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也許剛遭受過颱風的肆虐,深圳市區還到處殘留著強颱風的痕迹。正在建設中的深南大道上滿布污泥,幾棵剛栽下的棕櫚樹東倒西歪地靠在一邊,不遠處的蓮花山上,修剪整齊的草坪彷彿遭遇了巨大暴力的摧殘,成了一座毫無特色的荒山。在大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人類成了特別渺小的生靈。
香港黃氏集團這次在深圳舉辦的業務洽談會,邀請了內地有實力的大公司一百多家,這些公司全是各地有頭有臉重量級的企業,從這一點來看,金成被邀請算是特例了。
在國貿大廈頂層的旋轉餐廳里,前來吃早茶的人很多,阿秀領著金成,揀一張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過來,阿秀點了幾樣清淡的點心,金成也要了不太油膩的食品。
「聽說你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經營業績也不錯,看來你還是一位懂行的管理人員。」阿秀含笑說道。
「還不是靠黃氏集團的各種優惠條件,否則我膽再大,也不敢跳進商海里來趟這渾水。」金成倒不是在說客套話,他的話確實是從心窩裡掏出來的。
「阿秀,這次來深圳,原以為可以見到董事長,想不到又出國了,真是遺憾。」
「是啊,世界上有些事就是差強人意。我們董事長也想早一點見到你,她的事太多,總是不湊巧。她一再關照我代她向你致歉意。」阿秀抬手讓服務員加一些茶水,自己夾一隻菜餡的點心,慢慢吃著。
「金先生,你家公子多大了?」阿秀抬眼看著金成問道。
「過年十歲了。」
「真巧,我們董事長也有一位公子,比你家公子大一歲,他一直吵著要到內地去看看,本來上次董事長也想帶他去,因為接觸的人多,怕他煩人,結果沒有成行,小傢伙後來還大哭大鬧了一場。」
「這事還不簡單,你阿秀小姐請個把星期假,小公子的心愿不就全部了了。」
阿秀搖了搖頭:「你看我走得掉嗎?董事長有時身體不好,她是豢桃怖氬豢業摹!?BR>
金成凝神思考了片刻,自己先搖搖頭:「不成,這個責任也太大了,出了事誰也擔不起。」
「你自言自語說什麼啊?」阿秀先笑了起來。
金成說:「黃氏集團在內地和許多企業有業務聯繫,小公子要去什麼地方遊玩,和這些企業講好了,請他們負責小公子的安全,到時平安送回來,事情不是挺簡單的嘛。其實,最讓人揪心的還是安全,萬一有個閃失,那個責任就大了。」
想不到阿秀先拊掌笑起來:「金先生,你這主意好,至於安全,我想只要稍加註意,應該不會成問題的。」阿秀說到這兒,身體微微向前傾,頷首道:「金先生,你肯不肯幫我們董事長這個忙?」
「我?」金成有些猶豫,「阿秀小姐,按理說,黃氏集團待我恩重如山,這個事該我提出才對。可小公子非同一般,這個責任實在太大了,我不得不反覆權衡掂量。」
「金先生,從我和你接觸以來,就感覺你心細,考慮問題周到全面,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金成想既然人家如此看重,是沒有理由推託的,就一口答應了下來。聽到金成應承此事,阿秀顯得十分高興,她說小公子正好也來了深圳,下午就帶他來見金成。
董事長的兒子名叫黃天成,個子比小鼎略高,方臉盤,皮膚白皙,聰明中透出頑皮。乍一見面,金成有些納悶,小傢伙忒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自己又先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夢幻意識吧。剛見面,阿秀就讓他喊金成「老伯伯」。
「老伯伯要帶你去江南,那可是人間天堂。你不是讀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的詩嗎,就是那個好地方。」
天成問:「那兒有遊戲機嗎?」「什麼全有。」阿秀摸著他的頭,要他乖乖聽金老伯伯的話。金成問他吃飯挑不挑食,阿秀說:「金先生,你別管他,你們吃啥他吃啥,另外,董事長關照了,請金先生對他嚴厲一些,他不聽話,就好好教訓他。」天成聽后叫了起來:「不去了,不去了。」金成慈愛地摸摸他的頭說:「誰也不會欺負你的。」
他們買了第二天下午飛上海的機票,說好在W市玩一個星期,到時黃氏集團有人要去上海,將天成帶回。臨行時,阿秀交給金成一架家庭攝像機,說黃董事長十分希望能看到天成和金成他們一起遊玩的像帶。
到達上海機場時天已經黑了,金成原計劃先在上海待兩天,考慮到阿鼎還沒來過上海,就決定先回W市。他找了一家檔次較高的賓館,問天成想吃什麼飯菜,天成搖搖頭,表示自己無所謂。金成要了蔥煎鯽魚,蒓菜湯。天成仰起頭:「老伯伯,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蔥煎鯽魚?」
「老伯伯會掐算嘛。」
「姆媽也喜歡了。」
「你媽還喜歡什麼?」
「可多了,我說不上。哎,老伯伯,你和我媽很熟嗎?」天成抬起一雙挺神氣的黑眼睛,語氣認真地問道。金成遺憾地搖了搖頭。
「不對,姆媽說和你挺熟,那一次,我聽見她和阿秀談起你,姆媽還哭了。」
「哭了?為什麼?」金成感到十分奇怪。
「昨天姆媽還對我說,要我好好聽你的話,不要惹你生氣。」天成一邊吃一邊說。
「昨天?不會吧,董事長不是去美國了?」
「沒有,她也住在那個賓館,不過她身體好像不好,一直在房間里躺著。」
金成被說得一頭霧水,他想了想問道:「天成,你爸爸幹什麼?」
「爸爸,我也不知道,不過聽姆媽說,他在做生意。」
「你們不在一起生活?」
天成搖了搖頭。
真是謎團夾著疑團,飯後,金成又帶他去賓館附近的商場逛了逛。天成看中了一種內地生產的運動鞋,金成幫他買了。躺在床上,金成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漸漸有了一種預感,小文還活著。那位神秘的、躲著不見他的黃瑞文始終晃蕩著小文的影子。不過他無法解釋,身無分文的小文能在短短的十年時間裡,在香港這片精英遍地的土地上,打拚出擁有幾十個億資產的黃氏集團?那時的小文對他應該無話不說,現在從阿秀嘴裡知道她在香港還有一位有錢的姨媽,即使這樣,似乎她也無法這麼快就變成董事長黃瑞文?再說,眼下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事業,再也不是從前那種兩小無猜、卿卿我我的毛頭青年了。如果黃瑞文真是小文,她實在用不著以這種方式,彷彿在擺迷魂陣一樣耍弄他,完全可以開誠布公和他見面。畢竟,他們曾經互相擁有,擁有那刻骨銘心的一個夜晚。也許,她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的頭開始有些痛了,亂麻似的一切讓他苦苦思索也無法理出個頭緒來,不知什麼時候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他猛一下驚醒時,已記不起在什麼地方,抬眼看到窗戶上掛著紫紅色的窗帘,這才想起躺在賓館的床上,猛一下坐起身,問道:「天成,幾點啦?」
「快10點啦!」
「糟啦,睡過頭了,還要趕到W市呢。」
「老伯伯,你一直在叫『小文,小文』,小文是誰啊?」
金成說:「回去問你媽,她最知道小文是誰了。」
他們租了一輛計程車,下午3時才回到了W市。金成對小鼎說:「快來見見這位香港阿哥。」阿鼎說:「你好帥,一身名牌。」天成說:「穿名牌才酷,姆媽叫我送一身耐克球衣給你。」又對任靜靜說:「阿姨,謝瑞麟首飾最是品牌,姆媽讓送給阿姨。」靜靜拿著金耳環、金戒指和金手鐲,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說:「這份禮太重了,我們可怎麼還呢?」金成說:「你先收好,到時再說吧!」
晚飯後,四個人來到市中心。市政府組織的夜市剛剛開始,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金成問想吃什麼,小鼎說:「臭豆腐好吃。」金成買了兩碗,天成邊吃邊點頭。
靜靜一直很少講話,這時悄悄對金成說:「這兩個孩子倒也很投緣,怎麼我看長得也有一些像,特別兩人笑起來就像親兄弟一樣,你說怪不怪?」靜靜的話讓金成心裡先咯噔了一下,趕忙說道:「你怎麼這樣講話,要讓黃董事長聽到,還不罵死我們。」靜靜說:「只是隨便說說,你當什麼真。」兩個小的已跑到前邊人堆里去了,金成怕有閃失,喊過靜靜四人抄近路往家裡走去。
靜靜忙了一天,也累壞了,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金成儘管眼皮沉重得快粘在一起,但還是睡不著。他隱隱知道,這個黃瑞文和天成,與自己肯定有一種特殊關係,否則,她怎麼會主動提出,讓千金之軀的兒子,隨隨便便就跟自己回來。
第二天在太湖裡玩了一天,到了下午5點多鐘,三個人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天成說:「今天白相得真適意。」小鼎說:「你也會說上海話。」天成說:「我媽是上海人,她一定要我學上海話。」
金成剛坐下喝了一口水,靜靜便遞過一張電報。電報是表姐巧珍打來的,說是他母親身體不好,他如果有時間,最好儘快回家看一看。儘管電報內容委婉,金成知道母親的身體肯定很不好,否則,她不會讓巧珍發電報的。金成的心一下子全亂了,愣在那兒一聲不吭。靜靜問要不要回去,金成說當然要回去,問題是天成如何安排?靜靜說帶他一起去小鎮兜兜風,海邊的風光也挺不錯的。金成突然想到了什麼,眼前忽然一亮,他希望小鼎能陪天成去,任靜靜猶豫片刻,勉強同意了。
金成找到徐紅梅,向外貿公司借了一輛汽車,下午就到了小鎮。金成母親長年貧血,前天胃大出血,幸好搶救及時,剛剛脫離了危險期。老人堅決不肯住在醫院,一定要搬回家來。金成乍一看到母親,嚇了一跳,老人面孔蠟黃,雙目無光,乾瘦的手臂上青筋裸露。看到金成,清瘦的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回來啦,你事情多,用不著來回跑的。」金成淚如雨下,伏在母親身上嚎啕痛哭起來。
母親搖手止住了他:「親人見面,應該高興才是,不作興掉眼淚的。」說著,指指小鼎,金成說快喊奶奶,小鼎清脆地叫了一聲。母親又問天成是誰家的孩子,金成猶豫了一下,說:「記得小文嗎,是她的孩子!」
「小文?」她終於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眼睛很大,有一對虎牙的姑娘,她還在我們家住過。」金成點點頭,這時天成叫了起來:「不對,不叫小文,叫阿文。」金成他們都笑了起來。金成讓天成也喊奶奶,天成猶豫片刻,還是怯怯地叫了一聲,喜得老人眼淚都下來了。
金成對天成說:「你媽還在這屋裡住過。」「就這茅草屋?」小傢伙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干瞪著眼不講話。
屋后的池塘邊,老柳樹頂著巨大的樹冠,肥碩的柳葉閃著綠油油的光芒,風吹過,發出沙沙的響聲。金成讓天成在樹下站好,自己抄起攝像機上下左右拍了個夠。
「老伯伯,這棵樹醜死了,拍下來多難看!」金成笑道:「你不懂,以後就知道了。」
第二天,金成決計帶天成去上海農場,看看他母親和外祖父生活過的地方。海邊的道路仍舊是沙土路,汽車過後,車尾揚起一團厚厚的黃塵。過了潘堡河,道路中間的兩條輪轍更深了。那次發生事故的陡坡早已剷平,造了一座橋。想起那天的情景,金成至今仍然感到有些后怕。路不好走,車子顛簸得十分厲害,天成首先哇哇叫起來:「這也叫路?快把人顛死了。」金成若有所思地告訴他:「你媽也不知走過多少次了,她可比你尊貴啊。」小傢伙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不響了。
六支河旁的那間窩棚部分坍塌,牆腳的泥垡頭灶已經解體。第一次遇到小文的草棚更像死駱駝一樣軟癱在地上,棚頂茅草早已腐爛,連做支撐的洋槐樹也開始朽蝕。金成想起了風雨夜,想起了那隻救命的黍餅,雙眼不覺盈滿了淚水,正在一旁草叢中捉蜢蚱的天成,悄悄地對小鼎說:「看,你爸哭了。」
小鼎走過來,掏出一塊手絹遞給金成:「爸,你想啥?」金成忙用手絹把眼淚擦乾淨,掩飾道:「沒啥,沙子刮進眼睛里了。」
往回走的路上,金成一直沉默著。他似乎第一次感覺到,茫茫天地間彷彿有什麼在主宰著,操縱著,萬般事體,就像網中的鳥一樣,不管你如何打鬥,如何掙扎,總是無法逃避的。就像小文和他那樣,到了節骨眼上,總有事情來阻攔,讓你無法到達預想的彼岸。
「也許,這就是命吧!」他輕輕嘆一口氣。
晚上安排在鎮上惟一的一家旅館休息。一切安置好后,金成又回到家中。
表姐巧珍已經睡了,母親知道他還要回來,用枕頭墊著斜靠在床上靜靜地等著。金成請醫生來看過後,開了一些葯,母親感覺好多了。金成說:「媽,你還是跟我一起去城裡吧,那兒醫療條件好,早晚也好有個照應。」母親搖了搖頭:「小成,你的心意媽領了,實話對你說吧,媽過不慣城裡吵吵鬧鬧的日子,媽的根在這兒。再說,真到城裡去,你們全上班了,就媽一人在家,天長日久媽也受不了,沒有毛病也會鬧出個毛病來,這又何苦呢。」
金成說:「你有個頭疼腦熱的,又不肯去醫院,把個毛病耽擱了,那就麻煩大了。」
「勞苦了一輩子,哪能那樣嬌貴。再說,你每月寄來的錢媽全攢著,媽不會亂用鈔票的。」金成一聽急了:「媽,你怎能這樣?我又不少你這幾個錢。你得每月把寄來的錢全用掉,一個子兒也不能餘下。」母親笑了笑,未置可否,接著,她像想起了什麼,問道:「小成,打昨天你們進門我就納悶,那天成和小鼎竟像親兄弟,特別是兩人笑起來,真像。你說小文在香港打點一個很大的公司,那她男人在幹什麼?」
金成說:「我也不知道,直到現在,我還沒見過小文,只是猜測而已。」「猜測,怎麼能猜測呢?萬一那位董事長不是小文,那不是要鬧笑話了。」
「不會的,我敢肯定她就是小文。」
「這我又不明白了,你和小文各自都成了家,她又遠在香港,幹嗎要讓天成和你在一起?」母親皺起了眉頭。
「我懷疑天成是我和小文的兒子。」金成思慮再三,決定還是告訴母親。
「你說什麼?」母親驚得差一點從床上滾到地上。
金成將在江西鷹潭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母親,最後說:「也許她怨恨我沒有等她,所以一直避著不肯見我。可是,讓我結婚也是她的主意啊。」
母親的臉色嚴肅起來:「如果是這樣,你太對不住小文姑娘了。人不好做昧良心的事,那是要遭報應的。不過,小文不願見你,恐怕還有你不知道的難言之隱。否則,她怎麼又讓天成來到你身邊,她完全可以不挑明這件事,那你不是還蒙在鼓裡嗎?」金成認為母親分析得有道理,點了點頭。
母親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你和小文有緣無分,想躲也躲不了的。只是不知道小文現在有沒有結婚?」
「我問過天成,他說他爸爸在做生意。」
「如果是這樣,也不算太苦了小文。」
金成回到旅館時,已是半夜時分,忽見前邊窗格下邊依稀有個人影。他心中一凜,喝一聲:「誰在那兒?」黑影動了一下:「金成哥,別叫喚,是我!」
「宏寶?!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幹什麼?」宏寶說他已等一個晚上了,見他一直在忙,只好乾等著。金成問他有事嗎,宏寶支支吾吾了半天,金成總算聽明白了,他是來向他道歉的,說他在「文革」中實在不懂事,受常春官的指使,幹了不少壞事,得罪了他,請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金成聽是這事,鬆一口氣,告訴他既然知道了,以後做人處事一定要學好。金成知道,憑宏寶是想不出這些話的,一定是他那「一步一個主意」的母親教的。果然,說到最後,宏寶說分了責任田,收入太少,請金成哥能不能幫著在城裡找份工作。金成想了想,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