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一飛從車後面搬下了幾箱雞魚罐頭還有一箱「紅塔山」香煙,這是縣裡給實驗區同志們的慰問品,鄭天良說:「黃書記,你真把我們當作是困在上甘嶺的志願軍戰士了?」陳鳳山接上去說:「我們現在比上甘嶺還要艱難,上甘嶺戰士只要守住陣地就行了,我們不僅要守住,還要進攻。」黃以恆說:「你們用戰爭來比喻合安縣改革開放的建設事業,很準確,我現在滿腦子聽到的不是機器聲,而是槍炮聲,這是一場必須打贏的戰役。這些慰問品是我讓宣中陽昨天臨時準備的,你們這一塊是最艱苦的,掛牌后我第一次來,代表縣委縣政府表示一點心意,算不上腐敗,也不要有什麼顧忌。」郭克林鄉長顯然有些感動了,他說:「有黃書記這份心,我們就足夠了。」
沈一飛還從鄭天良家裡帶來了兩瓶黃豆燒咸豬蹄,這是周玉英特地為鄭天良燒的,鄭天良發覺沈一飛這個人就是比較細,這肯定是他有意安排的。
寒暄了一氣后,黃以恆就要去看實驗區農副產品交易市場的建設工地。於是他們用一個多小時視察了十字街的半拉子工程,黃以恆很高興地跟零零星星的工人們握手,他對鄭天良和陳鳳山等陪同的人說:「建設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而且設計也很完美。」鄭天良說,「現在開工不足百分之四十,資金是最大的問題,黃書記你得救救我們實驗區。我們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黃以恆吃驚地問:「還有這樣的事?我馬上讓計委撥一百萬過來。」
回到從前屬於鄉政府的實驗區會議室,黃以恆當著全體人員的面立即給縣計委蔣主任打電話:「我不管你有多困難,你得先給我撥一百萬過來。不行,啤酒廠工程即使停下來,也要保證實驗區的資金。這裡是最困難的時候,我建議你老蔣什麼時候下來看看,鄭主任他們的工作精神是會打動你的鐵石心腸的。你們在城裡有酒喝,鄭主任他們這裡卻連米都沒有了。我們都太官僚了。明天不行,馬上就撥!」
黃以恆綳著臉放下電話,鄭天良陳鳳山等人都沒說話,但他們還是被黃以恆的這種工作作風打動了,他們圍著橢圓形的會議桌靜靜地坐下來,準備黃書記做重要指示,所有的人都按規矩打開了筆記本準備做記錄。鄭天良也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他知道今天的會議內容必須要記。
鄭天良主持會議,他先請組織部余部長宣布實驗區的班子組成名單和任免事項,除了鄭天良已經由市委任命為實驗區管委會主任兼黨委書記外,縣委任命陳鳳山同志任管委會副主任兼黨委副書記、郭克林同志任副主任兼紀委書記,其餘的鄉幹部們將分別擔任人事科長、財務科長、保衛科長、後勤科長、設備科長、辦公室主任等,其任命工作由實驗區黨委決定后報縣委組織部備案,這是組織人事權下放的一個重要改革措施。
新上任的陳鳳山郭克林照例要表態,一個是感謝組織上信任,感謝縣委縣政府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同時也還得要表示一下全力支持鄭天良同志的工作,搞好團結,紮實苦幹,絕不辜負縣委縣政府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殷切希望,絕不辜負黃書記對我們信任,甚至還說出了一些標語口號式的決心,諸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類言過其實的話。這樣的話不過是套話而已,所以說也就說了,聽也就聽了,誰也不會當真,全國的幹部們上任都是這麼說的。
鄭天良對實驗區的建設工作進行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彙報,他根本不談成績,而只談問題,其中首要問題是資金,資金直接關係到工程能否按時完工;其次是道路建設的追加部分一百五十萬能否批准並在六月底前到位,如果路修不好,年底很可能工程完工後也是有場無市;第三是周邊省份的宣傳、廣告問題,資金投入不低於百萬,究竟這項工作由實驗區來做,還是納入到全縣的「五八十」宣傳中一起做。鄭天良說:「我們新班子雖然今天正式組成,但這個班子的工作從去年底就正式開始了,大家都憋足了勁,要為我縣的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大幹一場,但我現在深深感到,如果沒有縣委縣政府的支持,沒有黃書記的支持,我們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的,人定勝天在王橋實驗區是不可能實現的。」鄭天良說這話絕沒有有意恭維黃以恆的意思,他是發自內心地感覺到了個人的緲小以及黃以恆主宰生死命運的不可撼動的地位。
會場上官最大的人要麼第一個講話,要麼就是最後一個講話,據不完全統計,最後一個講話的居多,就像最著名的歌星總是最後壓軸一樣。黃以恆在最後做重要講話。
黃以恆說他今天主要是來看望大家而不是來視察,因為這裡的工作由縣委常委、縣政府副縣長鄭天良同志主政是不需要視察的,他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在實驗區主持工作的,而且鄭天良同志的工作能力工作作風是公認的,作為我縣改革開放的旗手和領軍人物,鄭天良完全有能力有信心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深化改革的今天實現二次創業和再造輝煌,這一點縣委縣政府包括我本人深信不疑,「當然,實驗區還面臨著一些困難,剛才天良同志已經講得很充分了,但這個困難是前進中的困難,是發展中的困難,所以我們就不會因此而放棄努力。實驗區面臨的困難也就是縣裡遇到的困難,我們現在不缺少熱情,不缺少幹勁,不缺少革命加拚命的精神,缺少的就是資金。實驗區是全縣一盤棋中的一個重要棋子,從全局來看,要向實驗區傾斜,資金問題我回去后要協調,要保證實驗區的建設資金,哪怕是縣城工業區項目緩建停建,也不能讓實驗區停下來,同志們,王橋綜合經濟實驗區是我們全縣一盤棋中的重中之重,是第一個以農業開發和農村市場為戰略目標的大工程,我心裡實際上比同志們還要著急。
儘管遇到了這麼多的困難,但在鄭主任的直接帶領和統帥下,實驗區克服了許多困難,取得的成就明擺在這裡。這次來看了后,我有三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建設速度如此之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二是沒想到同志們的工作熱情如此之高,不計得失毫無怨言地奮戰在第一線上;三是沒想到實驗區遇到的困難如此之大,工程開工不足,資金嚴重短缺。但我有信心,因為我們首先有一個堅強團結的領導班子,有一支能戰鬥能吃苦的隊伍,有縣委縣政府的強力支持,沒有什麼克服不了困難,沒有什麼跨不過去的火焰山。「
黃以恆的講話贏得了下面的熱烈的掌聲。鄭天良遲疑了一會,也跟著鼓起了掌,他的兩個手掌很不團結,每次相擊,都是蜻蜓點水,比較勉強。作為實驗區一把手,他想問黃以恆五百萬即使明天撥過來一百萬,還有一百萬什麼時候到位。計劃投入的資金都不能保證,那麼追加的道路建設資金、水電改造資金又在什麼時候能落實。黃以恆什麼都答應了,但他就是沒有時間表。鄭天良想再次就這些事讓黃以恆拍板,但如此在公開場合發難,等於是逼其就範,有點「西安事變」逼蔣抗日一樣,鄭天良有這樣的膽量,卻沒有了這樣的勇氣,因為每一分錢都必須要黃以恆簽字才能劃撥。
黃以恆臨走前還到鄭天良的宿舍坐了坐,他看到一間破舊的屋子裡只擺放著一張木床和一張開了裂縫的桌子,就想起了十幾年前在朝陽公社的那個相同的空間,只是黃以恆不需要再給鄭天良送上火缽,但他仍然說:「老鄭,你這床怎麼行呢,明天我叫縣委辦宣中陽給你送一套新傢具來。」鄭天良說:「我湊合著沒事,可工程一點都不能湊合,你還是從其他地方擠一點錢給我吧。」黃以恆說:「資金的問題你放心,我會解決好的。」鄭天良想反抗一句說你去年就答應五百萬提前到位,可推后了半年都不到位,我怎麼放心。可他還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說。位卑言輕,英雄氣短,他仰起頭望著屋頂發愣,屋頂的木樑上,一隻蜘蛛為自己編織羅網,它在尋找一種作繭自縛的生活。
黃以恆又對鄭天良說:「你趕緊把部門負責人的班子配好,用人標準由你定,我不干涉,但我有一個建議,跟你對著乾的人堅決不能用,不然工作你就沒法開展。當然這是我個人意見,供你參考。你看沈一飛怎麼樣?」
鄭天良看了黃以恆一眼,沒說話。
黃以恆說:「一飛年輕不太懂事,但自從上次挨了批評后,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為什麼要讓他為你服務,就是要讓他從靈魂深處端正態度,轉變感情立場,我看他一回縣城就主動到你家找嫂子給你帶菜,而且言談中對你非常尊重。我把自己身邊的人配給你,不僅是要徹底改造一飛的世界觀,對他也是一個磨練,不然就不會有進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一飛為你服務,讓外界的謠言不攻自破。我建議讓沈一飛做辦公室主任,副科級,讓他在你手裡提起來,這比我提他更好。這個意見,我也是供你參考,決不強求。」
黃以恆的話總是滴水不漏無懈可擊,鄭天良沒想到沈一飛派到他身邊來工作居然被黃以恆分析出這麼多的意義來,而且都是合情合理。鄭天良說了一句:「沈一飛的事,我再考慮一下,這不是大問題。我現在最著急的是資金到位的問題。」鄭天良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有點無恥,搞明碼交換,即你保證我資金到位,我給你的駕駛員提為副科級。副科級在縣裡就是高幹,它相當於省里的副廳級、中央的副部級,縣裡的特權是從副科級開始的,干不到這一級,就不能算領導幹部。
黃以恆沒有正面回答鄭天良的話,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這件事你不要過分有什麼壓力,我隨便說說而已。」臨走前,黃以恆還說了一句:「老鄭,你都過四十的人了,要注意身體,不能因為工作而累垮了身體。這話我可不是隨便說的。」
黃以恆離開的時候,天已經晚了,鄉村土公路總是灰霧蒙蒙,鄭天良目送著黃以恆的黑色桑塔納一頭鑽進了灰霧中,落日的餘輝尾隨著一團灰霧漸漸遠去,直到成為視線里的一個黑點。
晚上,實驗區黨委會接著開,各科室人選很快就落實了,原來的副書記副鄉長全都成了副科級的正科長,因為實驗區是副縣級,所以下屬部門的正職只能是副科級。在討論辦公室主任人選時,陳鳳山和郭克林幾乎一致推薦由沈一飛出任,鄭天良說:「一個駕駛員當辦公室主任是否合適?群眾會怎麼說?再說誰來開車?」陳鳳山說:「車由鄉政府駕駛員小傅開,技術不比沈一飛差。」鄭天良說:「這麼多人選,怎麼你們倆都推選沈一飛?」陳鳳山說:「黃以恆跟我和老郭都打過招呼了,難道沒跟你打招呼?如果你覺得不給沈一飛任命有利於我們實驗區工作的話,我們就跟你一起抗一回聖旨。」老實的郭克林說話了,他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與世無爭的表情,他不緊不慢地說,「黃書記並沒有堅決要提沈一飛,難就難在這裡,我認為這是黃書記在考驗我們的政治立場,提不提沈一飛實際上也就是表明黃書記在實驗區說話能起多大的作用,其實黃書記要想提沈一飛,放在縣裡任何單位都很容易。」陳鳳山說:「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將沈一飛放在下面提,目標小一點,不然在縣裡容易引起輿論。」鄭天良最後表態說:「老陳,不要把問題複雜化。我同意提沈一飛為實驗區辦公室主任,主要是小沈在後勤服務這一塊做得很出色,而且在縣委辦呆了很長時間,耳濡目染,工作能力組織能力都足以勝任這個職務。」
鄭天良從來不願在下級面前暴露他對黃以恆的真實態度,這不是他狡猾,而是他的組織原則和他的做人原則,有什麼分歧拿到會上當面擺開,會後絕不輕信謠言和傳說。
第二天上午,各部門負責人任命的名單已經上報縣委組織部,鄭天良找正職談話,陳鳳山和郭克林找副職談話,這是組織規定,也是例行公事,其套路像數學公式一樣步驟明確邏輯嚴密,無外乎組織上對你很信任,相信你一定能勝任,再說幾句勉勵的話,被任命者首先感謝然後是表態。鄭天良跟沈一飛談話的時候,有些改革精神,鄭天良一上來就說:「黃書記跟我打了招呼,所以我們就決定讓你出任辦公室主任,你有什麼想法?」沈一飛眼睛里放射出翻身解放的光芒,毫不含蓄地表示出了放棄方向盤后的激動:「鄭主任,黃書記雖然打了招呼,但最後還是你拍的板,沒有你力排眾議,就不會有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了,如果我對你有二心,我就是畜牲。」鄭天良有些火了:「沈一飛,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什麼你的人我的人,大家都是在為實驗區工作,工作干不好,我會立即就撤了你。」沈一飛拍著胸脯說:「鄭主任,你批評得對,我也不會說話,反正你以後看我的行動好了。」
這種談話就像兩個魚販子不談魚的問題卻談起了打漁的人穿什麼衣服以及用了什麼型號的魚網。
宣中陽押著裝滿了傢具和辦公桌椅的兩部「解放」牌大卡車開進了實驗區的院子里,一張帶席夢思的大床、一個組合櫃、一把轉椅、一個嶄新的辦公桌搬進了鄭天良的房間,鄭天良對宣中陽說:「我要這些傢具幹什麼,我要的是建設資金。還有那些辦公桌,坐在辦公室里是建不成實驗區的。」宣中陽抹著頭上的汗說:「這些傢具和辦公桌椅是縣裡臨時調撥的,黃書記說你們現在的條件很艱苦,必須要從細節上進行關心和支持,當然了,你的傢具也是公家的,不是給你個人的,也就三四件,算不上什麼不正之風。」鄭天良始終感到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離建設主題太遠,而主題卻被一個個細節淹沒了。
財務科會計向站在一堆傢具和辦公桌椅間的鄭天良彙報說:「縣計委的錢到賬了,不是一百萬,而是五十萬。」
鄭天良站在春天的陽光下,臉上直冒虛汗:「說好了一百萬,怎麼又變成五十萬了?」
會計是一位小女孩,她被鄭天良暴跳如雷的聲音嚇住了,聲音軟弱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鄭天良將一肚子無名火發到了宣中陽的頭上:「宣中陽,你給我將這些破玩藝全都給我拉回去,搞什麼名堂!不給錢,給這些柜子桌子當棺材用呀?!」
宣中陽聲色不動地說:「鄭主任,黃書記也有他的難處,工業區土建工程雖然完工了,但外裝修和設備款缺口很大,計委蔣主任肯定是分兩批劃撥,黃書記說的話,他是不會打折扣的。」
鄭天良情緒有些敗壞,說話也就難聽:「宣中陽,你怎麼只為工業區說話,而不為我實驗區說一句話,難道實驗區不是縣裡的工程?」
宣中陽還是不溫不火地說:「鄭主任,你對我發這些火我能理解,可我是做不了主的呀,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東西送給你,請你放我一馬!」
鄭天良不支聲了,他知道將無名火發在宣中陽身上無濟於事,也不公平。他站在一堆傢具和辦公桌椅中間,像被關進了一個牢籠。
這五十萬就像一枚石子扔進了一個水缸,剛濺起一些水花就無聲無息了。鄭天良首先付了幾個工程隊的施工費,然後剩下的錢全都用到了修路上,他對陳鳳山說:「磚瓦想辦法先賒過來,水泥廠看能不能跟他們通融一下,緩一緩付錢。」陳鳳山說:「看來,我只好去磚瓦廠水泥廠行騙了,好在我小時候跟人學過算命,會一點騙術,重操舊業,爭取再發揮發揮吧。不過縣裡沒有鋼廠,沒法騙,三百噸鋼材計劃早下來了,工地急需,沒錢買,怎麼辦?」鄭天良說:「我馬上去縣裡要錢!」
鄭天良趕到縣城后並沒有見到黃以恆,他沒有跟黃以恆約好,因為約好了也沒用,黃以恆說走就走了,事情千頭萬緒,黃以恆的時間和自由已經不屬於自己了。果然鄭天良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上海押運啤酒廠進口設備去了,本來黃以恆可以不去,但他說要親自到上海找專家對德國的設備在港口進行檢查,如果是舊設備或壞設備,當場就不允許出關。近一段時期,國內許多地方都被洋鬼子騙了,黃以恆說六千萬人民幣的學費是誰也付不起的。
鄭天良讓縣委辦安排了一輛車子去工業區看了看,工業區的建設非常快,大片的廠房已經建成,合和醬菜廠已經成了啤酒廠的廠址,這個完全投產後年產值一億元的特大型企業將成為合安縣的另一個標誌,看著連綿成片的廠房,鄭天良只能靠回憶來想象醬菜廠的位置,啤酒廠和醬菜廠是兩個不同歷史時期的合安縣經濟成就的象徵,縣城裡的人都說鄭天良的醬菜廠除了還留一個被個體戶租用的虛名外,連一個遺址都沒留下,很有點斬草除根的味道。今天鄭天良在這片工業區迅速經過的時候,他就有了一種匆匆過客的感覺,醬菜廠不屬於他了,工業區也不屬於他,「西伯利亞」的實驗區的命運也牢牢控制在黃以恆的手裡,此刻他無法控制住這種聯想,當這種聯想漸漸清晰的時候,鄭天良臉上就一陣陣發熱。
五條商貿大道也已經完工,一些工人們在牆外面刷黃顏色綠顏色紫顏色的塗料,路兩邊正在種植花草,一些回遷戶已經迫不及待地將罈子罐子提前往新居里搬。吳成業陪鄭天良視察,他對鄭天良說:「五條商貿大道每條只有七百五十米,而不是原先設計的一千米,糊弄一下上級領導,沒人拖著皮尺來量。主要是商戶招租不到百分之二十,資金又跟不上。只能如此了。」鄭天良對商貿大道和工業區本來就有不同意見,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他在此刻自我反省的是,建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是不是也存在著左傾冒進的成份在裡面,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感覺到實驗區建在那個地方,看起來是三省交界,但向外的道路一條都沒有,沒有任何優勢可言,還不如建在東店鄉,但為什麼要建在那個鬼地方,他想起來有些后怕。如果建實驗區也是假大空搞面子工程,他現在已經成了這種假大空面子工程的忠實的執行者和捍衛者。當年他在馬壩鄉當黨委書記的時候,之所以能有後來的「全省十佳鄉鎮」,就是走了一條穩打穩紮,先小后大,由農而工的道路。想到這,鄭天良的頭上就冒出了許多汗,陽光照耀著他的頭頂,他感到自己的頭髮粘在頭皮上就像他必須粘住黃以恆一樣,他成了粘在頭皮上的一根頭髮。
中午在大街上,他遇到了於江海跟趙全福正一起去下館子吃飯,於江海緊緊握住鄭天良的手:「鄭縣長,老領導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我們一起喝酒去!」於江海已經轉為副股級國家幹部了,手心裡熱乎乎的,很有些小人得志。曾被鄭天良撤職的趙全福在租用了「合和」商標后,已經成為個體戶中全縣的首富,有小道消息說黃以恆最近剛換的「豐田」轎車就是趙全福送給他的,趙全福好像跟鄭天良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他笑容滿面地握住鄭天良的手:「鄭縣長,你中午一定要給我個面子,沒有你和於隊長將合和廠工人造反的風波平息,合和廠就不會順利搬遷,就不會有我趙全福的今天。我一直想去王橋集看你,又怕你太忙,影響你工作。」鄭天良發現趙全福的話里充滿了得意與嘲諷,他就有些氣急敗壞,氣得一過分,說話就容易有失分寸,鄭天良掙開趙全福的手指著身邊的吳成業說:「我跟吳局長中午已經約好了在一起吃飯,所以我不能領你的好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趙全福再牛,也是一個體戶!」
趙全福張著嘴,舌頭僵在牙齒的後面,說不出一個字來。
吳成業拉起鄭天良就走:「個體戶怎麼了,個體戶就是比你這個副縣長牛。有本事你也開一輛豪華車給我們露兩手!」
吳成業拉著鄭天良走遠了,於江海趙全福面對著兩人的背影苦笑。
黃以恆從上海回來了,鄭天良將他堵在辦公室里,黃以恆喜形於色,他搶在鄭天良前面說:「老鄭呀,設備是目前國際上最先進的,從德國法蘭克福運來的,機器上的油紙都是新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們從復旦大學請來了專家,還有南京的專家,六月底我們就可以喝上最純正的德國口味的啤酒了。」
鄭天良沉著臉坐在沙發上:「到時候,你喝啤酒,我喝農藥。」
黃以恆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不讓你喝啤酒?」
鄭天良終於發作了,他站起來指著黃以恆燦爛的表情:「你給我裝什麼糊塗,說好了五百萬提前到位,開工快半年了,錢斷斷續續,工程停在那裡。你在縣城裡有錢買花種草,我那邊連買磚頭的錢都沒有,說好的一百萬,怎麼變成了五十萬?你這不是耍人嗎?」
黃以恆收起臉上的光芒,顯得很驚訝:「這是怎麼回事,老蔣怎麼能這樣做呢?我來給他打電話,讓他來一下。」
計委蔣主任在電話里說他正在接待省計委的領導一時過不來,關於撥款一百萬的事,因為要保證田來有副縣長給啤酒廠廠區買進口草皮還有花木,所以提前被撥走了,要等下一批貸款到賬才能考慮實驗區的錢。另外,田副縣長要求繅絲廠從西安進的設備錢一定要留足,我實在沒辦法。電話按了免提,所以鄭天良全聽到了,他對著電話吼道:「你這個姓蔣連他媽的蔣介石也不如,你只保證田來有,我他媽的實驗區是小娘養的?」老蔣在電話里抗議說:「你們領導怎麼能隨便罵人?你們有權,你們現在就開會把我撤掉算了!」黃以恆說:「大家都不要吵了,都是為了工作,犯不著傷感情。我要你下筆貸款到賬,首先保證鄭主任的實驗區。」說著就掛斷了電話,黃以恆的意思也就是這是不容再討論的事,就這麼定了,所以他不跟老蔣再打口舌官司。
鄭天良又向黃以恆發難:「田來有何德何能?讓他來分管工業區,調整分工我怎麼不知道,你把我這個常委、副縣長像耍猴一樣耍?」
黃以恆將鄭天良按到沙發上坐下來,他給他點上煙:「老鄭呀,我們都冷靜一點好不好,你有困難向我發火,我有困難向誰去發火?我們大家為了合安的事業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形成合力,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縣裡雖說對實驗區很重視,但停留在口頭上和文件上的多,實際行動少了一些,各部門有意無意地將資金向縣城的幾大工程傾斜了,畢竟這裡的盤子要大得多,你看我不是在努力地糾正這一點嘛。關於田來有的分工,我只能說是臨時分工,帶有特殊性,幾個副縣長一人一攤子,你一下去,我怎麼辦?田來有的威望當然沒有你高,如果拿到會上去討論調整分工,不也是吵得不可開交嗎。所以我只好專制一回,反正是臨時性的,也算不上犯多大的原則性錯誤。不過,田來有這幾個月幹得還是不錯的,工程進度和質量管理像你一樣的嚴格,人真還不可貌相呢。我馬上將他叫過來,你們倆也多多交流一下,資金的問題你也跟他協商協商。」
鄭天良又來了情緒:「我憑什麼跟他協商,實驗區資金是你說了算,還是他說了算?」
黃以恆說:「老鄭,我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能再意氣用事了。資金劃撥是我說了算,你向我要資金沒錯,他向我要資金也對,所以你們如果都到我這兒來吵仗,剩下的就只有逼我跳樓了,你們兩個多協商協商,一個是取得相互理解,另一個就是要顯示出相互團結,團結才有力量。雖然他曾對你有所冒犯過,但如果我們把它放在工作的性質上去看待,就不會有多大的矛盾,這就像你也經常不同意我的意見,沒什麼了不起的,都是為了工作嘛。我可從來沒跟你過不去,我們的關係無論從公從私的角度來說,都是非常協調的。你老兄姿態高一些,中午我們在一起吃一頓飯,大家多交流交流。我現在要去見省計委的領導,一個副處長,對我們來說就是皇上,得罪不起。」
這時,宣中陽已經將田來有帶過來了。黃以恆說:「你們兩位一線將軍交流一下建設經驗,我先過去一下!」
田來有主動向鄭天良伸出手,鄭天良握著田來有的手說:「你這手溫暖有力得多了。」
田來有滿臉堆笑:「哪裡,哪裡,我是來向鄭主任求教的,寶貴經驗要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喲。」
鄭天良說:「黃書記叫我向你取經,你怎麼沒幾個月就把這麼大的工程給建成了,我怎麼就建得那麼難呢,有什麼經驗?」
田來有說:「鄭主任這話就有點見外了,我能有什麼經驗。這隻能說這裡比你那裡好乾,那裡就是難干,讓我去我更是寸步難行。」
鄭天良說:「不,只要有錢,你也能幹好;如果資金不能保證,我在縣裡也同樣寸步難行。你說是不是?」
田來有連連點頭說:「是,是,沒錢是幹不成事的。如果沒有黃書記壓住計委給我資金保證,我也會是走投無路的。」
鄭天良眉頭皺緊了,他說:「黃書記並沒有說要給你保證呀,他只說要保證我的實驗區資金呀,他還要我跟你談一談,希望你不要把他逼得太緊了,儘可能讓一點資金給我們實驗區。」
田來有說:「我能有什麼意見,黃書記只要同意,我還能把錢搶過來?」
鄭天良說:「有你這個態度就行了,我馬上找黃以恆算賬。」
田來有走後,鄭天良坐在黃以恆的辦公室等他來了后攤牌。中午十二點二十分,黃以恆來喊鄭天良一道吃飯,鄭天良板著臉說:「你看是我掀你的桌子,還是你先免我的職?」
黃以恆先是一楞,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既不掀桌子,也不免職,吃飯!」
鄭天良說:「田來有全說了,縣裡有的是資金,是你壓住計委給縣裡的工程留住了。」
黃以恆舉重若輕地說:「田來有懂什麼?他要是什麼都懂,我這個縣長書記不就讓他幹了。你還能聽他的話?憑心而論,你什麼時候覺得他的話是可信的?包括那些在縣長辦公會上講的話,你信還是我信?不就是現在沒人嘛,你還要我把話說多明白?」
鄭天良一時還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誰真誰假,他看一眼外面的天空,天空是藍的,也是青的。藍的青的都對,都不對。鄭天良發覺這事情怎麼這麼難判斷呢。鄭天良準備跟黃以恆去吃飯,縣委辦副主任宣中陽跑過來說:「鄭主任,不好了,實驗區工地上出人命了!陳鳳山叫你趕快回去。」
鄭天良撥腿就往樓下直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