到尾把生活用品備得足足的。這一方面解除了肖明遠的後顧之憂,另外一方面也拉近了兩家的距離,肖明遠兩口子覺得這人確實會辦事,把他帶過來真是找對了人。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一段時間王祈隆腦子裡老盤亘著這句古詩。只記得小時候抄大字報,形容形勢好轉或者傳達偉大領袖的指示,總是用這句話,卻又想不起是誰的詩了。

反正是一個字,那就是,順!

農業局的局級領導班子健全后,運轉了一段時間,各項工作都轉入了正常。要配備中層幹部,也就是各科室的負責人。肖明遠提出讓王祈隆當辦公室主任。因為是他從陽城帶過來的人,人也比較踏實,幾個副職都沒有表示異議。如果說來新源是事出意外,這麼快升任辦公室主任,對於王祈隆來說簡直就像做了場好夢一樣,說實在的在夢裡他都不敢這樣大膽想過。要說也並不奇怪,來新源的好多人都是沾了區劃的光,一夜之間就圓了當官的夢。可是別人是當之無愧,王祈隆可不敢這樣想,任命書下來幾個星期他還老是誠惶誠恐的,覺得不塌實。他不好和別人說,就一次次地問許彩霞,我現在是辦公室主任了?

許彩霞不明白他的心思,還以為他是在她面前賣弄,就說,還不就是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嘛!多大的官我沒見過啊?

許彩霞只是不會說話,有一點小撒嬌的味道,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可這一句話卻把王祈隆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背過身去,不再理她。但內心依然禁不住小得意,在心裡罵道:不就是個雞巴副專員?兒媳婦還不是照樣被我睡!翻過個兒來一想,自己的媳婦,是被專員的兒子先睡過的啊!就又覺得是人家沾了自己的便宜,心裡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當了官的王祈隆很快又得了個大胖小子,不管他心裡對許彩霞怎麼樣,見了自己的骨肉卻擋不住透骨的親。許彩霞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孩子生下來身體虛。王祈隆抱著兒子睡了兩夜,一會兒屙一會兒尿的,他這才從內里體會到了父母養大自己的艱辛。他想起來過去許彩霞曾經跟他說過,將來他和夫人養了孩子,她教他們養育的事,禁不住偷偷地笑了笑。現在他的孩子不但要許彩霞養,還要許彩霞親自生。這真是姻緣天定,世事難料。

王祈隆的爹娘初始還因為兒子找了個二婚,百般地不高興,一直不肯來。兒媳婦生了孫子,他們才第一次打照面。看見許彩霞長得如此富態,個子高高大大的這麼體面,如今又為他們生了個大胖孫子,又覺得兒子不吃虧了。許彩霞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一天下來,把個爹娘喊得親生的一樣。老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兒,反過來又教導兒子,說這都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一定要對人家好一點。

王祈隆只是從心眼裡覺得對不起奶奶,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又一次傷了奶奶的心,可他卻不知道,他這回把老人傷得到底有多重。他帶著車子回去幾次,要把奶奶接了來住。奶奶死活不肯出來。她說,我老了,快入土的人了。說不定今天脫了鞋,明天就穿不著了,哪能去給你們添麻煩?說完就閉著眼睛打瞌睡。他知道奶奶喜歡孩子,現在有了兒子做擋箭牌,他就帶著兒子再去接。奶奶臉上仍然是沒有一點聲色的,她一天到晚地瞌睡,每次孫子還沒有把話說完,她就坐在床頭睡著了。奶奶老了,老得讓王祈隆觸目心驚。王祈隆覺得,奶奶主要是心理老,好像鼓著勁兒吹起的一個氣球被放了氣,眼看著一點一點地癟了下去。王祈隆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政府宿舍樓蓋好后,王祈隆分了個小套,兩室一廳。本來王祈隆想著裝修一下,弄得像個樣子,哪知還沒來得及安排,許彩霞就把過去那些罈罈罐罐都搬了進來,東一堆西一堆,連一隻破拖把也捨不得扔,家裡弄得像個雞窩,把自己弄得也像個雞婆。許彩霞因為生兒子,自以為在家裡的地位大大穩固。更是婆婆媽媽地塌心當了主婦,越發地不講究了。王祈隆的那一點小浪漫,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她這「雞窩」里孵化出來的,他現在一個月還想不起和她辦一次事。他不愛回家,除了許彩霞的因素,孩子哭鬧也讓他心煩。他當辦公室主任有簽字權,能常常密切聯繫幾個群眾到館子里撮一頓。因此,他和同事們相處得很不錯,對人又實在,很快就有了一些群眾威信。

現在的王祈隆說話辦事真的很有個領導的樣子了。

兒子三歲上了幼兒園。許彩霞養兒子這幾年不但沒有瘦,反而又胖了十幾斤。虧她長得高大,並不顯得臃腫,身上的肉也瓷實,看起來臉上油光光的沒一點皺紋,胖了以後反而顯得很年輕。夫妻間的性生活又恢復了一些,在這方面她可能覺得王祈隆是吃了虧,所以只要他需要,她從來沒讓王祈隆受過委曲。這一點是她刻意迎合王祈隆的出發點和歸宿點。王祈隆在外面也不是個花里胡哨的人,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至於像那些素質低的幹部一樣亂來。他只是有時想起這檔子事來,覺得他和許彩霞的婚姻忒窩囊了點;再想一想,都過成這樣了,也就罷了。

年輕人節假日帶了家屬在一起聚一聚,或者單位誰的紅白喜事帶了家屬一起去。逢這種場合王祈隆一律迴避。沒人看見王祈隆和許彩霞一起走過路,過了這麼幾年他才知道,他是多麼地看不起這樣一個女人啊!

王祈隆的辦公室主任當得得心應手,因為他是把辦公室當做家來對待的,還因為他對肖明遠的感恩戴德。他覺得干不好這個辦公室主任,就對不起肖明遠。肖明遠對他的器重燃燒著他,而知識分子「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緒又不斷地為他提供燃料。而在肖明遠那邊,起初使用王祈隆,只是因為是自己帶過來的人。王祈隆幹了一段時間,他就覺得這個辦公室主任,非他莫屬。這人把上上下下的關係協調得一團和氣,省了他不少心。文字功夫也是出人意料地好,開始他寫的材料肖明遠還要把把關,後來看都不看了,無論是上報還是作講話稿用,保證不出一絲紕漏。肖明遠是個關鍵時候拿不定主意的人,王祈隆很快成了他的智囊,好多事情實際上是他在背後出點子,面上卻一點也不帶出來。這小子!肖明遠說,就是個做官的材料。表面

上看他嘻嘻哈哈隨和得不得了,其實是個骨子裡有主見的人,保不準將來還是個帥才!

夫人聽了,比他還得意,說,還是我慧眼識珠吧!

王祈隆的辦公室主任當了三年多一點,正趕上市裡根據中央幹部工作改革的要求,公開選拔副處級幹部。農業局放了一個副局長的職位。肖明遠弄清楚了,這個職位是誰考進來誰當。與其讓一個陌生人過來,還不如讓自己人爭一爭,就竭力鼓動王祈隆試一試。王祈隆本來並沒抱什麼期望,大學畢業這麼多年,專業知識丟得也差不多了。再者說了,說是公開選招,還不知道下面會怎麼交易呢。但出於對肖明遠的尊重,他只好報了名。

王祈隆沒有結婚的時候一直是個書蟲,有一段時間還複習了一些功課,準備考研究生。後來結婚成了家,要說自由支配的時間應該少了,可他在家裡和許彩霞一貫沒有話說,下了班就常常自己抱了本書看,底子一直是比較牢固的。公選結果出

來以後,王祈隆竟然得了個全市第一。他自己像是做夢一樣,很輕鬆地坐到了農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上。

王祈隆仍然恍惚得如同當初當科長一樣。回家本來還想問許彩霞,我現在是局長了嗎?想想過去許彩霞給他那一板磚,又閉了嘴。倒是許彩霞憋不住了,問他,你不是當了局長嗎?還是自己考的,怎麼也不聽你說起了?

王祈隆就做出滿臉的不在意說,這算什麼呀?不過是個副的,你見的官比這可大多了!許彩霞聽不出是在損她,哧哧地笑得滿臉開花。王祈隆想,這個傻娘們,她的快活是最徹底的。人他媽的傻了,比聰明人活得還滋潤!

王祈隆當了副局長后,依然是韜光養晦,夾著尾巴做人。尤其是在肖明遠跟前,更是謙恭得不得了,生活上刻意關照,局長的公私事務他一概打理得滴水不漏。工作上大膽建議,動腦筋想思路,配合肖明遠把個農業局搞得紅紅火火。要說農業局在他們這個以工業為主的市裡,位置並不十分重要。可是事在人為,王祈隆出了不少主意。他對肖明遠說,要想有地位,必須有作為。何市長帶你過來,還不是讓你給他露臉的?

王祈隆跟肖明遠獻完計策,然後就帶著一撥人,到偏遠的農村搞調查研究去了。回來后立馬以肖明遠的名義向書記市長寫了調查報告,提出「強村富民,底層突破」的新思路,把農業致富作為這個市新的經濟增長點。誰知道這個思路剛好趕上中央農業工作會議召開,上上下下都在關注農業。報告很快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認可,立刻在一個縣裡搞了試點,連省委書記都親自到試點視察,而且把這個試點作為他工作的聯繫點。肖明遠是個對自己要求不算太高的人,沒有想到會出這麼大的風頭,心裡反而不塌實。在領導那裡就反覆舉薦王祈隆,說,這個年輕人啊,可是個不得了的才子。要能力有能力,要威信有威信,放在農業局可是大材小用了!領導都知道了農業局有個叫王祈隆的年輕幹部,是個人才。

王祈隆當副局長不到兩年,試點縣的縣長經濟上出了點問題,被停職了。說起來也是一件讓市領導痛心的事情:因為一家企業的貪污案件,把他給拽進去了。要說這縣長很有前途,年輕,又有能力。但他也是個老實人,如果他不承認,也可能什麼事兒沒有。檢察院只是把他叫過去問問情況,他卻把什麼都給交代了。最後落實了兩萬多塊錢。上升到法律,五千就夠得上量罪判刑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市裡措手不及。先別說追查責任了,這個縣是省委書記親自抓的點,工作上出了紕漏,可是干係重大,所以找一個合適的縣長才是當務之急。市長和書記幾乎同時想到了農業局的王祈隆,他們已經知道了「強村富民,底層突破」的思路其實是他鼓搗出來的。這也符合省里提出來的要把年輕幹部放到第一線的要求,豈不是一舉兩得!書記把這想法向省委彙報了,省委也支持。沒超過三天,王祈隆就稀里糊塗到縣裡當了代縣長。

運氣來了,拿夜壺都擋不住。王祈隆想起老家的一句土諺。

儘管這個縣在他們市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縣,但王祈隆當縣長這件事在全市還是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過去的王祈隆是個不起眼的人物,很少有人會提起他的家庭私事。他當了縣長就不一樣了,成了公眾人物。人們又重新翻出了他和許彩霞的舊聞,擠眉弄眼的閑話飄得滿世界都是。閑話傳到王祈隆的耳朵里,他自己也感到窩心,但又是說不起嘴的事情,只能自己生悶氣,把怨恨都堆積在許彩霞身上。他當了縣長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回家。他覺得能當上縣長完全是自己的能耐,而讓許

彩霞沾這麼大的光,也真是太便宜了她。但想想他對許彩霞的恨遠遠比對她的關心要多得多,心理又平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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