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縣委的車子在修好的合王公路上飛速前進,三十五公里路用了二十分鐘就到了。回到實驗區,陳鳳山等人已經趕到了現場,鄭天良也就馬不停蹄直奔出事地點。交易市場南街在上樓板時,由於沒錢租借起重機吊裝,為了省幾個錢,就動用民工抬水泥預製板,上午十一點的時候,金月村民工金太光在抬樓板時,木杠突然斷裂,處於下面的金太光被樓板砸到腦門上,腦殼當場碎裂,腦漿就像漿糊一樣噴了一地,現場慘不忍睹。鄭天良趕到現場的時候,金太光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捶兄頓足,哭得死去活來。金太光被一卷席子卷好了放在工地上,就像一麻袋糧食一樣,血跡已經風乾了,只在土上留下一些淺淺的暗示。周圍圍滿了群眾,群眾議論紛紛,他們都說怎麼能用人抬樓板呢,這不是把人往死里趕嘛。鄭天良出現的時候,金太光的妻子撲上來抱住了鄭天良的腿:「鄭主任呀,你可得為我們做主呀,我家的頂樑柱倒了,上有老,下有小,我怎麼活呀!」哭著哭著就將頭往地上磕。

鄭天良彎下腰扶起金太光的妻子:「大嫂,實在對不起,請你相信我們,我們會把你家安置好的。」鄭天良眼圈也紅了,他鼻子發酸。

沈一飛過來拉走了金太光的妻子,他說:「鄭主任會為你處理好善後事宜的,先把後事處理了再說。」

這時一個推著平頭的中年人站出來說:「不行,先談好條件,人才能下葬,不然我們就將死人抬到鄉政府去。」

沈一飛表現出了過人的勇氣和膽量,他大聲地說:「你們不要再逼各位領導了,出事故完全是意外。你們現在誰能代表死者家屬談判?」

推平頭的中年人說:「我是他哥哥,我跟你們去談。」

沈一飛說,「先將死者抬回去,然後我們才能談判,如果你們把人抬到實驗區辦公室,性質就變了。」

在沈一飛的果斷地應對下,死者金太光被抬走了,談判也同時在實驗區辦公室開始了。鄭天良要陳鳳山和郭克林一起去談,沈一飛說:「各位領導都不要去,你們考慮宏觀上的大事,這樣的事由我來處理就行了,我會把結果及時向你們彙報的。」

鄭天良將陳鳳山郭克林招進自己的辦公室商量對策,他們怕死者家屬鬧事,更怕提出無理要求,陳鳳山說:「都是黃以恆這個王八蛋,他要是保證資金投入,我們租幾台起重機來吊裝,也不至於出人命。」鄭天良這次沒有對陳鳳山刻薄的語言進行批評。他確實感到了自己已經走上了一條沒有退路又沒有出路的絕境中,他沒想到自己是如此脆弱,現在如果黃以恆要想捏死他,就像捏死一隻小雞一樣容易,他是剛出殼的一隻小雞。

後半夜三點四十分,沈一飛走進了鄭天良辦公室。此時疲憊和焦慮的鄭天良和陳鳳山郭克林正坐在蒼白的燈光下等結果,結果出來了,賠償意外死亡補償金一萬四千塊錢,外加喪葬費一千五百塊錢,共一萬五千五百塊錢。一手交錢,一手安葬死者。沈一飛說:「他一開口要價五萬,還要領導們參加送葬。我就說,你這是意外死亡,又不是領導們害死的,完全是無理要求。再說這次意外死亡死者本身也有責任,杠子是死者的,而且避讓不及時。還有鄉下蓋樓房都是用杠子抬的,要是在其他地方,你可能一分錢賠償也弄不到,金太光哥哥總算同意了現在這個方案。」

陳鳳山高興得跳了起來:「鄭主任,我們這個辦公室主任選對了,沈一飛真是談判的一把好手,要價比我們預料的要少得多。」

鄭天良沒說話,他想死者也是怪可憐的,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一條命,錢可以複製,而命卻不能複製,實驗區沒有更多的錢可以賠,只能如此了,後來他對沈一飛說了一句:「明天讓財務上安排一下錢,越快越好。」

沈一飛在等待著鄭天良表揚,可鄭天良就是不說,沈一飛又問了一句:「鄭主任,你看這樣處理合適不合適,如果不合適我再去談。」這多餘的一句話純屬節外生枝。但這句話使鄭天良無法吝嗇地說了一句,「我看合適。」

這天夜裡,鄭天良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遇到了玄慧寺的悟能法師坐在他的椅子上對他進行審判,而審判的內容與法律毫無關係,悟能法師說:「慾海無邊,佛法苦渡;墨湯無源,此中有我」。接著鄭天良就被一股從天而降的黑色巨浪捲走了,他嗆了許多口又咸又甜的水,在滔天駭浪中,他看到了討飯的姐姐和肥胖的趙全福還有耿天龍等人坐在船上向他扔過來救生圈,救生圈始終離他只有幾厘米,他就是夠不著,他向岸上呼喊,岸在一萬里之外,岸邊坐著幾個人,臉色很模糊地抽煙並且翻開了一張圖紙,不知道在嘰咕著什麼。此時站在祥雲之上的悟能法師對奄奄一息的鄭天良說:「心獄自煉,萬劫不復。」聲音帶有回聲,類似於從電影院里發出來的。

鄭天良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外漫進來,屋內被陽光很不公正地分割成歪歪斜斜的幾塊,他面對著窗外的陽光發楞,夢中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沈一飛喊鄭天良吃早飯,食堂里早上為鄭天良特地準備了雞蛋炒飯和豆漿,沈一飛給鄭天良端來一份醬排骨,鄭天良有口無心地吃了幾塊,把早飯完成後,他到財務科問縣裡的錢是不是到賬。財務科會計說早上剛到,只有三十萬。鄭天良氣得罵了一句:「媽的!」

現在有一點錢就買一點材料,這哪像是搞建設,簡直是讓這群人在練習如何擠牙膏,牙膏是不可能一次性擠完的,所以鄭天良只能今天用一點錢去買水泥,明天用一點錢去換磚頭,後天再付一點錢給建築工程隊。陳鳳山說江村磚瓦廠廠長坐在實驗區要錢,欠的二十萬塊錢不付的話,這個廠就要垮了。鄭天良說只能先付十萬,還得給三條路上付十五萬築路費,不然民工全都要回家。路基如果夏天沒有完工、沉降,下半年就無法鋪沙石,年底市場開業就是白日做夢。

而上午,最要緊的事是將一萬五千五百塊錢先提出來付給死者家屬,沒有比死人更重要的事了。沈一飛到中午的時候已經將這件事全部處理好了。

鄭天良給黃以恆打了一個電話,他說:「你打算還讓我這裡死多少人?」

黃以恆說:「還差二十萬如果明天不撥給你,我撤了老蔣的職,如果撤了老蔣還不兌現,我就將我坐的這輛車抵押給你。」

鄭天良說:「不是差二十萬,而是一期投入還差一百二十萬沒到位,追加的錢要不要開常委會討論,我隨時準備回去參加討論。」

黃以恆說:「追加的款項我已經跟各位都通了氣,完全同意,只要貸款資金能周轉過來,馬上就撥給你。」

鄭天良在電話里以哀求的聲音說:「我的大書記,你縣城兩三個億的盤子,可你卻對我這三兩百萬這麼劃撥,你叫我怎麼相信你是支持我的,又叫我怎麼面對社會上的那些謠傳。」

黃以恆說:「你是不會聽信謠言的,這一點我對你十分放心。縣城的工程雖說有兩三個億的盤子,但大都是專款專用,計委的賬戶上從來就沒超過兩百萬,你也應該想想我的難處,這三十萬還是從財政局賬上劃過去的,是發工資的錢,你不信就去問財政局李局長。怎麼能說我不支持你呢。」

鄭天良放下電話后,覺得黃以恆就像夏天一台運轉不正常的空調,該放冷氣的時候送暖氣,當你正準備拆下來送去修理,它又開始送冷氣,於是你就坐在冷氣中又開始吃飯,剛端起碗,它又送來了暖氣,你說它壞了,它卻好了;你說它好了,它又壞了。鄭天良實在拿不出一個確切的主意,以一種清晰的態度來對待黃以恆,所以他跟黃以恆之間的工作關係很富有詩意的飄忽,然而工作不是詩歌,更不能朦朧。黃以恆讓鄭天良這個尖銳而平面的人終於過上了詩性的生活。

鄭天良為建設資金不能保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沈匯麗的到來讓鄭天良死裡逃生。

這是一個星期天,沈匯麗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下車後來到實驗區辦公室,實驗區領導們都已經下去了,鄭天良在柳下河村悄悄地召集了全體黨員開會座談,主要目的就是讓黨員們帶頭支持道路建設,帶頭緩收征地補償金,鄭天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說:「從大道理上說,這是支持改革開放和合安的經濟建設,那麼建設好了又是為誰呢?從小道理上說,實際上就是支持我們全體的柳下河村的老百姓自己,你們的糧食由於交通不便賣不出去,豐收了也發不了財,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公路建成后,你們的農副產品可以通過這條路運出去,也可以送到交易市場去賣。」黨員的覺悟就是高,他們紛紛表態先讓路,後補錢。甚至有個別黨員提出,如果政府困難,明年給補償費也行,但沒有得到一致響應,鄭天良說年底全部兌現。

這次沒帶派出所的人,會卻開得很成功,鄭天良的情緒就有些高漲。陪同他一起去的沈一飛說:「只要把話說開了,老百姓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鄭天良說,「這不是給面子,而是我們的誠心打動了老百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們一回到實驗區院子,就見到了沈匯麗,沈匯麗一見到鄭天良就說:「鄭縣長,你們星期天還在工作,都成焦裕祿了。」

鄭天良有些吃驚,他對沈匯麗的牙齒耿耿於懷,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潔白而密不透風的牙齒,因此就像所有的男人面對漂亮的女人都會放棄自負一樣,他握著沈匯麗的手說:「我們鄉鎮幹部哪有什麼星期天,不比你們縣裡的幹部。什麼風把我們的大明星吹來了?」

鄭天良居然開起了玩笑,一般說來,漂亮的女人對於防止和克服領導幹部的官僚主義是非常有效的,鄭天良也不例外。

沈匯麗指著沈一飛說:「我來看看我哥哥,也來看望看望鄭縣長,不違反組織紀律吧!」

鄭天良吃驚地看著他們:「怎麼沈一飛是你哥哥?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沈匯麗說:「因為這不屬於領導管轄的範圍,所以也就沒有及時向鄭縣長彙報。如果這違反了組織紀律的話,我現在就向鄭縣長檢討。」

鄭天良覺得沈匯麗的話總是像她的牙齒那麼磁性而富有光澤,聽起來很舒服,任何領導都願意接受漂亮女性的挑釁,這種挑釁使上下級距離土崩瓦解,距離在男女之間是很可怕的。雖然縣裡有傳言說沈匯麗跟黃以恆有一腿,但鄭天良寧願相信這是謠言。

中午鄭天良沈匯麗沈一飛在食堂小餐廳吃飯,沈匯麗帶來了一罐子紅燒咸鴨,當場也上了桌,沈一飛讓食堂加了一個紅燒魚和一份紅燒豬蹄,桌上基本上以肉類為主,鄭天良吃得熱血沸騰,他身上農民的習性非常頑固,吃飯喜歡吃葷,而不喜歡素菜,這是窮人翻身後對物質生活的一種報復。

沈一飛在飯桌上一再對沈匯麗說他在鄭主任手下學到了不少東西,也有了不小的進步,還說鄭主任對自己非常關心之類的話,沈匯麗說:「那我要向鄭縣長敬一杯酒。」沈一飛準備去拿酒,鄭天良說:「我們就以湯代酒吧,下午還要去工地。」說著就端起碗里的菜湯跟沈匯麗碰了一下,沈匯麗回眸一笑,鄭天良被她風情萬種的眼神擊得粉碎,沈匯麗說:「鄭縣長是我見到的最講原則性的一個縣領導,而且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真的很欽佩鄭縣長。」女性的表揚有時候比上級領導的表揚還要讓一個健全的男人感到光榮,鄭天良心裡自然就有了一些忘乎所以的情緒。

想起實驗區工程建設的舉步惟艱,鄭天良感覺到有負於沈匯麗的表揚,他說:「我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可工作不把我放在第一位。實驗區的工作快都把我壓垮了。」

沈匯麗說:「有這麼嚴重嗎?在我的眼裡,鄭縣長是從來沒有什麼對付不了的困難的。」

鄭天良說:「不能這麼說。比如有資金保證,我可以戰勝一切建設速度和建築質量上的任何困難;如果沒有資金保證,我就戰勝不了這些困難。」

沈匯麗不可思議地說:「資金算什麼困難?拿國家的錢為國家進行建設,那麼多銀行開著不就是提供資金的嗎。如果鄭縣長看得起我,我來幫實驗區到銀行貸款。」

鄭天良沒想到沈匯麗說到貸款就像吃豬蹄一樣輕鬆,他很懷疑地看了一眼沈匯麗的牙齒:「你能給我貸五十萬嗎?」

沈匯麗說:「多的不敢說,一百萬應該是沒問題的。市工行孫行長每次來都是我接待的,他說如果我有什麼困難,無論是公還是私,找他貸個一兩百萬沒問題,只要縣政府做擔保一下就行了。」

鄭天良突然一激動,對沈一飛說:「一飛,拿酒去,我要敬你妹妹一杯。」

他們那天三個人將一瓶洋河特曲喝了個底朝天,一百萬貸款的意向是在酒桌上敲定的。鄭天良想,這一下,他終於自己能找到米下鍋了,省得田來有等人說他鄭天良只會花錢不會搞錢,這一次,他要露一手,賬算在追加投入的份上,縣裡拖欠的建設資金還得繼續要。

鄭天良跟沈匯麗一起回到了縣裡,車子是小傅開的,又穩又快,坐在車后的鄭天良和沈匯麗有好幾次腿腳不謀而全地碰在了一起,鄭天良有一種被電流擊傷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的心雜亂無章地蹦跳著,而沈匯麗似乎沒任何反應,她依然談笑風生地跟鄭天良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題。鄭天良並不在意沈匯麗跟黃以恆真有什麼關係,他現在最在意的就是一百萬能不能落實下來。車快到縣城的時候,沈匯麗在車上對鄭天良說了這樣一句話:「你不一定是一個好縣長,但你肯定是一個好男人。」這句話鄭天良好多年都沒弄懂裡面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鄭天良找到黃以恆談到了縣政府擔保貸款一百萬的事。黃以恆非常激動:「老鄭,你能貸到款算是給縣裡解了大圍,現在的銀行已經被我們貸遍了,每家都拿腔拿調地大談金融管理條例,好像我們把錢弄過來買酒喝買煙抽了一樣,要不是合安是全省經濟改革試點縣,恐怕早就斷糧了。」

黃以恆滿口答應,而且同意將這筆錢作為追加的投入,一期剩餘的款項照樣付給。但黃以恆沒問這筆錢是誰出面貸出來的,也沒必要問,因為假如知道了不是鄭天良親自貸出來的,是很傷面子的,鄭天良也沒說。縣政府簽字畫押大印一蓋,手續就算齊全了。

沒兩天,沈匯麗就將貸款辦出來了,鄭天良對沈一飛說:「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妹妹。」

沈一飛說:「兩個星期前,我跟她說了鄭主任這裡資金很緊,所以她出於對鄭主任的尊重,主動對我說要來實驗區看看,並一口答應找孫行長貸款。」

鄭天良這次不是記住了沈匯麗美麗的牙齒,而是記住了一個深明大義的俠義女子的全部內涵,也許她是為了回報自己對沈一飛的提拔,也許是沈一飛主動找了沈匯麗幫忙併想表現出自己在關鍵時刻同舟共濟的精神,當然也不排斥沈匯麗真的對鄭天良發自內心的欽佩與欣賞。

貸款到賬后,鄭天良給沈匯麗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小沈呀,你可是我們實驗區的功臣,將來實驗區修志的時候,一定要記上你一筆,你這是名垂青史。」

沈匯麗在電話里笑了起來:「鄭縣長,我可沒那種想法,為實驗區貸款,我也沒那麼高的思想境界,我是為你鄭縣長貸款,換一個人,我才不幹呢。這與我哥沒有任何關係,我做事是出於我個人的意志。」

鄭天良對著話筒感動了,他說:「將來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我決不推辭。我也是以個人意志說這話的。」

放下話筒后,鄭天良忽然心裡又湧起了一股悲涼,縣裡的工程竟要通過個人關係來辦,他這個當縣長的辦不成的事卻通過接待處的辦事員辦了,他這個縣長還要為公家的事向下級表示感謝。這種感覺相當彆扭,有點類似於兒子給老子送了一袋口糧,老子還要彎腰向兒子致謝。

縣裡的二十萬也來了,鄭天良終於喘了一口氣,然而當他將八十萬撥到公路建設上時,交易市場的建築材料缺口又暴露了出來,水電改造還是無法正常進行。

正在這時,兩個調查組幾乎是相繼進駐了實驗區。鄭天良傻眼了。

一個是省公安廳督察處和市公安局督察室的聯合調查組繞過縣公安局后調查實驗區派出所所長鍾明開槍威脅老百姓的事件,還有一個是省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調查實驗區樓板砸死民工金太光的事件。

這兩件事被定性為「事件」,而且是排好隊一樣地緊接著抵達實驗區,兩件事都與鄭天良有關,在建設最緊張的關頭,這兩件事被調查讓鄭天良陷於絕境。

公安督察組的人對鄭天良基本上是不需要什麼文明禮貌的,他們吃住在實驗區的小招待所,自己花錢,沈一飛想請他們喝一頓酒,那位省公安廳的邵組長揚起嚴肅的腦袋:「你這是什麼意思?」沈一飛嚇得不敢說話了。

調查主要圍繞鍾明違反了《人民警察槍支管理和使用條例》展開。但這件事是因為保護鄭天良不受圍攻而採取的危險措施,所以鄭天良三天兩頭要被調查組叫到小招待所里問話,還做筆錄。鄭天良看不慣這些人板著臉一絲不苟的樣子,他有幾次差點向他們發難,他想責問:「你們究竟是來幫助我們改進作風的,還是來破壞我們實驗區建設的?這件事既沒傷人,也沒產生什麼遊行示威的後果,給鍾明一個紀律處分不就行了,沒完沒了地調查還讓不讓人工作了?」但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邵組長只是擺擺手示意鄭天良坐下來接受調查,他們拚命地喝水,卻沒人給鄭天良倒一杯水。鄭天良於是自己掏出香煙,也不給督察組的人抽,表現出明顯對立的情緒。

邵組長問:「鍾明去柳下河村是你讓他去的,還是他自己要去的?」

鄭天良心裡窩火,未加考慮,隨口說了一句:「我讓他去的怎樣?他自己去的又怎樣?」

邵組長不耐煩了:「是我調查你,還是你調查我呀?」

鄭天良咽了咽胸中的惱火,說:「是陳鳳山同志讓他去的,我同意的。所以說是我讓他去的,與陳鳳山沒什麼關係。你們就這樣記吧。」

邵組長說:「這就是說實驗區管委會主任到村裡工作是警車開道,並讓派出所長持槍械保衛。」

鄭天良說:「不是警車開道,而是管委會的車子不在家,而且土路不好開車才讓派出所的三輪摩托車去的,你要知道,我們可擺不起那個譜,我們只是幹活的,如果沒有三輪車的話,我們會騎自行車去的。鍾明平時一直隨身帶著槍,因此也沒不存在持槍械保衛一說,請你們這些沒有嗆過鄉下灰塵的上級領導們不要無限地上綱上線了。」

邵組長看著鄭天良傲慢的態度就不客氣了:「鄭主任,你的態度很成問題,最起碼你是擅自動用警車。在沒有任何人身傷害的前提下,在你的管轄範圍內出了警察當著你的面威脅老百姓擅自開槍的嚴重事件,你居然無所謂,很輕鬆,好像只有你是在工作,別人都是吃乾飯、亂找茬的。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期,人民警察用人民給他們的槍來威脅人民,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你能說你一點責任都沒有?」

鄭天良說:「怎麼定性隨你們的便,我要說的就這些,你們可以讓市裡將我撤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鄭天良的態度讓調查組的人又多留了幾天,他們始終在問鍾明這樣一個問題,鄭天良知不知道你帶槍去,知道帶槍后他的反應是什麼,你開槍后鄭天良又沒有將這件事上報,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鍾明回答得含含糊糊似是而非

連鄭天良也隱隱感覺到,調查鍾明的事件變成調查鄭天良的事件。

邵組長他們臨走的時候跟鄭天良打了招呼,他對鄭天良說:「謝謝你的合作,不是我們跟你過不去,舉報信中反映的問題太嚴重,我們不得不調查得細一點,這是我們的工作。看來問題並沒有那麼嚴重,村裡也去了,沒有人嚇出精神病來,也沒有人當場昏倒。」鄭天良敷衍地說了一句:「謝謝你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法制課。」

他覺得這封舉報信的內容比邵組長透露的內容要恐怖得多,那麼是誰舉報的呢?難道是村民,村民們對派出所掏槍開槍應該不會陌生,原來的王橋集鄉收三提五統費和搞計劃生育都是讓派出所帶著槍和手銬下去的,這樣的事也不是發生過一起。鄭天良不願再往下想,他為工程的事已經焦頭爛額。

夏天已經剩下最後幾天了,實驗區的建設工地連基礎工程都還沒完工,他準備到縣城向黃以恆辭職,可這時,省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調查組又來了,他必須對金太光被砸死的事配合調查,如果派出所鍾明開槍事件是間接地牽連到他,那麼金太光被水泥板砸死這件事就與他直接相關了,因為這關係到鄭天良如何對實驗區建設進行管理以及如何抓安全生產的問題,當然還牽涉到對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的責任感等嚴重問題。他這個一把手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干係的。

調查組調查期間,黃以恆將鄭天良召回縣城進行了一次長談。他看著垂頭喪氣的鄭天良安慰他說:「老鄭,不要有什麼包袱,積極配合調查就是了。我找你來就是給你提醒一下,不要再像上次對省公安廳督察組那樣,態度要誠懇一些,工作上出一點差錯很正常,誰也不是聖人。問題可大可小,我們一定要爭取最小的責任和最輕的處理,要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說實在的,我是對兩個調查組有看法的,也跟梁書記作過彙報,但這都是省里派來的,而且都繞過了我們縣委縣政府,現在只能爭取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縣裡市裡肯定是要做工作的,但你也要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爭取讓事情儘快過去。」

鄭天良像一頭斗敗了的公雞,他悶悶地抽煙,有些心灰意冷的絕望,他說:「黃書記,你就答應我辭職吧!回來后,我什麼權也不想要了,實在不行,我就回老家種地去。」

黃以恆笑了:「老鄭你這是什麼話,怎麼有點像劉少奇受委屈時說的話一樣,現在沒有林彪四人幫了,你的問題也沒有那麼嚴重,說這些喪氣話幹什麼?我的實驗區還指望你呢,你一撂挑子,不是給我來了個釜底抽薪嗎?」

鄭天良想說,你只要我幹活又不給我資金保證,是誰抽誰的薪。而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是沒什麼用的,現在是如何對付調查和減輕責任的問題。從黃以恆的話里可以明顯聽出,鄭天良這次肯定是有責任的,而縣裡市裡能做的工作就是責任大小的問題,這個調子等於已經定下來了,而且處分鄭天良也是肯定的,只是如何處分輕一點。鄭天良聽出了這兩個信息后,他想為自己辯解,如果資金及時到位,他怎麼能讓民工抬水泥樓板呢,不就是沒錢租起重機械嗎?但這種辯解在此刻是軟弱無力的,不能說資金不足,就應該放鬆管理,更不能說因為資金不足,就可以無視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

黃以恆的另一層意思就是雖然鄭天良有問題要處分,但實驗區是不能撒手不管的,但黃以恆的話比這要有人情味得多:「實驗區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實驗區,實驗區不僅是縣裡的重點建設工程,也是實現你政績的一個重要舞台。如果你現在撒手回來,輿論會怎麼說,實驗區又怎麼好向全縣人民交待呢?我畢竟是一把手,人民群眾會說我用人上出了問題。所以即使目前困難再大,我們兩人都要頂住,不能讓人看笑話,而且你老鄭也不是那種一遇到困難就輕易會認輸的人。我知道你現在有些情緒,這可以理解,但就此放棄,這不符合你的性格。」

鄭天良想說,你說過,我只要不想干,隨時都可以回來,為什麼不讓我回來。但他仔細一想,現在回來又算什麼,他怎麼解釋自己的落荒而逃,如果因為犯錯誤回來,則對他的將來等於是堵死了前途,如果因為工作干不下去回來,人家只能認為他是一個無能的平庸之輩。他不能對每個人說黃以恆資金不到位,那麼人們要問為什麼不給你到位,他不好解釋。

鄭天良覺得黃以恆是一個你想跟他發火也發不起來的領導,即使發火也會讓你不到兩分鐘就發不下去,而黃以恆從來不跟人發火。黃以恆會很大度地勸你:「工作要商量著干,沒有必要爭吵嘛。」他還會講團結的意義。領導就是嘴大,他怎麼說都有理,下級總是理屈詞窮。

省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調查組對鄭天良比較客氣,鄭天良態度也很合作。調查組的組長林處長是一位中年人,他說他在很多年前就在報上知道了合安縣的馬壩鄉是全省十佳鄉鎮之一,所以對鄭天良非常欽佩,鄭天良聽了這話,心裡不僅有些傷感。因為鄭天良多年前是值得欽佩的,而多年後卻無法再讓人欽佩了;官當大了,名氣卻變小了;地位上來了,影響卻下去了。這使他在這個多事之秋對自己十分敏感起來,他隱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氣球,飄得越高,空氣的壓力越大,爆炸的機會越多,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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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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