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新星滔滔不絕,顧小莉大笑不已。
要吃?北京飯店,東長安街,電話總機55.2231;新僑飯店,東交民巷,電話總機55.7731;民族飯店,民族宮,電話66.8541;前門飯店,和平門外,33.8731;友誼賓館,西直門外白石橋,89.0621;華僑大廈,王府大街,55.8851;華僑飯店,北新橋三條,44.6611;燕京飯店,復興門外,86.6200;燕翔飯店,東直門外將台路,47.1131;建國飯店,建國路3號,59.5261.這些都是連吃帶開房間都行的大飯店.想吃烤鴨,全聚德烤鴨店,和平門,33.4422,前門大街、王府井帥府園各有分店.要不要全鴨席?烤鴨,再加上鴨舌、鴨胰、鴨胗、鴨肝、鴨膀、鴨掌、鴨心做成的八十多種名菜.拌鴨掌,琥珀鴨膀,糟煎鴨肝,鹵鴨脆,芙蓉鴨掌,炒全鴨,火燎鴨心,干燒鴨脯,北京鴨卷,燴鴨丁……怎麼樣?開胃不開胃?崇文門外大街還有一家便宜坊烤鴨店,電話75.0505,好記,0505.燜爐烤鴨,一百二十年的老字號了,也有全鴨席,還有山東名菜:鍋塌龍鬚,醋椒鯉魚,糟溜魚片.不想吃烤鴨,要吃烤肉嗎?北京烤肉店,地安門前海東沿14號,電話44.5921,一百三十年的老字號.烤、爆、涮全有.那烤肉你沒吃過,薄極了,鮮嫩極了.還有炸羊尾、炸蝦串、奶油扒魚翅、蜜汁八寶蓮子飯,極棒.想吃宮廷菜?第一家,聽鸝館餐廳,頤和園聽鸝館內,28.3955,全魚宴吃過沒有?魚菜,魚湯,魚餡面點,全是昆明湖活魚做的.第二家,仿膳飯莊,北海瓊島北漪瀾堂道寧齋內,44.2573,慈禧遊覽北海用膳的地方.這裡最講究「色、香、味、形」,有名的菜:扒鹿肉,羅漢大蝦,懷胎桂魚,鳳凰扒窩,佛手卷,哪樣都經得住看、聞、吃.還有許多民間流入宮廷的小吃,豌豆黃、芸豆卷、小窩頭、肉末燒餅,都別有風味.要吃正宗川菜,四川飯店,宣武門內絨線衚衕,電話33.6356,麻、辣、甜、咸、酸、苦、香七味俱全,怪味雞、鍋巴魷魚、豆瓣魚、魚香大蝦、麻辣豆腐、擔擔麵都能辣得你靈魂出竅.還有峨嵋酒家也不錯,月壇北街,86.3068.要吃山西刀削麵,晉陽飯莊,珠市口西大街241號,電話33.1669;要吃湖南風味,馬凱餐廳,地安門外大街,44.4889;要吃山東風味,豐澤園飯莊,珠市口西大街,電話33.2828;還有萃華樓飯莊,王府井大街北口,55.4581.知道中國四大菜系是哪些嗎?北京菜系?簡直胡說.我告你:川菜,四川;魯菜,山東;粵菜,廣東;還有揚州菜系.廣東菜誰家有名?北京好像沒有太有名的廣東菜館.涮羊肉是東來順飯莊,清真,王府井大街,55.7840.清真館還有鴻賓樓飯莊,西長安街82號,33.0967,白崩魚丁、砂鍋羊頭才叫來勁兒.對了,想起來了,有廣東餐廳,西直門外大街,89.4881.要吃西餐是……
——莫斯科餐廳,西直門外大街,89.3713.小莉搶過話來.行了,行了.別臭顯了.我不想吃,想玩兒.
玩兒?北海,景山,頤和園,天壇,地壇,月壇,日壇,這些你都知道,也都沒什麼勁,往遠了去吧.香山,碧雲寺,卧佛寺,十三陵,你都去過,也不說了.去法海寺.坐落在西郊石景山模式口附近翠微山上,北靠翠微山,山色秀麗;南面永定河引水工程,水光清媚;西鄰承恩寺;東南山坡上有中外知名的冰川擦痕.怎麼樣,夠意思吧?五百年歷史.大雄寶殿內的壁畫沒看過吧?極有藝術特色.再去一地兒:八大處.去過了?那不提了.大覺寺去過嗎?沒有?西山著名的廟宇之一.始建於遼咸雍四年,公元1068年,九百多年了.全寺有九座殿堂,依山勢而建,軒敞雄壯。寺內有1068年的遼碑,八百多年的古銀杏樹,三百年的古玉蘭花。附近有鷲峰,西北通妙峰山——那裡盛產玫瑰,去那兒游上幾天相當帶勁兒。怕熱?大覺寺有泉水,龍潭,廟周圍儘是溪流,是避暑勝地。再去潭柘寺,怎麼樣?「先有潭柘,後有幽州」,歷史悠久。比北京還古老。北京最古老的廟寺了。有旅遊價值吧?最早建於晉代,一千六百多年了。寺後有龍潭,山上有柘樹,所以得潭柘之名。連這兒都沒去過,真土老冒兒。在哪兒?北京西南方向,三十公里,是山裡,而且是深山,來勁兒吧?建築相當整齊,中軸線上天王殿,大雄寶殿,齋宮,毗盧閣,西路有戒壇,觀音閣,東路是清代行宮,也有八百年的古銀杏樹,高近四十米。開輛吉普車去,從潭柘寺出來往東南走八公里,還有一座戒台寺,它建於……
——行了,行了,別背了,到時候去就行了,今天先想看演出。
看電影、看歌舞?民族宮禮堂不用說了;青藝劇院你也知道,東長安街路北;天橋劇場,天橋北緯路;首都劇場,王府大街;音樂堂,中山公園;……
——知道你是北京通了,咱們就去中山公園音樂堂聽音樂吧.不過,我要先去買兩件衣服.
買衣服?王府井服裝店,東單三條58號,55.7216;立新門市部,王府井大街,55.3348;還有,你要買乳罩的話,王府井大街還有新風乳罩門市部,55.2389;(——去你的,誰要你介紹這個.)紅都服裝店,東交民巷,55.5578;藍天時裝店,也在王府井,55.2914;西單服裝店,66.1196;噢,王府井大街上還有一家新穎服裝店,55.0684;東方服裝店,西四南大街,66.7921……
——小莉笑得前仰後合,我要買古董、工藝美術品呢?她開起玩笑來.
王府井大街有北京工藝美術服務部,55.6806;北京畫店,55.3409;崇文門內有北京市信託公司工藝品商店,電話不知道;(——還有你不知道的?小莉譏笑道)沒想知道.前門大街有北京特種工藝品試銷門市部,33.7945;還有的,北京市文物商店,33.6596;韻古齋歷代陶瓷門市部,33.6632;榮寶齋,33.3352;門市部多了,應有盡有,都集中在琉璃廠.開門不開門不知道,好久沒去逛了。
——我要買葯。
買葯?哪兒都有藥店,裡面賣什麼就有什麼,你自己去,我不逛那兒。
——你記那麼些地址、電話幹啥?
吃喝玩樂方便啊。……還有,再添一句真話吧:下圍棋,練記憶力。好了,不聊了,明天,你去我家轉轉吧。
北京這座古城內,除了那些堂皇的建築——古代的宮殿園林,現代的會堂、博物館、大廈——沿街儘是些小四合院、小院門、小店鋪、小平房。讓人想到這原是皇帝與無數小商小販合住的城市。然而,入了一些小衚衕的深處,車馬稀了,喧鬧靜了,卻有一些大宅院。
楚新星家獨住著一幢小樓,樓很別緻,進了院門,迎面一座假山,有草有木。中間一條石階路,拾級而上,兩邊擺著一盆盆仙人掌及花草,路盡便是山頂,平平的水泥平台,面前是棕色的大木門,一幢房子。初看是平房,其實一進門便是到了三層樓房的第三層上。棕色的木板地,木板裝飾的牆,走廊,兩邊許多房間,一扇扇很沉重的推關無聲的棕色木門,走廊有迂迴,看不透兩頭都有什麼去處。樓梯鋪著地毯,沿螺旋形樓梯而下便到二層樓,同樣的走廊,很多房間,一間很大的客廳,很大的落地窗及大陽台門,外面是一個能舉行乒乓球賽的大陽台,放著幾張圓桌,圍著藤椅。再沿樓梯螺旋而下,便到一層樓,又是走廊,房間,還有廚房,大飯廳。出了大門——這是後門了,就到了二層樓陽台的下面,圍著廊柱,像個方亭,兩邊也散放著竹椅、藤椅,古雅的黑漆畫木桌。出了這門前亭,下幾級台階便是後院了,綠樹濃蔭,青苔遍布,紅石小路蜿蜒地環著一圃圃花,隔著綠柵欄院牆,再隔綠柳,可以看見湖水。那是積水潭?
小莉跟著楚新星在樓里轉著,有如小迷宮。她對這幢樓有種特殊感覺。「什麼感覺?」楚新星問。是神秘感?小莉邊想邊說,不全是;幽深感?也不全是;宗教氣氛?是有宗教氣氛嘛,可也不全是;好像是上一個世紀。楚新星笑了:「這麼多感覺?我住慣了,什麼感覺都沒有。」
「進吧。」楚新星擰動黃亮的圓銅把兒,推開門,亮出很大的一間房,窗外是瑩瑩綠樹,房內陰涼得很,幾個老先生正在高談闊論。「這是我父親。」楚新星介紹道。老人臉頰紅潤,很和藹地笑著:「你們坐吧。」楚新星禮貌地一搖頭:「不打攪了。」便領小莉出來。聽見老先生們在談佛道禪庄。「我最不願意和老頭子聊。」楚新星說。
一個又一個房間,有人住的,沒人住的,放著傢具的,沒放什麼傢具的,布置奢華的,布置一般的。小莉跟著開關了幾次門。這種沉重的門不是一下就推動的,而動起來又不是一下就能停住的,質量大的物體都有這種特點。她想起小時候推轉椅的感覺了,沉沉的,猛推幾下,它只慢慢地轉,推著跑幾圈才飛轉起來,想要停住,手拉著它,身子後仰著,被甩著跑上一半圈,才不轉了。她很願意開關這些門,那感覺很有意思。
二層樓陽台上正擺著圍棋,靜靜地圍著幾個人。旁邊一個圓桌上,有人抽煙喝茶,小聲聊著什麼,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楚新星很隨便地將小莉對眾人作了介紹,也將眾人對小莉作了介紹。人們隨便點點頭,下棋的仍下棋,聊天的還聊天。這兒的人都有股滿不在乎的淡勁兒。楚新星又領來一個新情人?人們目光中最多掠過這樣一句潛台詞,再也沒什麼了。院里一棵棵叫不上名的闊葉樹,把繁密的枝葉伸上陽台。陽台的一角有個很漂亮的大鴿子房,像是童話中的小紅房,房前落著一群鴿子,白的灰的,頭一伸一伸的,兩三個人正在旁邊站著,議論著鴿子。
一盤棋下完了,人們鬆動了,和主人楚新星聊起來,旁邊看鴿子的也都懶懶散散湊過來。聊棋,聊鴿子,聊搞錢,聊外匯,聊女人,聊館子,聊煙酒,聊買賣古董,聊買賣房子,閑得很,淡得很。「你這幢樓,連院子能賣三百萬,你還缺錢花?」有人說。楚新星在藤椅上抽著煙:「這房是我的嗎?我倒想賣呢。」
這兒有滿院綠蔭,有綠柳隔湖,有古雅的小樓,有閑而又閑的聊天,頓生與世隔絕之感。你要憑理智想想,才知道院外還有夏日的白熱和喧囂。偶爾也聊聊政治、文藝,淡得很,不值得感興趣。沒人談到楚新星的小說,更沒人談到小莉。她一時湧上來的強烈願望是:自己要很快在這個圈內混熟,是吃館子,還是玩鴿子,還是鑒賞古董文物,她都要比他們還油兒,她才不土老冒兒呢。隨即又一笑:自己這是幹什麼?她突然發現一個真理:到了不同的圈子,人立刻有不同的價值觀。在政界,要有權力地位,這才顯赫;在文藝界,要有轟動的作品,才有影響;在思想界,要有論著,有透徹的見解,才引人注目;踏進大商場,沒錢立刻感到寒傖,腰纏萬貫才有榮耀。
樓下傳來笑聲,他們一塊兒到了一樓。後門的門前亭內擺上了撞球桌,五六個人圍著,打的看的都聊著美國。人匯到一起,熱鬧了,有人提議出去轉轉,有人提問:到哪兒解決午飯?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個子俯身很隨便地捅了一桿,花紋球被擊中,直線滾過撞球桌面,落入角穴。他直起腰,不管人群的嘈鬧,依然從容地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你們問我這次回來有何想法?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如果有機會,中國人最好都能去美國看看。」
這位叫崔嵩山,廣州人,曾因鼓動學潮,成為小小的新聞人物。後來在國內呆不下去了,移居美國,現在回來看看。楚新星對小莉小聲介紹道。
崔嵩山要拍些照,一大夥人便一起來到中山公園。
你知道中山公園的歷史嗎?一踏進南門,楚新星問小莉,他又來了飄勁兒,表現表現記憶力。看介紹算什麼?走,不用看,我來告你:一千年前,這塊地兒是遼金的燕京城東北郊的興國寺。到了元代改名了,萬壽興國寺。現在寺早沒了,只剩幾棵古柏。這兒的建築都是明成祖朱棣建元永樂后定都時建的。這兒是社稷壇,辛亥革命后,1914年,社稷壇改為中央公園。孫中山1925年逝世,在此園內拜殿停靈,後來就把這兒改成中山公園,拜殿改為中山堂。
「楚新星,別顯了。咱倆再比比記憶力,怎麼樣?」一個胖胖的黑長臉在一旁說道,聲音有點悶。姓邱,大伙兒都叫他「黑份兒」。
「就背這個吧,」他從崔嵩山手中抽過一本《航空時刻表》,「一人看兩遍,看誰背得多。」
「比就比。」楚新星隨手接過小冊子。
崔嵩山擺擺手:「背這個有多大意思?楚新星,你現在不是寫小說嗎?(我胡玩兒呢。——楚新星說)不管是真玩還是胡玩,寫小說不是講感覺嗎?咱們不妨這樣,一路遛進去,每個人都講講自己的感覺,怎麼樣?我這兒給諸位錄著音,等我回美國整理出來,也算我訪華見聞的一則嘛。」崔嵩山說著拍了拍別在褲上的小型錄音機。
隨時使人們按照自己的提議活動,這是保持中心位置的一種自然而有效的手段。
穿過遊人擁擠的門廳,東西伸展一曲折的彩繪長廊,「保衛和平」的石牌坊,廣場,廣場中的花壇在陽光下絢爛錦簇,然後是一字排開的七棵遼代的參天古柏,拐彎西行,一對石獅相迎,入內壇南門,泡桐樹夾出一條林蔭道,兩旁梨、桃、蘋果樹也正濃綠,到了社稷壇,漢白玉的三層方台,拾級而上,壇鋪「五色土」:南紅、西白、北黑、東青、中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央立一石柱,「江山石」,表示「江山永固」。明清皇帝每年二月、八月在此祭祀土地神、五穀神。壇北即中山堂——拜殿。出了西壇門,兒童運動場熱鬧非凡,滿眼歡跑的兒童,由此往南有書店,有閱覽室,那裡正展覽著當代書畫,有著名的蘭亭碑亭,有唐花塢,裡面一年四季名花異卉盛開,有水榭,有湖,有四宜軒島,有杜鵑山,有金魚池,但那都是從兒童運動場往回出園時順便看的地方,現在他們繼續往北,到了公園最後部,蒼松翠柏,筒子河,划船的人們,對面是森嚴雄偉的紫禁城。
他們在河邊的長椅、地上簇挨著坐下了。
「我的感覺是人需要屁股,光有腿可不行。」一個帥小夥子屁股一挨草地就大聲說道,他是某刊物的美術編輯。「那你和毛澤東建立根據地的理論一樣。」「黑份兒」說道。「怎麼是根據地?」「毛澤東在井岡山時期講的,人要有兩條腿,好比游擊戰,可還要有屁股,好比根據地。沒有根據地要累死的。」人們都笑了:毛澤東可真是中國農民的領袖,這語言真夠通俗易懂的,還挺形象。
「你的感覺呢?」帥小伙兒問身旁的女友,一個漂亮的南方小姐,穿著白底紫花的連衣裙,她坐在地上,規矩地屈膝並腿,斯文地笑了笑:「我感覺走累了。」那你們倆感覺一樣,都需要屁股。人們說笑著。
「你們這感覺太不像話了,這錄音有什麼用?」崔嵩山晃著錄音機。「我的感覺是餓了,先問問,你請客不請客?」「黑份兒」在長椅上伸展腿大大咧咧說道。我剛從美國回來,你們應盡地主之誼嘛。「不行,你現在發跡了,在美國光暢銷書就出了幾本。衣錦還鄉,不請請哥們兒?」好,我請。「請什麼水平的?我們看水平講。請低水平的,就是需要屁股;請中水平的,就講中水平的;高水平的,才講最真格的。」到時候你們點館子還不行?「好,那咱們來貢獻點。」
你完了我,我完了他,講了一圈。輪到「黑份兒」了。
我什麼感覺?一進中山公園,就不喜歡那花里胡哨的走廊,一格一格的,什麼玩意兒,讓我想到中國的轎子。又想到唱戲的高鞋底,又想到中國的這一切宮啦殿的,朱紅的,琉璃瓦的,大黃大綠,木結構,一榫套一榫,一間套一間,真是個《西廂記》——他媽的,怎麼冒出個《西廂記》?我也不知道,毫無邏輯。中國過去的才子佳人戲也是那色彩,讓人討厭。坐那轎子舒服嗎?在裡面裝著,被人前後抬著,一顫一顫的,停轎,打簾,撩起袍兒,下來了,再一步步走上台階,去朝拜皇帝,什麼勁?哪像西方,你看那些貴族,貂皮衣一穿,馬車嘩嘩跑過街道,多麼洒脫大氣。西方文化從古代就和中國不一樣。中國這一套,什麼宮殿,轎子,服裝,禮儀,聽咿咿呀呀的戲,純粹是把人裝在小匣子里,不是講中國盒兒嗎?一個個兒都在小盒裡過活。我喜歡埃及的金字塔,喜歡歐洲的石頭建築,你們看俄國的冬宮多麼氣派。咱們,你進故宮看看,沒有一間宮殿是大氣派的,不過靠間數多,平面上縱橫配備來唬人。小家子氣,故弄玄虛。
再說別的感覺。五色土當什麼講?我不知道。南紅,是火,是熱吧;北黑,是冷,是冰天雪地;西白,大概是太陽落;東青,是黎明,是日出?中黃,是中央之國,是帝王。中國的皇帝以黃色為最貴,最高等級。什麼美學觀念?從現代心理學講,黃色只不過是促進食慾和消化的顏色,皇帝可能都消化不良。
看著舒服的就是那座石牌坊。說是「保衛和平」坊,那是後來改的,原來不是叫「克林德碑」?德國公使克林德向義和團挑釁被打死,清朝賠禮道歉建的碑。
再說那對石獅子,左邊這只是母的,右邊那只是公的。你們別笑,不是講男左女右嗎?咱們是迎面看它們,方向正好顛倒,就是男右女左了嘛。我又想:這獅子是石頭的?它成天在這兒仰承星月甘露,過上千百年不成精靈?它們要交配了,生出什麼來?你們別笑。這是中國的神話傳說,草木獸石都能修鍊成精,未必沒有真理。那不是更透徹的進化論?有人驗證說,佛和菩薩頭上那圓光輪就是外星人的頭盔。天下什麼都可能。
我的觀點,是什麼也不輕信,什麼也不隨便懷疑。萬事沒個準頭兒。
崔嵩山慢慢一笑:「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中國傳統文化還是有世界意義的。西方不講社會責任,社會道義,走不下去了,儒家文化需要在現有國際背景下有個新的發揚光大。」
怎麼,你出國了,在西方了,倒推崇起中國儒家文化了?眾人說。原來,你可比我們都崇洋。
「那好理解。可以告訴大家,中國在國內的學者,很多人在批判中國傳統文化,可是許多歐美華裔學者卻在肯定中國傳統文化。你們想想,為什麼?」
不說了,該弄食兒了。
北京素菜餐廳。宣武門內大街,坐東朝西。素珍佳肴,馳名天下。來到二樓雅座,素凈潔亮。鬧鬧騰騰坐滿兩桌。中等的,高等的?要不要為閣下省錢?隨便?好,楚新星你來點。
容易,我不用看菜單。楚新星擺了一下手,轉頭對站立一旁的服務員直接說道:太極魚翅,雞酥海參,鴛鴦兩合,雪包銀魚,八寶京鴨,羅漢齋,扒八素,紅燒麻花筍,一品山藥桃……
崔嵩山優雅地看著眾人,點吧,他還請得起。這便是中國式的友情。美國人絕不這樣起鬨。這群哥們兒一股子吃喝玩樂的玩世不恭勁兒,自己原來也和他們廝混。回到這群人中,還能找到完全一樣的說話聲調;但也有不習慣的一面,他和他們有些差別了,而且,他也想表明與他們的差別,他應該更有身份。所以,他經常浮著這種淡雅的微笑。
他看見自己邁著大步,急匆匆穿過紐約市摩天大廈相夾的不寬的橫豎街道,個兒很高,身子前傾,像個大蝦。他看見自己坐在海邊,右手拿著「熱狗」,左手端著冰鎮咖啡,海水起伏著,周圍都是吃簡易午餐的美國人,陽光燦爛,幾隻海鷗飛翔著,竟然停到岸堤上,一個金髮男孩在給它們餵食。他看見自己忙忙碌碌,在一切能活動的地方活動,和一切能周旋的人周旋,不斷地你好,不斷地謝謝,不斷地再見,和行人相撞了,不斷地對不起,到各種豪華的,不豪華的,狹窄簡陋的住宅里,公寓里,辦公室里聯絡。他看見自己開著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馳著,很熟練地拐彎,超車,勻速前進,有時興奮,有時疲倦,有時寂寞,距離太長了,一直用這個速度開車,太單調了。他看見自己坐在去費城的火車上,這一節車廂連他竟然只有兩個旅客。那是個中年男子,架著副眼鏡,一張張翻看著報紙,幾個小時的旅途兩人居然不說一句話。他曾想利用一個目光相照的機會搭幾句話,但對方根本不朝自己這兒看。他對美國始終陌生?他終於混出點樣子了,回到國內了,又發現對中國有些陌生感了。又想到美國的種種好處,想到自己的美國籍。他不禁記起一句格言:人有兩個情人時,總懷念那個不在身邊的。這次回國消閑一下,了解一下國情、政局、民心,回去又是著書、寫文章的資本。在美國要賣中國貨,在中國要賣美國貨,這就是自己的優勢。憑這個優勢,他要掙錢,掙地位,掙天下。
菜一道道上來了。用各種素食、素菜烹調成的「雞鴨魚肉」,別有風味。
烈日下的游泳池。顧小莉走上十米跳台,平舉雙手,然後一個冰棍直直地跳下。她游到池邊,楚新星正抱膝坐在那兒曬太陽,一伸手把她拉了上來。太涼了。她打著抖。游泳池剛換過水,坐在池邊就能感到涼意。她俯卧在被陽光曬熱的水泥地面上,暖著身體,兩條小腿快活地向上倒踢著,臉頰也緊貼著暖燙的地,左面,右面,然後雙肘撐地看著楚新星:
「你這個人太隨便了,像條搭在繩子上的皮帶。」
「哈哈,還像什麼?」
「還像一條男式長筒褲。」
楚新星笑了:「拿這比喻我?」
她看著他,略顯瘦削但很健美修長的身體,肌肉在陽光下發亮,鎖骨有些凸出,恰到好處地顯出男性的美來,「你活得過於輕鬆了。」
「我也有不輕鬆的時候。」
「你還有不輕鬆的時候?」
「掙錢啊。去火車站扛大件兒,趴在桌上寫小說。」
「你的小說像流水似的,我看一點都不費勁兒。」
「流也得一個字一個字流啊,也多少得流得像點樣。」
「你還知道認真啊?我當你沒有呢。咱們聊點正經的,太輕鬆我也受不了。」
「聊什麼?寫小說不過是編故事,再簡單不過了,像做夢一樣容易。我順口就編一個。」
「那你編一個呀。」
行。一個姑娘挺漂亮,在游泳池邊遇見一個年輕小伙兒,挺帥,坐在那兒曬太陽。姑娘好像沒看見他,一次次從他身邊走過,一步步登上跳台跳水,游到池邊,上來,然後又從他身邊走過,又上高台,又跳下來。(你這叫什麼小說?)她一次又一次跳著,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走過。水剛換過,天又陰,游泳池沒什麼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男女。天更陰了,好像要下雨了,姑娘一次次跳著水,一次次從小伙兒身邊走過,倆人誰也沒看見誰。最後一次她跳下來,可能因為疲勞了,沒掌握好平衡,被水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游到池邊,沒有力氣上去了。她一次又一次試著,抓著池邊在水中喘著。這時風來了,雲暗了,天也黑了,落開大雨點了。游泳池內人早跑光了,又來了閃電。姑娘上不來,一次又一次用力,可她沒力氣了。她朝岸上他那兒看了一眼,他石像一樣抱著膝一動不動,(是死了吧。小莉開著玩笑,但眼裡沒有笑意。)她不喊,又一次次試圖上岸,可還是落下去了。她終於喊了:你不能拉我一下?他坐著不動。雷聲從頭頂滾過,閃電利劍般射入游泳池,水沸騰了,天地翻覆了。她喊道:你能不能拉拉我啊。
他聽見了,往這兒看了一眼,懶洋洋地站起來,走過去伸手輕輕一拉,她就上來了。
兩個人在傾盆大雨中面對面站著,離得很近。難道你聾了嗎?她大聲責問著。剛才上岸的一瞬間,她發現並不費力,也許他不拉她也能上來。
他聳了聳肩:你這麼發火,證明我無論什麼時候拉你,都太早了。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相互挽著在雨中走了。
「嗬,真夠味兒的。」小莉入神了,說道。
「他媽的,搞藝術太容易了。你給我講點什麼?」
……你不是講編故事像做夢一樣容易嗎?我給你講個夢吧。
宇宙沉睡了,一個女人也在沉睡。山腳下一棵枝杈奇怪的大樹下,她枕著樹根,樹根像裸露的手臂。女人夢見天地一片橙黃,一個橢圓形的太陽在燃燒。它四周的火焰是黑色的,蛇群一般舞動。太陽緩緩地從空中一點點降下來,放著熱度的巨大壓力。藍色的空氣在四散逃跑。太陽越來越巨大,越來越燙熱,黑色的火焰在女人身上盤旋飛舞,舔著她胸脯、乳房、大腿。它終於沉重地壓在了她身上。她哼了一聲,很舒服地伸展開自己的身體。綢緞般光滑的藍色大海,綠色的草原,無邊無際的森林,肥沃的大地。一顆碩大的星星從空中直落下來,在她的夢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紅色波紋,一朵粉花在她臉旁慢慢開放……
一個男人也睡著了,在海邊卧著柔軟的沙灘。他夢見久別的女人朝他走來。她的皮膚灼亮,眼睛灼亮,微笑灼亮,她的赤腳也灼亮。她的黑髮在美麗地飄動,她在風中淡化了,消逝了。天空中出現一輪黑太陽,像無底的黑洞,它四周的火焰卻是白色的,像幾片蝙蝠的翅膀時張時收地跳動著。黑色的太陽燃燒著,天空承受不住了,翻落下來變成了大地。黑色的太陽在大地上燃燒著……
太陽終於燃盡了,宇宙露出一絲冷酷的、早知如此的深藍色的微笑……
楚新星:「這是你做過的夢?」
小莉:「我一邊講,一邊又發揮了。」
他看了她一眼:「咱倆現在該去找一張床。」
她怔了一下:「去你的。」
「不讓找床?那我寫首詩送你吧。」
「這什麼邏輯?」
「有了床,詩就消失了。沒有床,就有詩了。」
「那你寫詩吧。」
他一句句口述著把詩寫了。
她看著他,過了好幾秒鐘,說:我和你一起去參加筆會。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