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收審對峙
傅梅是誰?
她是否曾經與程家卿苟合過?兩人是否在安寧大練特練過一套野狐禪?回答是肯定的。
一個人的命運就像一顆色彩斑斕的玻璃球在黑白格子交錯的絨布上滾動時迅速轉換的一面與另一面……與無數面,人們一般把它停下來時停下的地段呈現的顏色看作他的立場,而把他停下時呈現顏色看作一生的顏色。
程家卿到現在還想不起過去此刻自身的顏色是什麼,也難怪,紙是最終包不住火的,他與傅梅的那一段醜聞最終會被抖摟出來。那一段醜聞,他不怕向任何人展覽,除了章如月。他時而想著傅梅,時而想著章如月。想著傅梅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章如月;想著章如月,他又覺得辜負了傅梅。章如月雖然沒有參與密謀,但她倘若得知了自己懶情傅梅勾搭連環在一起,她肯定會比受到一場謀殺更為震驚、更為鬱悶,章如月就是自己的生命。她的悲憤、鬱悶,會以千鈞壓力迫向自己,自己的悲憤和鬱悶將是擴大了十倍、二十倍的悲憤和鬱悶。一時間,程家卿的腦子螺旋槳一樣旋轉著只覺得愛恨交加,胸悶氣短,摸摸額頭,摸摸貼肉的內衣,已是大汗淋漓。章如月一旦受了因自己的鮮謙寡恥而帶來的感情的打擊而倒下了,自己也活不長。程家卿像一個六神無主的人,也想鎮定下來,身子卻不聽使喚,存心要與他過意不去,凍壞了一樣哆嗦不已,他越想越恐慌,若有所悟地打了一個寒戰。章如月也許對自己的蠅營狗苟不以為然,對於背叛她感情的人,她是一定不肯原諒寬容的。她對自己更真誠,對待個人的感情是極為珍視的,她也希望愛她的人也善待她。她的愛情誓言是堅如金石,韌如蒲葦。當她得知自己的越軌問題,一定會失望,甚至是絕望的。尤其自己在她的印象中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自己因為她而貶官離職,因為她而眾叛親離。她獲悉了自己朝秦暮楚的勾當,自己的形象便會在她眼裡一落千丈。章如月完全可以嘲笑自己,可以勃然大怒,可以拿出對奴隸古銅色的脊背一樣的傲慢來蔑視自己也無不可。然後是裂縫的出現。可是,沒有一道裂縫不是鴻溝的開始,問題她不會這樣,而會一下突然昏闕過去,從而神思恍惚,變成一尊沒有情感沒有思想的蠟像,或者變成一個整日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語類似幽閉症患者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面容憔悴的章如月彷彿就在眼前,程家卿心裡一陣凄楚,忙閉上眼睛,不閉還好,一閉就看到章如月臉色煞白、四肢冰冷地躺在凌亂得很的地上,憔有那絲絲縷縷的鳥油油的黑髮如同一團黑色的暖氣,是那樣的真實,程家卿的心彷彿從摩天大樓的最頂層摔了下來,碎成了一片,一片,又一片,成千上萬片,萬花筒般。
程家卿忍不住以手撫胸,長嘆了一口氣。
再設身處地地思索一下自己的命運,程家卿舒出一口悶氣又回到了他的胸腔。
他對那個夏天記憶猶新,那是個夏天,月光如水,繁星點點,那時,他還校常常跟在父親身後,去捕捉青蛙。青蛙捉多了,他背不動,就交給父親背。讓父親背,自己輕鬆了,可是卻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感情,丟了什麼似的。青蛙是一種機敏的小動物,禾田裡到處都是,但是只要你貼近它的身邊,蛙鳴立刻喑啞,潛伏在青潤的禾桿和紛披的禾葉中間,一動不動。那時,手電筒是奢侈品,尋常百姓用不起,但是僅憑肉眼卻不易發現。你得仔細觀察才行,像尋找鑽石一樣,屏住呼吸,心也不要讓它跳,眼裡絞著勁。
如果還發現不了,這時,就得和青蛙比比誰更有耐心。青蛙的眼睛可以不動,但它的腹部卻沒法不動。憑著這「萬靜叢中一點動」便可以尋覓到它。你一伸手,它就一蹦三尺高,採用的是蚱蜢的跳法,顯出與它懷孕般的身子不甚諧和的輕捷與矯劍在月亮底下,身子一躍,影子也跟著一躍,轉瞬之間,身子和影子重合在一起,很快又分離。它的逃離認真,一絲不苟,甚至有一股莊重感,儘管它們逃脫人手的概率是很低的。有一次,一隻膚色轉黃的青蛙差一點逃脫。在打開竹簍放進另一隻被逮住的青蛙的一剎那,它遽然跳出竹簍,程家卿在短暫的錯愕之後驚呼起來,走在前面的程家卿的父親掉轉頭來。
大約他覺得任何一隻青蛙的逃跑都有失他做為捕蛙人的尊嚴,於是一鼓作氣,窮追猛趕,將其擒獲,擒獲后玩於掌間還不解恨,咬著牙擲在稻里泥里了,擲后又拾起,拾起又重擲,反覆數次,將那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青蛙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待停,但見那可憐的東西又動了起來,身子掙扎著爬起,又猛地塌陷下去。程氏父子讓它跑,可是它已經跑不動了。也許是莫辨西東,不知南北了。程家卿的父親垂憐似地將它第二次收進竹簍里,又將竹簍篩糠一樣晃動了十幾下,直到那可憐的小東西被鐵定無疑地壓在了最底層才罷手。假如沒有它的第一次逃脫,也不會引來那一番荼毒之苦,第二次和第一次,在同一隻竹簍里,一隻青蛙的命運是多麼不同埃想起了那隻青蛙,便觸類旁通地想起了自己命乖運蹇的現實。
也許明白得太晚了,也許感悟得不算太遲,地洞里的鼠輩是幸福的,它能將激情、計謀、焦躁、隱私、不正當的想法,連同自己的身體全部隱匿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場所。
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固苦金湯,連洞穴本身。在那裡可悲的是那些沒有包裹自己的人,連飛蛾,那麼渺小的生物,為了展開一點追求光明的心愿,也被煞有其事的燈光照得雪亮,什麼都不能隱瞞。隱匿的鼠輩在鐵?@沒有鏟到頭頂的時候,是安全的,黑暗的帷幕在沒有掀開之前是隱秘的。但掀開了一角的帷幕,又等待誰來將它全部掀開呢?
傅梅!傅梅!
過去有一句成語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現在是成也傅梅敗也傅梅了。
傅梅!傅梅!這步棋下對了,我們就可以鴛鴦夢重溫了,下錯了呢?……現在看來……被收審的第一個夜晚,程家卿沒有睡好。整整一夜,程家卿心潮澎湃,難以平抑。
當曙色著陸於深垂的簾幕,簾幕像被香煙的煙頭薰過,透出棕黃的亮光來時,程家卿索性從卧床上起身,趿上拖鞋,渾身酥軟,如同肉搏過後一樣地,疲疲沓沓向一道淡青色的門,他的手搭在門把上時,他想,「這是在哪呢?」一個念頭抽得他一個激靈,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推開門,是盥洗室。
走進去,對著鏡子,他合起雙掌,先洗了洗臉,然後苦笑了一下,反頭彎下,奮力探向鏡子,似乎要把鏡子撞個粉碎。咣啷一聲,玻璃撞地時發出的脆響,破裂四散時發出的雜音,程家卿彷彿都已經聽到了,他的臉不禁抽搐起來。微微開啟的門,將卧室里斜射出來的光引渡到盥洗室內潔白如玉的瓷磚上,趁勢將地面劃出一幅柳葉形的圖案來。
乍一看,還以為是從門後面暗刺過來的一把銳利的長刀,不知有何企圖。
洗刷完畢,程家卿似乎精神了一些,雖然眼睛依然有一些浮腫,表情還是那麼因痛苦的麻木而顯現出來的淡漠,下額還是如同斧痕那般的醒目。他回到卧室,心卻游弋得很遠。首先他要鬧明白自己究竟身處何地。到這裡的時候正是昨天傍晚:一路上,車窗外的景色,完全沒有心情去領略,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在夢中。現在終於可以側著身,掀起窗帘的一角,像掀開仙女裙子的一角去尋找天堂的位置一般來尋找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未必需要準確到所處的經度和緯度,只要知道一個大概就行了——沒有立錐之地是件難辦的事,而不知自己腳下的土地屬於何方則是更為難辦的事,因為置身其中的人隨時都會陷入一種漂泊到了一座孤島的感覺。
首先往下俯瞰,憑經驗,程家卿猜度出自己住的樓層是四樓,接著視角朝右。右邊,有一個籃球場,幾個穿著欖綠褲子的小夥子在玩籃球,他們跑著,跳著,搶著,動作靈活,剛勁有利,訓練有素,拼搶積極,投籃命中率也很高。看得出來,是很過癮的一群年輕人,有兩個只穿著白背心。冬天旭日的散光像悠悠蕩蕩的羽毛一樣飄向他們,使曠蕪的球場升起一種在愉悅的遐想中才有了清甜氣息。程家卿抽動了一下,半含醉意半含醋意地打量著他們不斷變化的生龍活虎的身影,似乎忘記了觀察的目的和初衷。過了好一會兒,才將視線移開,視線向左,掃視到的又是一葉橄欖綠,這大概是個值班人員,正拾級而上,卻根本看不到腳下,左手端著飯盒,右手將饅頭塞入嘴裡咬一口之後往飯盒裡蘸一下,飯盒裡盛的大概是菜湯,程家卿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一步步進了門洞,才不無遺憾的將目光收回。
真是活見鬼,怎麼到了一座軍營?難道是直接就進入了看守所,還是只是收審階段呢?不像看守所,他開始遠眺,只有一千米的遠處,橫亘著一堵紅牆。紅牆上的鐵絲網,貌似寫意畫家信手寫出的黑絲,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條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點溫情。程家卿被鐵絲網上觸動了似的,眼前一陣發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連成了一片,被層層黑色糾纏的身子幾欲跌倒。趔趄了幾步,程家卿趕緊就著一張沙發坐下。
這裡不是南章市市郊,就是南章外圍的邊緣地帶。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南章只有在市郊或外圍才有這麼大的空地,再說,鐵絲網也是一個標誌。
程家卿四周看了看,發現屋裡沒有電話,真是怪哉,室內陳設華麗,什麼都齊全,為什麼單單短一個電話。看來,正是為自己這種人準備的。
程家卿臉上溢出一個苦笑,像是沉重的靴子踏過沼澤地時從沼澤表面擠出的一個泡沫。程家卿用苦笑,對自己作了毫不留情的諷刺。
由於睡眠不足,程家卿昏昏沉沉又昏昏沉沉的。一天才剛剛開始,日子就像一輛灰色的報廢的列車一樣,冗長、寂寞,而且停滯不前。這時,程家卿有點餓,也有點渴,好在水瓶里的水還有點溫,只好將就了,正慢慢喝著,彷彿有誰也不敲門推開門就進來了。入門時,好似一片春天響亮的田野,猛然涌了進來。哦,是一位綠衣少女,程家卿的眼睛一亮,不鏽鋼的托盤上的無疑是程家卿的早點。送上早點,一轉身,綠衣少女又將水瓶拎走了。
「等等。」
「什麼事?」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請你告訴我。」
「上面有規定,不能亂說。」
「那麼,電話呢?」
「昨天拆了。」
原來如此,程家卿還想問點什麼,一閃,綠衣少女如水中風荷,飄出了門外。
聽著漸行漸遠的跫音,程家卿有些失望,也有些無可奈何。他決定不再多想,雖然要想的事情是那樣多。自己大概是囚在一所部隊的賓館里了。如月呢,她在哪?也在這裡嗎?即使在這裡,自己也是鞭長莫及的。畢竟今非昔比了,對她的挂念只能徒增懊惱和幻滅感而已。不知怎麼搞的,身份就像紙,越高貴的越薄,越容易被撕碎。身份的改變最易引起心理落差,就像高處的瀑布,一旦落下,壯觀形象在人眼裡不復存在,就連瀑布本身,聲音也由劈開的喧嘩轉為曲行溪石的低沉。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看來真是如此。」
事到如今程家卿還是株連到章如月而憤憤不平,他憤恨過很多次。他總是怪罪於現在的制度,而從不去檢點自己的過去。有時候,程家卿希望能親耳聽到章如月涕泗滂沱的豪慟大哭。她總是那樣,要麼嚶嚶垂淚,要麼低聲啜泣,要麼神情憂戚,欲落無淚,總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婦似的,從不肯爽氣放聲地暢快淋漓大肆滂沱的哭上一場,宣洩一回,她的哭聲也和她的麗質一樣是嬌弱的,她的眼淚也濁小巧的,銀魚一樣的游啊游。看著她悲傷難受,自己也傷心,恨不能代她哭上一常或者與她擁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一回,萬人廣場的二重奏。
托盤上的早點還擺在那裡,但已經沒有了熱氣,和程家卿的心一樣涼。
真沒有辦法,還得在心裡替自己準備好辯辭,以往都是大話、套話、慣話、空話,所有講稿都由洪秘書一手準備。
下一關一定要過好,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太輕率回答。不能掉以輕心,可能被提及的重要問題不得少先細想一遍。一場心智的交鋒勢在必行。而保持戒備,如何如何攻守進退,如何探聽,如何虛實分合,如何應戰如何操縱,也得成竹在胸。
雷環山和左處長是怎麼進來的,程家卿一點都不清楚。
雷環山看了看那個四四方方銀灰色的托盤,又看了看灰心喪氣、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說:「嗬,程書記,鬧絕食可不行埃」「哼哼,我還像哪門子的書記。不過,倒落得個乾淨……真該謝你們兩位。」
「你對我們有情緒,我們可以理解,不管怎樣,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見,你和我們配合,對雙方都有利。」
「你們這樣有棗沒棗三竿子,叫我怎麼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帶白就是黑中帶白,白中帶黑就是白中帶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談白論黑,不要說我,無論拿誰拉出去用板子打,誰都要打出一屁腌臟出來。」
「說得絕對了吧。」
「如果我還當那個勞什子書記,我絕不會這麼說。現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難道還再削我的腦袋不成,不是說言者無罪嗎?」
「不必說賭氣的話,在其它問題上,希望你能像在經濟問題上一樣,態度端正。」
雷環山的話像剛淬過火的一把劍,閃閃發亮,雷環山說話的時候,無聲勝有聲的是左處長的那雙鷹眼,它們又黑又亮,好像在為雷環山的語言提供廣闊的閃爍背景。
雷環山的話終於把程家卿逼到了絕境,程家卿來勁了,他硬撐著說道:「經濟問題該交待的我都已經交待了,總不能抓住了一隻兔子當一隻老虎來打吧。」
「俗話說: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個聰明人,這一點誰不知道,但我這個糊塗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嗤,你糊塗?你若糊塗天底下就沒有聰明人了,說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會飛似的,純粹是造謠,我著聰明,就不會被你掌握在手裡,像捏蛤蟆尿似地捏來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錯誤,而我們又不及時去糾正,那就是我們瀆職。」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誰會陷害你?在安寧,誰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矯揉造作,故作糊塗,倒打一耙的姿態引起了左處長的反感,左處長像聞到了難聞的氣味一樣,聳了聳鼻翼,十分不屑聽他說下去。
「會沒有?田剛亮都有人敢說,害我這樣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謀殺者居然唱出了與被殺者同樣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難道就那麼容易被推個一乾二淨?冠冕堂皇的無恥!
按捺不住內心的怒火,左處長氣憤地責問道:「照你這麼說,誰敢謀殺田剛亮呢?」
程家卿用惡聲惡氣、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還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對左處長的問話嘲諷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況一半要歸結於你,別人也是愛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環山見兩人快要不可開交了,便循循善誘地對程家卿這樣說道,程家卿卻叵無其事地聳聳肩,嘟噥道:「我沒什麼好想的,被這個那個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輩子,早就沒脾氣了。說像人可以,說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團泥,你愛怎麼捏就怎麼捏吧,有什麼好想的。」
雷環山勸道:「你還是好好想想吧,事實勝於雄辯,更不用說狡辯了。」
「我無緣無故遭人陷害,誰替我想過。」
雷環山見程家卿有些胡攪蠻纏,便嘆道:「你即使不為自己想,也該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為你付出的是那樣的多,一個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好吧,我答應你。」
「她在哪?」
「誰?」
「我的妻子。」
「我只能說她現在很好,很平靜。」
「我不放心。」
「你盡可放心。」
「我要見她。」
「還是不見的好。」
「她怎麼了?你們究竟把她怎麼了?」
程家卿眼中的物質像酒精遇上火,騰地一下煥發出不可思議不可調和的光焰來,暴怒使得他無所顧忌,似乎任何阻礙都敢跨越。他大聲喝斥著,聲音像充足了電,一座斷裂的山體在崩陷。他的手想扼住什麼似地緊緊攥著,握成拳頭,舉在胸前,好像他根本不認識他的兩隻拳頭,或者曾經認識過,現在需要重新認識。
雷環山不慌不忙道:
「我們會把她怎麼樣呢?不要這麼激動,告訴過你,她現在很好,情緒比你穩定。
你有什麼事,我可以轉達。」
程家卿自知失態,他不想在他人眼裡從一個擁有政治家風度的人物墮落為一個一無是處的情種,儘管他只是一個落難的政治家,於是,幾乎在一瞬間,他完成了一個情種到一個政治家的角色轉換。也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哪一個走的不是一條由多情到掩蓋多情的道路。這時,他忽然換了一種談判時要求對方釋放人質的口氣對雷左二人說:「我希望你們放了章如月,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些什麼?也許我在安寧做事做得很不得體,缺乏分寸,違背了某些人的意願,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但確確實實與她無關。」
程家卿語調中有一種奇怪的激昂。
「你如此貶低自己,不過是一種推脫的伎倆罷了。我早就想推心置腹地跟你談談,也希望你早點領悟,迷途知返。你並非缺乏分寸,而是過頭了。」
雷環山本以為程家卿聽了這話會悻悻然地垂下頭來,哪知程家卿卻橫出一臉反常的倨傲。
「誰沒有慾望,誰會沒有?誰不想站在比自己站的地方更高的地方呢?只有慾望才是世界的動力,收起你的這一套說教吧?」程家卿越說越亢奮,有些語無倫次。慾望,使任何人都有越俎代庖的嗜好。不過,這種嗜好在程家卿身上表現得多了些,過火了些。
雷環山不想參與一場可能無休無止的辯論,他走出門之前說出的最後一段話——有人說,從以後的案件發展來看,它擊中了程家卿的要害,使程家卿的心理防線一下子遭到瓦解。
雷環山是這樣說的——「一個人,做官時少,做人時多;做人時少,做鬼時多——當然,鬼是不存在的,但是人死後因存在而形成的那種不存在的客觀存在的。一個人做官很在行,不等於做人也很地道。豹死留皮,雁過留聲,人去留名,人死後的名聲是存在的。人死後的名聲可以變成彩虹,也可以變成一片泥濘。就在死前,一個人還能得到拯救,他還有機會,但是許多人就錯過了這樣一個機會。」
其實,程家卿是個頑強近於頑固、執著近於執拗的人,絕不是一句兩句勸誡能夠打動的。在他坦白之前,他一定經過了一番複雜而激烈的思想鬥爭。要完成一次絕望中的誕生,不藉助具有思辯色彩的理性是不行的。他用筆在紙上划來划去,顯現在紙上的有雜沓紛壇的線條,有天書一般的符號,也有不太連貫的字詞,他的心是亂的,過去他從未如此煞費苦心地去思考擺脫目前處境的辦法。即使當年他迎娶章如月而引起軒然大波,遭到口謗腹誹,最後鬧得在當地呆不下去也沒有過。在那種凄風苦雨般的日子裡,章如月始終在自己身旁,與其說是在共擔一種災難,不如說同在一起分享幸福。只要她在身旁,未必要她替自己出謀劃策,甚至不需要她開口說話,她在身邊靜靜陪著自己坐著,就勝過擁有一切。如今只有自己一個人來承受宮牆那麼高、城牆那麼長的孤獨,光是孤獨也許不算什麼,還有那不亞於刀光劍影鋒利的絕望的敲擊。程家卿有些受不了了,彷彿一場出其不意的雪崩就在他的頭頂醞釀。
真正使程家卿做出局部投降的,是左處長擺在他面前的從深圳特快專遞的郭大夫的一份親筆檢舉揭發材料。
郭大夫幾番琵琶半抱,出於不馴服的良心,終於答應了調查組的請求。他的信寫得和他所開的處方一樣潦草,帶有許多大夫共同的特徵,雖然看得出來,下筆之前,他有寫端正的想法,但最終沒有如願。
這邊程家卿怏怏不樂,惶惶不安,將信將疑,擔心其中有詐,把信上的字跡仔細辨認了幾次,如同犬類將鼻子湊近食物嗅來嗅去,躊躇不已,惟恐其中含有毒素,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把信看完了。他在心裡保留著一條懷疑的蛆蟲,這條蛆蟲能導致聰明人弱智,也能使聰明人在遇險的情況下保持維護自身的本能,但是隨著時間推移,蛆蟲將越長越大,直到將深入骨髓的理智也被蠶食殆荊對於程家卿這類人來說,思考與懷疑是一個連體嬰兒——他靠著多年的經驗,認定任何人都是不足值得信任的,即使信任一個人,也不要達到完全信任程度的百分之六十。他們認為,在你陷入深深的泥坑時,正是你信任的人用他們的身軀遮住了天空可見的彩虹和使你獲救的希望。
信是這樣寫的:
左處長:
你好!
你三番五次打電話給我,並聲稱若不答覆,便要與這裡的公安部門聯繫,或者親自前來取證。你是執行公務,本為稻粱謀;我是垂暮之年遠至異鄉的人,同為稻粱謀。並無矛盾,我們倆人。但與你們這種身份色彩很濃的人打交道,生平我還是第一次,心理壓力之沉重,可以想見。有時,連我在鏡子里看自己都有些像通緝犯了。
我不知程家卿現在是不是已被逮捕?我可以做證:程家卿的確有預謀殺人的企圖,原安寧縣委書記黃海同志被車撞傷住院期間,程家卿向我面授機宜,要我在注射液中混入其它毒液,置黃海於死地,然後使外人認定這是一起醫療事故。我一輩子清白行醫,一輩子救人,從未害過人,更沒有想過殺人。於是,我當然斷然拒絕了他。因為怕程家卿事後報復,我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遠走高飛來到了深圳。新的一年開始了,我不能再背一個包袱向前走。今天,我解下了這個包袱,也要謝謝你們,不是你們,我也不會這麼快解下這個包袱。
郭日升
1996年元旦
程家卿,這個聲威赫赫的名字,竟然會被一個不起眼的大夫指名道姓地揭發,真正不可思議。那姓郭的真有這麼大的膽量嗎?倘若不是他寫的,那又為什麼分明寫著只有他與自己知道的事情?倘若是他寫的,那為什麼他要說出心中的秘密而不守口如瓶呢?他完全沒有說出來的必要,這樣做於他何益呢?是迫於形勢的壓力,還是迫於良心的壓力?到這時,程家卿才意識到當時直接找郭大夫毒死黃海的行為太張狂,太魯莽了。當初這麼做是為了減少中間環節,想不到弄巧成拙了。原來為知識分子的痼疾除了愛面子就是膽小,不曾想到,知識分子善於猶豫的膽有時也會被嚇大的。設若當初指使一個人找姓郭的去干,也許這時候便不是這樣了。可是,即便那樣做了,線索牽到自己也只是一個遲早的問題,而且只會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卑鄙與毒辣。這樁事情,看來只能咎由自齲攤牌的時候到了!
也許不。
雷環山與程家卿面對面的時候,程家卿依然心存僥倖。
雷環山與程家卿近在咫尺,雷環山端正地笑著,笑里究竟藏著什麼不可捉摸的東西?程家卿模糊的意識里還不十分明確,但笑里的寒意一陣陣襲來,令程家卿不寒而慄。
這居心叵測的笑面虎。
程家卿心裡暗罵道。
「郭大夫的信不是寫給你的,但寫的是你。」雷環山不緊不慢地說道。
程家卿反詰道:「你信嗎?」
「我不想信,但願是郭大夫在說謊,可是事實是殘酷的。」
「你們這是請君入甕。」
程家卿壓根兒不甘示弱。
「哈,這麼快就分出你我來啦。」
「這可是你們劃分出來的,我程家卿不是笨蛋,我受過高等教育,好歹我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上領導崗位的,我怕摔跟頭,我知道摔過跟頭的人爬起來后連影子都有人踩了。這低人一等的滋味叫人受不了。唉,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事實上,車撞黃海的行動不是我策劃的。我也沒有參與,這是齊萬春指使他的弟弟齊萬秋乾的,我是事後才得知的,為了不讓導火線燒到我身上——我畢竟與齊萬春、齊萬秋有過一些庸俗的私下交易——這種情況在近年來是司空見慣的——我就在黃海住院期間,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郭大夫,請求郭大夫下毒手解決黃海,對外宣布是意外事故。並許願事成之後,將郭大夫一個在銀行做臨時工的女兒轉為正式工。哪知郭大夫是一顆花崗岩腦袋,而且腦袋上長著的筋一根根都是硬筋,他不通融,事情呢,只得擱下來。」
在黃海的事情上,為了使罪行減輕,程家卿輕描淡寫地坦白著——只承認了自己想與郭大夫聯合遭到拒絕的事實,卻對齊萬春、齊萬秋相色結車撞黃海的事實進行了推卸。
除此之外,他對雙十謀殺案隻字未提,避重就輕,恐怕只是程家卿一個小小的手腕,看來……郭大夫的信沒有一下將程家卿鎮住,反倒給他在贖罪立功方面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籌碼,再長出一條尾巴來,程家卿簡直就是一隻老狐狸了。
雷環山不免有些失望,但他還是笑著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