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處長對鄭天良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他跟鄭天良的談話顯得很平常,甚至還有些溫情的味道。林處長說:「其實這件事在全省的安全生產的事故中只是一件普通的意外傷亡,比起小煤窯瓦斯爆炸死幾十人影響要小得多,這種事不舉不調,不報不查,接到了舉報,我們就必須查,這是工作,也是職責,希望鄭主任能夠理解。」
鄭天良表現出了應有的誠懇和合作姿態:「不管別人怎麼舉報,總之是我們工作中出了問題,有問題就不能迴避,這次調查對我們工作以及對我本人也是一個警示。我將承擔我要負的責任。」
林處長一行四人先在外圍進行了調查和了解,並且對建設現場進行了勘察,現在的工地上已經租用了兩台起重吊車,只是兩層小樓用起重吊車給人的感覺有點小題大做。金太光家屬見來了調查組,就想再要一筆錢,說一萬五千五百塊錢買一條命太虧了,他老婆帶著孩子跪在林處長面前,眼淚鼻涕含糊不清地糾纏在臉上,樣子很凄慘。林處長說他主要是來調查事故情況的,不是落實賠償的,而金太光的妻子卻哭著請林處長這個青天大老爺給她做主家裡稻子在田裡沒人收割頂樑柱倒了。
調查組最後一次跟鄭天良見面時有這樣一些對話。
林處長問:「鄭主任,工程質量管理是你負責還是陳鳳山負責?」
鄭天良說:「具體分工是陳鳳山副主任負責工程,我負責落實資金與鋼材水泥計劃等。因為我是一把手,是總負責,所以我不打算推卸責任。」
林處長問:「陳鳳山副主任有沒有向你請示要求租用起重吊車以保證施工安全?是不是你為了省錢不同意租用吊車?」
鄭天良說:「陳鳳山沒有提過租用吊車的事,因為鄉鎮工程中的兩層樓施工都是用人抬樓板。我是提出過要節省開支這一總的原則,但沒有不同意租吊車一事。我們的資金非常緊張,工程時開時停,如果下一步資金還得不到保證的話,實驗區就是一個半拉子工程。」
林處長說:「資金緊張與安全生產是兩回事,不能用資金緊張來犧牲安全生產,按規定建樓房必須要有起重設備,你說是不是?鄭主任,如果要落實這次事件的責任的話,你覺得你應該承擔什麼責任?我們心裡會有一個數,以便向上級彙報。」
鄭天良說:「我的責任是管理不嚴,安全意識不強。」
林處長點點頭,說:「鄭主任對這件事的認識是到位的,態度也是誠懇的,我們會根據實際情況向上反映的。請鄭主任放心,我們不會讓你過分為難。」
調查組走後,秋天已經正式抵達,田裡的稻子成熟了,棉花也起摘了,樹上的蘋果紅了,庄稼人開始收穫他們構思了整整一個季節的成果。而這個秋天,鄭天良面對著半拉子工程,他覺得自己兩手空空,一貧如洗。
這一年年底的時候,合安縣的五條商貿大道和工業區的七大企業已經建成並正式投產了。啤酒廠六月底開業已經生產出了類似於德國口味的啤酒,目前產量不高,銷路不錯,電子元件廠八月份投產後為上海的一家電視機廠生產電視元件,黃以恆數次去上海廠方協商,上海的這家電視機廠終於同意撥給合安縣六百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這些電視機全都分配給了省市進入合安境內的十八公里公路兩旁的農民新村的住戶,農民說蓋房子已經借了太多的債,沒錢買,縣委縣政府決定先送到農民家裡,錢以後再付,農民不花錢還能有電視看,當然願意。另外繅絲廠、輕工機械廠、水泵廠都在十月份陸續投產,整個工業區廠房林立機器轟鳴,一派工業現代化的繁榮興旺的景象,面對這一大片工業區,縣城的老百姓們對黃以恆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們都說黃書記不僅能幹而且敢幹會幹,是合安改革開放真正的領路人。只有五條商貿大道還有些不盡人意,縣裡要求五條七百五十米的千米大道兩旁商店十月底之前必須全部開業,但由於縣城商戶只需一條半街就夠了,所以縣委縣政府要求縣直各單位落實五個鋪面,每個鄉鎮必須安排二十戶進城,完成不了任務,動員不來商戶,各單位、鄉鎮自己掏錢買鋪面。眼看離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召開還有不到一個月,鋪面銷售和出租還有百分之三十沒著落,黃以恆緊急召集縣直各單位和各鄉鎮一把手開會,黃以恆在會上說:「商貿大道的建設是百年大計,是合安縣保持可持續發展的一個戰略性工程,也是我縣經濟建設成就的集中體現,所以我們各單位各鄉鎮要提高認識,要有長遠眼光,這些鋪面在五年十年後就會成幾倍幾十倍地升值,我簡直想不通為什麼有些單位有些鄉鎮在這個問題上始終表現出小農意識和小市民的狹隘目光。如果你們在座的各位對人民不負責任,對合安的經濟建設不想承擔責任,那麼縣委縣政府也不能對你們負責任,我今天要重申的是,如果你們的計劃鋪面在十月二十日前還不能進駐的話,我請你們把帽子交出來。我就不相信,合安縣找不到想幹事能幹事會幹事的科局長和鄉鎮長來。」
黃以恆語氣是平靜的,但平靜語氣的背後是斬釘截鐵的不可越雷池一步的界線。因此這平靜就像悄無聲息的手術室里一把鋒利的刀子伸進了病人的肚子里。
十月底,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的一切工作準備就緒,合安縣五條商貿大道有四條構成了「井」字形城市框架,縱橫交錯的五層新樓和新開張的店鋪將合安縣城渲染得繁華而氣勢恢弘,向工業區延伸的宏光大道就像一把勺子的勺柄恰到好處地將城區與工業區連成一體,這樣無論從工業區到城區還是從城區到工業區,所見到都是工商一體化經濟騰飛的興旺景象。
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召開前,鄭天良的處分決定也下來了,市委下了一個文,內容如下:
關於給予鄭天良同志行政記過的處分決定
合安縣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管委會主任鄭天良同志,由於管理不嚴,工作不細,責任心不強,四月十八日擅自動用警車和警力到柳下河村開展工作,在幹群關係緊張對立的時候,鄭天良同志沒有及時採取有效措施控制局面化解矛盾,致使隨行的實驗區派出所所長鍾明違反公安部《人民警察槍械管理和使用條例》向群眾開槍示威,造成了嚴重的負面社會影響。五月十三日,實驗區建設工地在沒有起吊設備的保證下,無視生產安全,致使施工的民工用木杠抬樓板非法安裝,造成木杠斷裂、民工金太光被樓板砸中頭部當場死亡,後果極為嚴重,群眾反響強烈。
鄭天良同志作為實驗區的主要負責人,對這兩起事件負有領導責任和管理責任,根據十一月十二日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給予鄭天良同志行政記過處分。(涉及兩事件的其他人員,建議合安縣委縣政府另行處分,並將處分決定上報市委)
抄報:省委組織部、公安廳、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
抄送:市人大、政協、紀委、市直各單位、各縣縣委、縣政府
中共河遠市委員會
一九九0年十一月十三日
文件下發后,黃以恆找鄭天良談了一次話,他們兩人在深秋的下午坐在黃以恆辦公室的沙發里喝茶抽煙,黃以恆安慰鄭天良說:「為這事,我找到市委好幾次,梁書記倒是沒話說,而且也堅決不同意處分,但市委也不是梁書記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省里有關部門只知道查,根本不知道在下面工作的難處,死死盯住不放。梁書記最後只能保證不在黨內給予處分,行政記個過,也算是給上面一個面子,不得已而為之。梁書記叫我給你打個招呼,叫你不要有思想負擔,他來合安還會找你談一談。」
鄭天良臉色灰暗,聲音軟弱而無力:「我給縣裡的工作抹了黑,深感內疚和不安。但這兩件事也是事出有因,黃書記你應該很清楚。」
黃以恆歪過頭,窗外的陽光就從他臉上移走了,他說,「確實這兩件事也不算什麼,但問題就在於有人告上去了,開槍也就是扣了一下板機,也沒任何傷亡,工地砸死人是常事,鄉下搞工程哪有什麼起重機,但這些事擺到桌面上就不好說了,什麼警察開槍威脅人民群眾,領導幹部無視民工安全,讓民工被樓板活活砸死了。聽起來就很嚇人。現在真是沒辦法,不干事什麼問題都沒有,一幹事就會出事,其實我也一樣,只不過目前還沒被抓到把柄而已,有時想想,真有點灰心,我們圖什麼,不就是圖能幹出一點事業來嗎?」
鄭天良說:「我真搞不懂,是誰把這些事告到省里去了,目的是什麼?用心何在?」
黃以恆說:「是呀,現在你不干事,說你無能,一幹事就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就會跟你搗亂。中國經過文革這些年,有的人一輩子什麼本事都沒學會,就是學會了告狀和看笑話。」
鄭天良說:「這次處分之後,我決定立即向縣委市委提出引咎辭職。」
黃以恆說:「縣委以及我本人是不贊成你辭職的,這一點我上一次已經跟你講得很清楚了。你一定要把實驗區幹下去,讓成績來說話。」
鄭天良說:「你讓我怎麼干呢?」
黃以恆說:「縣裡的工程已經全部完工了,剩下的工程就是實驗區了,我會全力支持你的,二期小商品城明年一定要上馬。」
鄭天良想說,你連一期的錢還欠五十萬沒到位,還談什麼二期?這半年來被調查組搞得暈頭轉向,一期的農副產品交易市場現在只是一個半殘廢的工程,根本就趕不上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了。他有一肚子怨言,但此刻卻發不出火來。
黃以恆仍然很輕鬆地對鄭天良說:「這個處分決定對外就不公開了,知道的範圍越小越好,雖說小平同志也三起三落,但我們這些七品芝麻官們,經不起折騰,所以我對梁書記講了這個想法,他也說這個處分決定主要是做給省里看的。梁書記明年春天就要退居二線了,他對我們兩個從他手裡提撥起來的年輕幹部一直是關懷備至的,處分你就跟處分他老人家一樣讓他難受。」
鄭天良說:「實驗區沒能趕上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我有責任,所以我請你認真考慮我的辭職請求。」
黃以恆說:「實驗區你有什麼責任?要說有責任,責任全在我,我沒有及時跟上資金,怎麼能把賬算到你頭上去呢?實驗區沒完工是為縣裡的工程做出了犧牲,這一點我要在常委會講透講到位,你只有功勞和苦勞而沒有責任。再說誰也沒有強制性地要求實驗區今年一定要完成一期開業,只是提出了一個爭取完成的軟性目標,不完成是因為客觀原因,而不是主觀原因。我當然想同時完工,但在資金實在太困難的時候,只能從大局出發了,沒有人會揪住這件事不放的。不信你去查一下去年底縣長辦公會的記錄,我提出的目標就是實驗區爭取今年完成一期工程向現場會進行展示,絕沒有說一定要完工。今年春天人大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是這麼說的。」
鄭天良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團橡皮泥,捏成什麼形狀完全在於黃以恆,而不在泥本身,他突然感覺到作為一個下級,不承認自己是泥是要犯錯誤的,他是被黃以恆塑造著的。
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十一月二十日在合安縣隆重舉行。合安縣城到處張燈結綵、旌旗飄揚,城裡瀰漫著新鮮油漆的味道,江浙滬運來的各種真的假的商品堆滿了商鋪,全縣數十萬次民眾前仆後繼湧進縣城,不少人在廣場的「三個女人托個蛋」的雕塑下面照相,他們都為合安的突如其來的巨大變化而驕傲和自豪。工業區里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貨車和集裝箱源源不斷地開進開出,一派繁忙的節奏。現場會來了近千人,省市五大班子全部到場,各縣書記縣長以及分管工業的副縣長、經委、計委、工業、商業的局長們全都聚集到了合安縣。整整一個星期,參觀學習、研討座談、喝酒跳舞,既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黃以恆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欣喜和激動,他在介紹經驗時說:「雖說我們縣今年的工農業總產值將要完成二十一億,但我們離江浙及沿海地區還有很大的差距,我們決不能固步自封驕傲自滿,萬里長徵才走完了第一步,所以與其說在合安開現場會,還不如說是開找問題的會、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黃以恆的話在會場上引起了熱烈的掌聲。這個目前全省建設得最好、經濟成就最高、發展最有活力的縣委書記能以如此清醒和理智的態度對待成績,其居安思危高瞻遠矚的目光使所有與會人員都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黃以恆不是謙虛,而是將合安放在整個沿海東部經濟發展的大背景中來衡量自己和要求自己,這就是一種現代意識和戰略眼光。省委顧書記在視察了十八公里的農民新村后,從樓下到樓上,再從樓上到樓下,他看到了一往無際的兩層小樓連接著縣城和另外一個窮縣,他還看到每家都有電視機,用上了井水和衛生廁所,不管怎麼說,這些都擺在每個人的面前用事實說話,所以黃以恆再謙虛也掩蓋不了自己的政績,當顧書記看到啤酒廠里許多輛外省的貨車在這個初冬的季節排隊拉啤酒時,他被感動了,在總結大會上,顧書記情緒激動地說:「我從合安看到了什麼叫『深圳速度』,從合安也看到我省改革開放的光輝前景,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鬥創造出屬於我們自己的奇迹,江蘇浙江能做到的,我們省當然也能做到,合安為我們樹立了榜樣,合安給我們提供了信心。合安這一典型在三省交界的地方具有特殊意義,它是我省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也是一個橋頭堡,它向人們證明我省的改革開放正從合安與東部沿海地區形成連接的通道,而且以同樣的速度和規模將我省的經濟融入沿海東部經濟圈。」
鄭天良也參加了六天的現場會,會上沒有人提到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那裡太遠而且也沒建成,當然也就不會去參觀。沒幾個人認識鄭天良,鄭天良就像一個廢棄的塑料袋被扔在風中,人云亦云地跟著大部隊參觀喝酒吃飯,分組討論會上,他很想說合安今年的工農業總產值不可能有二十一個億,頂多只有九個億,但他面對著這個咄咄逼人的工業區以及五條商貿大道,鄭天良如果唱反調的話會被人認為是別有用心,他在一片掌聲中反而有了做賊心虛的心態,他沒想到自己此刻成了一個賊。
省市各大新聞媒體連續一個星期報道合安縣的經濟建設成就,省報還發表了社論,題目叫《合安速度帶給我們什麼》。中央的媒體也水漲船高地給予了大篇幅的報道。
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不到一個月後,黃以恆調市裡擔任河遠市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鄭天良繼續擔任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管委會主任,他的處分雖然沒有公開,但全縣人民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消息像感冒病毒一樣傳染得很快。喬岸接任縣委書記,市輕工業局局長趙根苗調任合安縣縣長。
第二年,鄭天良再也找不到黃以恆要錢了,他向新縣長談到實驗區的事,趙縣長說:「實驗區的事要重新論證,另外投資規模是不是要這麼大,我還要跟黃市長交換一下意見,但一期工程一定要完成,不然投資就浪費了。」
他找喬岸書記,喬岸書記也說:「王橋集那個地方地理位置從地圖上看是很優越,但到實地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雖在三省交界,但離外省的幾個核心城市太遠,所以在運輸上會加大成本,形不成優勢,我們當初在決策上可能出了一些問題。我倒希望你在常委會上能把實驗區的事講透講准,爭取形成投資的一致意見,如果確實很有前景,我們會把實驗區繼續辦下去。」
鄭天良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敲不開主人門的乞丐,誠心想討飯,但沒門。
黃以恆也來縣裡視察過幾次工作,鄭天良就像在救自己的一個患了絕症的兒子,希望能把實驗區繼續辦下去。黃以恆對他說:「我馬上召集你們縣委縣政府全體同志開會,重新論證,我當然也不能保證自己當初的決策就是完全正確的,而且建實驗區是市裡的意見,也經過縣委常委會縣長辦公會討論后才決定上馬的。我作為共產黨員,還是有勇氣面對失誤的,你也不要怕,實驗區的大方向是對的,我歷來是堅持這一觀點的。不過,無論如何,一期工程必須建成,我這次來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保證一期的五十萬投資立即到位。」
鄭天良發現黃以恆的這些話,等於已經為實驗區在致悼詞,而且悼詞的內容充滿了辯證唯物主義精神,他所能做的工作看來就是準備後事和為實驗區立一個一分為二的墓碑。
黃以恆召集了縣委常委擴大會,會上黃以恆強調指出了如何發展縣城商業與工業區的完善和市場開拓等問題。所有的人都在認真地做著記錄,鄭天良也掏出本子記得一絲不苟。最後,黃以恆才說:「喬書記、趙縣長,你們看什麼時候能將實驗區一期還差的五十萬元給老鄭撥過去?」趙縣長說:「我們很快就會撥過去的。」黃以恆說:「我要的是時間表,很快是多長時間,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答覆?」趙縣長放下手中的筆說:「黃市長,明天,不,今天下午就撥過去。」黃以恆很滿意地點點頭說:「實驗區當時是市裡決定的,也是我們一致討論后決策的。所以我對實驗區要有個表態,一是大方向沒錯,二是規模與發展前景可以重新論證,三是一期工程今年必須完工,四是老鄭在實驗區是做出貢獻的。這一點我在離開合安前沒來得及講,今天我再次強調一下。」
錢當然很快就到了,但實驗區的建設與滅亡是同時進行的。鄭天良不能讓手下的人泄氣,所以他總是鬥志昂揚地在檢查交易市場的粉刷與裝修,到處招商拉客戶,他就像面對一個身患絕症的親人,瞞著病情,裝得無事一樣,這倒不是存心欺騙,而是妄想著出現奇迹,比如說是誤診或病灶自動消除。他仍幻想著有朝一日黃市長堅持實驗區全面上馬。
一九九一年底,實驗區一期工程完工,入住商戶不到百分之四十,交易額比一個普通的農貿市場大不了多少,三條通往外省的公路只修了土路基,睛天滿路灰,雨天一路泥,交通影響了交易,但縣裡再也拿不出錢來了,因為工業區資金仍然缺口很大,幾個開工的企業設備改造和生產規模無法擴大,只有啤酒廠是死保的企業,所有的貸款全用於啤酒廠上規模。
一九九二年雖然小平同志南巡講話要「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但王橋集實驗區終因一期工程建成后交易量太小,二期便不再投入,市裡決定撤銷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管委會,原實驗區仍恢復為王橋集鄉。交易市場由王橋集鄉政府管理。
鄭天良回到縣城繼續擔任副縣長一職,但他由於是以一個失敗者的面目回到縣城的,所以當然也不可能提拔,黃以恆指示一定要將鄭天良同志安排好,所以官回原職也屬理所當然。只是原分管的工業這一攤子現由田來有分管,而且工作卓有成效,當然也不好動他。所以喬岸就跟鄭天良談了一次,讓他分管原來田來有的那一攤子,也就是分管民政、地震、老幹部局這一塊。以後有機會再進行分工調整,希望鄭天良能夠把這一攤子抓起來。
鄭天良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煙霧在鄭天良的鬍子的縫隙里繚繞,喬岸發現他的鬍子長得快有寸長了,就對鄭天良說:「老鄭呀,回去把鬍子剃乾淨了再來上班,不要讓人家感覺到你好像真的是打了敗仗一樣。」
鄭天良心裡有了一絲感動的情緒慢慢地滋生出來。
鄭天良離開王橋集的那天,天很冷,當鄭天良卷好鋪蓋上車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將王橋集的許多人和事都掩埋了,鄭天良的心回到了一九四八年冬天的淮海戰役的戰場,玄慧寺下面的一往無垠的雪野上,到處都是國民黨戰敗的殘兵敗將,他們像兔子一樣地逃命。後面的槍聲不絕於耳。
鄭天良一直沒有對人講過離開王橋集時的這種狼狽不堪的感受。但他直到臨槍斃前的那一刻,他都準確無誤地記住了一九九二年冬天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