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醫院裡總是充斥著異味兒,這味兒不只是來蘇味,更多的,是來自病人家屬的愁。那愁是無邊無際的,是染著各種顏色的,經來蘇味一熏,就成了心上最不能擱的東西。
玉音感覺自己快要被這股味兒壓垮了。
姑姑棗花的手術算是相當成功,這得感謝肖天,沒有他,姑姑那天怕是下不了手術台。誰也沒想到,手術做到一半時,姑姑休克了,據護士說,那天的情況很危險,病人沒了呼吸,心臟跳動也漸漸弱下來,手術被迫中止,若不是肖院長經驗豐富,沉著鎮定,那天的情況怕是很不好應付。就這,手術比原先預計的還是延長了兩個多小時。
不管怎麼,手術是成功了,姑姑恢復得不錯,這是件高興的事兒。可玉音就是高興不起來,好些個口子,她的心都悶悶的,高興像是離她越來越遠。
駝駝看出了她的心事,問:「你到底有什麼愁,說出來吧,說出來總比悶心裡好受點兒。」
玉音沒說,她不知道該跟駝駝說什麼。真的,她很感激駝駝,如果不是他,她是挺不過這些日子的。錢的事不說,單是那份兒怕,那份兒孤獨,那份兒無助,就讓她頂不過去。人只有經歷了這些災難性打擊,才明白多一雙手就多一份扶助這話是多麼溫暖。可玉音的扶助在哪兒?滿世界似乎就找不到另一雙手,一雙可以幫著她渡過那段艱難的手。
駝駝從外地演出回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姑姑已能說話了。但,她心裡,仍是盛滿了感激。畢竟,醫院的每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煎熬。消息源源不斷地從沙鄉送來。來看望姑姑的,有拾草、紅柳她娘、五狗子他爹。還有幾個小時跟姑姑很要好的玩伴,她們雖是出嫁到了沙鄉之外,一聽到消息。還是惶惶地就來了。獨獨,沒有她自家的人。
來了就得喧。這一喧,就把愁給喧出了。
先是說哥哥玉虎的案子又往大里去了,他們在內蒙搶了人,搶的也是沙鄉人,挖煤掙了點兒錢,要回沙鄉,結果讓麻五子盯上了,在車站後面的一條小巷裡就給下了手。這事是麻五子主動承認的,麻五子看上去真是不想活了。他把啥事也招了,一招,就把玉虎也害得活不成。拾草說,蹲牢是肯定的,就看蹲幾年。
接著是嫂嫂要離婚,家裡的東西都拉到了娘家,還不解氣,揚言要扒房子。要不是村上老人們攔住,房子怕真就給扒了。不過婚是離定了,嫂嫂的口氣很兇,罵了東又罵西,罵得一村的人不敢跟她接茬,好像嫁給玉虎,是沙灣村的人把她硬綁去的。「離了也好,這樣的媳婦,要她做啥!」說這話的是五狗子他爹,一個老實人,就因五狗子小時害病,沒錢治,眼看不行了,姑姑打沙窩鋪跑來,說,快往大醫院送,錢我給。就把姑姑牢牢記下了。這回他拿了三千,一千是還過去的欠賬,另兩千,說是一點兒心意,千萬別讓嫌少。拾草偷著說,那錢是駱駝賣的,五狗子家能賣的,就剩駱駝了。五狗子命不好,娶媳婦拉了不少債,結果娶了個病婆子,一年到頭藥罐子不離火,錢都熬進藥罐子里了。
玉音的心,就這樣一天天沉重。
最讓她愁的是爹,聽拾草的口氣,爹的事兒也不小,很可能得拘留。玉音沒敢細問,問得多,愁就多,索性不問。
這些事兒,能跟駝駝說?
見她不說話,駝駝也沒敢再問,轉動輪椅,往樓道那頭去了。這一去,就又把玉音的心給攪翻了。
怪姑姑。
她怎麼總就往歪處想呢?姑姑一開始對駝駝是很好的,問長問短,噓寒問暖,親熱得很。慢慢,態度就變了,尤其是手術完后,只要一聽駝駝來,臉立馬就陰下了。玉音一開始不明白,還以為姑姑知道了過去她救駝駝的事,不高興。拐彎抹角一問,不像。後來,她漸漸明白了,姑姑是怕她,唉,她怎能就往那個方面想呢。
玉音也懶得解釋,這事解釋不清,也沒必要解釋,她跟駝駝說:「往後,你少來點兒吧,你來去不方便,再說還要照顧酒吧的生意,老來醫院,咋行?」
駝駝沒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傻著臉說:「我不來咋行,就你一個人,能挺住?」
「能挺住,這不都挺過來了嗎。」
「可我還是不放心,來了心裡就踏實。」駝駝也是實話實說,不會往別的地方想。
姑姑就不一樣,老是警覺地豎著個耳朵,聽她跟駝駝說什麼。有一次,她送駝駝下樓,回來得有點兒晚,姑姑竟拉了臉,非要問她這長的工夫做啥?氣得她真想沖屋子吼,我還能做啥,除了錢,除了病,我還能說啥!她當然不能吼,她怎麼能吼呢,所有的委屈、不快、心酸,她都得忍,也該忍。
有時候還真是忍不住,那就跑出去。偷偷哭一場。
玉音懂姑姑,真的懂,不用姑姑明說,她也清楚,姑姑是在替她著想。「音兒啊,姑姑怕是活不長了,你不用寬慰姑姑,姑姑得的病姑姑知道。我這心裡,啥都能放得下,獨獨一件事兒,放不下。你就成全了姑姑,抓緊點兒,讓姑姑看到個結果,走了,也心安。」
姑姑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是啊,姑姑現在是啥也不管了,不顧了,就操心她的婚事。按姑姑的話,只要她能體體面面嫁出去,嫁得好,這輩子,她的心也就甘了。
可嫁人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嗎?玉音忍不住又難過起來,這些年,姑姑沒少操心她這事兒,只要一回沙窩鋪,一住在紅木房子里,姑姑說的,準是這事兒,一說就是半宿,聽得玉音耳朵里都起繭了。這一回,姑姑更是來人就說,來人就提,好像立時三刻,就要給她找個婆家。那天喬雪來看姑姑,是跟方勵志一道來的,姑姑剛剛能說話,看見喬雪跟方勵志手挽手進來,姑姑眼裡立馬兒就有了光,非要拉著喬雪問,怎麼跟方勵志認識的,認識多久了,婚事訂了沒,啥時辦?那口氣,好像她成了喬雪的姥姥。中間方勵志到外面接電話,她忙忙將喬雪的手抓在手裡,硬撐著坐起來說:「你跟音兒差不多大吧,瞅瞅,你多有福,找了多好一個對象。你可不能光顧著自己,抓緊給我家音兒也介紹個吧,她不嫁人,我這心,真是擱不下。」說著,臉上就又把愁露出來。喬雪被姑姑說急了,逗她道:「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個小常,也是研究生,長得蠻帥的,就不知玉音看上看不上?」
「看上,看上哩,咋會看不上?下一回,你把他帶來,說定了啊,你可說啥也要帶他來。」
後來小常果然來了,是跟尚立敏一道來的,說是回所里報資料,順道來看看她。姑姑高興得,病立馬退了三分,人也一下精神了,非要纏著小常問這問那,問得一旁的尚立敏直翻白眼,結果正問著,小常的女朋友來了,人家也是大學生,在農科所上班,是來喊小常一道兒去看房子的。姑姑眼裡的光刷地滅了,身子一軟,倒在了病床上。
姑姑的反常表現令玉音忍不住就亂想,姑姑會不會真是有了啥預感?想法一出,她把自己先嚇了一跳。
蘇寧教授來了。連續幾個周末,蘇寧教授都要到醫院來,要麼陪姑姑坐坐,問問病情,要麼,就跟玉音說說專業上的事。蘇寧教授的那檔事兒早已過去了,也虧了是他,敢於告,敢於把真相說出去。結果,有關方面怕了,生怕他把事兒弄大,四下找人跟他做工作,要求他停止上訪,別把矛盾擴大化。蘇寧教授並不是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還原真相,讓沙縣方面承認做了假。至於他自已蒙受的那點兒羞,倒沒怎麼提,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周正虹在他身上玩了一出苦肉計。這事最終還是周曉哲出面調解的,周曉哲說,基層作假已不是啥新鮮事,各個地方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省上已就此問題專門進行過討論,決定借這起事件,在全省來一次統計執法大檢查。同時,周曉哲向蘇寧教授保證,沙漠水庫還有沙縣水利部門工作中暴露出的嚴重問題,一定要徹查。話說完沒幾天,省委省政府便召開電話會議,全面部署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工作。眼下,這項工作已聲勢浩大地展開,胡楊河流域已成為一個關鍵詞。
跟在蘇寧教授後面的,是玉音的班主任谷老師,一個被她們背後喚作「古董王」的呆板男人,他五短身材,脖子的位置像是被肥胖的身子和碩大的頭顱搶佔了,看上去跟國寶大熊貓有點兒像。谷老師不只長得困難,性格就更為困難。他可能快要四十歲了吧,生活能力跟十幾歲的小男孩兒差不多,聽說到現在他還不會洗衣服,做飯之類的事就更不用提,真是搞不清在學校是他管理這幫研究生還是研究生們管理他,反正沒一個研究生拿他當班主任看。谷老師現在還是單身,這事不值得奇怪,像他這種男人,上帝生下就是讓做學問的,至於談情說愛,結婚成家,這些事難度係數太大了,他可能一聽就害怕。
谷老師曾經也有過一次戀愛經歷,聽說那時他剛大學畢業,跟他相戀的是他一位同學,身材跟他一樣的豐滿,生活能力也絕不在他之上,大約是惺惺惜惺惺的緣故吧,兩個人感情很要好,一度時期都同居了。對不起,這同居跟其他男女的同居不一樣,就是搬在一起住,睡是不可能睡在一起的,聽說那位女同學很害怕,老提醒谷老師,你可別碰我啊,男人一碰女人,女人就要懷孕的,我可不想懷孕。這是不是真話,無可考證,不過他們同居半年,真的啥事也沒發生。分手據說是因了那女孩兒的媽媽,那是個很要強的小鎮女人,節衣縮食供女兒念完大學,一心還想讓女兒考研。她從小鎮跑來看女兒。結果就撞上女兒給谷老師煮速食麵吃。你真是無法想象,那女孩兒是怎樣煮速食麵的,她在一口鋁鍋里加滿水,將幾包速食麵放進去,然後再加進去一些蔬菜和幾個雞蛋,就捧著書坐在液化氣邊。等鍋開了,就尖叫著讓谷老師來吃。結果谷老師費半天勁兒,也不能把面撈出來,雞蛋倒是撈了出來。可蛋皮還在。女孩兒以為雞蛋一熟蛋皮就會自然脫落,至於脫落以後怎麼辦,她就不知道了。
女孩兒的媽媽發出更誇張的叫:「天呀,你這樣侍候他,我都捨不得讓你做一把活,你倒好,放著書不讀,竟做起家庭主婦了。」
這事自然吹了,好在女孩兒的媽媽還沒發現他們同居的事,如果知道,沒準就會吵著跟谷老師要賠償。打那以後,谷老師就沒再戀愛過。他說戀愛太麻煩,兩個人在一起還要煮飯,不如吃食堂簡單。
谷老師這是第二次跟著蘇寧教授來,玉音搞不清這是谷老師的意思還是蘇寧教授受了姑姑的重託,迫不得已帶一個未婚男人來。反正,一看見谷老師,她就想笑。偶爾的她也想,如果真把她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以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呢?想著想著,她就又笑了,她在笑姑姑。姑姑是不是害了男人狂想症,聽說醫學上有這種病的,有空她應該好好請教一下肖護士。
蘇寧教授今天來,是有重要事兒跟姑姑談。夏天沙漠之行,讓蘇寧教授感慨頗多,他原來以為,教授就應該認認真真教學生。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至於社會上那些事,能遠盡量還是遠點兒。經歷了那場風波,蘇寧教授的觀念變了,特別是看到沙鄉人生活的艱辛,沙漠生態的惡化,他那顆心再也不安分了。這段日子,他做了兩件事。一是聯合省城高等院校的教授及學者。還有部分學術單位的業務骨幹,向省政府聯名寫了一封調查報告。建議對沙縣「壓地填井」。據沙縣統計局的資料顯示,沙縣耕地面積為一百一十萬畝,比解放初增加了五倍。這似乎是一項偉大的成績,按目前沙縣的農業人口算,人均耕地近五畝。他最近接連跑了兩趟沙縣,依他掌握的情況,耕地面積遠不止這個數,翻一番可能差不多,這就是統計的誤差。目前統計部門用的數字還是包產到戶時的數字,這些年,沙縣農民大規模墾荒,加上國有農場和個體農場主的無節制擴張,原來的大片荒漠早已變成良田。使得沙縣人均耕地早已超過了十畝。農田得靠機井養,沙縣的機井到底有多少,怕是沙縣政府也不知道。但一個可怕的事實是。大規模開採地下水,已成為生態惡化最關鍵的因素。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問題,首要的,就是「壓地填井」。如果能將沙縣的可耕地壓縮三分之二,機井填掉一半,沙縣的水危機才能得以緩解。當然,這個問題在胡楊河流域普遍存在,只不過沙縣表現得更為突出。蘇寧教授正在制定計劃,打算花三年時間,帶領研究生將胡楊河流域的機井數和年開採水量做一次全面統計,給政府決策提供依據。
另件事兒,蘇寧教授打算在胡楊河流域建立三個水資源研究站,分別建在上游、中游、下游。目前上游和中游的點已基本確定,他原打算將下游的研究站建在沙漠水庫,但受上次事件的影響,他對沙漠水庫心存餘悸。考慮來考慮去,他決計將點選在沙窩鋪。研究站建成,不僅能作為教學點,更能讓水文與水資源研究跟流域的現實結合起來,這樣做出的研究成果才真實可信,也更有說服力。他今天來,就是跟棗花商量這件事的。
「快點建起來。正好跟沙漠所的研究相配套,兩家優勢互補,出成果的速度就能更快點兒。」
棗花聽著,並沒表現出應有的興奮,好像蘇寧教授說的事跟她無關。目光,不時地打蘇寧教授臉上挪開,偷偷摸摸地,移到谷老師臉上。棗花的確跟蘇寧教授託過這事,蘇寧教授也答應了她,說儘可能地替玉音物色一個好對象。望著望著,棗花心裡就難過了,難道這就是他物色到的好對象?一時,棗花的心有些亂,亂在谷老師身上。她怎麼看也不順眼,怎麼看也覺得不能把音兒交給這個男人。於是,棗花對眼前侃侃而談的蘇寧教授失望了,心裡還隱隱有了氣。他咋是這麼一個人,難道在他眼裡,音兒真就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
棗花想哭。多少個日子,她為這事愁著,苦著,悶著,急著。如若不是音兒,她才不會那麼聽話地做手術呢。她這病,做個手術能做好?棗花不是傻子,也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活到這份上,她真是覺得活夠了,也活煩了,尤其是那個人走後,活著,就更是一份累,她還巴望著早點兒解脫呢。
可她偏偏放心不下音兒。天呀,怎麼能放下,怎麼能讓她放下嗎?一想音兒,棗花就想活,必須活。她不能就這麼走了,那個人可以一甩手走掉,她不能,說啥也要望著音兒成家,望著音兒找到一個能託付一輩子的人。現在,音兒上不上學,能不能研究生畢業,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就是趕緊找到這麼一個人,在她閉眼之前,能把音兒的手放放心心交他手裡。
女人一輩子,得有個可靠的人牽著你的手啊,如果沒了這隻手,女人,那就是一汪苦水。
這麼想著,她就被痛苦淹沒了,痛苦裡翻騰的。是她比苦水還要苦的一生……
蘇寧教授當然不會猜到棗花的心思,事實上他帶谷老師來,壓根兒就跟棗花的託付無關,他甚至早就把棗花託付的事給忘了。蘇寧教授這樣的人,怎麼會把棗花那個託付當回事呢,他自已的老婆跟他說上十件事,他能記住一件就已讓老婆感動得淚花飛濺了。他帶谷老師來,是他來回要打車,還要買禮品,還要跟護士問,棗花到底住哪個病房?等等,這些事兒真是麻煩,帶上谷老師就方便多了,一切由他做便是。
蘇寧教授終於把自己的想法還有心中描繪的遠景講完了,見棗花不高興,他以為自己講得太空了,稍稍一停頓,忽然記起什麼似的說:「你那座紅木房,可真是別緻啊,我去了兩次,都感覺它是風景。」
這話原本是發自肺腑的,蘇寧教授說得也極其真誠,誰知棗花聽了,臉刷就暗下去。蘇寧教授哪能想到,這紅木房,對棗花,其實是一道傷,一個結。一座在心裡埋了半輩子的墳。
那是一個女人心裡最最不能讓別人碰的地方啊。
2
紅木房建在那段如煙的往事里。
那時節,沙窩鋪已靜了下來。大會戰早已結束,公社還有縣上的幹部們都走了,來自四鄉八鄰的社員,也都走了。他們修完了水庫,又支援上游的五佛平掉了一大片沙漠,然後就突然地偃旗息鼓,各回各家了。
沒有人再記得沙窩鋪,再記得這兒的大寨田。像一陣風,吹過就吹過了,至於吹出什麼。人們真是沒有興趣來看的。
沙窩鋪滿目瘡痍,一派狼藉,慘不忍睹啊。樹不在了,紅柳不在了,成片成片的沙棘還有梭梭,也都不在了。九道沙梁子還有沙粱子環抱著的沙湖,像是狼啃過般,疙里疙瘩,讓人望一眼心就爛。
風從北部沙漠吹來,很厲。也很凄涼。那年的風真是比刀子還猛啊,打在人臉上,不像是風,像嘴巴。疼倒是其次,是要爛,真的要爛。五道梁子那邊,十幾個地富分子拉著架子車,還在吭哧吭哧平地,他們讓這場運動搞蒙了,搞傻了,搞得停不下來。只要天一透亮,就身不由己地拉上架子車。往大寨田裡拉土。也不怪他們,沒有人讓他們停下來,也沒有人告訴他們要干多久,彷彿這一輩子,他們都被拴在了沙窩鋪。近處的三道梁子,鄭達遠跟剩下的三個老右,蔫嘰嘰的,整日瞅著沙漠發獃。年前的臘月。省上來了幾個人,把另外幾個老右帶走了,說是拉他們到別的地方繼續改造。鄭達遠起先也在等,心裡想,說不定哪一天,也會有人來把他帶走。但他等過了冬天,眼看又等過春天,居然連一隻鳥也沒等來。
棗花孤苦伶仃地坐在二道梁子。
她本來可以走的,跟哥哥牛根實一道,去修水庫,她是鐵姑娘隊隊長。想去哪兒也沒人敢攔。或者,直接回沙灣村,大寨田修不出,她還不會回自己的村子種田?但她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她的心丟在了沙窩鋪,丟在了一個人身上。
過去的那個冬天,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真的意想不到。棗花真是搞不清,自個兒咋就能往他懷裡硬鑽呢,鑽也倒罷了,咋能……?羞死了。真是羞死了,這下咋辦,咋辦嗎?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又看了一眼,就把自己嚇得不知所措了。鐵姑娘棗花居然嚇得不知所措了。
長這麼大,她啥時嚇過呀。老天爺,這可咋個辦,咋個活?要是讓人知道,那還了得!
天黑時分,地主陳三糧走過來,遠遠地咳嗽了一聲,然後停下,然後望住她,半天,陳三糧說:「娃,咋辦?」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娃,要不?」陳三糧沒敢接著說,她也沒敢接著聽,雙手捂著身子,跑開了。
地主陳三糧愁愁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夜黑,一輛牛車悄然進入沙漠,車上坐的,除了地主婆陳三糧的女人,還有一個人,常八官。
棗花不去,她死也不離開他,不離開沙窩鋪。陳三糧沒辦法,地主婆也沒辦法,有辦法的,就一個常八官。「聽我說,妹子,這是啥時節,啊,啥時節?你想不想活了?不想活,你跟哥吭一聲,哥走,哥掉頭就走,你愛咋咋去。」說著,真就掉了頭。陳三糧的女人急了,忙忙就給常八官跪下:「他哥,救救娃吧,娃是個好娃啊……」
「唉——」常八官重重地一跺腳,原又掉過了頭。
終於,棗花張口了,張得很艱難:「哥,我想活,我想活啊。」
「想活就上車!」
於是,那個春風料峭的夜晚,一輛牛車拉著兩個女人。這時節她已成女人了,再也不能叫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地,悄然走出了沙窩鋪。在常八官的掩護下,來到了地主陳三糧家。地主陳三糧歸常八官管,常八官發了一道令,地主婆子不能出們,老老實實蹲在家裡。這一蹲,就蹲過了春,蹲過了夏,蹲得沙漠白雪皚皚了。
第二年春天,棗花回到了沙窩鋪,她不能老在陳三糧家窩著,那會壞事兒的,要是讓人知道,陳三糧一家就遭殃了。也不能回沙灣村,沙灣村的人眼睛可亮著哩。要是瞅出啥破綻,這戲就白演了,不但白演,戲的幾個主角很可能就要挨繩子,掛破鞋。
沙窩鋪靜靜的,又有兩個老右被叫走了,地富們也都回了村,他們要負責打掃各村的衛生,運動很有可能要提前結束,縣上公社都沒了太大的動靜。紅旗儘管還在沙窩裡飄著,春風也吹著,可戰鼓早就聽不見響了。沙窩鋪就剩了鄭達遠跟一個姓孔的老右,姓孔的是位老師,因為跟孔老二占著一個姓。又在課堂里講過《論語》,就被定成孔老二的徒子徒孫,要批他一萬年。
鄭達遠並不知道棗花身上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過去這一年她在哪兒。地主陳三糧只跟他簡簡單單說過一句:「她被抽走了。」抽走是那時的行話,誰都能聽懂,天天有人被抽走,革命是不分東西南北的,運動更是不能划小圈子,哪兒最需要就應該到哪兒去。
看到棗花的第一眼,鄭達遠有點兒愣,他覺得棗花像是瘦了,臉色也沒原先那麼紅潤,目光里更是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鄭達遠想了很久,才明白少掉的是那份熱,那份熾,那份火一樣的迷情。鄭達遠沒敢多問,很多事他是不能問的,上面還沒賦予他說話的權利,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幹活兒,這是他們必須遵守的規矩。儘管看管他們的人也一個個走掉了,但運動不徹底結束。頭上的緊箍咒就不能算解除。也儘管沙窩鋪就剩了他們三個人,但身份不同,地位也不能等同。他只能遠遠躲在沙梁子後頭,看棗花在地窩子里做什麼。
棗花其實沒做什麼,漫長的日子裡,她就做一件事:想。她想那個近在咫尺的人,更想那塊從她身上掉下的肉。
秋末的時候,來了一輛車,車上跳下兩個人,遠遠就喊:「鄭達遠,鄭達遠在不在?」
鄭達遠正在地窩子里做飯,忙忙跑出來就應:「報告,右派分子鄭達遠在哩。」喊他名字的那個年輕人正是龍九苗,他沖四下瞅了瞅,滿眼的黃沙還有一望無際的荒涼讓他當下就對沙漠有了一份恐懼感,他咳嗽了一聲,沖染著兩個面手、頭髮跟蒿子一樣的鄭達遠說:「鄭達遠,接上級通知,你現在跟我們回去。」
「回去?」鄭達遠像是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困惑地盯住比他年輕很多的龍九苗。
「怎麼,你還想在沙漠里頑固到底啊?」
「不,不敢。」鄭達遠的聲音有點兒顫,比聲音更顫的,是心。後來,後來他提著行李往車上去的時候,雙腿是抖的,極不情願的,無可奈何的。像是沙漠里有根繩子,牢牢拴在他腳上,想把他整個人拽住。但誰能拽住啊,那時候只要有人喊出組織兩個字,縱是上刀山下火海,誰敢慢半拍?
鄭達遠最終還是走了,走在龍九苗的喊聲里,走在秋日那場黃風裡,也走在另一個人的眼淚里。車子消失很久,棗花才打沙梁子后跑出來,跑在那條黃沙漫漫的車道上。她隱隱約約看見,車裡還坐著一個女人,很像是上次來過的葉子秋。
棗花一連兩天沒吃,水也不喝一口。她感覺自己要死了,她不可能活過這個秋天,索性閉上眼,等死。
姓孔的老師整日提心弔膽,卻又不敢越過那道分界線。那時節,三道梁子跟二道梁子中間,是有一道線的,就是拿鐵杴挖出的一道小溝。那就是正與邪的界線,是批鬥與被批鬥、改造與被改造的界線,輕易,是沒誰敢越過那道線的。就連鄭達遠,也絕沒這個膽。所有的故事,都是棗花不幸跨到他這邊發生的。特別是沙窩鋪正義的一方就剩了棗花一個人後,那道兒線。便又多出另一層意思,它成了男人跟女人的分界線。
姓孔的老師猶豫了兩天,也矛盾了兩天,最後,一狠心,跨了過來。不過跨過來他就靜止了,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四處瞅,耳朵在四下聽,步子,是說啥也動不了的。這一步真是太冒險,如果正好沙漠里有雙眼睛,看到這一跨,他的小命,就完了。好在,他瞅了半天,不見沙漠里有啥異樣,也聽不見有人衝過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是姓孔的老師太敏感,那年月,這樣的事兒時常發生,你夜裡說句夢話,都有人揭發上去,你走路踢一下石子,都有人說你對運動不滿,泄私憤。人走了是不假,但眼睛不一定走,冷不丁,就有眼睛冒出來,把你的啥舉動給看著了,那你就等著罪加一等吧。
良久,姓孔的老師確定這一跨沒惹出啥麻煩,才大著膽,又往前走。快接近地窩子時,他停下來,再次四下瞅瞅,然後壓低聲音喊:「棗花,棗花隊長。」
半天沒人應,沙漠像是死了般讓人害怕,姓孔的老師再也不敢猶豫了,幾步就躍進地窩子。這一躍,就把他的心都給嚇了出來。
棗花要是真死到地窩子里,那他是說啥也交代不清的,瞬間,他就想到了很多罪名,甚至聽見了槍聲。他嚇得一把拽起棗花,往活里搖,邊搖邊喊:「棗花,棗花你不能死呀。」
棗花緩緩睜開眼,姓孔的老師高興了:「我說嘛,你一個鐵姑娘,咋會尋死哩。」『
說完這句,就又沉默了。姓孔的老師真是找不出什麼話,安慰這個極需安慰的女子。棗花更是無話,她還能說什麼呢,那個人就那麼狠著心走了,把她扔到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地兒,扔在這不是世界的世界上,她還能說什麼!
半晌,姓孔的老師道:「他也是沒辦法,逼著走的,你放心,他會回來的。他是個好人,不會丟下你不管。」
棗花哪還能聽得這種話,姓孔的老師還在自言自語。盡挑些好聽的往外說,棗花這邊,早已是淚水滾滾了。
又等到冬天。
棗花望穿秋水,那條早被黃沙掩埋掉的便道上,仍是不見那個影子。而在冬天的一場雪中,姓孔的老師死了。他是凍死的。那個冬天沙窩鋪異常寒冷,寒風卷著雪花,打得沙漠徹夜地尖叫。常八官照樣隔十天來一趟,吆著牛車,送來麵粉還有柴火。這事兒本來是該牛根實做的,沙窩鋪說到底還是沙灣村的地盤,牛棗花也是他親妹妹。可自打那件事兒后,牛根實對這個妹子,真是恨得不想再看見第二眼了。你想想,老婆蘇嬌嬌剛生下牛玉虎沒半年,又得關起門來為坐月子做準備,這事能瞞得了誰?可瞞不過也得瞞,不瞞,玉音交給誰?總不能真按地主陳三糧說的:「你們要是實在看不上,我養。就怕養大了,也是個地主分子。」難啊,為這事,常八官跟牛根實把不該演的戲都演了,一個血泡泡,東躲西藏的,容易?好在常八官有一張好嘴,硬是把沒路的事給說出了一條路,丫頭片子在地主家藏了一年,然後悄悄地,在算好的月份上,送到了牛家。又暗中請了個牛鬼蛇神,在牛家走了一遭,沙灣村的人就聽見,牛家要忌門,忌七七四十九天,遠親近鄰的,都不得進。四十九天過了,又說得請冥王星,還得七七四十九天。反正總是有理由,總是不能讓外人進。怕人將來看出破綻,不敢給娃喂,也不敢讓娃哭,等娃能抱出來見人了,真就跟幾個月一般大。還好,沒人嚼舌頭。
常八官吆著牛車,先是來到棗花這邊,見她又比上回瘦了一圈,不高興地說:「妹子,你咋說話不聽哩,人活一輩子,不是掉幾滴眼淚就能掉過去的。難腸事兒誰不遇,遇上了,就得把胸挺起來,把頭抬起來,還得把肚子吃飽。你愁死了,娃交給誰?難道你就忍心拖累你哥嫂一輩子?」
這話起了作用,一提娃,棗花就有了勁兒,接過常八官拿來的窩頭,就著冷水就啃。常八官這才笑滋滋道:「你吃著,我看看孔老二去,天這麼冷,不要把孔老二凍死了。」
結果,人剛跑進地窩子,聲音就扯了出來:「死了呀,凍死了,天爺,真就給凍死了。」
一個大活人,果真就給凍死了,凍得僵僵的,枯樹樁一樣挺在草鋪上。常八官干呱喊了幾聲,緊著往村子里去了。後晌,來了幾個人,拿一張草席,將姓孔的老師卷了,先固個窯,埋在沙湖那邊。常八官拿著大隊的公章。還有公函,跑公社報喪去了。
沙窩鋪就剩了棗花一人。
奇怪的是,那一天起,棗花心裡突然沒了怕,真的沒了。黑里睡著睡著,她會突然翻起來,跑到這邊的地窩子里,跑進來又坐不住,亂轉上一會兒。就又往那窯跟前去。
那時候她覺得,那窯里埋的,不是孔老師一個人,是所有來過沙窩鋪的人,包括她,包括哥哥牛根實,包括那個她想、她念、她也恨的男人,甚至還有常八官。她坐在窯邊,不停地說話,說一些瘋話,說一些黑夜聽不懂的話,直把天說亮。
天一亮,她就推著架子車,開始忙起來。這一次,她不是挖土,不是砍樹,她在干一件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她要把沙窩鋪恢復過來!
恢復過來。
這一輩子,她就做了這一件事,她終於能欣慰了,沙窩鋪在她手裡,漸漸地,有了過去的影子。
紅木房子是第二年秋季蓋的,姓孔的老師果然沒說錯,鄭達遠沒丟下她,趕在冬季結束前回到了沙窩鋪。後來棗花才知道,鄭達遠真是被逼無奈。龍九苗接他去,本來是要想法兒讓他留在沙漠所的,那時的運動已轉了向,風聲也弱了點兒,各單位已經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右派了。誰知,省上要在窯街修礦,缺人手,所有的右派及反動學術權威全又集中起來,到窯街修礦。也是在修礦的那些個日子,鄭達遠才發現,自己已離不開沙漠,離不開沙窩鋪了。於是他又犯了一回錯,在一次思想認識會上,他說,「修礦我不反對,但我反對不讓人吃飽肚子,肚子吃不飽,修出來的礦也是欠產礦,將來怕是不出煤。」這話立刻作為反動言論,得到狠批。上級怕他把別的右派帶壞,給他罪加一等,又將他打回沙窩鋪。氣得省城的葉子秋直罵:「他這哪是跟革命作對,簡直是想死在沙窩鋪!」
沒有人聽懂葉子秋這句話,包括年輕的龍九苗。聽懂的,怕只有鄭達遠,還有苦苦守候在沙漠里的牛棗花。
兩個人這次見面,比想象中的要多情,要熱烈,甚至,有點兒如饑似渴的味道。還沒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員離開,鄭達遠便躍出地窩子,躍過沙梁子,撲進了棗花的地窩子里。
經歷了這麼多事,兩個人終於知道,他們要為自己爭取了。那時候還不敢叫幸福,也不敢叫自由,只說是爭取幫助。冥頑不化的鄭達遠需要爭取牛棗花的幫助,紮根沙漠的牛棗花需要把這個頑固分子爭取過來。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常八官也是這樣跟公社彙報的。公社書記顧不上這些,跟常八官說:「看緊點兒,要是膽敢給我爭取出個狗崽子來,我拿你是問。」
「哪敢,他要是敢打鐵姑娘的主意,我常八官閹掉他!」
等回到沙窩鋪,常八官就說:「白日誰做誰的,還是不能過那條線。夜裡天黑,我看不見,但不能再弄下麻煩事兒。」
就這一句,露出餡了。常八宮後來很後悔,為啥要多說那一句呢,不說不會把自己憋死。本來,生下玉音的事,跟誰也瞞著,包括死去的孔老二,包括鄭達遠,都瞞著,沒敢讓知道,也不能讓知道。棗花這邊,更是鐵定了主意不讓鄭達遠知道,誰知,就這一句,讓鄭達遠起疑心了。
「你說,說呀,他指的麻煩事兒,是啥?」
夜裡,地窩子里,鄭達遠一遍遍問。棗花咬著嘴唇,就是不說。問急了,她惡上一句:「你還要不要爭取幫助了,不想要,回,去!」
鄭達遠就安穩了,他怕棗花真把他趕回去。安穩上一會兒,又耐不住,接著問:「是不是那次……?」
「有說的沒,沒說的,出去幹活兒去!」
事情真正露餡,還是因為蘇嬌嬌。初秋時節,兩個人正在堆防沙牆,所謂的防沙牆,就是把已經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溝,隔十條溝,堆一堵牆。牆不高,也沒法堆高,但能擋住黃沙。每十條溝擋一次,三道梁子這邊的沙就少多了。這是鄭達遠想出的辦法,後來證明,這法子行,在最初的幾年裡,確實管了不少用。
正堆著,蘇嬌嬌來了,坐著牛車,抱著娃,跑來要錢了。娃她可以拉,拉扯娃耽擱掉的工分錢,姓鄭的不能不出。姓鄭的二次來沙漠,這都大半年了,居然一分錢也不往沙灣村送,裝個沒事人似的。我叫你裝,再裝,我給你把娃扔下,看錢重要還是你的名聲重要?
棗花三攔擋四攔擋,蘇嬌嬌還是把話甩在了鄭達遠面子里。蘇嬌嬌真是個敢說敢做的女人,這種事兒,換上別的女人,打死也不敢。她敢!不但敢,還把話說得很絕:「我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若再裝個辯不過,我把娃抱到省城去。」
鄭達遠啞了,牛棗花啞了,沙漠也啞了。
天呀,真是有這麼檔子事!啞過之後,鄭達遠突地抱住頭,蹲下了。
那一年,鄭達遠來回在沙窩鋪和省城問跑了三趟,頭兩趟是常八官陪著去的,名義是看著他。后一趟,是鄭達遠偷著去的。先是鬧離婚,後來見離婚鬧不成,就跟葉子秋丟下一句話:「我是不回來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著過。」
然後,他就張羅著在沙窩鋪蓋房。蓋房多難啊,難得幾乎都讓棗花動搖了,尤其是來自哥哥那邊的壓力,更是讓她沒了信心。牛根實罵她:「瘋了,魔了,與其蓋房,你還不如挖個坑,兩個人跳進去埋掉算了。」可鄭達遠不死心,一根筋挑到頭了,棗花剛一妥協,他便說:「這房,不是蓋給你的,是蓋給我女兒!」
「你女兒?」
「不管你恨也好,罵也好,女兒我遲早得要回來。我就不信,我鄭達遠等不來那一天。」
誰知,他真就沒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個熱心腸的人,若不是他,這紅木房。怕是一輩子也蓋不起來。他跟公社說:「姓鄭的有了悔過表現,想在沙窩裡紮根,贖一輩子罪。」公社書記正頭疼哩,想也沒想便說:「那就讓他扎。」
這話像尚方寶劍,一下給常八官壯了膽,打發十幾個社員,拉著紅木椽子,苦幹了十天,終於蓋起了這院沙漠里獨一無二的房。
搬進紅木房子那天,他們合著吃了頓飯,算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也算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這個時候,兩個人心裡是沒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戀。他們知道,往後的日子還很艱難,將來到底會發生什麼,誰也難以預料。
好在他們心中也沒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棗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準備。
月兒升起時,兩個人來到院中,那晚的月兒很美,月光柔柔的,灑滿了小院,也溫柔地撫摸在兩個人心上。那是兩顆受傷的心啊,也是兩顆被歲月折磨著的心。兩個人望著月,忽然無話,真的,那一刻,他們突然感覺語言是多餘的,月兒替他們把啥都說了出來。棗花偎在鄭達遠懷裡,臉貼著他的胸,貼得那樣緊。鄭達遠也大著膽子,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肩。
月兒真美。風兒真柔。後來,後來他們說起了孩子,是鄭達遠先提起這話題的,棗花這次沒迴避,而是很像個小母親似的給孩子描繪起了未來。一股蜜意漫上來,甜甜地滋潤著他們的心。後來棗花說:「娃還沒個名字哩。」鄭達遠脫口就道:「就叫月兒,她是月亮神的女兒。」
3
那個叫月兒的女子,像一棵刺,一直長在葉子秋心上,從來就沒拔掉過。
想想,葉子秋這一生,真是有些荒誕。說她不成功吧,她很成功。運動中沒出事,平平安安度過了。運動一結束,她便像是交足了好運。先是被提拔為車間工段長,隨後又升為車間副主任,然後一步步地,到了最顯赫的位子。甭小看她過去擔任過的職務,那是省重點企業,幾千號人哩。葉子秋那位置,比下面一個市長或市委書記還重要。榮譽更不用提,省勞模,「三八紅旗手」,「巾幗標兵」,直到全國勞模,多大的榮譽啊,她這輩子,算沒白活。但,女人不是為地位活的,也不是為榮譽活的,這點,葉子秋很清楚。
這輩子,她活得虧,活得冤,活得不甘心。
一個一輩子也沒得到自個兒男人心的女人,一個一輩子也沒跟自個兒男人掏過一句心窩子話的女人,能說成功?
其實對月兒,葉子秋一開始是打算接受的,那個年代,什麼樣的事都會發生,自個兒身上,不是也發生了荒誕的事嗎?如果不接受月兒,沙沙又跟誰交代?這是葉子秋當時的真實想法,這想法很令她難受,但沒辦法,人總是要面對很多難受事兒的,不能因為難受,就把它驅開,就把它拋到自己的人生之外。葉子秋畢竟是個堅強的女人,對這份兒打擊,她還經得住。
於是在一個天還算暖、風還算柔和的日子裡,葉子秋再次來到沙窩鋪。之前她已來過兩次,一次是聽說鄭達遠跟棗花的事,她跑來鬧的,結果沒鬧成。人家壓根兒就不在一起住,幹活兒雖是在一起,但幹完,又各回各的窩。棗花當然是進了紅木小院,鄭達遠自然得進他的地窩子。那時節沙窩鋪又多了十來個人,是從縣上發配下來的,都是些對運動心存不滿的人,大部分是老師,縣上把這些人交給鄭達遠管,這也是沙窩鋪最早一批植樹者。葉子秋揣著一肚子火來,一看鄭達遠過得那麼可憐,心一下給酸了,啥也沒說,幫他洗了衣服、被窩,做了一頓飯,地窩子里住了一宿,走了。
那一宿,鄭達遠沒碰她,睡到後來,他跑別的地窩子去睡了。
第二次,葉子秋是想把鄭達遠弄回去,那時上面剛好有個政策,她也求了不少人,答應把鄭達遠弄回去。誰知,鄭達遠拒絕了。葉子秋很絕望,他怎麼就這麼迷戀沙漠,難道他真要跟這個沙鄉女人過一輩子?那次他們吵了架,那是他們第一次公開吵。葉子秋控制不住地說:「你跟她的事,過去的我可以不聞不問,孩子我也可以接回去,但你必須跟我走,我不可能把你留在沙漠!」
「分開吧,子秋,我們在一起不合適,我不想拖累你,這輩子,我可能就要老死在沙漠了。」鄭達遠說得很蒼涼,一點兒不像是跟她說氣話,反倒讓她覺得,他是在真心替她想。葉子秋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知道自己很多事上做得過火,傷了他,現在,她真是想彌補他。「達遠,聽我一句。你不能這樣活下去,你是有前途的人,我不想讓你毀在這沙窩窩裡。」
「前途?」鄭達遠突然用兩隻空茫的眼睛瞪住她,瞪得很恐怖,瞪得讓人心驚肉跳,「我還有前途,你真會說笑啊。」說完,他扛起鐵杴,扔下她往三道粱子走了。
一股旋風捲起,差點兒把葉子秋擊倒。
葉子秋這次來,是讓鄭達遠填表的,運動總算結束,生活又開始朝另一個方向掉頭。昨天發生的一切,噩夢一般結束了,人們開始用新的目光張望未來。鄭達遠屬於平反對象,上面正在給他落實政策。
鄭達遠一開始不相信,不明白平反兩個字做何解釋,他的思維真像是出了問題,腦子也彷彿生了銹般遲鈍。等葉子秋一遍遍跟他講清楚,又將文件讀給他聽完,令人驚訝的一幕發生了,鄭達遠突地推開眾人,奔出地窩子,放野了雙腿,在沙漠里狂奔起來。他奔過三道梁子。奔過四道梁子,在五道梁子上喊了句什麼,然後揮舞著雙手。野人一般,沖向六道梁子。眾人的驚望里,他將九步沙狂踩了一遍,然後奔回來,眼看要奔向紅木小院,又突地轉身,直直地撲向自個兒住了多年的地窩子。
他在地窩子前跪倒了,爾後趴下,整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長久地,趴著,不起來。沙窩鋪那些還戴著帽子的右派們全都伸直了目光,詫詫地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平日古里古怪的男人要做什麼。就在葉子秋驚乍乍地想撲向他時,他忽然起身,衝天空長嘯一聲:「蒼天呀,你總算開了眼。」
葉子秋的步子止住了,她清清楚楚看見,平日臉上絕少有表情的鄭達遠突然間豐富了自己的臉,不只如此,他的兩眼幾乎是熱淚狂涌,奔瀉不止。
他一連喊了五聲蒼天,然後躍起來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這一次出奇的順利,鄭達遠連一刻也沒耽擱,很聽話地跟著葉子秋,離開了沙窩鋪。走出三道梁子時,葉子秋心想他一定會朝後望一眼,甚至望得很可能有點兒長。可是沒有,他真是沒望一眼,像一個渴望上學的孩子奔向學堂般,大步流星就往四道梁子走。
那一刻葉子秋被幸福感染著,被一種久違了的情感襲上心來,她幾乎有點兒暈眩。躍過三道梁子時,她忍不住停下腳,朝二道梁子這邊望了望。紅木院子靜靜的,並沒響出她擔心的吱呀聲。那張始終在她腦子裡揮不走的臉,這一天也沒出現。葉子秋有種說不出的輕鬆,但也隱隱地,有層傷感。畢竟,那也是一個女人呀。
事情並沒葉子秋預想的那麼好,原以為,只要回來,只要平了反,鄭達遠就能立刻忘掉沙漠,忘掉那裡的一切,安安心心跟她過日子。再怎麼說,日子還得過下去,而且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將是很美好、很有希望的日子。已經有消息透露,平反后的鄭達遠很有可能擔任某項職務,而且主持課題。畢竟,那是一個萬物亟待復甦的年代,人才兩個字,已到了很危機的地步。誰知就在這一天,鄭達遠突然拋下她跟沙沙,一聲不響地離開省城,又回他的沙窩鋪去了。
葉子秋後來想,如果不是牛棗花,鄭達遠很可能會擁有另一種人生,至少,他不會把一生浪費在那一片樹上。那原本就不是他砍倒的樹啊,憑什麼他要像贖罪者一樣,一棵一棵再把它種出來。當然,她也會想到另一層,如果不是牛棗花,她跟鄭達遠的婚姻,可能就要中止在那個春天。
那是個沙棗花很香的春天,那一年的沙棗花開得很急,似乎還沒到綻放的時節,騰格里便被濃濃的沙棗花香瀰漫了。萬物跟人一樣,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有些心花怒放。獨獨只有牛棗花,像是對那個春天特別的遲鈍,甚至有些恨它的到來。
葉子秋沒想到,牛棗花會把鄭達遠攆回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但它確實發生了。鄭達遠興沖沖回到沙窩鋪,剛說了句:「我回來了。」牛棗花猛就冷下臉:「你回來做什麼,這裡有什麼好?回去,回你的省城,回你的沙漠所去。」說完,硬將鄭達遠搡出小院子,「砰」一聲,那扇院門便生生地對鄭達遠緊閉了。任憑鄭達遠怎麼敲,怎麼哀求,那扇門,再也沒開過。就是在後來的日子,葉子秋也深信,那座紅木小院里,再也沒發生過她擔心的事兒。她信,她真的信。
「她也不容易啊。」葉子秋沉沉地發出一聲嘆,爾後,緊緊地閉上雙眼,她怕淚水再一次將她淹沒,更怕一睜開眼,滾滾往事便像洪水般,湧進她這一輩子都不曾有過溫暖的家。
葉子秋現在一個人住,她的病基本上好了,或者她自己認為好了。護工姚姐讓她打發到幼兒園去了,給孩子們做飯。這也是她深思過的,畢競姚姐現在需要幫助,不能把她攆回家去。她把幼兒園託付給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又跟這人交代了幾句,讓她照顧好姚姐,就關上門,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護士肖依雯倒是來過,兩次,她沒讓進。江長明打電話,說是讓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體,她沖著話筒就吼:「長明,你是想氣死我啊,這個姓肖的有什麼好?!」吼完,扔了電話,無力地倒在沙發上。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癱倒,更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吼,吼完了為什麼還會難受?
天下有誰能理解一顆做娘的心,天下又有誰真正懂得自己的母親。半天,她喃喃地叫出一聲:「沙沙,我的沙沙呀。」
沙沙不是鄭達遠的女兒!這是個秘密。卻又不是秘密。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沒一個人知道。這輩子,葉子秋沒跟任何人講,包括鄭達遠,包括那個當初讓她懷孕的男人。
但她相信,鄭達遠一清二楚,只不過,他裝了糊塗,裝了一輩子。他真是能裝啊,這麼彆扭這麼煎心的事,他竟然一輩子問都沒問一句。
沙沙比月兒大兩歲,不,兩歲零七個月又六天。
歲月真是不堪回想,葉子秋說啥也沒想到,就那麼一次,倉倉惶惶中,巨大痛苦裡,向國忠竟能讓她懷孕!這事有七分是逼迫,三分,說不清。後來無數個日子,葉子秋問過自己,是情願,還是被迫?是強暴,還是半推半就?她沒問出答案,彷彿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連同她乾淨的身子,還有自以為清白的心靈,死掉了,死在向家那間破舊的小平房,死在那張有點兒骯髒的床上。死在那段烏雲滾滾的日子。
葉子秋不怪自己,從來不怪。她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她害怕運動,她又熱愛運動。運動會讓許多人走向倒霉,運動也會給許多人提供機會。相比之下,葉子秋喜歡機會,她也能把握機會。說真的,她怕倒霉,怕被牽連,怕被下放甚至批鬥。年輕時候就怕,怕得很。這事要說容易得很,鄭達遠成了右派,她是鄭達遠的老婆,嫁對嫁錯都是,改不了。就跟沙沙是她女兒一樣,生對生錯都是,改不掉。當時只要姓向的一句話,她的命運就會是另番樣子,要麼被趕到沙漠里,要麼,就在工廠批鬥。姓向的讓她選,姓向的說這話時,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起先是臉,盯得她臉發了白,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盯在胸上,盯得很狠。姓向的目光總是很狠。她的胸開始發熱,真的是發熱,後來,後來怎樣,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姓向的走後,她的身子虛脫一般,比被強暴了還虛脫。
姓向的丟下一句話:「我等你做選擇,路在你腳下,怎麼走,你自己看。」真的在自己腳下嗎?葉子秋不相信,她仔細看了看,發現腳下並沒路。那個時候,葉子秋抱著一種很荒唐很白痴的想法。她不想惹惱姓向的,但也不想讓他得逞。年輕的葉子秋想採取一種策略,既讓姓向的多多少少看到那麼一點兒希望,但又絕不給他希望。師傅海大姐提心弔膽地說:「你要小心啊,玩火是會被火燒掉的。」她不聽,她就一個心思,抓緊當標兵,只要當了標兵,姓向的就不敢那樣肆無忌憚地盯她的胸了,她的胸真是被姓向的盯得難受,很難受。
於是她拚命地千活兒,搶著干,不分晝夜地干,加班加點地千。人前干,人後還干。這幹活兒有兩層意思,一是幹活兒能讓標兵來得快一些,更重要的,幹活兒能讓她忘掉一切。包括沙漠里改造的鄭達遠,包括一天到晚蒼蠅一般盯著她的向國忠。
沒想。姓向的很頑固,比她還頑固。姓向的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天呀,怎麼誰都能猜透她的心思?不過姓向的沒說出來,他不可能說出來,他把目的藏在心裡,只把動機露出來,只把那份執著露出來。是的,這點上,姓向的有優點,他真是執著。
壞就壞在那次沙漠之行,葉子秋要去看鄭達遠,她不能不去了,五年了,再不去,別人怎麼看,鄭達遠又怎麼想,再說她自己心裡,也受不了!她並沒打算跟鄭達遠劃清界限,她為什麼要劃清?她只是想表現出一種劃清的態度,只是想讓別人看到,她是要劃清的,但心裡,她真是跟鄭達遠牢牢貼一起的。
姓向的說:「看他可以,但你必須跟他挑明態度,讓他不再抱幻想。」
「啥態度?」她裝作傻傻的,不明白的問。
「就是跟他決裂!」姓向的一咬牙,恨恨地說。
「這……」就在她猶豫的當兒,姓向的突然撲過來,一把子抱住她,抱得很緊。姓向的已多次這樣抱她了,每次,他都喘著粗氣兒,像是要死,抱住還要說:「我要你,我要你跟他決裂,跟他……」他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真是要死了。關鍵時刻,海大姐的咳嗽聲就能響起來,由遠而近,響在空氣里,姓向的也怕出事,很不情願地鬆開她。而那晚,海大姐的咳嗽聲沒響,空氣很靜,啥聲兒也沒。空氣像是很稠,把啥也給壓住了。姓向的抱得很用勁兒,氣兒喘得更粗,起先他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我要你,要你……徹徹底底……跟他斷,然後……跟我……」說到這兒,氣斷了,除了手上的動作,啥也沒了。
要說她是能逃開的,如果真想逃,姓向的不會得逞。畢竟。強姦犯三個字,在那個年代還是很要命的,姓向的再怎麼著,也不敢拿生命開玩笑。但她沒逃。此後她便想,為啥就沒逃呢?為啥就不逃嗎!
能逃開為啥還不逃!
僥倖!葉子秋這一生,輸就輸在僥倖上,輸在自己的心機上。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太有心機了,心機成就了她,心機也毀了她!
第一次去沙漠的路上,她還在想,不就一次么,反正也是結過婚的女人,沒啥,真的沒啥,只要以後再不讓他……
她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去看鄭達遠的。她以為這事鄭達遠不可能知道,誰也不可能知道。不知道就等於沒發生!
事情出在一個月以後,大約四十天,葉子秋感覺麻煩來了,大麻煩。她愁,她恨,怎麼辦呢?她哭了幾鼻子,又動上腦子了。她必須包住火。哪怕用一張紙,也要包住火。於是她找到另一個人,那人跟姓向的是死對頭,兩個人都在爭權,都想做運動的帶頭人。她說:「鄭達遠在沙漠里表現不好,為了挽救他,能不能把他帶到廠里,讓他在廠里接受一陣改造?」那人一聽這主意不錯,這事兒不但新鮮還有可能帶來極好的效果,於是,一支革命的力量來到沙漠,將反動學術權威鄭達遠帶回了廠里。白日接受批鬥,晚上,晚上咋辦呢?葉子秋哭哭啼啼說,她要幫助鄭達遠,讓他儘早認清罪行。回到革命的陣營。
於是,她跟鄭達遠,終於有了一夜。一對夫妻,有一夜竟是這麼的難!難就應該珍惜,應該把這一夜用足。葉子秋用得很足,鄭達遠完完全全淹沒到她的火熱中了……
這就是往事啊,多麼荒唐多麼可怕的往事!
葉子秋起身,離開陽台。這段日子,她的時間多是在陽台上打發掉的,陽台上擺放著幾盆花,葉子秋本來是一個很不愛花的人,但這段日子,她的目光始終盯在花上。
花非花,人非人,物不是物,情不是情。世界的本質竟是這般荒唐!
屋裡轉了兩圈,葉子秋感到壓抑。現在她做什麼都壓抑,其實她什麼也沒做,沒心思做,心思全淹沒在壓抑里,淹沒在絕望里。絕望來絕望去,她抓起電話,她要打給沙沙。
沙沙這一天正好在省城,她死纏賴磨,終於說轉了江長明,江長明答應讓她留在沙窩鋪,不過她必須回沙漠所,先把手續辦妥。
辦手續真是麻煩,沙沙現在才知道,啥叫個樹倒猢猻散。原先咳嗽一聲就能辦妥的事兒,現在她得樓上樓下跑十個來回。光跑還不算,還得賠著笑臉,還得不停地跟人家解釋,這些年做了啥,賠了還是賺了,給所里為什麼沒交管理費,當初合同上為啥就偏偏沒寫管理費這條?等等。總之,沙沙算是明白了,世上的事兒原本很麻煩,壓根兒不像她想的那麼簡單。
好在,現在沙漠所處在亂世之中,並沒有誰把這件事真當個事,江長明是課題組長,只要他開了口,這邊的手續總歸要辦。按沙漠所的制度,人是由課題組自由組合的,課題組不要的人,才由所里安排。
沙沙剛蓋完第二個章,電話響了,一看是葉子秋,沙沙有點兒不想接,猶豫一下,還是接了。
「沙沙,你回來,媽想你。」葉子秋的聲音像哭。
「我忙。」沙沙的口氣很不好。
「沙沙,你不能丟下媽不管,媽就你一個親人了,你聽媽說……」
沙沙的心裡翻過一層浪,苦浪,惡浪,像是要把她摧垮。她果決地搖了搖頭,把自己搖回鎮定。「我忙,請你以後不要打擾我!」說完。恨恨地關了機,跑去蓋第三個章了。
沙沙的章最終沒蓋全,這一天,她在沙漠所聽到了一個消息,這消息在最初的幾秒里,令她震驚,細一想,她就笑了。
孟小舟讓有關方面弄進去了!
4
這消息真是有點兒陳舊,事實上早在一個月前,孟小舟便失去了自由,他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看上機場一眼,四個著黑色西服的人便將他帶走了。消息之所以遲遲沒向外透露,是周曉哲決定的。眼下沙漠所正處在關鍵時期,胡楊河流域的問題又引發了全社會的關注,思來想去,周曉哲還是決定先將消息封鎖起來。
孟小舟的問題最早是被他的美國朋友發現的,朋友是他在美國讀博時的同學,兩個人同屬一個導師,後來又同在一家研究機構共事,研究的,也是同一個課題。
美國人做朋友,跟中國人不一樣,他們喜歡堅持原則,這一點孟小舟給疏忽了,孟小舟很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拿他做朋友。
朋友先是從孟小舟一篇論文中找出破綻的,這論文好像在哪兒見過,仔細一想,他曾作為代表團到中國考察時,前輩鄭達遠給過他這樣一篇論文,當時看得他熱血沸騰,以為找著了知音,不,真正的老師。他差點兒就因此而留在中國,若不是後來發現鄭前輩身上許多弱點,比如他對手下工作要求不夠嚴格,比如他喜歡一個人封閉起來搞學術,比如他把夫妻關係搞得一團糟,等等,他可能真就留在中國了。雖是沒留,但他因此而跟鄭達遠成了忘年交。鄭達遠可能不在乎他,他卻很在乎這個把一生獻給沙漠的前輩。
怎麼能把前輩的成果竊為己有呢?朋友想不明白,但心裡,對孟小舟,多了一道防線。此後,朋友總是能發現一點兒什麼,有時是抄襲,有時是剽竊,總之,孟小舟的學術成果,水分很大,也很不幹凈。他提醒過孟小舟,美國人喜歡提醒別人,不喜歡批評別人,當然,美國政客除外。孟小舟嘴上打著哈哈,背地裡,照樣我行我素。後來,後來的事兒就有點兒超過原則界限,孟小舟為了留在美國,為了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綠卡,開始不擇手段,開始出賣自己的國家。
學術是無國界的,但學術必須遵從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得侵犯國家利益。這一點,孟小舟更是疏忽了,或許他不是疏忽,他是鋌而走險。當孟小舟將騰格里沙漠最為絕密的水資源資料及沙漠演變資料變成自己的論文提交給學術委員會時,朋友怒了,他向學術監督機構遞交了質問信。這信很快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在國際合作領域,誰也不敢貿然進入別人的私地,更不敢拿著別人的機密當寶貝賣。至於間諜或是特工,那是另回事兒。
國際林業組織的高級官員寫給周曉哲的信中,就公開指出這點。一個敢出賣自己國家利益的人,一個敢拿前輩血汗四處招搖撞騙的人,怎麼就能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上?
周曉哲臉紅了,不只是臉紅,紅的地方還很多,疼的地方也很多。他在做了一番自省后,很鄭重地給省委寫了一封信,信中道出了他對科研機構還有科研體制的一些思索,也道出了他對胡楊河流域的一些想法。他建議,立即召回孟小舟,對其展開調查。由於事情觸及國家利益,此事很快交到安全部門。
帶走孟小舟的,正是安全部門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孟小舟第一個咬出的,就是林靜然。他說所有的資料還有數據,都是林靜然提供的。林靜然也想到美國,她所以委身於他,就是想跟他一道去美國。緊跟著,他咬出了鄭達遠。說鄭達遠完全知道他拿資料做什麼,之所以不阻止,就是想讓他把沙沙也帶到美國去。
孟小舟完全瘋了,他真是沒想到,自己會有如此下場,這時候他沒了別的想法,就一個心思,咬!咬出的人越多,他的罪名就可能越輕,幫他說話的人也會越多,特別是周曉哲,他不相信周曉哲不替自己美言幾句。孟小舟心裡認定,周曉哲將林靜然調到身邊,另有目的。他不相信周曉哲對林靜然不動心。
但他忘了,他面對的,是國家安全人員。安全人員辦案,手法還有思維方式,跟公檢法很不一樣。
儘管如此,林靜然還是被帶走了。
這消息周曉哲只告訴過一個人,那就是江長明。周曉哲當然有周曉哲的想法,龍九苗攪進受賄案,孟小舟又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罪,沙漠所到底交給誰?沒想,他剛把這層意思流露出來,江長明就搖頭說:「這不可能,我絕不會犯老師的錯誤。」
老師的錯誤?周曉哲困惑了。困惑不久,他便明白,江長明既在說老師鄭達遠,也在說自己,當然,這話很可能也在提醒他周曉哲。難道不是嗎?自己本來是作為研究院副院長候選人受到高層重視的,兩年後,他卻突然地被派到銀城,做起了行政高官。對於這次變故,周曉哲一直不大理解,後來才知道。中央有意加強省級班子中專業隊伍的力量,讓年輕的專家隊伍進入省部級領導班子,算是一種大膽的嘗試。
專業和從政,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
興許。這問題對周曉哲來說,現在考慮還有點兒過早。但,它確確實實已經在折磨他。
月末的這一天,江長明離開沙窩鋪,來到縣城。
是老范約他來的。這段時間老范不停地往這邊跑,將五佛那邊的消息帶給他,順便還幫尚立敏完善資料。尚立敏的任務,不只是整理「達遠三代」的資料,更要將騰格里沙漠五年來的耕地變化、沙化速度、揚沙次數、沙漠地形變化等資料全都整理出來。這是課題必需的,也是以後要持續開展的一項工作。老范在這方面,真是本活字典,他也樂意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資料拿出來。不久前他還提出,應該將沙漠一帶農民的養殖情況也一併統計,一隻羊一年啃掉的草,也不是個小數,養殖業對沙漠,到底是利還是害,以前沒人思考這問題,往後,怕是要認真思考了,再也不能鼓勵農民發展養殖業。老范說這話的時候,六根直拿眼瞪他,好像沙漠變成這樣子,是他六根造成的。
兩個人在一家小酒館點了份豬頭肉,兩個炒菜,還有沙縣的特產沙米粉。老范說好好喝一場,江長明也說好好喝一場。老范很高興,五佛縣政府終於對實驗基地的事做了糾正,答應把煤礦那片地收回,繼續交給他管理。老范說:「五佛的縣長換了,現在這個縣長,行,是個幹事的材料。」江長明卻是悶,苦。近段日子,他被沙沙折騰得夠嗆。本來是鐵了心要攆她回去的,一則她不適合留在沙漠,二則,她畢竟是辦過停薪留職的,到底能不能把她召回,他也心裡沒底,需要跟所里的同志們商量商量。這種事上不能犯錯誤,該講原則時還得講原則,這是他跟沙沙說的原話。誰知……
半月前,沙沙再次從省城跑來,厚著一張臉說:「你到底留我不留,不留,我自己挖個地窩子住。」
「隨你便。想住多久住多久。」當著同事的面,江長明真是不敢多說什麼。沙沙現在是啥事也敢做,夜裡跑到他住的地窩子里攆不出來,攆得狠了,她就大聲叫喊,那聲音真是肉麻,好像江長明要強暴她。白日里,江長明正在忙,她會突然地跑過來,從後面攬住他的腰,動作過火得直讓六根伸舌頭。攤上這麼個人,江長明能咋辦?
見他不理睬,沙沙突然使出了殺手鐧:「你還想不想推廣三代,如果想,就得留下我!」
「憑啥?」江長明一驚,沙沙這句話有點兒意外。她總是能說出一些令人吃驚的話。
沙沙這次沒玩虛的,她知道該說實話了,再不說,怕真要失去機會。她頓了頓,像是給自己鼓了很大氣兒:「憑我手中的資料,還有你們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東西。」
「東西在你手裡?」江長明猛地站起來,吃驚地瞪住她。「笨呀,咋就沒想到她呢。」
一聽東西在沙沙手裡,一直冷著臉堅決不同意將沙沙吸收進課題組的尚立敏突然跑過來,一把抓住沙沙的手:「我的小姑奶奶,原來是你拿去了呀,你可把我害苦了,快說,資料在哪兒?」
「你不是想趕我走嗎?」沙沙報復似的盯住尚立敏,不過口氣卻是很溫和。她現在也算是明白,惹惱了尚立敏,想留在沙窩鋪,難。
「我的姑奶奶,你算是把我害苦了。這半年,為資料,我的頭髮都白了一層,快,快跟大姐說,資料真的在你手裡?」
「不信拉倒,我還不情願拿出來呢。」
就在江長明將信將疑間,羊倌六根突然說:「她拿走的不光是資料,多著哩,老鄭頭值錢的東西,都叫她拿走了。」
「你給我閉嘴,誰叫你亂說話的?!」
「我偏說,你干下的事,還不讓人說?」自打沙沙來到沙漠,六根跟她,老是有吵不完的架。六根像是前輩子跟沙沙有仇,無論沙沙說啥,他都要反對,還理直氣壯。一開始他堅定地站在尚立敏這邊,說沙沙像個妖精,這號人沾不得,一沾,准出事兒。江長明批評了他,讓他說話注意點兒,別由著嘴兒亂說。他嘟囔道:「她穿的那叫個啥衣裳,還專家哩,我看像個唱戲的。」後來看沙沙鐵了心不走,他又道:「留就留,不給她工資,看她能留幾天。」氣得沙沙揚起一杴沙,就潑在了他身上。這人沒記性,一天不跟沙沙吵架,嘴就癢得慌,非得折騰出點事兒,吵上兩句,才安慰。這陣一聽沙沙拿資料做籌碼,要挾江長明,脖子一梗道:「你還有臉提資料,要不是你領著姓孟的,連騙帶搶把資料拿走,老鄭頭能病倒?」這話一出,在場的人全都傻了,大眼瞪小眼,不敢相信六根說的是真的。
「死羊倌,我叫你多嘴,你不說話嘴會捂臭呀!」沙沙叫喊著,撲向六根,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這事兒她一直沒敢跟人說,沒想竟讓這個死羊倌給說了出來。
沙窩裡爆出一片子號叫,六根讓沙沙一腳踢中了下身,疼得在沙窩裡騾子一般打滾。
沒辦法,江長明最終還是留了沙沙,資料算是順利拿到了,工作開展得也相當順利。但,麻煩也因此而來。特別是尚立敏,對他簡直恨得要死了。「喝酒,江主任,你那點事兒不算事兒,沙沙那孩子,我清楚,你要是真娶了她,我保證,她會聽你的話。」老范雖在五佛,對沙窩鋪的事,卻一清二楚。尤其沙沙跟江長明,一折一折的他弄得很清楚,江長明想,一定是六根講給他的。
「喝!」江長明抓起酒杯,就往嘴裡灌。
「這才對頭,甭讓一個小丫頭,就把你給愁住了。嘿嘿,有找不上老婆愁的,哪有老婆太多反而愁著吃不下飯的。」
「老范!」江長明猛然叫了一聲,叫完,卻又泄氣地將話咽了下去。這六根,回去真該好好收拾一頓,看他都跟老范說了些什麼!
老范賊楚楚笑了一下:「好,喝酒,不提,不提這些花花事兒。」
這天兩個人都喝大了,若不是酒館的老闆娘攔擋,怕是真就要喝得爛醉如泥。兩個人只顧著喝酒,反把要說的事兒沒說。兩個人攙扶著走進賓館,還沒上樓,江長明的手機響了,接通,話還沒說兩句,江長明的酒就醒了一半。
打電話的是孟小舟的母親歐陽老師,她哭哭啼啼說,不想活了,養下這種兒子,還不如去跳黃河。
江長明緊忙問:「老師你在哪兒?」
「我還能在哪兒,我在黃河邊。」
江長明扔下老范,就往車站跑。弄得老范很是不解,醉醉醺醺說:「不是說好到房間還要喝的么,咋給跑了?」頭一歪,倒在了樓梯上。
趕到省城,天已黑盡。打歐陽老師手機,手機不通,說是空號。往家裡打,沒人接。江長明緊張了,該不會?他趕到黃河邊,冬日的黃河,水少得一瓢能舀起來,河兩岸更是冷清,視線所及的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想想也是,這冷的天,誰還跑這裡來談情?
一個小時后,他來到歐陽老師的樓下。這幢樓曾是銀城權力的象徵,幾年前,要想來到這樓下,是要經過幾道審查的。眼下這兒卻是另番景緻,銀城的高層住宅一幢接一幢,花園小區也是一個接一個,這兒的主人像候鳥般,一個個飛走了,留下的,就是孟小舟父親這樣已經從權力中心退出的人物。這樓的神聖便也去了一半,門口的警衛也不知啥時已撤走。如此輕鬆地進來,江長明真還有點兒不自在。歐陽老師家裡沒亮燈光,那團黑格外的揪心。江長明正考慮著要不要上去,門房老頭兒走過來說:「你是找歐陽的吧,我見過你,你好像姓江,沙漠所的?」
江長明趕忙點頭。老頭兒也是個熱心人,嘆了一聲道:「出事了,歐陽家不知咋了,她幾天沒出門,中午下樓來,我還問哩,上哪兒去啊,她說隨便走走。隨便走走就隨便走走么,咋就給跳了黃河。」
「跳了黃河?她真的跳了黃河?」
「跳了。不過沒淹死,讓人給救了,剛還有人來哩,說是給家屬通知。哪有家屬啊,兒子不回來,老頭子又長年在醫院住著。唉,人這東西,說不準,真是說不準,前幾年多紅火啊,眨眼間,就給落到了這地步。」
老頭兒還在感嘆,江長明打斷他:「到底在哪家醫院,她有沒有生命危險?」
「醫院我知道,省一院,急救科,剛才那幾個人說的。有沒有危險,就不清楚了,你自個兒去看吧。」說完,老頭兒又很悲涼地嘆了一聲。江長明哪還敢多耽擱,出門攔了車,就往省一院趕。
從醫院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歐陽老師沒啥大的問題。老人家並不知道兒子出了事,還以為孟小舟在美國,不要他們老兩口了,加上老頭子又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沒救了,一時想不開,才做了愚蠢事。幸虧被黃河邊夜晚巡邏的警察看到,這才免了一場災難。不過就這,也讓人夠沉重的了。
走在街上,江長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感,孟小舟啊孟小舟。你這一生。對得起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