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我就把嘴巴合得嚴嚴實實
陳調研喝了口茶,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你不是說休假嗎?我說:想想休假也沒意思,不如回來上班。陳調研說:啊。
我看報紙,先看南州日報,南州日報是今天的,把新聞和娛樂版看完了,跟著看人民和法制。看報花了我三個小時。我看報的時候,陳調研在座位上磨手指。他小指上長了個疣子,疣子上長了兩根毛。他把毛先剪掉,然後拿指甲鉗磨。但磨的速度大概不夠疣子長得快,那疣子似乎越來越大了。
我剛準備去上班時覺得讓甄由美一個人留在賓館里有點於心不忍。可我一到辦公室就把甄由美獨自在賓館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我看完報紙,抬頭一看掛鐘,已經十二點了。該吃午飯了。我對陳調研說:吃飯吧。
午飯我一般都吃不下什麼,吃多了肚子還會痛,也不知是腸還是胃有毛病。但一點不吃也不行,下午會餓得兩眼冒金光。也就是說,我在辦公室里無所適從的事還真不少,我總是感到左右為難。連甄由美來了我都這樣。我把菜吃完了,還強迫自己吃了半碗飯,然後我對老陳說: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回到辦公室,我看了會兒電視,把中央台新聞三十分剩下的節目看完了,又把亞視午間新聞看完了,然後我躺在沙發上睡午覺。剛要入睡,我突然想起甄由美獨自在賓館里。說不定還沒吃飯呢。說不定還在等著我陪她吃飯昵。可我躺下了就不願意起來了。我說,管她呢,她自己大概會請自己吃餐飯吧。這樣一想我就睡著了,一直睡到下午三點。因為陳調研三點鐘回來,我估計他吃了飯又去哪兒找人喝酒了。
陳調研從來不睡午覺,他有時坐在辦公室看電視,有時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反正他要找地方消磨掉兩個半小時,也就是說他本來應該在兩點半回來,我本來應該在兩點半起床。但這種情況總是很少出現。這種情況下,陳調研也不好說什麼,我也不好說什麼。我坐了起來,收起蓋在身上和掉到地上的報紙。順便說一聲,我睡午覺一般都不蓋被子,也不像同志們那樣蓋衣服,我蓋報紙。每天早上把報紙看完,我要收起來,以備中午睡覺用。
坐在椅子上我發了會兒呆,我睡完覺就是這個神情。然後我拿起毛巾去廁所洗臉,洗完臉回來,看見老程坐在辦公室里,老程說:我們開個會吧,你把人召集一下。二哥經常有這個毛病,他突然就想開個會,讓我去召集人,但這個時候總是召集不到什麼人。大家都去了該去的地方,這些地方你總是找不到。我把能找到的人召集到辦公室。二哥拿手指頭點了幾下就把人數點清了。他說,不到三分之一呀,照開吧。大家於是坐下來,有人剛坐下又站起來,走到冰熱飲水機前打水喝。二哥拿來一個筆記本,翻到某一頁,說:講幾件事。有人開始散煙,有人換了座位,抽煙的擠在一起,幾管煙槍開始噴煙。
一會兒二哥說散會了。我開始想二哥講了些什麼,想不起來。其實二哥講了什麼並不重要,大家是否記住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開過會,有會議記錄。
我們一周有兩次政治學習,以什麼方式學習和學習什麼內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政治學習。
開完會已經四點半了,大家回去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我也在座位上收拾東西,想著這麼早回到宿捨去該幹什麼呢。這就是說我把甄由美徹底忘了。過了十幾分鐘,我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調查科的老陸來了。這人早禿,禿前不禿后,從後面看,像內蒙大草原,從前面看,像毛烏素沙漠。老陸經常愛找我殺兩盤。我卻不怎麼愛跟他殺。這主要是因為這人毛病太多,你贏了他他不罷休,他贏了你一張嘴就不會停。我之所以偶爾還跟他殺兩盤,主要是因為不殺棋就不知道還能幹什麼。老陸說:殺兩盤。我想想也沒什麼事可干,就跟他殺開了。這一殺就殺到九點半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我想老陸的肚子大概也餓了,但他勁頭很足,還不想去吃飯。我說:最後一盤,完了就去吃飯,誰輸誰請客。老陸連說:好,好。
剛把棋擺好,三言來了。他對我說:你小子倒沉得住氣。我說:一邊坐著,下完了棋再說我們的事。這盤棋下和了,老陸知道自己不用請客,臉上有了笑容。笑容里有些遺憾:怎麼沒贏了我,讓我請回客呢。
我對三言說:對了,你昨天不是找我有事嗎?這時我想起了甄由美。我說:糟糕,甄由美還在賓館里。三言說:你倒是想起來了,真有你的。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像你知道我把她留在賓館里了?三言說:當然知道,她給我打電話了,講了三個小時呢。我說:講什麼呢?這麼長氣,抱怨我還是投訴我?三言說:你小子太小看甄由美了,你把她扔在賓館里將近二十個小時,不理不問,人家一句怨言也沒說,她說這次見到你,覺得你活得很不愉快,替你擔心。看你這個態度,她真是白心痛你了。
三言的話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他這人是搞新聞的,小事可以搞大,大事又可以搞小。有事可以搞成沒事,沒事又可以搞成有事。但我既然想起了甄由美,我就得去看看她了。
我到碼頭去報到是由胡岩峰副關長陪著去的,坐的是領導的雅閣。這就是說,我儘管還是副職,但領導已經把我當正職對待了。按照單位的習慣,一般是正職赴任才會由領導陪同前往。我的調動文下了后,幾乎沒有人當回事。大家都以為這是正常的工作調動。南村碼頭的職數是一正三副,我這個副不過擺在前面而已。等到領導陪同我前去報到,大家就開始刮目相看了。這實際上已經是向大家正式宣布我去碼頭做大當家了。至於扶正的文件幾時下已經不重要了。那是遲早的事。
車到辦公大樓,兩個副職已經等在門口。他們如此畢恭畢敬當然不是沖著我來的,這一點我很清楚。但他們當初赴任時就沒有這種待遇,這一點他們也很清楚。接著全科的幹部全在會議室集中,聽領導訓話,聽我發表就職演講。一想到我要發表就職演講,我就忍不住想笑,恨不得把自己的肚皮笑破。
大家坐好后,胡副關長開始講話,他講了大半個鐘頭,講的全是業務問題。領導就喜歡講業務問題,他每天都在批文件,批合同,批報批表,每天都能發現新的問題。如果不講出來,這些問題就會把他折磨死。想到這裡我都替領導難受。領導講完了,我開始講。我沒什麼好講的,我說,各位兄弟,與大家共事,不亦樂乎,領導英明,不亦樂乎,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不亦樂乎,大家都是兄弟,不亦樂乎。當然原話不是這樣講的,反正就這麼個意思。領導聽了就不太高興。領導是個正經兼刻板的人。他覺得做領導就該有領導的樣子,該說的話就說,不該說的話就不說。就算是該說的話,怎麼說也是有講究的。由此你可以知道領導活得多麼辛苦。我可不想把自己也變成這個樣子。
領導走的時候我親自送他。臨上車時,他說:你也上來。我就跟著領導上了車,並排坐在後座上。這個時候我的兩個副手站在門口,看到這個樣子就很識趣地走了進去。老胡說:你現在是一個單位的負責人,這可是一個單位呀,是一個很重的擔子,你千萬要慎重。聽領導的用詞,我本來想冽嘴笑一笑,可看到領導鄭重其事的樣子,我就把嘴巴合得嚴嚴實實。領導是個實心眼,他總是以為生活就像他處理業務問題一樣簡單,你不迎合他為人處事的方式,他還以為你不聽他的話呢。我說:領導放心,你別看我嘻嘻哈哈的,我心中有數。其實我心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可領導把我叫上車這個動作對我十分有利,其實領導是要批評我,可在別人看來,就以為我跟領導關係特殊,領導簡直就是在做姿態給大家看。
我的辦公室很大,有二十幾平米,旁邊還有一個接待室,接待室也有十幾平米。我粗粗看了一下,裡面的設備很齊全。兩套高級沙發,一個大班台,一台三匹的空調,一個消毒櫃,一台二十五即科講實紓一台電腦,一台中端,兩部電話(內線和外線)。我坐在大班椅上,看著這些東西發獃。配上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讓別人看到我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級待遇?我真想把這些東西全扔掉,可我還不能扔,因為我的兩個副手都是這樣配置的,只是他們兩個人擠一個辦公室。後來我發現身後還有一個門,打開一看,我嚇了一跳。原來是一個卧室,裡面還有沖涼房。比五星級酒店的普通房還好。裡面的東西應有盡有,不比五星級酒店的配置差。原來是給我午休的,真是浪費!這樣的房間就應該出租給酒店,讓他們創收。我後來常陪朋友去酒店開房,這時我就想起我在單位的卧房,但我的卧房可不能用來干別的事,除了讓我午睡。
我在大班椅上才把屁股坐熱,碼頭的老總來了,他特地來拜訪我。我一看到他就盯著他的腦袋看,眼都不眨一下。這人跟老陸一樣是個禿頭,不同的是老陸禿前,他禿后。他剛進來時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後來他在沙發上坐下了,把後腦勺拋給我看,我才發現他是老陸的同類。鑒於跟老陸的交情,我就先把他當半個熟人了。我在老總對面坐下,讓阿姨給他泡茶。老總遞給我一張名片,原來他叫郭洪坤。我把名片收下了,按本系統的習慣,我是不會給他名片的。但給不給都一樣,他很快就會把我的電話、呼機和家庭住址摸得清清楚楚。干這行的就有這本事,他們對我的同事的通訊資源的微小變化比對商品信息還敏感。
郭總坐了五分鐘就走了,他說以後會經常來拜訪我。跟著廣遠的老總來找我,也是坐了五分鐘。接著幾個船公司的老總也來坐了一下。我的大班台上很快就擺滿了碼頭各單位負責人的名片。然後我就想起了過年的事,這怎麼跟我家鄉拜年一樣?不過了正月十五,這年大概拜不完吧?於是我把兩個副手召了過來,指著桌上的名片說:這是怎麼回事?兩人一看桌上的名片,都笑了。他們說:這是慣例,我們來的時候一個月不得安寧呢。我說:這如何了得,這樣下去,工作還能開展嗎?兩位說:這算什麼?你不知道,那些報關員、貨主,簡直就把這裡當市場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哪裡像一個國家機關?我說:這樣吧,這個門也得掩一掩,不要什麼人都往裡面進,就是要進,也得有個程序,我們也得有個人把把關吧。兩位副手說:好呀,求之不得。
兩個副手一走,我就覺得這事不對勁。破壞一個舊制度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搞得不好就要發地震。那兩個傢伙表面上對我的提議舉雙手贊成,實際上陰險得很,就是想看我的笑話。想通了這一點,我仍然要把這個自由市場改成五星級的賓館,至少要定個規矩。五星級賓館的規矩是:衣冠不整者謝絕入內。我們的規矩是:未經許可不準入內。
我後來把大樓仔細巡視了一遍,發現有兩個出入口,一個是正門,走正門要經過報關廳,這是不允許的,我那幫手足首先就不答應,誰走進來都會給他們轟出去。不速之客都是從後門進來的。只要把後門堵上,他們就不得其門而入,只能站在外面哭爹叫娘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不讓他們進來是上策。他們進來了再往外趕是中策。讓他們坐在辦公室,自己忙自己的,對他們不理不睬是下策。我親自把後門鎖了,把鑰匙交給查驗組長。我說:沒有我的批准,誰也不準開後門。
下午我把碼頭巡視了一遍。嚇了一大跳,我的天啦!到處都是廢銅爛鐵,把堆場全塞滿了,簡直就是一個冶鍊場,哪裡像個碼頭的樣子。難怪監管司的領導下來看了一下就鐵青著臉色走了。我如果是上級領導,就下令把這個碼頭關了。再到倉庫里看了一下,又嚇了一跳,全是爛鋼材,一匝匝,一卷卷,一堆堆,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碼頭邊靠了幾十條船,全是這路貨色。我這兒又不是廢舊物資專用碼頭,這些東西全跑這兒進口,是什麼意思?我儘管有好幾年沒幹貨管,也有好幾年沒管事了,但一些基本常識還是知道的。這樣下去,不到一個月我就得打包袱走人了。
回到辦公室,我打開電腦查數據,看了當天的進出口記錄。奶奶的,廢銅爛鐵一個櫃才報8噸,我看吊機都壓彎了,沒有20幾噸我就把腦袋砍下來。鋼材一條船才報到300噸,我看那吃水線,至少有一千噸。我把電腦關了,覺得身上開始發冷,牙齒開始哆嗦。我趕緊在沙發上坐下,閉目養神,還把一疊報紙蓋在肚皮上。過了半小時我才覺得身體恢復了正常。於是我爬起來給南州一個老友打電話,叫他幫我查一查其他口岸的數據,等他把數據報過來,我一顆心才落到正常位置。原來別的碼頭申報的成數更低。這就是說國家的稅大部分都給這幫傢伙慷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