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幾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施行解剖。
〔小莉太倔強了,很快就從沮喪中恢復過來:楚新星,把稿子給我吧,我再請其他人看看。她把稿子收了起來。不行,我再重寫。
這刺激了所有男人。
饒小男說:小莉,你沒有勇氣自我解剖,成不了大作家。
我怎麼沒勇氣?
那好,我們也對你一層層解剖一下,敢嗎?
敢,讓你們都上。〕
饒小男開始第一個層次。
「我來剖析一下你平常的言行吧。我說話不講規範,你可別受不了。」他一腿屈膝收攏,赤腳踏在了藤椅上。(沒關係。小莉一笑。)「比如,過去在學校時,我追求過你,你不答應。現在見我要結婚了,你就難受了——我今天看出來了。對吧?」
小莉一下臉紅了。人們都被饒小男這種講話的方式驚愕了,刺激起對小莉某種又興奮、又殘酷、又憐憫的複雜感情來。
「你不要不好意思。冰冰在場,我對她什麼都不瞞,她理解我。」饒小男扭頭看了看身邊的未婚妻,賴皮賴臉地一笑。梅冰冰為受到這種公然表達的信賴而受寵若驚,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眼。未婚夫的忠誠,未婚妻的幸福,他們這種恩愛一體使小莉陷入極難堪的境地。她施展半天的魅力有何結果?受到如此的冷落嘲弄。眾人看她笑話。
饒小男感到一種快感,是殺戮的快感,又是報復的快感。
過去被拒絕的景象一一掠過眼前。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你是個佔有慾很強的人。你喜歡一個東西,並不因為它有價值,而是因為你沒佔有它,所以你要不擇手段佔有它。佔有了,還要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說的對吧?我是讚賞人的佔有慾的。叔本華、柏格森是偉大的。人的理性沒多大用,一層虛偽的外殼。人的生命意志、權力意志、支配世界的意志才是人的本質。」
他對小莉是貶還是褒?無關緊要。這也是人類的攻擊本能,一種支配欲。支配別人的情感——使之為自己痛苦;支配別人的理智——使之被自己的思想懾服。每當他對梅冰冰施以狂熱性愛時,除了生理快感,還獲得一種進攻性的快感。現在,有她陪襯,就可以在精神上對另一位曾經拒絕自己的女性施以利刃。
這個世界本質是感性衝動的世界。人人應該發展自己的個性。中國傳統文化強調社會整體理性,山一般的規範,把人性壓得高度扭曲。應該摧毀。在中國,現在就該講慾望,權欲,肉慾,金錢欲,就該赤裸裸。食色,性也。中國人穿的衣服太多太厚,繁文縟節。古代的服裝,女人何時露過胳膊大腿?看美國,年輕姑娘短褲胸罩,半裸著在陽光燦爛的公園裡走,滿面春風。顯示青春健康,顯示肉體和慾望。男人們看吧,來吧。中國人現在就該矯枉過正,把那一套峨冠博帶全扔他媽的。來個人欲橫流,才有真正的現代文明。我就夢見過自己,拚命扯掉衣服,可費了勁,然後赤身裸體在王府井的人山人海中走。我也心虛,也有不安全感,可豁出去了,又踏著沙灘朝大海狂奔,耳邊呼呼的風,沙灘柔軟,大海嫩藍。
「——你也是這個本質,但你壓制這個本質。」他接著說道,「你在作品中沒有把你生命的感性衝動真正調動起來,任其放散。你承認嗎?我再分析你一個言行,你在大學時講過一句話,非英雄不嫁。」
「我原話不是這麼說的。」小莉說。
「反正是這個意思:你要嫁一個偉人。對吧?純粹是傳統的婚姻觀,夫貴妻榮,再落後不過了。」
「我沒有夫貴妻榮的想法。」
「我也知道你不這麼想,但你的婚姻觀,本質上或者說在傳統根源上和夫貴妻榮沒有差別。我聽說,那個李向南你很崇拜,是吧?」
小莉臉又有些漲紅了:「我不崇拜他,再說他現在處境很壞。」
「那不管,你不崇拜他的地位,可以崇拜他的人格嘛。」
「我喜歡他的性格,他有抱負。」現在尤其需要表明自己對另一個男人的傾心。這是對饒小男的回擊。
「這不過是對人格神的崇拜。和自古以來崇拜屈原、諸葛亮、岳飛是一脈相承的,一大歷史悲劇。中國什麼時候不結束這種英雄崇拜、人格神崇拜,中國就沒希望。」
杜正光豪爽地一笑,楚新星隨便地張了嘴,童偉蹺著二郎腿,緩緩地加了話,都表示:我們對那個李向南可不感興趣。
小莉不吭氣了。心想:怎麼他們都反對李向南?
感覺(也是幻覺):自己在受幾個男人的共同宰割。被圍著。幾雙眼,幾把刀。
上帝的聲音隱隱約約:萬事聽其自然吧,有霧就有風。
她十八歲時的一個夢。夏天的夜晚,悶熱。她要去游泳。騎上車嗖嗖的就去。游泳的地方是一個劇場,外面人很多。她一件一件脫下外衣,只剩游泳衣。赤著腳往前走。地上又燙又扎,到處找不著放衣服的地方。就快關場了。她又急又慌,趕緊往劇場里走。進去了,左右張望,還是找不到放衣服的安全地方。她下了水,別人把衣服拿走怎麼辦?可游泳場馬上就要關了,她急得團團轉。最後算了,把衣服就搭在後幾排的座位上,然後順著座位間的甬道往前走,下坡。迎面過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很健美,黑瘦高,她認得,游泳時的朋友,心中激動地跳起來。她始終對他有著性的慾望。他迎面走來了,在甬道中側肩擦過時,這相挨最近的一瞬間,她卻沒敢往他身上看。過去了,她又後悔了。又不能轉身,只好往前走。到了樂池邊——那就是游泳池——她趴下去,眼看著裡面的水吱地迅速退了下去,幹了。游不成了。坐下來看演出。幕一拉開,從上面跳出來一個赤身裸體的白白的男人,在舞台上跳舞。全場嘩然。她不喜歡白皮膚的男人。
眾人哄童偉分析小莉的第二層次:你搞理論的,應該分析她的理智思維層次。他始終願意后發制人,但先說就先說,最後還有機會。
自己的講話如何「空前絕後」呢?很難。饒小男對小莉有震動,自己無疑要有更犀利的剖析才能使小莉懾服,才能居上。同時又該利用饒小男對小莉一味貶斥的不善對她表示愛護。總之,三分之二批判,三分之一愛護,是最正確的方針。但是,如若杜正光等人都效法自己呢?那就沒有意義了。乾脆,先批判。其他人必然也會比著批判,推到極端。最後自己再對她來一點保護。
小莉,你的小說我這兩天是抽空看的。有很多想法,一直想和你談談,這可能也是一個評論家的職業習慣吧。(笑笑)這兩天很忙,還沒來得及整理我的想法,以後再找機會詳談(留下和小莉個別談話的伏筆,這是個非常動人的姑娘。)。今天我先簡略談談。(態度就應該像這樣溫和,剖析則應該犀利。這種慈嚴兼備的方針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效法的。看來,要創造空前絕後的作品,空前不用多言,絕後關鍵在:必須具有後人不可模仿的獨特偉大處。)《新生代》這部小說中,有位二十多歲的女記者,她是故事的觀察者。她的性格幾乎和你一樣,她的角度也常常和作者的敘述角度一致,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可以把她看成是你的化身吧?(長者的微笑)
「嗯。」小莉非常「乖」地點了一下頭。此時得到如此溫和的關心,她幾乎感動了。
所以,她的內心獨白就多少可以看成你的理性思維了。從這裡剖析,我看到了你的歷史觀、社會觀、價值觀、人生觀、倫理道德觀。
「那你說說我吧。」
我今天只想講一點。你在倫理道德這些方面,和你個人生活相切近的方面,觀念倒還是比較新的,這都是和你的本性相一致吧。可當你思考起歷史哲學、社會哲學來便顯得呆板,一套傳統守舊的理論,既做作又可笑。
「我對那些理論是不太懂。」小莉表示承認。
「你不懂,可以乾脆不寫它。」杜正光在一旁很有經驗地說。
不,(杜正光在這兒插話真夠討厭的。)迴避並不是最高明的。這不是幾段議論的問題,而是整個作品的思想觀照和高度問題。現在需要的是補課。一個傑出的小說家必須首先是思想家。否則,你一輩子成不了大作家。
「非得這樣嗎?」
你看看,世界文學史上的女作家,絕大多數像你這樣:她們都不是理性思維型,都不是思想家,都是你這種直覺型,藝術型,一上來就憑感覺和人生體驗寫作,挺率真。照理說她們最適合搞文學了。可是至今世界上一流的大作家基本都是男性,很少女性。這不說明問題?小男剛才的話多半是對的,但也有偏頗。理性怎麼能是沒用的外殼呢?小男,和你的不同觀點,咱們有時間再討論。小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那我怎麼辦?」
惟一的辦法是把自己首先造成一個思想家。但是,我又得坦率地說(停頓,放慢節奏,作權威的結論):你很少有這種可能,你沒有這個力量。
「那我就沒什麼搞頭了?」天塌了,小莉覺得頭上壓了一座大山。
如果說真格的,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小莉低下頭,咬住下嘴唇。不到一個多小時,她受到的打擊太多了:饒小男要結婚了;林虹將成為大明星;《新生代》完了;李向南一錢不值;現在又加上:搞文學也搞不成什麼樣;——而她是一直期望做個了不起的作家的。——這就是她的內心獨白。
感覺呢?童偉凝視著自己,那目光……她現在來不及分析自己的感覺。梅冰冰注視自己的目光變得同情。
下雨了,天地凄暗,蕭瑟敗落的小樹林,林邊灰蛇似的小路。烏雲裂縫中露出暗暗的鐵青色。黑蒙蒙中,她在濕淋淋的泥濘中一步步行走,很冷。
上帝成個極矮極胖的矮胖子——一指高,十里寬——縮在地平線下面。
她二十歲了。唱著歌從大學女生宿舍的樓梯跑下,從圖書館前台階上飛下。她的裙子,紅的,黃的,藍的,白的,飛舞著,吸引著男同學的目光,也有男老師的目光。她仰望天空,感到臉上放光。她跳舞,覺得身體輕盈健美。她斜卧在草坪上,覺得自己楚楚動人。她也渴望男人,擁抱接吻以至更狂熱的性愛。可是,他們太殷勤了,得到太容易了,她反而不急迫了。
一個挺帥氣的男生,叫洛湘生,父親是軍區副司令,約她去家裡玩。看錄相,跳舞。半夜了,只好在他家過夜。一人睡一間房。快兩點鐘時,她聽見窗戶響動,一看,月光照著一個黑影,正偷偷摸摸捅破紗窗,打開,翻身躥上,要進來。她一驚,撐起頭,看清是洛湘生,她好玩地一笑就又躺下。看著他笨手笨腳鑽進窗,踏在桌子上,又躡手躡腳踩在椅子上;碰倒了筆筒,嘩啦,他趕緊停住,不敢動;半晌,又一點點往這兒摸,嘩啦,踏翻了床邊的小板凳。她撲哧笑了:笨蛋。他一驚,又一喜,撲了過來。兩人擁抱在一起,狂熱的接吻。求求你,我愛你,答應我吧。他氣喘吁吁地說著,伸手到她下半身。她一把推開了他:別這樣,到此結束。他站在床前,借著月光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又要上來。她用肘撐起頭:你再過來,我就生氣了。他還是上來了。他再一次提出要求,她用力地推開他:你再過來,我就砸你了。她抓起床邊的一個空酒瓶。結果,洛湘生在對面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兩個人看著窗外的月光說話。一個斜面把房間一分為二,一半明,一半暗。腳在月光下,頭在黑暗中。你為什麼這麼看重貞操,這麼守舊?我不守舊,我只是不願意這樣。為什麼不願意,你不也挺衝動的?反正我不願意隨隨便便這樣。
她明白了:自己至今沒邁出這一步,因為她不願意隨隨便便就這樣。那太沒意思了。
輪到杜正光分析小莉的感覺層次。人們否定《新生代》,他有一種輕鬆感,也開始認為這部小說寫得不成功。昨天剛看完這部小說,曾有半天神情黯然,說不出話。這個不出名的女孩,聽說剛開始學寫作,寫得這麼有才氣,靈活瀟洒,文筆縱橫,讓他嫉妒。都是搞文學的,同行相嫉;他也是寫農村的,更是同行中同行,相嫉更深。對方是女性,比自己年輕,更讓他受不了。他第一次發現:男人不嫉妒女人,是因為女人通常比男人弱。如果在同一領域遇到比自己強的女人,對她的嫉妒會超過男人。他把稿子翻來翻去,不自覺的意圖是尋找它的不足,卻更多地折磨了自己。太流暢了——自己的文筆滯澀得多;太輕鬆了,一看就是一口氣寫的——自己往往寫得很吃力;太長了,算了算,十七萬八千字——自己至今還未寫過長篇;感覺太細敏了——這最讓他難受。他插過隊,又一天到晚往農村跑,可就是寫不出這種農民對土地、對炕頭、村落、場院、碾子、豬舍,哪怕對一瓢倒到豬食槽中的泔水的細緻感覺。他讀了,能體會到,很真切,他卻絕對寫不出來。「炕從屁股、盤著的雙腿暖上來,暖到頭,暖遍全身,人就像個面和稀了、蒸酥了的窩頭坐在籠屜里,渾身懶洋洋、癢乎乎的不願動。」這種感覺,他不也多次有過?「繭皮乾裂的大手把一疙瘩黃土捏研成面,土面細細的,從手中流下來,經過每一道深深的繭皮裂縫,熨貼著這勞作的『傷痕』,一縷縷,像是劃出了千溝萬壑。」他能寫出來?「牛們一步步回村了,晚霞在它們疊皺的黃皮上變幻著一幅幅靜謐的農村傍晚圖。」簡練而優美。她是怎麼想出來的?
顧小莉在他心目中有了神秘的魅力,今天又見她這麼漂亮,更有些仰視了。他不斷提起男性的自尊,並預支未來的成就支撐自己——現在還沒寫順手,幾年後他一定能寫出偉大作品。
然而,此刻他完全站在一個優越者的地位來評判她了。他是文學界的兄長,他是老師。他是個體魄強健的男人,面對著一個不成熟的年輕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含笑正視對方,可以用目光和言辭籠罩住對方柔嫩的身體。他突然發現:男人有了優越自信的俯視,才能真正獲得欣賞女性美的權力。
他的談吐是豪爽的、直率的、淵博的,引了許多理論,講了許多農村生活,說明:《新生代》作者的感覺雖然有獨到之處,但太狹窄,太局限,太主觀化,很多地方是用城市大學生的心理取代農民的心理。讀著彆扭。我覺得,你缺乏成為大作家的素質:就是善於替各種人體驗生活。你的角度太單一,是一個女學生在講述世界。所以作品顯得稚嫩。講到人格,這可能暴露你的個性是唯我的。唯我的人,缺乏對整個人類的理解、同情和關心,缺乏人道主義,是很難成為大作家的。
整個世界拿她開刀。小莉第一次感到自己這麼軟弱,可憐。她要哭了。不知為什麼,她想到幼年時的奶媽了。她很少懷戀往事,可現在奶媽的形象浮現在眼前。她是嬰孩,吮吸著奶頭,躺在奶媽溫暖的懷抱里。她有那麼久遠的知覺和記憶嗎?是幻覺?這就是自己的內心獨白——關於知覺和幻覺?奶媽現在是她隱隱約約的上帝。
她今年二十二了。二十二歲的夢更多。她是夜夜都有夢的人。聽說李向南結婚了,和林虹,還是和黃平平?她火了,急匆匆去找他。路挺遠。兩邊樓房嗖嗖地閃。李向南被她從熱熱鬧鬧的婚宴上叫出來,那裡燈紅酒綠,笑聲一片。看見一個穿白色紗裙頭戴紅花的新娘。她和李向南在街邊一個冷凄凄的小酒店坐下,一個黑污的小方桌,再無別人。你生氣了?李向南問。沒有,我來祝賀你。她說。那請你一塊兒進去。李向南一指馬路對面豪華的大酒店。不,我不想見他們,我要在這兒和你喝一杯。跑堂殷勤的笑臉,丁丁當,四個盤,兩個杯,酒斟滿了,乘李向南轉頭往窗外看時,她把一百片安眠藥研成的面倒在他酒杯里,用筷子攪和了。他轉過頭來,兩個人凝視著乾杯。她看著他把酒飲完。好,一會兒你就該睡著了,而且永遠不醒了。但她眼前卻迷糊起來,永遠地睡著了。
楚新星看不慣幾個男人這樣宰割一個姑娘。倘若把你們哪個爺們兒如法炮製一下,你們誰也沒小莉吃得住(她夠了不起的。),早惱了。啥事也別這麼當真,人們相互自在點,悠著勁兒過活。這是幹嗎?得了,我沒什麼可說的,我覺得顧小莉比我寫得好。他甩出一句,溜溜達達走到冰箱前,拉開門打量著:有什麼喝的沒有?挑挑撿撿提出一瓶啤酒,拿過個大杯,撲哧,開了瓶,冒著白沫,咕冬冬倒滿,加上冰,自顧自一飲而盡,又倒一杯,再飲而盡。
「你別給大伙兒掃興了。」杜正光圓活著氣氛,「該你解剖小莉的第四層次了。」
童偉、饒小男都感到了楚新星這個態度中的含義了,有了點不自在。
「新星,你這可不像話。」童偉笑著嗔道,「小莉求我們大家幫助剖析她,我們幾個都坦率談了,你怎麼不貢獻貢獻?」
楚新星又端著酒杯溜溜達達走了幾步,身子微微顛著,覺得自己年輕帥氣。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很放鬆地坐下,蹺起二郎腿:好,非要我說,我就說幾句。
小莉,他沒睡醒似地眨著眼,目光卻看著地下,讓我分析你的幻覺、潛意識層次?你在小說中寫了幾段幻覺,我覺得不怎麼成功,好像是圖解弗洛伊德。那個女記者的幻覺還不錯。可能是你自己的吧?像那麼回事。要分析潛意識,我只覺得,你性慾很強,又很壓抑。錯了,算我胡說八道啊。
小莉垂著頭。
這不看幻覺也能看出來。你描寫景色,那滿山坡的草,像男人胸脯上茸茸的毛。那山樑,像男人結實的臂膀。到處是女性的性觀照。還有,第五層次,上帝的聲音,我一塊兒說了吧。我覺著,那些聲音,有的我也聽見過。我自己也有些說不清的神秘感覺,和你的差不多。我說完了。
幾個人都鬆了口氣。一切都還圓滿。童偉這時便講話了。思想更深刻,態度更溫和,解剖刀要使對方顫慄,流了血,暈眩了,不要緊,又有微笑的撫慰。侃侃的,從容的,含著張力,他表現出了別人難以企及的高水平,再驕傲的姑娘也會拜服。杜正光永遠覺得自己最有思想,跟著講更精闢的話。比著表現。女人永遠崇拜強有力的男人。饒小男繼續發揮他的唯意志論。童偉覺得杜正光淺薄拙劣;饒小男覺得童偉別有用心;杜正光覺得別人都不及自己講得好;三個人都認為沉默的楚新星可以忽略。
小莉頭垂得更低了。獨白。感覺。幻覺。身邊沒有上帝。
她那年八歲,與父母同在幹校。
水龍頭離住房二十米,她端著一個大鋁鍋去打水,只半鍋,回來了。母親高興了,誇獎道:小莉真能幹。她小鳥一樣,又跑到水龍頭端著滿滿一鍋水回來了。母親一看更高興了,拍拍她的肩:咱們小莉真能幹,再接著打吧。
她卻一下明白了:母親誇她,並不是因為她能幹。
她第三次端著鍋回來了,板著臉放在地下。母親怔了:淺淺的一鍋底。她看著母親,母親想笑,想說什麼,臉尷尬地動了動,什麼也沒說出來。
淺淺一鍋底水在地下示威。她轉身走了。
這是兒時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
她被無數把刀解剖完了。一無是處。她那麼膚淺,幼稚,可笑,毫無希望。除了被壓抑的性慾,沒有任何東西。而這又多麼可悲:在男人面前,只是一個性饑渴的女人。誰都可以看不起她。她徹底完了。今天才認清自己,扒掉皮以後。她根本不是驕傲的公主,更無白馬王子朝她走來。一切都是痴心夢,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學生,沒教養。饒小男是才華橫溢的,過去沒有理解他;童偉是深刻不見底的,自己在他面前不過是一眼看穿的淺水;杜正光是有豐富閱歷的,看過數不清的書;楚新星翻兩頁稿就看出自己性壓抑,天才;梅冰冰有教養,在沙龍中是令人尊敬的女主人;自己是什麼?掉眼淚了?沒有,但眼眶濕了。各種言辭像鋒利的冰凌包圍著她,划傷著她。她的身體是燙熱的,鮮嫩的,早已汪汪地淌紅。各種各樣的目光也射穿著她。周身是血管,中間一顆心臟,晶晶瑩瑩,誰都看得清。
人們又來安慰她:這樣分析你,可能過於坦率了,是不是受不了?小莉沒這麼脆弱吧?又有誰笑著說。她分不清誰的話,只覺得在受審判。她是女人。沒關係,她低著頭說道。該有的禮貌。人們又說了些什麼。她微微抬起頭,勉強地笑了笑(人們看見她潮紅的眼睛),表示她的理解。這一瞬間,她看到了男人們複雜的目光。有關心,有惻隱,有憐憫,有不安,還有……那是慾望,男人對女人的慾望。她的感覺不會錯的。但她的理智還蒙昧,沒有清楚的內心獨白。
她把頭抬得更高些,誰也不看。我渴了。她說。你想喝什麼?人們都關心起來。梅冰冰立刻走過去開了冰箱。就啤酒吧。她笑了笑說。因為她被解剖了,就有了被關心的權利了?她的理智模糊,獨白若有若無地跳躍,只有本能的衝動在驅使她朝前走。她不知道下一步將如何走,卻朦朧感到了那是什麼。地平線的茫茫煙靄下,一輪血紅的落日。周圍是高樓,什麼也看不見。
她在眾人注視中把一瓶酒都飲完了。她情緒開始活潑,鮮紅的曲線又跳動起來。我給你們表演一段體操,好嗎?
人們驚愕,但立刻就興高采烈地捧場。她看到了男人們相互瞥視的目光中含著的嫉妒。理智來不及化為獨白,直覺掌握著一切。
她興起,又倒了杯甜酒,兌上冰水笑著一飲而盡,然後嘩一拉拉鏈,把紅色的連衣裙脫掉了,裡面是一件雪白的薄紗襯裙,透明的,露著她美麗的身體。眾人全呆了。她說:你們別封建。又脫掉襯裙。男人們一個個動彈不得,想笑不能笑,想說不能說,想看不能看,想不看又不能不看。都痴了。披落的白雪一般,白紗襯裙輕盈地飄下,像到人間沐浴的仙女的衣裙,優美地搭在了沙發背上。小莉穿著雪白的三角褲,戴著雪白的胸罩,幾乎全裸地亭亭玉立著。
人們沒有呼吸,沒有動作。只有她青春的、光澤的、潔凈的身體在放光。
她又笑了笑,看著男人們。然後一個仰身,舒展手臂做了一個美麗的體操動作,像雪白的天鵝在飛翔。身下是藍天白雲,錦繡般大地。她驕傲極了,她俯視人間,俯視男人。男人們目光痴獃。有人想笑,笑得很難看。
她做著自由體操,柔和,瀟洒,優美。為了給她騰地方,男人們紛紛往後退,乘機都活了過來,有了打破尷尬的讚美聲。
她一個動作迅疾舞到杜正光身旁,嚇得他往後一縮。她定住格,沖他微笑,能聞見他男人的汗味。我美嗎?她問。美,美。杜正光被她的美麗逼懾得喘不上氣來。想擁抱一下嗎?她仍然微笑著。不啦,你接著跳吧。
她微微一笑,又一個突兀的動作,舞到了童偉面前。他也後退了一步,貼著牆。我美嗎?她又定住格,微笑著,她身體的氣息籠罩著對方。很美,童偉的回答比杜正光有譜。她將手臂輕輕搭在他肩上:願意擁抱我嗎?你先跳吧,小莉。童偉盡量用愛護的聲音說道,卻含著不自然。
她又定住格,立在了饒小男面前。她的手臂直衝他的臉伸去,他也嚇得後退了,靠在了未婚妻身上。你不是一直希望得到我嗎?可你連吻都沒吻過我。現在敢吻我一下嗎?小莉,饒小男尷尬地笑了笑:我沒你這麼解放。她又一笑:你不是講要扔掉外殼,人慾橫流嗎?你不也和范仲淹一樣了,你現在有沒有慾望——說真話——要摟著我睡覺?饒小男期期艾艾,梅冰冰眼裡露著一絲驚恐。
她又舞到房間中央,一個芭蕾舞的旋轉,立住。優美地向前平伸手臂。你們不是要解剖我嗎?來啊,別沒勇氣呀。你們講來講去,最終不是為這個嗎,怎麼都孬種了?
痴,呆,尷尬。
你不是講我性壓抑嗎?她站在了楚新星面前,你敢和我一塊兒去飯店開個房間嗎?
楚新星靜靜地凝視著她。
你怎麼不回答我?她看著他。
小莉,人是很惡的,又是很偽善的。你今天該覺出來了。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
請允許我送你回去。他又說。
不和我一塊兒開房間?
你要開房間可以,我在房間里守著你。
你不怕她生氣?小莉一指他身後。
楚新星回頭看了看他帶來的姑娘,她正盯視著他。我不怕。
為什麼?
我已經愛上你了。我準備向你求婚。
那她呢?
我沒有向她求過婚。
小莉一動不動。
你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姑娘。
她的眼睛一點點濕了,晶瑩的淚水滲透出來。她一下摟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哭了。除了她的哭聲,房間中一切都凝凍著。一個僵死的世界。
死了吧,尷尬的世界。
你走嗎?過了好一會兒,他問。
走。她鬆開手,穿上衣裙,旁若無人,周圍的人似乎不存在,不動也不語。
穿好了,她打開書包,把那份《新生代》小說稿又拿出來,咬著牙用力撕著,一本又一本地撕成碎片,拋在地下。人們都獃獃地看著她。她卻沖大家笑了笑:我確實寫得不好,柴透了,撕碎了重寫。她背上了書包。
我送送你。楚新星說。
不,我想一個人走。
你……
我現在挺高興的,特別輕鬆,像換了個人。她說,然後,欠起腳跟在楚新星臉上吻了一下。我走了,你幫我做件事,好嗎?她在他耳邊說。
可以。
幫我把這些碎稿紙燒了,要不,說不定我會後悔的,會再把它們貼起來。
你不怕我把它們貼起來?
你不是愛我嗎?
他笑了。
她輕輕推開他,轉身朝大家笑了笑:我今天特別高興,謝謝你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