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精神支柱

第14章 精神支柱

李一凡無力地擱下耳機,心中頓時覺得空落落的。

江紅走後,她給仲秋打了三次電話,不是佔線就是沒人接,要不就是不在。人說,記者是三腳貓,很難得找到。看來這是真的。昨天晚上他匆匆離開,又忘了向他要手機號。不過,這種場合認識的,也不可能向他要,自己處在那樣一個境地。唉!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人到找時找不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能支持她過日子的就是晚報。只要晚報一登出仲記者的文章,就是對她這顆受傷的心的莫大的撫慰,就是對她的最大的支持,就是對罪犯的有力抨擊。

她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只有一分一秒地打發時間,等待著晚報的到來。懶懶地拿著遙控板,周而復始地選擇著電視機里那三十二個頻道,但沒有哪個頻道的電視能吸引住她,或者說能激活她那沉寂下來的慾望或興趣。最後,她調到了鳳凰衛視音樂頻道,儘管她一向看不慣現代音樂中那些伴舞人的群魔亂舞,也看不慣在聲嘶力竭地唱的那個叫不出名字的外國女人的搔手弄姿,但是好像比那三十一個頻道還好一些(它們不是瓊瑤的愛又愛不完死又死不了的東西,就是金庸的飛來打去,再就是頂戴花翎長袍馬褂……)至少那音樂中的重金屬聲還可給這死一樣的小屋帶來一點生氣。

聽了一陣,她又覺沒勁,又換了一個台,瓊瑤被趕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美麗的旅遊聖地——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中描寫的一個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被他冠之以「香格里拉」的神奇樂園——雲南麗江的中甸。她被那雪山、那草場、那古樸典雅的民居、那在山谷中草場里迤邐流動的小河抓住了。那真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在那裡生活的人們肯定沒有煩惱沒有打擊沒有痛苦沒有強暴,無憂無慮,神仙一般的世外桃源……

「噹噹當、噹噹當……」下晚自習的鐘聲響了。同學們從圖書館、閱覽室和各個教室里走出來,像潮水般湧向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像事先約好了似的,在植物園旁的水泥路上,在暗淡的路燈下,在涌動的人流中,有兩道眼光猶如電光石火般相互對上了,而且同時喊出了聲:「一凡!」「陽昆!」

各自擠出人流,在植物園邊的美人蕉下站住了,借著燈光對望著,好像分別了很久似的。

「我到三二一八教室去,沒有看見你。」陽昆說,語音里充滿了深情。

「今晚沒有去。」李一凡眼睛亮亮的,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我去外語系了。」

「我們的分配指標下來了,今下午宣布的。」陽昆邊說邊朝旁邊一條小道走去。

李一凡緊走兩步,和陽昆並肩而行:「怎麼樣?」

「輔導員告訴我,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回老家,一是在本市。」陽昆扭頭看了走在右邊的李一凡一眼,「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我?」她站住,面向他,天真地問,「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你自己定。」

「一凡,爸爸來信說,現在聯繫上了一個遠房親戚,在老家省的一個什麼廳里工作,如果我分回去,可以找他幫忙分一個好的單位。另外就是直接分到本市人事局,由局裡安排。可是我在市裡又沒有熟人。」

李一凡沒有說話,朝前移動腳步。月亮在天空中笑眯眯地俯視著黑蒙蒙的大地,它旁邊的灰黑色的不規則的雲在游來游去,但就是不敢游近它。東一顆西一顆的星星在雲中跳躍,一會兒跳出來,一會兒又跳進去,有一顆差點跳到他倆前面那座校園中的高聳的情人山頂上。夜風輕輕地流動,拂著美人蕉、拂著萬年青、拂著銀杏葉、拂著垂柳絲、拂著陽昆、拂著李一凡,拂去了連晴一周多積下來的熱氣。陽昆默默地和她並著肩。畢業分配,人生中幾件大事中的一件。這主意可不好拿。李一凡站住了,轉過身,問:「你的想法呢?」

「爸爸媽媽想我分回去,但是……我又怕那個熟人起不了作用。」

「我覺得熟人什麼的並不重要。關鍵看你想的是什麼?我們畢竟不是為父母、為熟人而活。自己的路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你說呢?」

陽昆沉默了,勾著頭,左腳在摩擦著一個小石頭。過了一陣,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李一凡:「你說得在理。我聽你的。」

「萬一我說的是錯的呢?」

「不會。我不管其他,只管我心的選擇。」

「那你選擇哪裡?」

「我還是想留在本市,在這裡讀了四年書,我已經對它有感情了。還有……」他看了一眼李一凡,閉上了嘴。

「萬一分得不理想,把你分到縣裡,分到山區去?」

陽昆沒有立即回答,靜默了一會兒,說:「去!在那裡描繪自己的人生。」

「你不怕苦?」

「不怕。有你在心中,猶如雄兵百萬。」

「你亂說。」

「我想你了就來看你。要是回到我們省,來看你就遠了。」

「你臭美!」李一凡心裡有一股暖流流過,用手肘碰了陽昆一下,「哪個要你來看?」

陽昆還了一肘:「回母校也不行呀?」

「啊,那是你的自由。」

「對啰!我在校園裡看你嘛。坐在你們教室外面花園邊的石靠椅上,或者坐在圖書館大門外鳳尾竹下的石欄杆上悄悄地或者偷偷地看大美人夾著書本從教室里、從圖書館款款出來,我就呤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

「你壞、你壞!」李一凡伸手輕輕地打了他一下,「不准你說這些。」

「這是課本上的呀,你們不也學過了嗎?」

「學是學,不準說。你別有用心。」

「那編書的人也別有用心喲?」

「那是書。」

「今後我就像編書那樣寫給你。」

「不準。」

「要是你當了皇帝,一定是個秦始皇。」陽昆想了想,補了一句,「是武則天。」

「你呀,耍貧嘴。」她看了看手錶,拉了他一下,「走,要熄燈了。」

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樓門前,才返身回去。沒過多久,陽昆他們就畢業分配了。為了減少矛盾,派遣通知書下來后,學校就立即落實到人,而且第二天就派車將畢業生們送到汽車站、火車站,分到市裡的,還用車直接送到市人事局。那兩天,學校一派忙碌,畢業生的宿舍凌亂不堪,就像戰爭要來了似的。

李一凡沒有能和陽昆話別。市裡要組織大學生演講比賽,她被抽去參加學校的封閉式集訓了,不準請假,不準離開集訓地。實際上集訓地離學校不到二里地。由於準備充分,李一凡和醫學院的一個同學並列一等獎,為學校爭了光。演講比賽結束回到學校后,已經人去樓空,要好的幾個大哥大姐各自西東,特別是陽昆,他倆還有好多話要說,而且她對他說過,一定請假回來送他。可是……她來不及細想這些,不得不收回飄飛的思想,再過兩天,就是期末考試了。她得認真對付。考試完,暑假就開始了。幾個高中時的同學相約在蘭州集合,共走絲綢之路。西域奇異的景色吸引著她,一年才見的女友們各自的形形色色的大學生活充實著她,陽昆已經鎖在記憶倉庫中的一角了。只在夜深人靜時,陽昆才不經意地從某個角落裡跳了出來,對她笑著,耳邊似乎響起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糾兮。勞心悄兮……」

又是一學期,一天晚飯後,同學給她送來兩封信,一封是媽媽寫來的,另一封卻不知是誰寫的。她沒見過那工整中略帶點潦草的筆跡,而且也沒有任何熟人在那個什麼「紅山縣報」。但收件人明明寫的是「李一凡」。而且年級、班序也沒錯。她拆開信封,取出信紙,是陽昆寫來的。李一凡按耐不住心跳,立即低頭看起來:早就想給你寫信,但是我一直在奔波中。昨天看見日報,知道你奪取了全市演講比賽的一等獎。我好高興。擱下手中的事,趕緊給你寫封信,一是祝賀,二是彙報一下我的情況(早就應該告訴你了)。

我們一百多從全國各地分來的大學生,在市人事局培訓了一周,就被分到了各區縣。

這是市裡作出的決定,為了加速區縣經濟的發展,來的大學生全部分下去。我被分到了紅山縣。在縣裡又進行了分配,最後在紅山報社落了腳。這是張四開四版的小報,「攏共只有七八個人,十來條槍」。我既當記者,又搞發行,還要作校對,據說,以後還要拉廣告。

學校生活太單純,一進入社會,我覺得還不適應。好像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似的,成天忙得團團轉。一凡,我好想學校的日子呀!

紅山是個大縣,有一百多萬人,但又是一個窮縣,很多農民還沒有脫貧。在學校時,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縣。聽報社的人說,有的還住在山洞裡。他們有時下去採訪,要走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但對這些貧窮的情況,不能登在報上。否則,就是給縣裡抹了黑。

報社總編是縣委宣傳部的向副部長兼的,主要是把握大方向。我去的第二天,他專門找我談話:「縣委之所以要辦報,就是為了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宣傳縣裡的主張及其先進經驗、好人好事。要幫忙不添亂,這是縣委對我們的要求。過去,也來過大學生,但沒有呆多久,就跳槽了。文來富副書記直接管報社。他是我們的常務副社長,社長是縣委書記,但社長管不過來,就讓文副書記全權負責了。他非常關心你,希望你好好乾。我們對你寄予了厚望。」

同事們、領導們對我都很好,開口閉口「陽大學」,但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儘管這裡山美水美人美,古老的走得顯出凹形和凸形的青石板的街道,古樸的木板房,雕窗畫梁,飛檐翹角,樸實的人,樸實的語言,還有一個個身材阿娜的姑娘……但是,我就在這裡一輩子?

臨離開學校那兩天,我好想見到你,我以為你能突然出現。特別是我們上車后,車就要啟動的那一刻,我心跳得好快,張開雙眼四處看,想發現你的身影。就像小說、電影里一樣——你突然出現,揮著手……好多同學都來送自己的同學了。也有人來送我,但……

我就想看見你,就想你來!可是,直到汽車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大校門(我還以為你一個人與眾不同,站在大校門邊呢),我沒有能看見你。好遺憾……

讀完信,李一凡覺得臉有點發燙,腦袋裡突然亂糟糟的。她把信迭好,放回信封,揣進書包里,就到教室上晚自習去了。不知為什麼,她下意識地來到了一二0一教室。那是陽昆在學校時最愛去上晚自習的地方。教室里燈火通明,一盞盞日光燈發出柔和而白亮的燈光。裡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學生,靠後窗的兩男一女在小聲聊天,穿奶黃色耐克運動衫的高個兒女生一面翻著一本十六開的卡通書一面有滋有味地啃玉米棒子。有幾個座位上擱著書包,但沒有人。李一凡走到前面,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拿出在圖書館借的霍桑的《紅字》,翻到四十一頁想接著看,但集中不了精神,取出才講的古典文學課本,翻到唐詩部分,思緒仍然旁弋斜出。她乾脆合上書,老僧入定般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她情不自禁地拿出了陽昆的來信,又開始讀起來。讀完,沉思良久,拿出紙筆,給陽昆回信。剛寫了幾句,覺得不滿意,一把抓起,撕爛並捏成一團,又開始寫,寫了一會兒,發現什麼問題,又將信紙撕了。如此者四,她寫不下去了,身子朝後面桌子仰靠,輕輕地嘆了一聲氣。她拿過書包,把裡面的書、文具盒、小鏡子、小梳子和一小瓶香水,還有一盒風油精等等物品,一一取出,像開展銷會一般放在桌子上、抽屜里,慢慢地將它們一件一件地打理,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原處……

「晚報、晚報!」一個公鴨般的聲音從窗外跑進來,「看今天的晚報,火車和汽車相撞,伊拉克又發生爆炸……」

快點,快點!李一凡走回現實,一個魚打挺從沙發里躍起,跑到窗子前,拉開窗門,伸出頭去喊道:「晚報!這裡買晚報!」

那公鴨聲音已經轉到了樓后,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她轉身欲追上去,但看看自己慵懶的樣子,下意識地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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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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