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八節快樂
1
事情發生在三月八日夜,恰逢國際勞動婦女節。事件與節日無關,純屬巧合。
當晚,市檢察院領導設便宴於城南大酒店二樓餐廳,接待省檢察院的客人。省檢來了位處長,帶一工作小組到本市調研,為時三天,這天結束。東道主請吃一頓飯送行,趙檢察長親自出場。趙檢為人細緻,特別交代多請一個人,余茜。
「小吳,你給她打電話。」檢察長說。
小吳是吳承業,檢察院政治處的科長,負責接待事務。領導有令,自當認真辦理,他卻提出異議。他說趙檢算了吧,別叫她,今天三八節,也不知道人家有沒有時間。趙檢一聽就笑,說不錯,這事不能讓你叫。
他親自給余茜打電話。他在電話里開玩笑,管余茜叫「小余局長」,說你們家小吳聲稱小余局長還在「百忙」之中。真的忙成這樣?三八節也不能光自己快樂,應當給點面子,讓大家一起快樂,包括你們家小吳。檢察院的工作,檢察官家屬可以不支持嗎?余茜一聽趕緊表態,說三八節其實是勞動節,勞動得忘記快樂了。趙檢的電話真是及時雨,太感謝了,堅決服從安排,當好家屬,今晚一定準時趕到。
於是當晚吳承業、余茜夫妻雙雙上桌陪客,一起快樂。檢察院的客人幹嗎叫余茜摻和?這有原因。余茜在市財政局當副局長,她那個單位管錢,跟誰都有瓜葛。此次省檢來調研,主題是基層檢察院裝備情況,跟各地財政部門有關。兩天前調研組找幾個部門開座談會,財政局是余茜參加,會上還發了言。趙檢特別介紹這位是檢察官家屬,她愛人就是我們小吳。省檢幾個人因此印象倍深。余茜吳承業一對兒讓人感覺不錯,都上得了檯面。小吳地位不如老婆,卻長得高,挺帥氣,尤其是豪爽,酒量大,特別適合上桌待客。余茜貴為年輕女局長,長得也不錯,人卻平和,笑模笑樣,平易近人。當晚她坐在吳承業身邊,頻頻舉杯,談吐得體,家屬、局長兩個身份都表現不錯。
這天席間,吳承業打電話安排明天送調研組的車輛,這種事不宜當著客人對著手機說,他起身到包間外打電話,打完電話順便跑了下洗手間。洗手間里氣味又臭又酸,異常濃烈。時正有一個人趴伏在牆角埋頭處理私事。那牆角安有一個瓷盆,上方釘有一面標牌,白地紅字很醒目,標明此為「嘔吐池」,名字起得一白二土,卻也足夠貼切。趴在牆角的那人已經吐過一輪,池中有一攤污物。他還在乾嘔,聲音很痛苦。他把手按在牆頭,腦袋壓在手背上,頭都抬不起來,只在那嘔,還喘,模樣略駭人。
吳承業掉頭就走,跑上三樓另找洗手間。
他在樓梯口遇到了一個熟人,是市衛生局的。
「你們幹嗎?」他拉住熟人問,「開什麼會?」
熟人說就那個,農村合作醫療。
「縣裡來什麼人?副縣長?」
熟人說沒錯,所有縣區都來,一個縣來好幾個,都是分管副縣長帶隊。昨天今天開兩天,下午結束,晚上會餐,完了散夥。路近的連夜走,遠的明天一早離會。
吳承業點頭。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這人喝酒不紅臉,越喝越青,當晚他臉色發青,但是很平靜。回到包間后他繼續給省上客人勸酒夾菜,非常敬業,若無其事,跟走出包間打電話前的表現無異。
便宴結束時大約八點,主賓一起沿樓梯下到酒店大堂,幾輛車一一過來,先送走客人,再送走檢察長,剩下的人上了一輛麵包車一起離開。吳承業、余茜夫妻倆坐一排,余茜對丈夫說,一會兒讓車拐一點路,她到市政府大樓去。
「還有事?」
「任市長有個會。」她說。
吳承業問她時間長嗎?她說可能吧。她讓吳承業陪孩子先睡,不要等她。
吳承業沒再多問,讓司機先送余茜,再把車上人員一一送回家。他自己過家門而不入,讓司機繞個圈,把他又送回城南大酒店。
「我這還有事。」他讓司機走,「你走,休息去。」
吳承業沒進大堂,在門外停車場找個偏僻角落打電話。他打了兩個電話,先打政府值班室,問值班員八樓小會議室的會議開完了沒有?值班員說哪兒有會?今晚八樓小會議室沒開。吳承業做緊張狀,哎呀哎呀叫,說不對啊,是不是會議改地點了,在十樓會議廳?值班員說會議廳有個鬼,今晚沒會!吳承業又說有啊,難道是在任市長的辦公室里開?值班員不耐煩了,說你到底找誰?任市長下鄉,明天才回來呢。
這就清楚了,余茜撒謊。她剛才撒謊時的表情極其鎮定。
吳承業的第二個電話掛財政局,用相同手法摸清情況,證實余茜不在局裡。
吳承業決定行動。他臉色發青,雖然不在酒桌上。
他進了大堂,到總台要求查看農村合作醫療會議的住房安排表。吳承業在院里辦過會務,知道相關會議都會有一份住房安排表放在總台以備查,但是一般不會提供給外人。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說明是檢察院幹部,工作需要,有要緊事項,要求總台小姐合作。小姐一看情況挺特別,不敢怠慢,詢問吳承業具體找的誰?幾個人?吳承業說他只找一個。
「姓李,叫李國力。」
小姐立刻查到,李國力住本酒店十樓1024房。
吳承業即上電梯,直奔十樓。出了電梯,對面就是樓層服務台,有一位值班小姐靜靜坐在椅子上。
吳承業再次出示了證件。他詢問1024房間的客人是否在房間里?小姐點頭,說是的客人沒有外出。吳承業又問剛才是不是有一位女子進入該房間?小姐即緊張起來,說這裡人來人往的,她不知道吳承業說的是誰。吳承業比了下動作,說大約三十四五年紀,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兒,短髮,模樣很精神,穿一件青灰色大翻領女式西裝上衣,有這個人嗎?小姐說好像是有一個,走到那一頭去,具體進哪個房間她沒注意。吳承業問這人來多久了?小姐說好像有一會兒了。
吳承業即在服務台前用手機掛110報警。他自稱有大筆款項被盜,竊賊被他意外認出,跟蹤至城南大酒店十樓。現竊賊連人帶包進了房間。他守在門外,請求警察迅速前來擒賊追款,為民除害。
「一定要人贓俱獲!別讓犯罪分子跑了!」
不到十分鐘,兩位警察趕到現場,時接近晚間九點。吳承業領著他們和樓層小姐一起走過去,指著1024房間,讓小姐叫門。房間外「請勿打擾」標示牌亮著,裡邊果然有人,他們不希望受到干擾,可以理解。小姐按門鈴,輕輕敲門,聲明「服務員」,用的是她們的標準服務方式。裡邊無人回應。警察果斷道:「打開。」樓層小姐即把手中的通用房卡插入門鎖插孔,電子門鎖「滴」一響,綠燈亮起,小姐一旋門把,門開了條縫,卻無法再推:裡邊的防盜鏈已經扣緊。
「警察!」兩位警察一起喊,「快開門!」
站在一旁的吳承業沒有片刻猶豫,不等警察反應即抬腿猛踹,「砰」的一聲巨響,門後防盜鏈扣被他一腿踢落,頓時大門洞開。警察顧不著責怪吳承業自作主張,一前一後立刻撲進房間。喊道:「別動!」
這是個雙人標間,兩張床。靠窗的那張床空著,被褥整齊,沒人。有個男子坐在靠里的那張床上,光膀子,身上被子大半滑落地板。男子表情發矇,極度震驚。顯然是剛剛從被窩裡突然翻身坐起來的,床邊沙發上丟著他的衣物。吳承業走過去,抓住從床上滑落的被子使勁一掀,被子飛到一旁。跟進門的樓層小姐一聲驚叫背過身去,吳承業身邊的警察趕緊拉住他,大叫:「別動!你幹什麼!」
吳承業掙開警察,掏出手機對準床上的男子。男子這時反應過來,即大喊:「吳承業!你他媽的!」
他下意識用手護住襠部。吳承業用手機相機把他拍了下來。
此人全裸,身上一絲不掛。他就是李國力,本標房登記房客,剛剛結束的本市農村新型合作醫療工作交流會代表、領隊、分管副縣長之一。幾小時前,趴伏在本酒店二樓洗手間牆上,朝著一個布滿污物又酸又臭的「嘔吐池」發出痛苦聲響,剛好被吳承業撞見的那個男子就是他。
但是屋裡不見另一個人,如通常應當有的。吳承業不禁發愣,朝窗戶看,窗戶是緊閉的,即使開著,那也不是合適的去處,這是十樓,從那裡跨出去必摔成肉餅。吳承業回頭往桌上看,桌中央丟著一個女式文件包,皮質,黑色,很精巧。
「是她的包。」吳承業說,「在這!」
這時傳來了聲響:「嘩嘩嘩」,有人放水,在洗手間。
吳承業走過去推洗手間門。那門的鎖已經打開,一推大門洞顯。一位女子站在梳洗鏡前,正在洗手盆洗手。不是別個,果然就是余茜。洗手間被推開后,她把水龍頭關上,沒急著用毛巾擦手,轉過身朝吳承業臉上就是一巴掌,吳承業鐵青的臉頰頓時長出了五個水印。
「我是余茜,市財政局的。」她對警察說,「你們幹什麼?」
警察表情有些不同了。
「誰都不準使用暴力。」他們說,「我們需要了解情況,請你們都合作。」
余茜說可以。她要先打一個電話。
她站在衛生間門邊按手機。吳承業站在一側即做回應:他把手機舉高,對著自己的妻子拍照。這張照片不如李國力那張刺激,余茜著裝完整,唯頭髮有些亂,腳上有破綻:光腳丫,沒有穿鞋。
她的動作真是夠快的。她一定是在聽到外邊敲門聲就跳下床,抓起自己的衣物一個箭步衝進洗手間同時把門關上。吳承業他們撞進來,直撲屋裡,沒有誰去注意洗手間。她趁屋裡亂成一團的當兒穿戴完整,甚至還洗了手。一秒鐘都沒有浪費。
她把電話直接打到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的家裡。副局長剛好在家,一聽是她很高興,說余局長有什麼好事?我們的報告批了?等著錢買警車呢。
余茜笑,說報告已經交上去了,估計沒大問題。但是她這裡有個問題比較大。今天晚上她在城南大酒店,找縣裡的領導商量一件事情。忽然有兩位110民警沖了進來,可能有些誤會了。
副局長急了:「怎麼有這種事!快,把手機給他們,我跟他們說!」
余茜把手機遞給兩位警察,不動聲色:「你們局長有話。」
這時吳承業再做回應,就在民警跟他們局長通電話時當眾打開自己的手機,這次不是照相,他按號碼鍵打電話找人。幾秒鐘后電話接通。
「我是檢察院的小吳,吳承業。」他說,「任市長好。」
余茜扭頭,臉色頓時發白。
「我有件緊急事項向您報告。」吳承業對著手機說,「余茜和李國力此刻在城南大酒店1024房間鬼混。被我發現了。110民警也在現場。」
眾人一不留神,余茜抓起門邊飲水台上的一個茶杯,用力扔向吳承業。茶杯準確砸中吳承業額頭,砰地掉地,當即碎成數片。
血水從吳承業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這事鬧大了。
2
任市長是誰?為什麼讓如此沉著的余茜如此衝動?
這兩人很有淵源。
任市長叫任向瑋,本市常務副市長,為市長之下,本市位居第二的行政長官。任向瑋與余茜一樣為女性,今天三八節,她們一起勞動快樂。任向瑋四十四五年紀,比余茜大了近十歲,是余茜的老上司。
五年多前,這位任向瑋從省城來到本市任職,那時她還顯得很年輕,新來乍到,在市政府領導里排名倒數第一。這人有些傳奇色彩,到本市任職前在省檢察院工作,當過反貪局長,辦過那些年本省最著名的幾個職務犯罪大案,其中有一案斃了兩個重要官員,因此有人形象形容,說新任女副市長年不甚長,貌不驚人,手中卻是「有幾顆人頭」。這人挺好學,本身是法律專業出身,可能由於反貪工作涉及大量經濟事務,工作的需要使之產生了興趣,她在法學之外還研讀經濟學,在職研修,一邊辦案,一邊讀書,讀國內一所著名重點大學的在職研究生課程。她研修的學校和班次都比較有名,質量很可靠,淘汰率很高,與某些瞄準官員的公款錢袋,以收巨額學費發展所謂「教育產業」為主要目的的雜牌MBA班大有區別。大家都知道女生比男生會讀書,女官員看來確也比男官員會學習,這位任向瑋經數年努力,通過了全部課程,各科成績優良,包括外語。然後她通過一門綜合考試,以及論文答辯,得到了經濟學碩士學位。所以她被物色到基層任職,不再判案反貪,讓她當市長,處理經濟建設事務,有原因的,不是亂點鴛鴦譜。
可能由於經歷特殊,特別是手中有那幾顆人頭,這位新任市長讓本市廣大幹部尤其是低級別領導幹部相當敬畏,不管有貪無貪,是否身懷污點。後來大家才發現這種敬畏其實不全是因為她的經歷,關鍵是人家自有風格。
女副市長到任之初,分管社會事業方面的工作,包括文化教育衛生諸多事項。那時本市恰出了件事,在新聞媒體上沸沸揚揚。事發於本市屬下一個山區小縣的一個偏遠小鄉,離市區近二百公里之距。這鄉里有一個村子,村中有三個青年農婦平日走得很近。有一天上午,三個小媳婦聚在一起,喝下了半瓶烈性飲料。不是二鍋頭,也不是當地農人自釀的地瓜米燒,是「百蟲滅」,一種新型劇毒農藥,瓶裝,裝葯玻璃瓶外標有醒目的骷髏標誌。得益於科學的發達,眼下各種害蟲抗藥性很強,不毒不足以除蟲,所以這種農藥很兇,殺蟲效果尚可,殺人尤其厲害,一小杯足以毒死一個女人。三位小媳婦沒用杯子,她們輪流,嘴對瓶口灌,在酒桌上這種喝法被稱為「吹喇叭」,該瓶農藥已因打蟲子用掉若干,余量雖只半瓶,足夠三小媳婦「吹喇叭」上路。有一個過路農人發現了她們的瘋狂舉動,即大叫,已經來不及了。三小媳婦的家人緊急行動,把她們抬上一輛農用車,趕三十里山路,拉到鄉衛生院,那時小媳婦們神志尚清楚,能夠說話,只說肚子痛,沒有意識障礙。但是鄉衛生院不敢收治病人,因為該院早已破敗,並無正規醫生,只有一承包的土醫生開點感冒片,塗點紅藥水,哪敢給喝農藥的農婦洗胃。於是家屬們把病人抬上農用車,趕緊再走,直送縣醫院,這一走又是三十多里,沒到醫院,半道上三位小媳婦相繼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到地點已經不治。縣裡醫生表示惋惜,說如果當時鄉衛生院能夠及時洗胃,哪怕先做一點簡單處理,這三個青年農婦可能還有救,不至於如此慘死。
據說小媳婦們都後悔了。農藥是她們自己「吹喇叭」喝下去的,但是送醫院路上她們一個接一個哭了,都說醫院到了嗎?怎麼不給洗胃呢?她們現在不想死了。
任向瑋副市長從本市媒體報道中知道這件事情,她非常生氣,當時就批示,責成有關部門嚴查,為三位小媳婦討個說法。其間一個上午,她在辦公室開一個小會,會後一招手把政府辦一位副主任叫上車,即驅車離開市區,誰也不打招呼,直奔出事的那個鄉村。二百公里路,開了四個多小時,中午找家路邊店吃碗面,繼續趕路,下午兩點多鐘,轎車開到鄉政府院子里,鄉里辦公室值班人員一見只覺頭昏,不知這個大官怎麼回事,事前電話不打一個,直接就從天上掉了下來。女市長到了不多說話,就問你這裡頭頭都在哪兒?鄉里值班幹部報告說書記、鄉長都不在,書記到縣裡開會,鄉長下村去了。女市長說下村幹什麼?不是喝酒去吧?馬上把他叫來。幹部趕緊去打電話,半小時后那鄉長坐著一輛掛著計生服務車標示牌的破吉普跑回來了。女市長一看,還行,嘴裡並無酒氣,居然還是個年輕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
這就是余茜,日後的女局長。
女市長並沒有因為鄉長也是女的就面帶笑容,她立刻就把余茜逼個無法喘氣。
「跟我說你們打算再害死幾個人?」
余茜呆了好一會兒,回答說她沒有這種打算。
「你說,你們衛生院那是個什麼樣子?」
打進鄉政府前,任向瑋已經自己先去看過了該鄉衛生院,此院因拒絕為三位喝農藥的青年農婦洗胃而讓女市長耿耿於懷。這天又因其破敗讓女市長氣憤難平。
余茜說,出事之後,她已經去過三次衛生院,落實市長的指示,開展整頓。此前鄉里也曾幫助衛生院解決過一些困難,例如衛生院的圍牆還是兩個月前她安排施工隊墊資修起來的,至今錢還沒有著落。修起圍牆之前,衛生院里到處牛糞豬屎,家禽家畜自由穿梭。一個鄉就這麼一家衛生機構,辦成這樣很痛心,但是鄉里沒有辦法。衛生院隸屬於縣衛生局,鄉里管不著的。
「所以你那三個小媳婦死了白死。以後再死也一樣,哪怕三十個三百個,沒你的事,因為不歸你管。」任向瑋說。
余茜說她不是這個意思。鄉里三位青年農婦慘死,她非常難過的。出事當天她在縣裡開會,聽到消息立刻就趕到縣醫院,當時她們已經不行了。
「早你在哪兒?等不行了要你幹什麼?」
任向瑋不依不饒,訓斥余茜。這人訓人不抬聲調,也不怒罵,但是一句接一句全都直擊要害。她就是要把三位死者跟余茜扯到一塊,稱「你那三個小媳婦」。她說看起來你這鄉長最在行的不是會蓋圍牆,是會推卸責任。你這個鄉有一萬多百姓,不管他們死活,要你這個鄉長幹什麼?你知道衛生院這個鬼樣子,想過什麼辦法沒有?反映過什麼意見?你還嘴硬,光知道為自己申辯,不知道替百姓說話,要你這張嘴幹什麼?你這個鄉長行啊,我這樣表揚夠不夠?
她把余茜當場說哭。她還不放過,即呵斥:「不許哭。」余茜用手背抹眼睛,努力強忍,卻忍不住,眼淚還是一個勁往下掉。任向瑋很生氣,一擺手上車離去。
她去了縣城。當晚跟縣領導吃飯,她還耿耿於懷,抓著三個小媳婦的冤魂不放。縣裡領導答應認真調查,千方百計,採取措施,嚴肅處理,一套一套。談起剛挨了任向瑋一頓狠訓的女鄉長,縣領導倒說了幾句好話。他們說這人剛給派到鄉里,也就半年多吧。經驗可能不足,表現還是不錯的。三個小媳婦出事那天,她確實在縣裡開會,一聽消息立刻跑到醫院去了。據說到那兒一看病人不行了,居然在急診室放聲大哭,弄得醫生們措手不及,以為死的是她家的誰誰。事後傳為笑柄。
「是這樣,就會哭。」任向瑋說。
回到市裡,任向瑋即下令,讓政府辦立刻了解余茜的情況,調檔案來,她要親自看看。陪她下鄉的政府辦副主任嚇得不輕,不知道女市長是不是準備再要一顆人頭,有如當年調某一位貪官的案卷。不管怎麼說,為這事這幾句話就把余茜問責,斬首示眾以警戒官員,實讓旁人有些不忍。但是他哪敢跟副市長說這個,只能遵命。余茜的檔案調來之後,任向瑋仔細翻看了一遍,即拍了板,不是殺她的頭,是要她的人。
「我看這個還行。」任市長說,「缺點就是愛哭。」
原來她看中了。幹什麼呢?當秘書。
新市長到任之後,政府辦依例為市長配備工作人員以配合工作,機關內外約定俗成,一般都把這類人員稱為「秘書」。任向瑋是女性,自當配女秘書為宜。這位女市長比男市長麻煩,不好侍候,政府辦先後安排兩個年輕女幹部跟她,她都很不滿意。起初跟她的是經濟科一位女副科長,只用半個月就讓任向瑋打發回去,因為那姑娘愛漂亮,總是穿得很鮮艷,偏偏任市長很樸素,不喜歡太花哨,兩人站在一塊,反差太大,讓大家眼球很不好使。這人走了后,第二個來自信息科,這姑娘家庭經濟一般,衣服不惹眼,比較符合任市長品位。這人職務比第一個高一點,是主任科員,正科級,但是她跟的時間更短,就一星期,也給打發回科里。這一次是嫌她多嘴,秘書就是秘書,問什麼說什麼就行了,不能嘴碎,這人偏就長了兩片薄嘴唇,說起話特別溜,所謂言多必失,領導不滿意了,走人。走了人領導還不滿意,說你們辦公室女幹部這麼多,怎麼就找不出個人?辦公室不敢再自作主張給她配秘書,建議領導多留心,自己物色合適的。結果她看中了余茜。
那天她把余茜訓得掉淚,竟然是因為看中此女。余茜長得端正,不妖不木,給人的第一印象不錯。著裝不張揚,為人很沉著,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任向瑋一眼認準。她調看了檔案,知道余茜的父母都是該縣優秀中學教師,其父在縣第一中學當過多年校長。她的家教不錯,家境也好,不存在太多後顧之憂。這人從小會讀書,大學學的是財政,畢業后回縣,在財政局幾年,工作努力,表現不錯,提了副局長。半年多前,市裡強調加強女幹部培養,要求各縣都要物色、配備一名鄉鎮女性主官,她被選中了,派去當鄉長。任職時間才這麼一點,確也還不好追究她是否涉嫌「害死」三個青年農婦。當然這是笑談。
不料余茜卻不想來當市長秘書。市政府秘書長親自到鄉里跟她談,一聽是任向瑋點名要她,她發矇,說怎麼可能呢。然後她說自己不能去,感謝領導看重,她知道機會難得,如果能夠到市裡跟隨任市長,肯定非常好,但是她真不能去。不是害怕任市長嚴厲,也不是留戀當鄉長的一點小權力,是她有一些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自然說不出口,但是她不說並不是就沒法打聽。秘書長知道任向瑋不好對付,余茜的事情辦不清楚他沒法交代。於是他到縣裡,細緻了解情況,搞清楚了。原來余茜真不是假意推託,她確實有說不出口的苦楚,牽涉她的丈夫吳承業。
那時候余茜吳承業的小家庭正面臨危險,其中因由很長。吳承業跟余茜不一樣,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遼寧,講話有特點,管「人」叫做「銀」。吳余兩人是在大學認識的,余茜讀財政金融,吳承業讀的是法律,不是一個專業,卻讓一些機緣拉在一塊。大學里的戀愛多半在畢業時終結,這一對卻堅持下來,因為彼此無法割捨。畢業時吳承業聽從余茜勸說,下了決心,跟著余茜來到南方。男隨女,不是通常的女隨男,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余茜的父母任教多年,桃李滿縣,本縣中上層領導中弟子眾多,女兒女婿的工作安排可以關照到。吳承業家在農村,缺乏這方面能力,所以只能隨妻。這兩人畢業后找的工作都不錯,分別通過考試,余茜進了財政局,吳承業進了民政局,兩人很快結了婚,隔年生了兒子,在外人看來,小家庭很美滿。
但是不行,東北「銀」吳承業很鬱悶。所謂大老爺們兒,這麼跟老婆走算個什麼?娶妻不像娶妻,入贅不像入贅,人前人後不太抬得起頭。這是一種鬱悶。更主要的是吳承業在這裡跟環境很不相容,本地是方言區,儘管公務場合要求說普通話,本地人交往中卻習慣使用方言,這種方言在吳承業耳朵里有如鳥語,幾乎沒一句聽得懂。因此他總覺得彆扭,這些南蠻子擠在一塊自顧自嘰里咕嚕說話,還在那笑,是不是在說他笑他呀?明明知道他聽不懂,偏這麼干,太不講理了。東北「銀」直爽,有鬱悶忍不住就要發作,因此跟單位里的人總搞不好,這就影響了進步和發展。相比之下余茜很順利,父母在縣裡有一定影響,本人工作表現又好,很快就受到重用。余茜被派到鄉里任職后,吳承業幾乎崩潰,因為這人很愣,只老婆對他有辦法。現在老婆到鄉下幫人修圍牆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吳承業只好把鬱悶堆積起來,漸漸地就不止三座大山,三十座都有了。忽然有一天他向余茜提出,自己受不了了,想調回東北,讓余茜和孩子跟他一起走,余茜這才意識到問題很嚴重。
她說這可能嗎?不現實的。她還把自家銀行上的存款全部取出來,讓吳承業回東北一趟,探親兼找工作。她說你要能把咱們倆的工作辦清楚了,沒問題,跟你走。不愧是當鄉長的,這人很厲害,欲擒故縱。吳承業請了假,回老家去一趟,足待了三個月,最後悻悻而歸,什麼事都沒辦成,不出余茜所料,如今找個滿意工作哪有那麼容易的。但是這一來他更加鬱悶。余茜和她父母都有些害怕了,唯恐吳承業一朝想不開出什麼事情。這種時候余茜哪敢跑遠?
任向瑋聽了彙報,點頭,說是這樣啊,好辦。
她給市檢察院的趙檢察長打了電話。任向瑋自己原是省里的檢察官,一個系統的,彼此早就熟悉。任向瑋要趙檢接收吳承業,說這個人雖然從事民政工作,卻是法律專業出身,底子在,讓他搞檢察,學一學就上手了。她告訴趙檢她準備要這小吳的妻子當秘書,不能把人家搞得夫妻兩分,她還會交代市裡機關管理局給小夫妻找個住處,讓他們一到市裡就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這個問題不勞檢察院考慮。
趙檢很乾脆,一口答應。
余茜這還有什麼話說?死心塌地。吳承業換了個環境,鬱悶沒了。市裡比縣裡天地大,四面八方人多,講話比較普通,不像縣裡全是鳥語。搬出余茜的家,不再讓旁人看成倒插門女婿,感覺頓時好了許多。夫妻倆對任向瑋真是感激不盡。
那時任向瑋跟余茜說了一句話,她說她脾氣不好,跟她工作要特別注意。不要做錯事,誰錯了她收拾誰,自己身邊工作人員做錯,尤其不客氣。
這話很硬。不說擲地有聲,至少聽起來有點嗡嗡,餘音裊裊。其巨大壓強,從余茜三八節晚的緊張和衝動,可略窺一斑。
3
三八節當晚,吳承業在最後時刻發生了動搖。
兩位民警請他簽字。這是標準程序,110接警處置之後,警官們要填寫一張登記表,記載本項警務處理情況,簡要記載或者詳細說明視具體情況而定。當晚情況比較特殊,無論詳略,留下記載很重要。
那時他們已經離開1024房間。警官們是在接到局長電話之後離開的,除了因為得知當事人余茜、李國力的身份特別外,還因為事情已經明朗:吳承業報案失實,以捕盜追款為由,騙取警察協助捉姦。吳承業不來這麼一手不一定能把警察請到,因為捉姦這項業務比較複雜,目前尚未正式列入110的服務項目。但是他來了這一手就變成一個問題。由於吳承業是檢察院幹部,情況也比較特別,警察在記載案情時很費腦筋。他們不偏不倚,客觀描述,用極其簡略的文字述說了過程,大意是報案人吳承業聲稱大筆款項被盜,發現竊賊行蹤而報警,警官接報及時趕到城南大酒店1024號房間。經核查,房間內時有兩人,均與報案人相關相識,但是並未涉嫌所報案件。房內未發現報案人所稱的款項和犯罪嫌疑人。
警察要吳承業簽字。吳承業把記錄看了又看,說不行,這個記錄沒有完整反映情況,那兩人有名有姓,他們在房間里鬼混通姦。警察說這種指控需要足夠證據,以當晚所見,未經查核,他們不能這麼記錄。警察要吳承業考慮清楚,如果實在不能接受他們的記錄,可以在意見欄里填寫自己的意見。吳承業向警察要了水筆,握在手上,那筆尖在記錄單上晃個不止,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這時他額頭上的血已經止住。挨過余茜一茶杯之後,有人給他貼了兩塊邦迪。吳承業的臉色還青,但是顯然已經漸失酒意。
最後他把筆還給警察,說不寫了。
「那麼你簽個字。」警察說。
他也拒不簽字。警察說這樣不好,別讓他們為難。吳承業罵了一句粗話。
「屁。」他說,「你們知道我是誰,知道那兩個是誰。事情你們局長全知道。誰為難你們,找我,找他們,找你們局長去。」
警察百般勸說,無效。如果說吳承業報案之初挾有幾分酒勁,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與余茜砸中他的茶杯以及額上傷口的鮮血不無關係。
警察不能強迫他,那名字最終未簽。
當晚另兩個當事人沒有那麼幸運。出了這種事後,李國力自知不便繼續滯留於市區,他匆匆叫了駕駛員,東西一抓就走,連夜離開酒店趕回縣裡。副縣長大人有車,他那個縣距市區百餘公里,不近不遠,也就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來去相當方便。說來也真是,早哪去了呢?當晚早些時間,他在「嘔吐池」辦完事之後,本該及早撤退,不管酒意多麼纏綿。那麼這個三八節對誰都還是非常快樂的。一念之差,多了這麼幾個小時,現在糟透了,狼狽逃竄。他這逃竄沒竄多遠,尚未走到本縣地界,一個電話打到他手機上。
是市裡一個負責部門的官員。
「你現在在哪兒?」
李國力知道不好。他沒敢說假話,即報稱自己在路上,回縣裡。
「馬上回來,有事找你。」
李國力說:「這都快半夜了。」
「你還想拖多久?」
李國力有氣無力,只說好的,馬上去。
另一個當事者也一樣。余茜家在市區,她在事後很快回到家裡,然後於家中接到了傳喚電話。她什麼都沒說,迅速出門。那時本案元兇吳承業尚未歸家,估計是有些怯場,在轟轟烈烈從事完這麼一場非常耗費精神的捉姦活動之後,不想迅速面對妻子,以防彼此尷尬。余茜的兒子尚小,上小學,家中有一個鄉下小姑娘幫著帶孩子,是她的一個遠親。小姑娘已經睡了,她把她叫起來,簡單交代了幾句話,就出門離去。
當晚她再沒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們的事情迅速傳播於機關內外。
這種事當然是捂不住的。三個當事者之外,有介入其間的警察,有捲入始末的酒店總台及樓層服務人員。酒店是公共場所,人多嘴雜,當天又有幾個會議的人員住留,事件一出當然立刻沸沸揚揚。這一事件無疑「相當震撼」,因為當事者並非街頭巷尾等閑之輩,兩個男子中一個是市檢察院的科長,一個是副縣長,最引人注目當然還屬余茜,她最不尋常,居然給老公在酒店裡捉了奸。這人不尋常之處除了是市財政局的副局長外,還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大人物。本市盡人皆知,就是常務副市長任向瑋。
大家立刻明白余茜最大的麻煩就是任向瑋。出事當晚,在人們剛被「震撼」,滿腦子嗡嗡響,興奮不盡有如醉意盎然之際,余茜李國力兩位官員已經被責任部門傳喚,徹夜不歸。這很異常。捲入類似事件,鬧出這麼大動靜的官員通常都會面臨調查,但是不會這麼快,起碼得讓人家喘口氣,平靜平靜,回家做一點準備,想幾條理由,構思若干辯詞,打一打交代材料的腹稿。哪有聽風是雨,在當事人還頭腦腫脹如斗、木得不能再木時猝不及防立刻就給叫走的。這種事情處置自有程序,不是一般人隨便可為。肯定有人果斷促成這麼一個厲害行動,在第一時間立刻收拾這兩位重要官員。這個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就是任向瑋。當晚吳承業直接給她打了電話。
人們不禁為犯事的兩位官員捏一把汗。這種事不太可愛,卻與貪污受賄職務犯罪有一定區別,估計掉不了人頭,但是肯定相當悲慘。任向瑋大家了解,她跟余茜之間的關聯,群眾眼睛雪亮,大家相當清楚。
當年,余茜給任向瑋訓斥一番,再調到身邊工作,沒幾天裡外就有評價,都說任市長厲害,眼光果然不同尋常,不只會看住貪官,還看得准幹部,親自挑選的這個秘書真是不錯。余茜年紀輕輕,卻很沉穩,為人平和,比較低調,但是有主意,文字拿得下來,辦事能力也強。這人看來家教不錯,從小訓練有素,待人接物很得體。她的工作經歷相對豐富,熟悉機關運作規則,又有基層主官工作經歷,比只在機關里混來混去的一般年輕女幹部素質好,毛病少。這人最難得的是能吃苦。她所跟隨的任向瑋比較特別,這是個女領導,女領導通常比較投入,工作認真的居多,偷奸使滑、玩忽職守的相對少見。任向瑋比一般女領導為甚,這人不是認真,她完全就是個工作狂。起早摸黑,沒有節假日,有如鄉下種地的趕農忙。其他女領導再怎麼投入,畢竟還得管個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得有所關照。這人不一樣,她從省城來,卻是以市為家,她在省城有個家,但是早為空窠,她丈夫是個大學老師,去英國當訪問學者,他們沒有孩子。所以任向瑋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碰上這種情況這種風格的領導,當秘書的自然苦不堪言,換其他人真受不了,余茜頂住了。可能因為格外蒙受任向瑋關照,自己受惠,小家庭的危機也得以排除,心存感激,她到市裡后特別努力,很能吃苦。
但是任向瑋並不因此格外客氣。她自己說過,別做錯事,誰錯了她收拾誰。
余茜跟任向瑋之初,有一回隨同領導下鄉,去了一個山區鄉鎮。時為春天,市領導下村走訪,開會座談,很辛苦的,陪同的縣領導暗中授意,要鎮上表示一下。鎮里書記鎮長趕緊操辦。該鎮很窮,沒什麼好東西,恰好趕上枇杷成熟了,就用這慰問,聊表心意。鎮里派人到村裡找,挑大的好的,弄來幾箱。東西很小,不值幾個錢,就沒去報告任向瑋,他們把余茜叫出來,請她交代司機把東西放進後備箱,分三份,市長、秘書和司機都有幾箱,市長多點,隨員少些,請余秘書安排。余茜一看就搖頭,說恐怕不好,任市長交代過,不讓拿下邊東西的。鎮上人說這什麼東西呀,就一點土特產,余秘書別嫌我們窮啊。縣領導跟著也出來勸說。當時余茜剛跟任向瑋,對她還不是太了解,加上自己本來就是鄉長出身,類似事情幹得多了,知道這不是個事,因此鬆了口,同意他們往車上裝。當晚回到市裡,車停到任向瑋住所樓下。余茜讓司機開後備箱,兩人打算替任向瑋把水果箱搬上樓,任向瑋一看氣壞了。
「你還真敢啊。」她說。
那時已經很晚,任向瑋沒有多說,讓余茜立刻上車,返回,哪裡拿的送回哪裡,連夜就去。余茜張嘴剛想申辯,任向瑋眼睛一瞪問:「想再哭一回?」
余茜不敢說了,馬上動身。很尷尬很難堪。
但是任向瑋並沒有就此作罷,她決意要給余茜一個深刻印象。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把余茜叫過來,窮追不捨。她問東西送還沒有?跟鄉里同志是怎麼說的?余茜是不是感覺很委屈很不認同?她早有交代,不許拿人家東西。為什麼余茜不聽,自作主張,就是要拿?余茜是不是嘴饞了?貪吃?年輕女幹部,嘴饞沒什麼不對,想吃到市場買去,為什麼打著領導的旗號這麼去拿?貪圖佔小便宜?沒錢買?這是理由嗎?
她居然拿出錢包,說她這裡有。嘴饞了可以找她,她買枇杷給余茜吃。要幾箱有幾箱,管夠。想吃其他的也行,找她,不許再向下邊伸手。
她又把余茜整哭了。無聲飲泣,眼淚一個勁往下掉,忍都忍不住。該領導還是那句話:「不許哭。」
有一位女機要員去給任向瑋送文件,親睹此景,嚇得臉色灰白。事後大家多為余茜抱不平。都說這算個什麼事呢?太普通太平常太一般了,有必要這麼大動肝火嗎?任副市長這麼認真,說輕點是過分嚴格,說重點就是變態,簡直算得上侮辱人格。余茜跟上這麼個領導真是苦死了。這種話當然只敢偷偷說。
任向瑋這人風格確實很突出。可能因為多年從事反貪,她非常注意,達到了「有潔癖」程度。這人下鄉,如果在基層用餐,離開時必讓隨員代交伙食費,吃一天算一天,吃一頓算一頓。五元十元,按標準,反正要交。她這習慣很特殊,也讓別人挺麻煩。如今不說她這麼大的官,平頭百姓都懂得蹭飯,只要有人做東,哪個會掏錢?掏了錢還讓別人犯愁:這麼幾塊錢能往自己口袋裡裝嗎?不行,得往哪個賬本上記?人家任市長不管,她就這麼干,你不服不行。眼下像她細緻到如此程度的官員像是不太多,但是確實也還有。這人有一點好,她只管自己交伙食費,卻不過問他人交了沒有,畢竟這事太小,交了不算為國家做貢獻,不交不算貪污腐敗,個人自行把握,沒必要也不可能強求一律。
所以任向瑋為幾箱水果訓斥余茜不無緣故,有其必然性,並非故意找碴兒欺負人。
余茜這人有韌性,在別人堅持不了的地方堅持住了。任向瑋是工作狂,她陪著狂,起早摸黑風雨無阻。任向瑋交伙食費,她陪著交,從此不敢拿人家一點東西。這麼一跟兩年。兩年中經常領教領導的批評,還曾遭受若干次嚴詞訓斥,總的看還是對得起觀眾,可挑剔的地方不多。大家都說,畢竟是任向瑋親自挑選的,這小余真是不錯。
但是麻煩因此來了,與吳承業有關。
有一天吳承業打電話找任向瑋,請求一見領導。他說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只好冒昧求見。希望領導能夠抽空聽他反映一點情況,同時先不要跟余茜提起。任向瑋猛然意識到自己秘書的家庭出問題了。她說:「來吧。」
什麼事呢?余茜跟吳承業小夫妻正在冷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一對年輕夫妻在外人眼中非常般配,似乎一直很恩愛,怎麼忽然就爆發冷戰?吳承業說,這一段時間裡余茜幾乎不管家裡的事,每天早出晚歸,一門心思都在外頭,丈夫兒子都丟在一邊了。吳承業大老爺們兒得早起買菜,得接送兒子上幼兒園,得洗衣服拖地板,同時也還得上班工作,心裡時常感覺不平衡。自己的老婆跟隨領導當秘書,忙一點,家裡事少做一點,他能理解,但是有時實在憋氣時,忍不住也會抱怨幾句。東北「銀」嘛,直爽,有話不能總憋在肚子里。丈夫的脾氣余茜當然知道,起初她還有耐心,後來不行了,動不動就吵,然後兩人互不理睬。最近一次鬧得凶了,有半個月彼此不說話。末了余茜對丈夫說,實在過不下去就算了,離婚吧。
任向瑋聽了,點頭,說明白了,是這樣啊。
她把吳承業說了一頓。口氣比較溫和,沒訓,但是批評。她說看起來吳承業有些大男子主義。大老爺們兒洗洗衣拖拖地板有什麼了不得,非得老婆做才對?余茜不是偷懶貪玩,她是忙工作。也不是余茜自己想這樣,她跟她當秘書,沒辦法的。因此吳承業如果有不滿,抱怨老婆不對,該罵她任副市長。話說回來,即使余茜不當秘書了,干其他工作,同樣得忙,女幹部不容易,承擔著責任,免不了少洗幾件衣服。既然碰上了,吳承業還是應當多一點理解和寬容,這才真像大老爺們兒。
「回去你主動跟小余談談,不理不睬不說話可不行,這是冷暴力。不是動拳頭才算家庭暴力,有時候冷暴力傷害更重。」任向瑋說,「別計較她的氣話。記住一條,當初我要調她,她拒絕了。為什麼?她在乎你。」
說過吳承業,任向瑋把余茜叫來也說了一頓。余茜這人果然沉穩,家裡大不平靜,在任向瑋面前竟還能一聲不吭,言談舉止與平日沒一點差別,不讓人有所察覺。但是她顯然心理負擔很重,一聽任向瑋問家庭情況,她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她說市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真覺得受不了了。
任向瑋說:「不許哭。」
這一回任向瑋沒再訓斥。她讓余茜冷靜思考,調整好心態,處理好家庭關係。她強調了一條,很具體,很硬,直截了當,就四個字:「不許離婚。」
「那對你非常不好。」她說,「我不想看你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她問余茜是否還記得幾年前因服農藥不治身亡的三個青年農婦?「你那三個小媳婦」?記得她們都多大年紀?一個三十二,一個二十六,一個二十九。三個都讀過初中。她們頭腦一熱一起喝下農藥。後來在農用車上她們都哭了,她們說怎麼沒給洗胃呢?她們都後悔了。
「後悔時已經來不及了。」她說,「你想想她們。」
任市長講了硬話,哪敢不聽?余茜、吳承業小兩口再次柳暗花明。
其實這個時候任向瑋對余茜已經另有打算。當時市裡著手調整各中層班子,擬起用一批青年幹部,余茜也在預備人選之中。余茜跟任向瑋兩年多,工作配合非常默契,任向瑋有些捨不得,但是這人大氣,再捨不得也不想耽誤她。當時任向瑋已經當了常務副市長,說話分量很重。她點了頭,同意放余茜離開,建議派到基層縣裡任職,說:「這個人當過鄉長,能辦點事的。」
余茜去了緊挨她老家的一個山區縣,當副縣長,分管文教衛體社會事業,跟當初任向瑋初來本市時管的一樣。這人到任后不久,省里開會部署一項工作,就是要求省內各市各確定一個縣,作為農村新型合作醫療試點縣,先行試驗。大家都知道這事不好辦,農村經濟發展相對落後,醫療保障非常薄弱,群眾看病難問題極為突出,推行合作醫療無疑是解決問題的一大舉措。但是這件事難度非常大,關鍵在錢。上級會給予支持,但是不可能依賴,大量壓力要由縣財政承受,還得動員農民群眾自願參加,從他們手中收取個人應繳份額,面對千家萬戶,事情特別難做。試點縣是不容易當的,所謂萬事開頭難,大家心知肚明,知難而退,都不想出這個頭。余茜到省里開會,一看大家都推,她主動表態說:「那就給我吧。」
果然如任向瑋所說,這人是能辦點事的。她極其投入,克服了無數困難,試點搞得非常紅火,全省有名。後來有人問起是什麼促成她知難而上?她提到當年自己當鄉長的故事。說那一年鄉里三位青年農婦喝了農藥,因鄉衛生院不起作用延誤時間,全部慘死。那時任向瑋副市長批評她還想再害死幾個人,問她想過什麼辦法,做過什麼反映。她無言以對。幾年裡這件事一直在她的心裡。
她在縣裡待的時間不長,只兩年。從縣裡調市財政局后,接她縣裡那一塊事情的就是李國力。這人繼續操持,該縣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試點很成功,其做法和成效經國內幾大新聞媒體介紹,已廣為人知。
人們哪會想到居然有這麼一天,余茜會跟她的繼任者李國力一起出事,在一個快樂的三八節之後。令人感覺奇特的是他們鬧出的這件事跟當年三個青年農婦的冤魂絲絲縷縷,竟還脫不了關聯。
三八節事件發生當晚,他們一起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了。但是沒有消失太久。畢竟不是當年經由任檢察官提出公訴最後掉了腦袋的那幾個著名貪官,不管此刻的任副市長肝火如何大動,被窩裡的這檔子事到不了那個地步。隔日下午,他們分別重新露面。余茜回到家裡,李國力則重新踏上昨夜被暫時中斷的返縣之旅。
他們分別做出了解釋。原來他們就像哈爾濱冰雪節上立於松花江江面的兩尊冰雕一樣明凈而純潔。三八節當晚他們怎麼會搞在一起?不是為了「身體快樂」,卻是為了工作。當天晚間,市裡召開的農村合作醫療工作會議結束,安排代表會餐,席間上酒,與會代表藉機灌李國力,李國力不能不喝,因為他是試點縣領導,在會上做過經驗介紹,此刻對領導關心同僚誇獎下屬祝賀不能不表示感謝。這一感謝過頭了,弄得他數度離席,去洗手間拜訪「嘔吐池」。當晚難以抱醉還縣,他在市裡多待了一夜。事實上即使當晚滴酒不沾,他本也計劃在市裡多待一個晚上,因為有事想找余茜副局長。余局長是原任副縣長,試點工作在她手上破題,沒有她打下的紮實基礎,哪見今日之興旺局面,哪有今日李副縣長的經驗之談。所以應當感謝她。但是除了感謝之外,更重要的事還有,就是爭取一筆經費。縣裡開展試點,財政投入不少,壓力很大。李國力在會議期間找了同樣參會的市財政局局長,請求市裡予以支援。局長很重視,表示要跟余茜副局長商量一下,因為社會事業這一塊是她分管。三八節當晚,李國力於席間給余茜打電話,問她能否於百忙中安排一點時間,聽他當面彙報一些具體情況。余茜一聽李國力舌頭有點大,問:「怎麼搞的?又喝多了?」李國力老實招供,還說這裡邊有一半的酒是替余局長喝的,因為大家知道事情是在余茜手裡辦起來的,余茜當晚不在場,大家就要李國力替,不替不行。名利雙收還不喝酒,哪能便宜盡占?所以只好喝。余茜問李國力此刻在哪?李國力告知是在城南大酒店。余茜說巧了,她也在這裡,陪省檢察院的幾位客人。她問了李國力住的房間號,說一會兒吃完飯,她去看看李國力,就在那聊一會兒吧。後來她果然來了,正聊著,吳承業就帶著警察破門而入。
天底下有這麼聊天,或者叫「彙報工作」的嗎?吳承業破門之際,余茜反應快,不聲不響已經把自己關進洗手間,但是李國力被當場逮著,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渾身光溜溜一絲不掛,內褲都脫在一旁,這怎麼說?人家李國力也做了解釋。他說當晚實在是喝多了,抗不住,頭昏腦漲,進房間后洗了個熱水澡,倒頭便睡,當時醉得連余茜要來的事都不記得了。後來余茜來了,他挺狼狽。余茜看他還醉得不像話,讓他別折騰了,有什麼事躺著說就行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兩人顯然串過供了,當晚出事後,他們一定躲在哪裡緊急商討過,充分利用了極其有限的一點時間,那時大概已經沒有快樂,只有無奈和緊張。他們爭分奪秒設計對策,統一口徑。考慮到有一個任向瑋高高在上,他們知道非得趕緊構思,包括具體細節一一想好,就像寫一篇小說,否則哪裡對付得了。他們清楚自己擁有的時間肯定比類似事件的當事人要少,因為任向瑋雷霆一怒,哪容他們有喘息之機。應當說他們共同完成的小說編得不錯,話說得相當圓,破綻不多,但是只有鬼才相信。
最困難的當然不在於串供,在於他們還能堅持下來,頂住突如其來的調查,始終咬住他們自己編寫的台詞。負責調查類似事件的人都是專業人員,他們很有經驗,不好對付,鬼都不信的東西,這些人自然更不相信,他們很會找破綻,會打心理仗,最終各個擊破。犯事者在串供時一定彼此約定和勉勵過,明白事情後果嚴重,承受不了的。無論如何,死活不能講。但是約定歸約定,事到臨頭不一樣,很少有人頂得住,不管各自如何堅韌如何頑強。這種事大家見多了。但是這兩個人還真的頂住了,至少在第一輪他們沒有鬆口,堅守住他們的供詞。他們犯的這種事雖然影響惡劣,畢竟呈現為桃色,與涉黑涉黃涉毒涉貪有別,沒法往死里追,而且所謂「捉姦捉雙」「拿於床上」,吳承業和警察當晚在床上只拿住了一個,難說證據充分又確鑿,加上當事者死活不變,一味拿他們的小說供調查者拜讀,如此頑強,由於事件性質當事者身份種種緣故,調查者還不好狠下殺手,這事確實有其難辦之處。
有一個人為余茜李國力的小說添加了一個細節,就是吳承業,他也是當事人。
吳承業在接受有關方面調查時拒絕提供任何情況,什麼都不說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他自稱,「你們不知道嗎?」
這人像是後悔了。
於是余茜李國力得以重新露面。
余茜還有一關要過,就是任向瑋。毫無疑問這一關對她來說最難,比面對調查人員難過百倍。出事當晚,吳承業一給任向瑋掛電話,那般沉著冷靜的余茜立刻無以自制,當著警察的面用茶杯奮力猛砸自己的丈夫,為什麼?她最怕這個人。顯然任向瑋是余茜最不敢面對的人,她們的淵源大家都略知一二。任副市長早年當檢察官時讀過很多案卷,但是從不讀小說。
余茜去找了任向瑋。任向瑋不聽她做任何解釋,只是用力敲了她一句:「不要以為這件事完了。你知道我。」
她不諱言,出事當晚,是她直接找了市委書記,然後召集有關人員緊急研究,決定立刻調查。余茜當過她的秘書,她態度明朗,決不姑息。下決心那會兒,她就斷定不管是否真有其事,當事人都不會承認。但是不承認就萬事大吉了嗎?
「不要以為哭幾聲就可以過去。」她說。
當時余茜並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