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兩個人又見面了。
李向南沉鬱地笑了笑,看了看那邊熱鬧的客廳。你爸爸那兒人太多,我說不上什麼話。顧恆要回省里,自己來看望一下省委書記,但這兒高朋滿座。他這晚輩下屬,現在又灰禿禿的,只能靠邊了。
小莉走過去砰地關上房門,又回到摺疊椅上坐下。這是她的房間,她又隨便又自在,說著話,翻著畫報,磕著瓜子。你今天露個面,算是給他送了行就可以了,他不會和你多說什麼。這麼大的嫌他能不避避?他得當省委書記啊。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縣裡,你爸爸是不讓我回了,調查組已經開始調查我了,看來,最近我還得留在北京。
我問的是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想找幾個最知心的朋友好好談談,全盤考慮考慮。他知道這句話說得還算聰明。
小莉眼睛閃了閃:我算一個嗎?
你?當然算一個。
我再介紹你認識幾個現代派的朋友,好嗎?
理智的支撐一鬆弛,屈辱感就像黑夜中的浪濤一個個壓下來,難以透氣。那天在調查組面前,明明覺得他們對自己不善,自己還要表現得那樣信任尊敬,把他們當「親人」,明明看出那位組長專會做官樣文章,是個很平庸的幹部,提的問題又那樣令人難以忍受,自己還要夾著尾巴,小學生一樣謙謹回答他。幾個黑色的大齒輪絞著自己的心臟。路邊的樹是一個個獃獃的問號,冬天火爐子外面要罩一個黑灰的洋鐵皮外殼,自己從不想穿太緊身的衣服……牙齒咬得格格響。
她把李向南領到饒小男家了。她既要讓饒小男見識見識「她的」李向南,也要讓李向南見識見識她「過去的」饒小男。
李向南的名氣、體貌、氣質形成對饒小男的壓力;饒小男因在自己家中,周圍有幾個簇擁者又獲得心理優勢。兩個男人都因為小莉而有點微妙的潛對峙。經過了一番客氣友好又有些不自然的閑聊,他關心一下你的改革啦,處境啦,你詢問他一些文藝評論的情況了,在大學任教的情況了。人人只關心自己半徑內的事情,可人人先要從關心對方的客套開始。兩圓相切,漸漸便看清了共同關心的部分,談話便真格熱烈起來。陌生感消失了,潛對峙則化入激烈的談鋒中,使之更尖銳。都要保持自己的優勢,但李向南還懷著想聽聽對方見解、開闊一下思想的目的,所以採取了寬厚沉穩的風度,饒小男則更顯出激烈,慷慨陳詞,像只好鬥的公雞。
他的思想有如鋒刃划豆腐,橫一下豎一下,銳利無情。
好一塊又白又嫩的大豆腐放在面前,任他宰割。
你的人生觀是什麼?政治事業,精忠報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懷才不遇,仗劍長嘯,壯懷激烈,一套中國的傳統文化。你的價值觀是什麼?不過是千古留芳,百世留名,說得再難聽點,衣錦歸鄉,耀祖榮宗這類意識也少不了。不承認?看看你們這幫知青,要是當了官,出了名,就都想回插隊的地方看看了,回母校看看了。那不是衣錦歸鄉?還是傳統文化。你自我完善的人格標準是什麼?諸葛亮,屈原,再加上管仲,鮑叔牙,韓非子,樂毅,還有什麼?都是一套中國傳統賢臣人格。這種人格值什麼錢?「文化大革命」把一些老幹部整得那麼慘,他們也不敢抱怨,臨死還希望能見偉大領袖一面,簡直是愚忠。中國不打碎這一套,一百年沒出路。「文化大革命」為什麼能搞起來,毛澤東一個人能造成這麼大浩劫?全靠傳統觀念做幫凶。那時的幹部要有十分之一像我饒小男這樣「肆無忌憚」,歷史就是另一個樣子了。你翻翻歷史,你的那些思想觀念哪一條不在歷史中找到原型?這次你要在政治上被打趴下了,再看看你的心理吧,悲悲壯壯,和屈原、岳飛差不了多少。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麼新貨色。想想吧,連你這樣的改革家都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可悲不可悲?我對中國現狀沒什麼樂觀,我滿眼都是幻滅感、危機感。中國人沒有危機感、幻滅感——只有魯迅真正有——是最大的可悲。
「李向南,坦率說,別看社會上有人擁護你,有人反對你,你像個新聞人物,我們大學里就有許多大學生崇拜你,可我根本不把你看在眼裡。中國的希望根本不在你們身上。說句難聽話,你們是被傳統文化做了閹割術的,已經毫無個性。」
是男人對男人的惡意?是現代派對傳統派的蔑視?是宰割他人的快感?是表現自我的衝動?這話說出口太痛快了。
李向南費很大力,才把一口唾沫咕咚咽下喉嚨。他想說:你們可以無比的徹底解放,可是,你們現在能這樣肆無忌憚地說話,卻要靠我們這些看來很不徹底的實幹家上上下下為你們開出一個局面。沒了我們拱著前進,平衡出這樣一個現狀,你們連一天這樣講話的可能都沒有。當我們為歷史前進做最實際的工作時,你們站在我們背上揮胳膊揮手,沽釣「思想先驅」的名譽。但他卻只是仁厚地笑笑,看著饒小男左右坐的幾位年輕人:你們對饒小男的觀點有何評價啊?他希望發現他們之間的矛盾,自自然然引導談話發展。他們卻表示:我們同意小男的看法。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飛:《滿江紅》
「向南,我認為小男說得對,挺尖銳的。」小莉揪著路邊的柳枝,邊走邊說道。
「哼,我懷疑『文化革命』時,他們都在揮小紅書呢。」李向南嘲諷地笑笑。
「別捍衛自己的自尊心了,你好好想想,應該承認他有真理。」
李向南沉默了。他承認饒小男的話中有真理,因為承認,心中備受煎熬,難道自己並非思想最深刻者?小莉的話更使他受刺激,後悔當時沒有辯駁饒小男一番。
小莉又說了一堆,不斷引用饒小男的話來批李向南。李向南臉色變得黑里透青,終於剋制不住了:「別老說你的饒小男了,我不想聽。」
小莉站住了,吃驚地看著李向南,你也有受刺激的時候?她覺得有趣:「你這麼惱火幹什麼?你這麼惱火恰恰說明我說對了,饒小男擊中了你的要害。」
「你滾吧,」李向南一揮手,「我不需要你來教訓我。」
她第一次看見他罵人,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失態。他兩眼冒火,腮幫子抽搐著,過了一會兒,垂下眼,牙咬住了,那爆發的衝動潮水一般落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對,不該發脾氣。」
她走過來雙手搭在他肩上,近近地看著他。街道上有車,有人,有注意他們的目光,她不管了,踮起腳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我喜歡你這樣。」
他抬眼很快地打量了她一下。
她眼裡露出笑意:「向南,你比我成熟,但我覺得,你還不會做一個真正的人。我現在越來越覺著,你離了我就不行。」她得意地笑了。
「可笑,」李向南嘲諷地一笑,「因為要拯救我而對我感興趣?」
自己是怎麼了?一上初中突然變得心猿意馬。好學生也不好學生了,班幹部也不像班幹部了,到處的調皮折騰,如無韁的野馬,在球場上,在放學的路上,在校園裡,都成了嗥嗥亂跑的男生首領。下了課與男同學在教室里追逐,桌椅乒乓響,塵土滿屋揚,嚇得女生們抱頭躲閃,尖聲喊叫。他勇猛,他粗野,他像獵犬一樣在桌椅巷道中追捕著獵物。有時像撐雙杠一樣躍過桌椅;有時興起,乾脆就騰騰地踏著女生的椅子過去。聽見她們尖聲嗔罵:你們幹嗎呀,亂踩人家椅子。他不管,仍從椅子上踏過,他朦朦朧朧的意識中:這就是男子漢的風格,女生心裡喜歡這種粗魯的男子漢風格……
主席台下坐滿著大學生,黑壓壓的一千多人。臨放暑假最後一天,學生會組織的活動,請幾位改革家來大學作報告。他從古陵剛回北京,就接到了這個邀請,現在,他如期來了。
小莉也跟著來了。台下第二排,中間靠右甬道的座位上,身穿紅色連衣裙,眼睛閃閃發亮。她在這群大學生中仍顯得鮮艷奪目,這給了他以很生動的刺激。這位姑娘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越來越重了。
他的報告作完了,熱烈掌聲,然後是「答聽眾問」,大學生們紛紛遞條。一個學生會幹部在主席台邊俯身收著下面送上來的條子,先交到坐在主席台上的校黨委副書記手裡,他一張張看過,過濾掉一些,把適宜的再交給李向南。
都給我吧,不要篩選了,我不迴避任何問題。他伸出手,對坐在旁邊的副書記笑著說。
台下一片熱烈掌聲。
副書記尷尬地笑笑,把一堆條子都給了他。
校領導對他今天如期到來有些意外,尷尬。他心中自然明白。大學生卻把他當成英雄,一到校就被他們簇擁著,里三層外三層。無數的手拿著筆記本請他簽名,無數張嘴爭搶著提問。我們看了報道你的文章了,你認為「新星」這個稱呼好嗎?我們想去古陵考察歡迎嗎?《參考消息》上刊登的答加拿大記者問是全文嗎?你還有什麼觀點?……
現在這些條子是那些問題的繼續。
你感到有壓力嗎,大嗎?他念條。
——搞改革,壓力總會有的。我喜歡有點壓力,越大越好。他答道。掌聲。
你對自己評價如何,很高嗎?
——我對我的評價是這樣的:我的今天比我的昨天成熟,我的明天將比我的今天成熟。我很欣賞這個自我評價。他微笑著,台下大學生們也笑了。
聽說你現在被整了,上面已有批示,是這樣嗎?你怎樣看這遭遇?
——(回答要慎重)你們可能會聽說一些有關的傳聞。我能回答的是:如果我的情況上級領導還不完全清楚,有些同志出於對革命負責提出些問題,組織上進行必要的調查,那是完全正常的。我的態度是:相信組織,相信事實。
你認為政治是不是很殘酷?
——首先要區分是什麼樣的政治,不同的政治情況是不一樣的(回答一定要嚴謹)。當然,政治是複雜的,這大概都是一樣的。
你是高幹子弟嗎?你對高幹子弟掌權如何看?你的妻子在哪兒,漂亮嗎?
——我可以算是高幹子弟吧。我認為高幹子弟如果無德無才,就不配當領導幹部,和別人一樣;如果德才兼備,就可以當領導幹部,和別人也一樣,至於我的妻子,我只能說:我還沒結婚。(哄堂大笑。)我想,我未來的妻子會是漂亮的。掌聲。
李向南,你用表面的誠懇坦率賺了不少掌聲,我卻覺得你很虛偽,回答問題很圓滑,迴避實質,用你所謂政治家的風度來搪塞我們,我們希望你針針見血。請回答:一,你說高幹子弟應該與平民一視同仁,但事實上一樣嗎?二,據確切消息,你在政治上已經不行了,如果你受到不公正的處理,你敢坦率發出你的憤怒嗎?三,我認為你的思想遠不夠解放,還背著很大的傳統文化包袱,你承認嗎?四,你對金錢、女人渴望嗎——請說真話。
念完這張條,他停頓了一下。整個禮堂都靜靜地注視著他。他看著台下,小莉像朵紅花在人群中閃耀。
我不虛偽,我對大家是誠懇的,但是,我有我講話的方式,就像你們每個人也有各自講話的方式一樣。我不搪塞你們,今天的大學生是搪塞不了的。至於這張條子提的問題,我回答如下:一,關於高幹子弟掌權問題,今天不止一張條子提到,這是個信息,容我調查,思索;二,如果我遇到不公正處理,我的態度是相信時間,時間遲早會作出公正結論的,不過(風趣地笑笑),我目前還未受到任何不公正的處理;三,我承認我思想還不夠徹底,我將向你們,向更年輕的同志學習,磨礪自己的思想鋒芒;四,對金錢,當然是多些比少些好(台下些許笑聲),但我並不太看重,我希望整個社會富裕。對女人,我渴望找到一個真正理解我的女人做妻子。
台下反應錯雜,有幾片掌聲,有被打動的注視,有不滿的噓聲。
沒過一會兒,又上來一張條子:我今天在台下,可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每天都像今天在台上一樣,嚴格表演自己的角色。你能不能去掉化妝,有血有肉地講上幾句、罵上幾句呢。誰願意理解你?越理解你越討厭你。敢念念這張條嗎?——一個要拯救你的人。
這是小莉寫的條子了。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緬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余佗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屈原:《離騷》
「你那不叫虛偽?你在台上說過一句發自內心的話嗎?太窩囊了。」
「我有我的處境。」
「人要這樣壓抑自己,再偉大的事業都沒價值。」
「歷史上哪個偉大的事業家不用理智掌握自己?」
「不和你扯大道理了。」
兩個人逆著北京展覽館電影院散場的密集人流來到莫斯科餐廳,小莉要請他吃西餐。北京展覽館坐落在北京動物園東側,原名蘇聯展覽館,尖塔,俄國宮殿式建築。餐廳在西側,緊鄰動物園,隔著綠欄杆,可以望見動物園內團團綠樹披著塵土,稀稀疏疏的遊人圍著熊山、猴山慢慢轉著,整個園子顯得冷清。
餐廳里卻是金碧輝煌,上百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一派優雅奢華的氣氛。小莉拉著他朝里走,東張西望地尋找著空位。好,那兒有空。她說。一張方桌上,只坐著年輕的一男一女。
李向南卻站住了:「別去那兒了。」
「為什麼?」
「……我不想見他倆:邢笠和梁君。」
「邢笠和梁君?梁君,就是出賣你信件的那個女人?」
「是邢笠翻出她的信的。」
「我懂。」小莉又朝那兒看了看,「走。」她大大方方挽起李向南,朝那兒走去。「你坐那兒,我坐這兒。」她旁若無人地拉開椅子。
那兩位正一邊吃一邊說笑著,男的還把一叉雞塊喂到女的嘴裡,他們並不抬頭。不屑旁顧,是這裡高雅的吃派。還表示著對擠上來就座者的嫌厭。但是,那位女的略揚了一下眼,登時愣了,她想笑,很不自然,很困難。邢笠跟著抬起眼,目光閃爍了一下,堆出點笑來:「李向南,你們也來了?」
這還用說嗎?都尷尬,李向南尷尬,梁君尷尬,邢笠更尷尬,惟有小莉輕鬆自如。「邢笠,我見過你,你和我哥很熟,對吧?」她雙手抱肘,直視著對方笑道。
「啊……」邢笠覺得剛才喝的啤酒一下變成脊背的汗了。
「你是揭發李向南的十簽名之一吧?」她含著漫不經心的諷刺。
「小莉。」李向南責備地制止她。她朝旁邊一擺手。
「我……」邢笠期期艾艾。
「李向南到底有啥問題,你們能不能當面坦率講講?講明白了,他寫檢查也容易點。」
「材料不是我寫的……我只是……」
「你只是提供了點素材,對吧?你現在能不能當著李向南面講講,你們為什麼要搞他?……不好講,要不要我來講啊?就兩個字:嫉妒。承認嗎?」
李向南幾次想制止她。但是已經到這個份上,制止也沒用了,乾脆聽著。
「你們這麼多人嫉妒他,說明他比你們強。沒有比整人更容易的事了。邢笠,你若不信,從今天起,我什麼也不幹,專門整你,四處搜羅你的材料,肯定把你整垮。」小莉說完了,冷蔑地看了看他們面前的四五個盤子,招了招手。侍者來了,她拿起菜單,毫不停頓地劈里叭啦點了一大串,冷盤,熱菜,湯,啤酒,汽水,麵包,黃油,水果,咖啡,紅茶……咖啡要濃些,不要加糖。
公元1968年,在中國東北瀋陽市廣場上(繼而也在全國各城市廣場上,工廠,農村,機關學校,軍營,商店,幼兒園),數以十萬計(繼而是數以百萬計,數以千萬計)的工農兵學商胸掛桃形忠字牌,排成氣勢宏大的方陣,懷著對領袖的「無限熱愛、無限敬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揮動語錄本,跳起了忠字舞,翻騰起一片紅色海洋。歌聲響徹雲霄。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最紅的紅太陽。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她痛痛快快說完了,給李向南剝皮剝完了。一下靠到樹下的長椅背上,看著對面燈光清白的馬路:我說累了,該歇歇了,你還是無動於衷嗎?
從餐廳出來后,他們一直在馬路上散步。天漸漸黑了,路燈越來越亮了,乘涼的人越來越多了,又越來越少了,街上冷清了,空蕩了。話說得夠多了,他提出送她回家,她說不想回。從百萬庄到甘家口,又到釣魚台,玉淵潭,來來回回走。這條路很寬闊,汽車道,自行車道,人行道,路兩邊有樹,有草坪,路邊一對對情侶相挽漫步,樹影濃處有人接吻。夏蟲在鳴,微風在拂,草木清香,星火閃爍。她挽著他慢慢走著,很安靜,很溫情,清白的熒光路燈一盞盞在頭頂移過,他們的影子在腳下由濃至淡,由短變長,越來越長,淡化消失,過一會兒,復而又在腳下出現。街上更冷清了,他又說送她回家,她卻說:咱們聊個通宵,你願意不願意?他看看她,微微一笑:奉陪。他們來到二里溝,外貿部進出口公司的大樓對面,路邊有個小小的街邊公園,在陰影最濃處坐下了,大概是半夜了。小莉又激烈地抨擊開他了。……
我?沒有無動於衷。他靠著椅背兩手平伸,感到椅背既有著夜露濡濕的涼意,又透著白日炙曬的濕熱。小莉頭一仰枕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想先理理思想,他今後怎麼辦?對自己來個徹底否定?自己真是被傳統文化「閹割」了?一想這個詞就出汗,悻惱躁怒。他要駁斥他們,他能輕而易舉地抓住他們的淺薄處,謬誤處,他能提出許多更深刻的理論,然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並不能擋住他們的全部攻擊,許多支箭射在他的弱處。
你在想什麼?小莉偏轉過頭,臉頰在李向南手臂上輕輕蹭了蹭,覺著他手臂的硬實,覺著了自己臉的光嫩——她為覺著這光嫩而感到春心蕩漾。
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願意我進一步解剖你嗎?
可以。
那你需要主動配合。從現在起,你完全放鬆,對自己不做任何控制,讓它進入恍惚狀態,不要想任何事情,這樣你眼前會自由浮出一些景象,你凝視它,同時你描述出它們,然後我就能深入分析你了。
他照辦了。眯著眼凝視著前方。靜靜的,黑魆魆的樹影,白亮的街道,模糊成一片黯黯的灰白。一種生命的旋律在心頭升起,淚水禁不住湧上眼眶。他看見一個疲憊的男人在田野上迎面走來(我看見一個疲憊的男人在田野上走來——他夢囈般喃喃著開始同步敘述),弧形的地平線壓得很低很低,背景是灰藍色的天空。白霧般瀰漫的雲。男人高大而瘦削,他的衣衫襤褸,神情堅毅,同時又是……冷落的。他走過來,我需要仰視他。他從我頭頂走過去了,走出了視覺銀幕。原野很空礦,一片荒涼。
遠遠地,一個圍著黑頭巾的老婦迎面走來。她左手挎著籃子,右手拿著一根麥穗,黑色的衣服與頭巾合為一體。她在弧形的地平線伸過來的大道上走著,地平線依然很低很低。大地是咖啡色的。她走過來了。不知為什麼,鏡頭不是仰拍的,她的側影一直走出了我視覺的銀幕。
路邊突然出現河床,剛才還沒有。淺淺的水在巨石間流過。水是悲愴的,水邊的岩石峭壁是冷漠的。水越來越少,近於乾涸了。荒涼的河灘,河灘里流著一線細細的河水,水越來越細。弧形的地平線不見了,咖啡色的大地也不見了,只有乾涸的河床,還有就是冷漠的峭壁。
還用再往下說嗎?噢,眼前又出現了視覺的銀幕了。(小莉一直靜靜地凝視著他,她在他發亮的目光中看到了他所敘述的一切……)
出現一條咖啡色的河,穿過綠色的田野斜著伸向遠方,地平線很低。一個男人正朝遠處走去,穿著花襯衫,咖啡色褲子。一會兒,他頭上又多了一頂禮帽,他摘下帽子,像是在致意,又戴上。迎面有人過來,兩位夫人,黃色鬈髮,鮮紅嘴唇,影子一樣走來,他穿過她們前行了。
又出現山谷。山是黑的,峽谷是白的,兩面山是弧形的。
一道河水從峽谷流過來,兩邊的山一下子不陡峭了,像大鳥平伸的翅膀很寬地展開著。中間白色的天空很寬,江水被陽光照得透明,泛著桔紅的顏色。
迎面流來的水又橫過來了,捲起灰色的浪頭,浪頭像漩渦一樣旋轉著。它的底部依然是桔紅的河水,它的上部是灰色的。它旋轉著越卷越高,像一個悲哀的女人,把長長的頭髮一下甩到前邊去。聽見嗚咽的聲音。
眼前出現一扇窗戶,窗外是一排窯洞。窯頂是相聯的平緩弧形,窯頂上面是一排高高的楊樹,幾乎遮住了大半天空。它們在炎熱的夏日中微微晃蕩著。一隻蝴蝶在樹半腰翩飛。像個小小的靈魂……
好了,不說了,累了。他睜開眼。你來給我分析吧。怎麼了,小莉?他看著她。
小莉眼裡閃著淚水,在黑暗中映出一個透明的世界,四下飄動著藍色的火焰。她笑了笑,低下頭擦去淚水,然後仰起臉:你本來是應該搞藝術的。
我?
你從小是個夢幻很多的人,對吧?
……是。他看了看她,承認道。
她又垂下頭,眨了眨潮濕的眼睛,說道:你原本是很善良的人。你從小在性方面壓抑著很多渴望,常常獨自編織愛情的幻想和故事,對吧?
我……
你是個很念舊情的人,可你常常壓抑這種感情。你容易惆悵,可你常常不許自己惆悵。你愛過不止一個女人,經常做有關性愛的夢。你是個七情六慾很強烈的人,不是冰冷的身軀。可你始終在和自己的情慾作鬥爭。你其實很軟弱,不過,你從來不流露,你可以獨自忍受。仇恨,嫉妒,恥辱,感恩,同情,這幾種感情你都很豐富,你卻不讓它們輕易暴露。你有很健全的性格,可在你心理深處,卻有一點小小的變態。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一次腦部創傷,抑制機能被損害,你可能成為一個最狂暴的人。你在壓抑憤怒時是不是經常有這樣的衝動,恨不能用拳頭砸牆,砸石頭,砸一切堅硬的東西,砸傷自己的手?
李向南震驚地看著她,那藍幽幽的火焰在四面飄飄忽忽地燃燒著。你怎麼知道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聲來。
憑我的直覺。我剛才看見你所說的一切了,我看見了你的童年,看見你在澡盆里洗澡,看見你在公園裡領著一群小朋友遊戲。
他更驚異了。
你排除雜念,凝視你剛才看到的一切,或許你也能看見自己。
他聽見小莉的聲音,他凝視眼前,疲憊的男人,穿黑衣服裹黑頭巾的老婦,河流,弧形地平線,岩壁,灰藍色天空,咖啡色的小路,都在眼前隱隱飄忽。一道淡白的光突然斜著從天空照下來,他看見自己了,赤裸著站在田野上,弧形的地平線變得更低了,上面燃著藍色的火焰。
天色微明,他們站起來了,走出黑幽幽的街邊公園。馬路一片凄清,比夜裡還空曠。他們突然一起抬起頭,看見一個奇異的景象。
當頭一盞熒光燈發著凄慘的白光,大海碗似的白燈罩上張著一張密密的蛛網,蛛網由中心輻射線和連接這些輻射線的多邊形邊線組成,上面網著幾個蚊蟲。一隻碩大的黑色蜘蛛在忙碌地編織著,突然一陣風,它被吹下來,垂著三四米的遊絲在空中飄蕩。它掙扎著盪到了水泥電線杆上,像甲蟲一樣慢慢向上爬著,那距離對於它顯然是太遙遠了。又一陣風吹來(好冷啊,兩人打了個寒噤),蜘蛛再次被刮掉,好一會兒,又盪回到電線杆上。它停了一會兒,仍然慢慢向上爬著。它只有回到燈罩那兒去?
兩天後,李向南得到正式通知:他被免去古陵縣委書記職務。調查組對他作了什麼結論,他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