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明白。黃平平笑了,像一瓣橙黃色的桔子糖溶化在一杯水中,溫甜舒暢。
你明白什麼?部門負責人,一個和藹瘦小的老頭,抬著滿額皺紋含笑嗔責道。
明——白,林老對園林建築的指示要發好,發及時。
這個講話其實是由建築學會起草的,然後設法送到林老的秘書手中。林老年邁體衰,很可能顧不上,由其秘書代簽了字,再送回建築學會,便開大會宣讀,便組織學習討論,理解貫徹,新華社便同時發電訊稿,全國各報刊便採用刊登,便有各有關方面響應這重要講話。
你什麼都不明白。和藹老頭也露出了笑容:好了,還有一個任務,去採訪——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
好,服從命令聽指揮——。黃平平拖腔拖調地調皮說道,收起挎包,悠著轉過身,便往辦公室外走。聽見背後的笑嗔:這個搗蛋平平。她心中笑了。這個老頭喜歡她。對這類通融隨和的領導,用這種態度最佳。換個一本正經的領導,就要適當變換態度。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這是做人——特別是做女人的藝術。這話說出來明白,真做到很難。可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她生來就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天性。還有比這更容易更省勁的嗎?
下樓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騰騰騰,手抓樓梯扶手,克服著離心力,做個水平方向的急轉彎;又是放鬆,快節奏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又是騰騰騰幾步水平方向的快跑,來個更急遽的一百八十度大拐彎;強大的離心力抻著手臂,抻出著快感,身子飛輪般急甩著,甩出了快感;再一溜煙向下,一二三四……平平,球票幫我搞了嗎?噯,平平,那份材料你替我問了嗎?平平,你今天去哪兒?平平,你啥時候有時間?人們上下左右和她打著招呼,她也上下左右回著話。她善良熱情,她沒心沒計,她愛幫助一切人。人人都可以調動她。這是她的形象。沒人知道,其實她在調動一切人。做人真快樂,做女人更快樂。
這個樓梯口不能急拐彎了。兩個人在站著說話。一個男性,五六十歲,很魁梧,嗓門洪亮,風趣地呵呵呵笑著,社裡的頭頭之一。一個女性,三十多了,可穿著打扮,特別是言行之態像個年輕姑娘,抓著對方手,繼而就演變為把手放在對方掌中任其捏摩,喲喲喲地請求著什麼,還跺著腳。自己都認得。心中一笑,一個大彎繞開他們。女的看見她,下意識地想縮回手,男的乾脆又加上一隻手,左手把對方手捏在掌中,右手輕輕拍著。噯,平平,你蹦蹦跳跳的又去哪兒?他看見平平,眼一亮,笑著問。噢,我去完成個緊急採訪任務。她笑笑,沒停留。那位中年女性在表演少女天真,不要壞了她的事。女人應該懂得調度男人。可那種表演太輕賤了。看,那邊走廊過來兩個姑娘,瞥見這手拉手,相互一擠眼,含著蔑視。想當個聰明女人沒那麼容易,都聰明了,還有我嗎?自己真壞。騰騰騰,一個急拐彎,眼前的牆、走廊、人、光線都是旋轉的曲線。女人在智力上真是千差萬別,剛才那位女性還算有心計的「能人」呢,只是沒聰明到家,更笨的還有的是。
一出樓門,就衝到了刺眼的白亮中。上午九點鐘,太陽已經曬人。一年最熱的時候了。不大的院內,幾扇綠大門的車庫前,有人正俯身擦拭著摩托車。有了。車庫前並排停放的幾輛小轎車,她不看也不想,沒有頭兒出動順個便,她沒權力坐,這兩軲轆的就好說了。
郟昂。她親熱地叫道。見對方轉過頭來,便歪頭一笑:怎麼辦,不想擠公共汽車了?
想坐摩托?對方正俯身擦車,這時橫著看了她一眼,調戲地笑了:那可得把我抱緊點才行。
不讓坐就算了,我還是去提高一下月票使用率吧。
別走啊,誰說不讓你坐了?求你坐還求不上呢。郟昂直起身,扔下油污的爛紗布,我回屋洗洗手,你也到我屋坐一坐。你去哪兒?金象衚衕?送你去——專程。
辦公樓一層有他一間小屋。老婆在外地,他打單身住這兒。窗外有樹,房間很陰暗,一個床上團著毛巾被,一個床上堆著兩個箱子,還有煤油爐、鋁鍋,一桌一書架上都堆得亂七八糟,書報稿紙,碗筷瓶罐。你這屋真臭,一股子難聞味兒。她說著在椅子上隨便坐下,順手拿起一摞稿紙。你在寫什麼呢,郟昂?
難聞,男人的味兒難聞?哼,這味兒讓你們女人一聞還要心猿意馬,把持不住呢。寫什麼?他用毛巾擦著手,在她背後俯下身看了看,噢,我準備給《婦女報》寫篇文章,他們約的。說著,在她后脖頸帶響地吻了一下。
討厭。她沒回頭,抬手擦了一下脖頸,接著翻稿。聽見背後碰鎖咔嗒響了一下,門鎖上了。她若無其事。你別來那套啊,我不喜歡那樣。她警告道。可我喜歡啊。郟昂涎著臉過來了,一下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抱住她。她低下頭,雙手抵住對方胸口:我要生氣了。她的身體把嚴肅不快傳達了出來。男人對此是一下就能敏感到的。摟抱的雙臂鬆弛了些:你生氣了?
你鬆開吧,現在還沒有。
可我實在愛你啊。
見一個愛一個,你找別的姑娘去吧。
我就要找你。郟昂說著一下用力摟住她,狂熱地要吻。
她扭頭躲避過:我走了,不坐你摩託了。聲音表情及整個身體都是冷冷的。
真生氣了?郟昂慢慢鬆開了手。
我不喜歡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不習慣和他們在一塊兒。她平靜地拿起挎包往外走。
好了,不開玩笑了,等等,我送你。郟昂忙拿起頭盔追到院子里,推起了摩托:坐吧,黃小姐。她斜睨著看了看他,淡淡一笑走了過來。摩托發動了,她抱著他的腰也坐好了。平平,你真有手段。我白白為你效勞無數次了,可還上當。你可以不效勞不上當嘛。她笑著。可我是傻瓜,心甘情願上當受騙,你去哪兒找我這樣的好傻瓜。遍地都是傻瓜——你們男人都是傻瓜。摩托突突突開動了,還沒出院門又停了。黃小姐,我今兒想效勞也輪不上了,你的「拉菲克」來接你了。
一輛小汽車馳進院子停下,從裡面鑽出個形象敦厚的男子,三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手中還拿著一束鮮花。
台灣同胞春節聯歡會上,他被人介紹著來到她身邊。她站起來,大方地伸出手:我正想採訪您呢。兩人握手了,他的手和他整個人一樣,客氣的、和善的,手厚大幹燥,熱情友好,但又握得鬆鬆的,很禮貌。自己的手在他手中可以隨意停留、抽走或在裡面恣肆活動,就像她本人到了一個寬厚的環境中,揮著手任意歌唱,跑動。她變成一條不怕旱的小鯉魚,鑽進一個大鴨絨被裡,盡情地游來游去。
在其他男人那裡,她從未有過如此舒服的感覺,有的男人的手強悍有力,讓她感到容易受傷;有的握得太緊,含有慾望,她在一瞬間就有了不能隨意抽動的受限制感;有的手小,讓她感到不寬厚;有的手潮熱,她不願受男人汗的「玷污」;有的手太隨便,讓她感到不莊重;有的手又太洒脫,一握便撂,毫無親切感……
這一握手使她永遠記住了他。
翁伯雲,三十四歲,原籍台灣,從小入美國籍,建築學博士,1981年回國,在清華大學任教授,未婚。
從此,他就經常打電話給她或請她吃飯,或請她去公園遊玩,大多數情況只問問好,每次見面必送一束鮮花。她認識的男人中,他第一個關心詢問她的生日,那天他坐小轎車來了,一個花籃,一個生日大蛋糕,他兩手提著站在她面前,敦厚善良地微笑著。
「真熱。」她一上車就說。
「噢,請司機開開冷氣。」翁伯雲對前面很客氣地說。
「沒想到你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她不滿地嗔道。
「我打了,你不在辦公室。」翁伯雲解釋道。
「這是去哪兒啊?」
「上午,政協禮堂有個舞會,我想請你去,我剛從那裡過來。」
「你不知道我有事?也不徵求一下我的意見。」越發不滿了。
「現在不是在徵求嗎?」溫和敦厚地笑著,永遠不急不惱。
「徵求什麼,車都坐上了。」
「你要有事就辦事去吧,我送你。」
黃平平瞟了他一眼,禁不住撲哧笑了:「那我偏不去辦事了,去參加舞會。」
「那太好了。」
「舞會上女人們都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我沒有研究。……好像白裙子多一些吧。」
「怎麼這樣粗心大意,不注意觀察?」
「因為……我不是記者呀。」他說完這話不由得笑了,然後搔了搔頭,「除了黑色沒有,其他顏色都有。」
「正好順路,送我回家一趟,換換衣服。我這一身邋遢,能跳舞嗎?」
停車,進家,出來,上車,換了一身黑,黑的短袖彈力衫,黑的斜白道的裙子。
「獨特嗎?」她很舒服地在座椅上顛了顛。
「獨特。」
「你怎麼事事隨著我?」
「我沒有必要不隨著你。」
她開心地笑了:「就會隨聲附和。文不死諫,那你是忠臣還是奸臣啊?」
「當然是忠臣。」
她格格格地大笑,用力沖他大腿捶了兩下。「好了,不說廢話了,我給你講講這幾天的事吧。」好一會兒,她笑夠了,抖了抖頭髮,認真說道。
「講吧。」
「這麼冷淡?」
「沒有冷淡,我很想聽。」
她瞟他一眼,又撲哧一笑講開了。一個人事喧囂的世界。大樓,一個個辦公室,上級,同事,採訪對象,男人們的微笑,女人們的嫉妒。她小孩做遊戲一樣使用著各種聰明,搭著五顏六色的積木。她快樂,別人也跟著快樂;她單純,別人也以為她單純;都是麻煩事,遇到她都不麻煩。她的小手從小就能把亂糟糟纏成一團的毛線理開。又有亂線團了,你們別弄,讓我來吧。她會嚷著跑過去,從母親或祁阿姨那裡奪過線團在小板凳上靜靜地坐下,左右看看,上下看看,這麼一理,那麼一順,噝噝噝地把一根長線無盡頭地抻了出來,抻得暢快極了。她現在更靈了,理人際關係。一個關係一條線,一堆關係一堆線,無數關係無數線,人人被困得喘不過氣來,她卻在裡面理來順去,源源不斷地抻出自己的長線來,悠悠地,得意得很。哪兒矛盾多,人際關係複雜,哪兒就是她如魚得水的地方。
翁伯雲含笑聽著,欣賞她的聰明,像欣賞最精彩的藝術,欣賞兒童出眾的智慧。常常會快活地笑起來:是嗎?真有辦法。你從哪兒學來這些聰明?讚嘆不已。隔幾天不這樣向他講一堆啰啰嗦嗦的生活流水賬,她就憋悶得慌,她在一切人面前裝樣子,惟有對他可以暢談。翁伯雲呢,隔幾天不聽她嗡嗡上一耳朵,也覺得少了趣味。
和你講話痛快,你是最好的聽眾。
是嗎?很高的評價。
知道我還為什麼願意對你講話嗎?
不知道。
我願意聽到你的驚嘆和誇獎。
那我就多多的驚嘆和誇獎。喲,是嗎?太聰明了。
她大笑不已。
不過,他並不總是誇獎和附和,時而也提出忠告:「你這件事情就稍有些聰明過分了,太過分也不好。」
「接受你的意見;別再打斷我了,聽我往下講。」她其實喜歡聽這樣的忠告。
翁伯雲是從美國歸國的博士,身價高,雖是單身,卻分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黃平平有時也領著人到這兒活動。噯,我今天要舉辦一個小型舞會,借你的地方用用。她在電話中說。好。他自然答應,預先便把房間收拾了。
她領著人們來了,跳啊,舞啊,地方不夠搬桌挪櫃啊,教練啊,張羅啊,指揮調動啊,和中年男人跳,和漂亮小伙兒跳,說笑啊,拍手啊……他饒有興味地坐在一邊。邀他跳,他搖頭。不會,也不想學。她罵他老夫子,便撂下他,到人群中熱鬧去了。半夜了,人們盡興而歸,剩下滿屋煙氣,杯盤狼藉。她一下清靜了,才想起他。他剛剛送走客人回到屋裡,含笑看著她,像看一顆掌上明珠。她心中不禁動了一下。一晚上冷落了他。我跳得好嗎?她問。好。他點頭,把毛巾遞給她。她擦著汗:真好假好?他依然含笑看著她:當然是真好。她心中又感到了什麼。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扮演另一種角色。我幫你打掃吧,她看看亂糟糟的房間。不用,等你走了,我自己慢慢打掃,你累了。她看著他,又看了看錶:太晚了,不想回家了,我在你這兒住一晚上吧,有地方嗎?他一下忙起來:有。你睡房間里。床單換一條幹凈的。我睡在這沙發上。
睡下了,她聽見他穿著拖鞋在門廳里慢慢走來走去。已是後半夜了。他輕輕敲了敲房門。她從床上撐起頭:有事嗎?
他站在門外沒有說話。好幾秒鐘靜默,夜很沉寂。
我累了,而且,主要……我沒有心理準備。她說,惟恐傷害對方。
……對不起,你睡吧。門廳里的燈也熄滅了,聽見沙發彈簧吱吱響著。他也躺下了。她拉開窗帘,頭枕手臂,目光矇矓地看著窗外。
她不能想像和他發生關係是什麼情景,她從未這樣想過,她對他沒有過這種慾望。她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六七歲的小孩兒,在外面玩耍,累了,一身熱汗變涼汗了,回家了。父親來了,母親來了,又都不見了,面前站著的是翁伯雲。翁伯雲隱去了,一個暖烘烘的草窩,停著一隻小鳥。
政協禮堂的舞會是個老派的舞會,一多半老知識分子,紳士氣,知識氣,有點沉悶。沒有迪斯科的瘋狂節奏,都是古典舞,人們規規矩矩地一對對舞著,舞曲停歇時,又都規規矩矩散到舞廳四周。也有不少年輕人,但大多是高知子弟。又一曲舞開始了,翁伯雲把黃平平介紹給一位朋友:你們跳吧,我不會,我喜歡看。黃平平隨著旋律舞入場中。舞伴是個六七十歲的老教授,戴著金絲眼鏡,瘦得兩頰下凹,喉結凸起,可一和她搭挽上,立刻精神抖擻,竭力使舞步顯得瀟洒年輕。那興奮,言語,目光,無不要博得她的好感。真是人老性在。可笑。她掃視著舞廳,發現有三種結構模式:年輕人與年輕人跳,含情帶笑;老年人與老年人跳,多是夫婦,緩緩旋轉,無言語,很拘謹,轉出了幾十年共患難的節奏;老頭子與年輕姑娘跳,有幾對一看就是父女,更多的就說不清了,一些很可愛的姑娘。老傢伙們怎麼把她們「拐」來的?
曲終停歇,老教授摘下金絲眼鏡,用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同時不中斷談話,好像這樣就能使她不離去。她含笑應付著,目光卻四下張望,想發現自己認識的人,這個圈子她比較陌生。她不願意陪老頭子跳舞,或者說不願意陪她無所求的老頭子跳舞。她的每一點支出:時間、精力、感情都不能是白費的,或者為了享受,或是為了進取,或是為了光榮和滿足。
又一曲開始了,老教授精神抖擻,準備向她伸出雙手。她四顧著,同時不得不準備再白陪一次。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出現在面前,容光煥發地伸出手:平平,我請你跳好嗎?好。她高興地和他搭挽上,轉過頭禮貌地沖老教授點點頭。老教授眼睜睜地看著小夥子,露出一絲悻悻然。
這才是舞蹈的旋律,這才是青春的旋風,這才快樂。陽光燦爛,青松挺拔,誰願意在一棵老朽的樹旁佯裝快樂呢?一條小路從山上如狂舞的飄帶盤旋而下,兩輛自行車鳥一樣飛下來,滿山笑聲。
「你怎麼到北京了,齊勝利?」她問,同時眼前浮現出去年和他在一起親昵廝混的情景。
「我專門找你來了,新華社有人說你來這兒了,我就又追到這兒,好不容易才進來。」齊勝利答道,他有一張英俊稚氣的孩子臉。
「找我幹什麼?」
「我……要和你結婚。」
「別說傻話了,我可不能要你當丈夫。」
「我下決心了,一直在北京跟著你,直到你答應我。」齊勝利的樣子非常認真,以至有些口吃。
「還是當小弟弟吧,你比我還小一歲呢。」她有些在意了,但並不急,仍然半開玩笑地說著。
「不。」
「我早已有男朋友了。」
「不可能。這兩天我在北京調查了,知道你和那個叫翁伯雲的博士不錯,可你不會嫁給他。他比你大十多歲,我剛才觀察你和他講話了,你根本不愛這老夫子。」
「別這麼說他,」黃平平有些不快,「他可不比你差。」
「他敢和我一塊兒游泳嗎?敢跟我比健美嗎?看看誰強。」齊勝利用力曲了一下小臂,鼓起凸凸的肌肉。
黃平平笑了,她喜歡他:「人不光靠肌肉。再說,我又沒說他就是我男朋友。」
「別人也不是,我能看出來。翁伯雲糾纏你,我等會兒就去找他談談。」
「你瘋了。」黃平平嗔道。她喜歡他這樣單純熱烈,但又感到事情小有麻煩——她從沒有被麻煩過。
一曲舞罷,正好來到翁伯雲坐處。齊勝利走到他面前,直直立住:「您是翁伯雲教授嗎?……我叫齊勝利。」
「啊,您好。」翁伯雲禮貌地站起來。
黃平平忙在一旁介紹道:「勝利是我去年在武漢採訪時結識的朋友。」
「我和她不是一般的朋友。」齊勝利正視著翁伯雲,聲音不高卻鄭重地說。
「那更好。」
「我是她男朋友。」齊勝利用意義明確的聲音說道。
這場面足以使任何一個姑娘難堪無措,但黃平平只是一笑,往翁伯雲身邊靠了靠(她知道這個舉動的含義,它將在翁伯雲那兒引起她所需要的心理反應),看著齊勝利說:「你和我的關係,我和伯雲講過。」
「是。」翁伯雲說道。他不知原由,也從未聽過齊勝利的名字,但他知道此刻應該如何保護黃平平。
齊勝利的氣勢頓時沒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一個人走過來:「平平,找你真不容易啊。」
黃平平一看他,高興地笑了:「伯雲,勝利,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你們肯定都聽說過他,這就是李向南。」
武漢東湖,風平浪靜。黃平平穿著游泳衣躺在小船尾部。齊勝利穿著游泳褲,雙腳蹬住船底,身子一次次後仰著穩健有力地划著雙槳。他胳膊上的肌肉在陽光下一下下凸起著,抖動著。隨著他肌肉的一次次爆發,能感受到船很猛的衝力。這衝力傳遞到她身上,她便感到身體起著一種興奮。
武漢東湖比杭州西湖好得多。他一邊劃一邊用孩子般的南方口音介紹道。你怎麼老看我?我是幅畫?
我覺得你美。
是嗎?我給你表演個更美的。他收槳,站到船頭,一個魚躍扎入水中,好一會兒露出頭:美嗎?
美。她被刺激著,也跳下了水。
他踩著水,雙手向她潑水,她睜不開眼,換不了氣,嗆水了,有點手忙腳亂起來:別別,我水性不行,會淹死的。船在哪兒?她想抓船,但船已漂到幾十米外去了。她慌了:快,快拉住我。齊勝利格格格地笑著,用側泳拉著她一起游到船邊。倆人在船上曬太陽,身子晒乾了,醉融融的,天空澄清無比,湖水蕩蕩的,躺在一個透明的與世隔絕的世界里,便生出無限情慾。
你躺得離我近點。她說。他挨著她躺下。她側過身摟住他,輕聲說道:你知道嗎,許多女人對男人重才不重貌,可我重視,我喜歡像你這樣的美男子……
面對三個男人。一個,健美的體魄激起她燃燒的情慾,她享受女人的快感(她絕不會同一個體貌乾癟的男人睡覺,哪怕他是偉大的天才);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家,她更多時候願和他來往;一個,她身後的安樂窩,可以靠靠的暖牆。都到一起了,好辦。
勝利,明晚你陪我看電影,有話到時再說,好嗎?(扶著他胳膊,含著情意)約好時間地點。向南,你有事吧?咱們出去談。沒關係,我對跳舞無所謂。翁伯雲,我們上你那兒談,借貴方一塊寶地,行嗎(帶點嬌嗔)?中午順便給我們弄點吃的,啊?
翁伯雲自然遵命。
她願意這樣驅使他,也稍有不安:遣使多了,欠得也就多了,到一定時候,就把自己「抵押」了。不要再這樣了。可為什麼總沒煞住呢?
向南,你喝點什麼?汽水?好,我也喝汽水。翁伯雲,你呢?一進門她就拉冰箱,開瓶,拿杯,加冰,丁丁哐哐,如同回到自己家裡。翁伯雲禮貌地問:平平,你們在哪兒談?到我書房裡談吧?那兒安靜些,我可以在門廳里看書。黃平平一揮手:走,向南,端上杯子,咱們到裡面去談。翁伯雲,你有興趣可以進來。不不。——翁伯雲搖了搖頭。
書房挺雅緻。貼牆一排四個大書櫃,玻璃後面各種精裝書,外文書,一壁堂堂皇皇,對李向南有著某種隱隱的壓力。薄紗窗帘,寫字檯上的玻璃板綠蔭蔭地像一面湖。空調嗡嗡響,很涼。黃平平在轉椅上轉了轉,她注意到李向南目光中的某些疑惑。聽說過翁伯雲嗎?她問。李向南搖搖頭:他是……黃平平笑了笑:他是從美國回來的建築學博士。看到李向南還在等她講下去,就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關係有點特殊?也沒什麼,他是我最可信賴的人,我什麼都願意和他講。就這些。
酸溜溜的一股勁湧上李向南的嗓子眼,這麼說,自己遠不是她最信賴的人?本來這很正常,可現在頗讓他受不了。那個武漢小伙兒呢?黃平平和他有著一種與自己沒有的特殊友情。別難受了,世界本不是以自己為中心的,男人也不止是自己。不過,他不能不佩服黃平平: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她最信賴的人呢。大概所有與她交往的男人都有這種錯覺吧?
還有剛才的舞會,自己一踏進去就有一種外來戶的感覺。這裡有著另一種優越感。他穿得太邋遢,舞也不會跳,東張西望的,讓人白眼,小心翼翼地溜邊走,略覺局促。當然他沒有忘記自己的驕傲。演奏的樂隊儀錶堂堂,穿著鑲金邊金扣的白制服,像是俄國沙皇的僕役,及至演奏到興奮時,鋼琴師便對著麥克風奔放地歌唱起來。整個大廳的氣氛都被他史詩般的男中音感染了。貴族的藝術。
他要談的事既複雜又簡單:想把一份條陳送到成猛手中,托平平幫忙。
平平沉吟了一下:我幫你試試。
李向南信賴她,她能幫助李向南,都使她生出熱情。李向南畢竟是個不尋常的人物,但是她對他又略有一絲輕視,非搞政治不行,處心竭慮的有多大意思?
你這是為了坦率表白自己,上邊能理解嗎?她說。
是有求於她,還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她,李向南發現自己與黃平平的關係無形中發生了很大變化。這削減了他對她的親昵感,卻激增了他對她的征服欲。
我並不是非搞政治不行,但已經搞了就絕不認輸。人生就是一次次危機:我喜歡和危機作鬥爭。他平靜地說道。送條陳的事如果有困難,你就不必多費心了。他站起來,一切要簡潔。
不吃點東西了?黃平平一下有些急了。向南,你等等,我跟你一塊兒走。她拿起挎包:翁伯雲,我們先走了,有事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翁伯雲彬彬有禮地送他們下樓。
我這就幫你去想辦法。黃平平又開始充滿熱情。
李向南走著,沒說話。
還要我幫什麼忙?她又問。
李向南站住了:平平,告訴你我的一個心理。有人駕小帆船橫渡太平洋、大西洋,有人孤身到北極探險,我挺佩服他們。可每當他們半途而廢,我就替他們掃興,會罵一句:軟蛋。不能堅持到最後,就不要開始;開始了,就不要退下來。
那你還有什麼靈活應變啊?黃平平說道。
李向南繼續走著:平平,我能理解你的聰明,我讚賞你的聰明。
我有什麼聰明?黃平平略有些不自然,她的聰明在於別人識不破她的聰明。
好,再見吧。李向南在車站旁站住,伸出手:我希望今後能得到你更多的理解。
她莞爾一笑,沒說什麼。
七八個五六歲的小孩兒在院子里忙忙碌碌「過家家」,像窩快樂的蜂。磚頭搭了個灶,小木柴點著了,紅火黑煙,燒著小鐵鍋。
梳著小刷子的小平平在他們中間指揮著:小燕,你管洗菜——一個蘋果臉的小女孩拿著一把菠菜在水盆里洗著;小剛,你管切菜——一個胖胖的男孩兒噯了一聲,用鉛筆刀開始切菜;圓圓,你放碗,小彬,你管放筷子——兩個小女孩在圓桌上轉圈放下七八個小碟,每個小碟旁一雙筷子;我來炒菜——她往鍋里倒油,放菜,翻炒,點水,加鹽。飯好了,開飯了,排隊拿碗來。每個人的小碟里都盛上幾片菠菜,小板凳劈劈啪啪響,圍坐在小圓桌旁,高高興興地吃起來。
剩下她一個人了。中午的白日晒得人流油,這是片商業區,人又多起來。自己還沒吃飯。兩份冰激凌解決問題。據說,愛吃冰激凌的女人善於交際。這個電話亭好幾個人排著隊,再找一個電話。人還是多,晃來晃去地磕碰。她喜歡看魚游水。水族館的大玻璃缸內,魚們在綠幽幽的珊瑚礁石、海底植物中鑽來鑽去,優哉游哉,誰也不撞誰。人沒有魚聰明,聰明要顯出自在來。她感到自己此刻眼睛聰明,含著笑,像薄荷糖;腳步聰明,走得快,但不急有彈性,躲閃靈活,不和人碰撞;覺得自己整個人聰明,哪兒都能去,哪兒都擋不住她。昨晚做夢自己在買魚,在攤上挑撿著,各種各樣的活魚蹦跳著,鰻魚在魚堆上游來游去。她抓住一條就溜走一條,再抓住一條又溜走一條,好滑。掌中留著滑膩膩的手感。前面出現兩條巷道,一條蟒蛇跟著兩個人。後來,蟒蛇扔下那兩人朝自己追來。她和它搏鬥著。蟒又變成魚,遍體鱗傷,好像就是昨晚電視中看到的擱淺自殺的鯨魚?她知道弗洛伊德,明白這個夢含著性意味……
總算見到安晉玉了——在他家中。因為他是要人的秘書,也便成了要人。還不能同這個清秀小生談正題呢,江岩松在場。
平平,正想找你呢。這位高級幹部學院副院長江嘯的公子笑笑說道。
他為什麼有一種過份的熱情呢?因為自己碰見他在安晉玉處?要見成猛的秘書,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人為了遮掩某種曖昧,才會不自覺地支出過多的熱情。她不喜歡江岩松,對人似乎很隨和親切,但又含著矜持;要保持平和,又怕失了風度;似乎很正派,絕不對女人挑逗,可又讓你感到他整個身體充滿色情。
找我幹啥?她問。
我們研究所召集了一次歷史討論會,你不給我們發條消息?江岩松說道。
她一笑:行。她明白他。有時候求人反而是籠絡人的手段。明白裝不明白,別人還看不透你,這才是真聰明。她又說:你把討論會的情況寫個材料給我,到時候我給你們發消息。她不吃虧,消息發得多,不是自己的成績嗎?又不費她時間。江岩鬆起身告辭,臨別和她鄭重地一握,那誠懇的目光,那誠懇的話語,都使她心中想笑,想說:快走吧,別表演了。看著江岩松背影,她知道:他以後會聽自己調遣的,是自己的又一個觸角。
第三者一走,安晉玉頓時精神煥發,殷勤地拿出冰鎮汽水西瓜,在她身邊轉著。她更輕快了,吃喝,說笑,現在只需單打一,應付一個人了。安晉玉一直在追求自己,這她早明白,所以她也稍認真一些地處理關係。她至今的藝術,就是把事情限制在始前朦朧階段。她允許對方表示特殊的好感,報以微笑信任,但盡量不給對方機會表明一切,保持個較長時期。若對方最終明確提出了,她也自有善策。不答應他,又絕不傷害他,還要把雙方關係轉入一種超出一般的、含著曖昧的親密友誼。她是再聰明不過的女人了,常常輕而易舉就解決了對於一般姑娘是很危險的事情。她現在就是不想答應任何一個嘛,她從不說假話,她現在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起碼三五年內不想受任何約束,不考慮結婚。你對我好,我當然高興。可我確實不知怎麼答覆你,你最好多接觸幾個女孩子,多選擇選擇,千萬別只掛我這一頭,要不,你死心眼白抱幾年希望,不耽誤你了?我?對你挺有好感。可到底只是好感啊。不要勉強我,啊?和我一起跳舞,可以;看電影吃飯,也可以;散步談心,談最親密的話,我更願意;雙方感情投合時,吻一下額頭也允許;如果提進一步要求,甚至想上床,那我不。她只有遇到那些真正激起她情慾的男人時,才會發生性關係。那是她主動要求的。任何社交友誼或者利益需要——即使對方操著自己的命運,都不能使她貢獻身體。
女人用貢獻身體來換取什麼時,就很可悲了。女人最不能違心出賣的就是自己的情愛。
她用小勺品嘗著小碟里的冰激凌,不抬眼,隨意說笑著。安晉玉在她身邊轉著。黑皮涼鞋咯吱咯吱響著,兩條挺直的褲線不時彎折著,他的手挺白,手指修長,動作細膩,能感到他含笑的目光。願圍著我轉就轉吧,女人就應該是男人的軸心。
噯,安晉玉,想起一件事,那個李向南托我往上遞個材料,你說,我該不該幫他?
往誰那兒送?成猛?你啥事都可以熱心,這件事你千萬別管。老頭子對他很反感。
可……我隨口答應他了……你覺得李向南這個人怎麼樣?
我對他印象不算太好。可這還不是我不願幫你忙的原因。你張嘴求我的事,我總該盡心的。(那當然。她嫣然一笑)可你要知道,成猛對李向南有過批示。我為他送材料,我能扛得住嗎?
黃平平垂眼想了想,點了點頭,既是點給安晉玉看的(表明她特別聽信他的話),也是點給自己的。這事的確不是很好辦。
可她怎麼對李向南交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