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葉子秋靜靜地站在樓道里。從某一天起,她就想著要來看看她,只是身子一直好不過來,心也好不過來。這天早上,她覺得自己精神些了,就跟林靜然打個電話,想讓她陪自己過來。可林靜然說:「師母,我這陣兒真是脫不開身,要不等明天吧,明天我陪你。」葉子秋沒有勉強,她知道林靜然忙,每個人都忙,只有她,是徹底閑了下來。再也不用爭什麼,再也不用費盡心機抓住什麼。能抓住什麼呢,又能爭來什麼?擱下電話很久,葉子秋都痴痴的,在想這個問題。這真是個想不明白的問題,一輩子你也甭指望想明白。她嘆口氣,很有點孤獨地離開電話,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兒。護工姚姐擔憂地問:「您還行吧,要不上床躺著。」
「我躺不住。」葉子秋這麼說了一句,就又回到電話跟前,今天她必須去醫院,錯過今天,就算是去了,也將失卻意義。葉子秋本質上仍是個很較真兒的人,尤其這件事。她必須較真兒。
我必須見她一面,得跟她說上幾句話,要不,我這心,輕鬆不下來啊。再者,萬一……
葉子秋打個寒噤,沒敢把這個萬一繼續想下去。不能這麼咒她,呸,我咋就要生出這麼混蛋的想法呢。她是個好人,也是個苦命人,是個一輩子替別人還債的人。她不會有事的,不會。她應該比自己命大。自己都挺了過來,老天爺難道還不開開恩,讓她挺過來?
葉子秋的心情越發慌亂,一刻也不能平靜。姚姐惶惶的,搞不清楚老太太今兒個犯了啥神經,咋就不能安安靜靜在屋裡待上一會兒呢?姚姐剛想張口,就見葉子秋又拿起電話,這一次她打給了肖依雯。
很快,肖依雯帶著車過來了。進門一看,葉子秋穿戴得很精神,不像犯了病,詫異地問:「您急著去醫院,不會是哪兒又不舒服了吧?」
葉子秋急著個臉:「你快帶我去吧,晚了,怕趕不上。」
肖依雯並不知道葉子秋要趕什麼,但她還是很體貼地將她帶到了醫院。
「帶我去見你父親,我要跟他說幾句話。」葉子秋說。「他上午有手術,這陣兒怕是已進了手術室。」
「這麼早就進手術室?」葉子秋有層失望,不過緊跟著又說:「那就直接帶我去她的病房。」
「她……?」肖依雯一怔,恍然間,她明白了,真是該死,咋把這個給忘了。
三天前,她曾跟葉子秋念叨過,今天是牛棗花手術的日子。手術本該早就進行,但中間父親染了小病,無法主刀,這才耽擱下來。沒想她順口提起的一件事,競讓葉子秋記這麼牢。
來到病房,值班護士卻說,病人十分鐘前已推進手術室。葉子秋一聽。表情立刻就癱了,真是老天不給她機會啊。後來她支走肖依雯,說自己在這兒站一會兒。肖依雯有點擔憂,葉子秋說:「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站站。」
醫院的走廊永遠是熱鬧的,這熱鬧是拿痛苦染出來的,匆匆忙忙走過來跑過去的人們,臉上是統一的表情,有些乾脆就沒有表情。葉子秋選擇一個僻靜處,背靠著窗,站著。目光,始終盯著手術室那盞燈。
那盞燈閃一次,她的心跳一次,閃得快,跳得更快,她覺得心臟漸漸有點兒承受不住了。她想換個地方,避開那盞燈,可腿裡面灌了鉛,邁不動。天啊,她的安危對我就這麼重要嗎?年輕時,不是天天在詛咒她么,就是前幾個月,鄭達遠還健在時,不是也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兩個么。怎麼這陣兒,反倒像姐姐似的,心被她揪著、牽著、掛著,落不下來?難道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就這麼輕輕鬆鬆逝去了?
逝去了。
真的逝去了。
可是不輕鬆,咋能輕鬆呢?葉子秋搖了搖頭,想想這段日子的煎熬,想想這段日子內心經過的那些個苦,她就知道,其實心裡,她還是很難寬恕她的,不過,不過什麼呢?興許都老了,達遠又先她們而去,這恩怨,這情恨,也就該放一邊了。「我可不想把它帶到墳墓去。」葉子秋現在就這想法。
走廊里人還是那麼多,手術室的門一直緊閉著,沒人出來,也沒人進去,怎麼做這麼長時間啊,難道她的病,真的好不了?
葉子秋看見了那個女孩兒,就是牛玉音,不,她應該叫月兒,玉音這個名字,其實沒月兒好聽,也沒月兒有紀念意義。但她現在叫牛玉音,是沙漠里那個村支書的女兒。荒唐,荒唐啊,這世上,有多少事寫滿了荒唐,又有多少人被荒唐兩個字戲弄著?
她長高了,也長漂亮了,仔細瞅瞅,還真有點兒像,像啊,你看那鼻子、嘴,還有那眼神,多麼像。葉子秋的心一緊,感覺被什麼刺了一下,很痛。不過很快,她就放鬆了。再咋說,孩子是沒罪的,不能把錯怪給孩子。這麼想著,她真想走過去,摸摸這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啊,懂事,孝順,心裡有老人。醫院這攤子事,都是她張羅的吧,多不容易,真是難為她了。葉子秋把手伸進手提袋,摸半天,那是她來時準備的錢,三萬多塊,她在考慮,要不要當面把錢交給孩子?
還是不交的好,交了,咋說?是啊,咋說——
忽兒的,葉子秋就記起那個遙遠的午後。那個令她欲瘋欲死的飛沙滾滾的秋日的午後。
那是她第一次去沙漠,想想,丈夫鄭達遠發配到沙漠已有三年,按說,她的腳步早該送到騰格里來,甚至可以不計後果地,跟丈夫困守在一起。但這可能么?葉子秋那時很年輕,也很有前途。省第一毛紡廠已把她內定為培養對象,要讓她在這場偉大的運動中脫穎而出。葉子秋雖然是一個普通的技工,但因跟著師傅海大姐學得不少本領,在廠革委會內定的十六個發展對象中,她算是最有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
儘管她是反動學術權威鄭達遠的妻子,但劣勢有時是可以轉化為優勢的,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轉化。革委會負責青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向國忠不止一次跟她做工作,要她認清形勢,儘快做出決斷,跟反動學術權威鄭達遠徹底劃清界限。「你是工人階級的代表,怎麼能跟他在一起,這不是硬把自己往黑里抹嗎?」「錯誤的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到現在你還醒悟不過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
向國忠是廠里的青工委主任,又是廠革命生產領導小組副組長,此人能說會道,他父親是街道里殺豬的。母親是街道商店的售貨員,典型的根正苗紅。運動一開始,他便從生產一線活躍起來,很快成為廠里的紅人。到這一年,他已成為廠里的實權派,而且在銀城,也有了響噹噹的地位。說得誇張點兒,他一句話,就有可能決定某個人的一生。只是這樣一個有大好前程的人,卻獨獨不結婚,廠里廠外有那麼多姑娘想嫁給他,都被他一口否決了。「年輕人應該把革命放在首位,談婚論嫁,那是資產階級追求的東西。」他的售貨員母親,那個鼻子上長著一大片雀斑的瘦女人,隔幾天總要來廠里一趟,哭喪著臉,跟海大姐說:「你多操點兒心呀,我家國忠革命革瘋了,對象都不找。」
海大姐沒敢接言,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儘管她裝做啥也看不見,一天就知道窩在車間教徒弟,可廠里廠外發生的事,哪一件也沒逃過她的眼睛。這天她把葉子秋叫到自家,關起門來問:「他是不是還找你了解思想?」
葉子秋艱難地點點頭。
「你……就不能想辦法跟他拉開點兒距離?」
葉子秋搖搖頭,面色為難地說:「我想過,也試過,不頂用,他總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臉:「我就不相信,母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牆!」說完,又覺言重了,不該拿車間里的粗話傷自己的徒弟。
「聽師傅一句話,你就不要把那些標兵啊先進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沒事幹的時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葉子秋說。
「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這輩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闖。」
「我不想做反革命,也不想跟他劃清界限,師傅,我難啊。」說著,葉子秋的淚就下來了。她真的很為難,一頭是硬逼著她跟男人決裂的革命的聲音,一頭,又是師傅跟家人的聲音。她到底該咋辦?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裡,壓根兒就沒我表弟。這樣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個姓向的,你明說一聲,用不著藏著掖著。我表弟的罪,讓他自個兒去受,也犯不著為難你。要離婚也行,你說不出口,我去說!」海大姐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當初是她硬把葉子秋介紹給自已的表弟鄭達遠,鄭達遠一開始看不上葉子秋,沒說具體嫌她什麼,就說不大滿意。
「不滿意,我給你介紹的姑娘你還不滿意?別以為你念了點兒書,又在研究院,心就長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長相有長相,要技術有技術,我還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這麼著,這門婚事愣是讓她給說成了。鄭達邁畢竟是個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兒上,他真是缺乏主見。現在海大姐確點兒後悔,覺得當初鄭達遠的看法是正確的,葉子秋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計。
海大姐早已看出葉子秋的心跡,她既不想跟鄭達遠離婚,也不想疏遠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橋,她三年裡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斷絕關係的決心,可她又始終不下這個決心,反倒讓姓向的越發焦急,越發感覺得為她做點兒什麼。
這是座獨木橋啊,弄不好掉下去,會粉身碎骨的。
第二天,海大姐真就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鄭達遠辦離婚手續。葉子秋這才急了,答應過些日子,最多一周,就去騰格里。
這一周,對葉子秋來說,真可謂意義深長的一周,也可謂驚心動魄的一周。這一周發生的事,比別人一輩子發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個字沒吐。
這一周可以叫屈辱,可以叫獻身,更可以叫冒險。但,她保住了自己,沒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沉下去,而且為後來的一系列提升留住了機會。因為她最終並沒跟鄭達遠離婚,也沒跟向國忠結婚。她堵住了向國忠的嘴,卻沒讓向國忠把她拉得更遠。這就叫藝術,生存的藝術,鬥智斗勇的藝術。女人要想出人頭地,首先就得學會這門藝術。
年輕的葉子秋第一次走進沙漠時,眼裡是沒有蒼涼的,大漠展現給她的,好像只是壯觀,還有渴望被燃燒的衝動。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心裡都沸騰著一種聲音,苦難和悲涼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這種艱難困苦的地方,越能激發人的鬥志。所以她並沒感覺到鄭達遠下放到這兒,是一件多麼委屈的事,她甚至為鄭達遠慶幸,能在這樣的地兒轟轟烈烈幹上五年,那是多麼的自豪和光榮。當然,鄭達遠的老右身份,多少影響著她的心情。她想,當初如果不嫁給他,生活會不會是另番樣子?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並沒在她心裡長駐,況且,過去的事情是沒法重新選擇的,能選擇的,只有未來。而對未來,葉子秋始終充滿信心。哪怕中間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決定踩過去。
午後的沙窩鋪,一改往日的熱鬧與喧囂。迎風飄揚的紅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場面不再,呈現在葉子秋眼前的,竟是熱鬧過後的一派蕭條。葉子秋並沒想到,戰天鬥地的大會戰已經結束,沙鄉人砍到大片樹后,已投入到另一場戰鬥中。他們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庫,原來規劃的水庫太小了,跟這個時代真是不合節拍,縣上決定將庫容增大一倍,將大壩再增高五尺,而且,他們向毛主席保證,一定要在這個秋天讓水庫大壩合攏。
眼前的確有些凄涼,寡落落的情景讓葉子秋頓生失望,葉子秋想象中的場景不是這樣的,沙漠是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它應該比工廠更有作為。西北風呼呼叫著,黃沙嗖嗖掠著,一脈兒一脈兒的風沙之後,沙漠露出它本質的一面。漸漸,葉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葉子秋心裡就掠過一層憂傷,這憂傷似乎跟沙窩鋪無關,跟鄭達遠也無關,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感覺風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卻是另一張臉,向國忠的臉。
就在她的心被向國忠三個字咬得很難受的時候,沙窩裡突然冒出一輛架子車。灰頭灰臉拉車的,正是她想見卻又怕見的鄭達遠。葉子秋趕忙躲在紅柳叢背後,三年了,她似乎為這一刻做過太多的幻想,也流過太多的淚。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卻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個尚未做好準備的嫁娘,一時慌得手足無措,這漫天的風沙,竟然壓不住她狂跳的心。葉子秋臉紅著,心跳著,目光顫抖著,往沙窩裡窺望。寡落落的沙窩似乎沒有因她的不期而至發生什麼,死一般的灰黃中,鄭達遠像牲口一樣拉著車,他的步子費勁兒極了,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可那輛車明顯裝得太重,車輪每轉一圈,鄭達遠都得吭哧吭哧喘半天氣。
葉子秋的心酸了,她從沒想過勞動改造會是這樣。她以為改造就是跟她一樣,投身到火熱的生產建設中,不要光在紙片上做文章。至於怎麼投身,她沒想過,真的沒想。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別的事兒佔住了,很少認認真真去為鄭達遠的處境著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愛呀情的,上不了檯面也見不了陽光。至於鄭達遠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沒想過。怎麼會遭罪呢?不是讓他們改造思想么,不是讓他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么?不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么?向國忠這麼說,報紙上這麼說,上上下下都這麼說,但就是沒人告訴她,改造和教育原來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葉子秋是被震住了,像牲口一樣活著,她突然就記起這麼一句話。
就在她內心翻滾打算哭喊著撲過去的一刻,沙窩裡忽然多出一個人,是從她看不見的地兒跑出來的,也是土頭土臉,比鄭達遠還要土很多。她奔到車子前,弓下腰,雙手一用力,車子忽然輕起來,很輕,前面的鄭達遠立馬兒不用弓身了,甚至肩都不怎麼用勁兒。恍然間,葉子秋才明白,不是車子裝得太沉,是鄭達遠真的缺少力氣。
他哪有什麼力氣啊,一個活在書本中的人,一個生下來就沒怎麼吃過苦的人,一個在家裡煤球都不搬的人,會有力氣?
葉子秋有片刻的輕鬆,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畢竟,這死一般的沙漠。留下的還不單是他一人。有個人做伴,也多少能讓她輕鬆一點。可是。等他們倒完土,推著空車往回走的時候,葉子秋就沒法輕鬆了。原來後面跑出的那個人,竟是女的,活生生一個女人,很年輕,只是她的頭,她的臉,還有她的衣裳,都讓沙塵給染得成了另種色。
葉子秋正要驚訝,就見那女的忽然湊近鄭達遠,像是給他眼裡取沙子,取半天,沙子不知取沒取出來,那女的倒是真真實實取在了鄭達遠懷裡。遼闊的沙漠里,黃騰騰的天空下,一輛架子車前,一男一女,忽然就凝固不動了。
真的不動了。
那一刻,空氣都是靜止了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磨盤,沉騰騰就把葉子秋的心給壓住了。
葉子秋掙彈不得。
喘不過氣,也呼不上氣,她要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牛棗花,距今,怕是有三十年了吧。歲月衝去了太多東西,卻獨獨沖不走這一幕。她跟鄭達遠的婚姻,似乎就定格在那一瞬,也僵死在那一瞬,後來這幾十年,都是形式,真的是形式。有時候形式也是必需的,徒有形式的婚姻畢竟要比沒有形式的婚姻好一點兒,不然,那麼多人,為什麼困在圍城裡不往外走?
葉子秋嘆口氣,努力收回遐思。不該想的,真是不該想。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想起來就頭痛。
但又不能不想。
最後,葉子秋傷感地,抱著某種恨憾地,離開了醫院。一回到家,就聽到一句振奮人心的話:沙沙有了消息!
2
沙沙是在上海郊外一家小賓館給家裡打電話的,打電話時,沙沙是哭著的。
她不能不哭。羅斯這個王八蛋,把她騙了個慘!
本來,沙沙是不往外跑的,白俊傑出事,跟她有屁關係,她還巴不得把這鳥關進籠子里去呢。誰知羅斯跑來說,深圳有個老闆,想見她一面,如果談得愉快,可以把西北這邊的業務交給她做。
「啥業務啊?」她問。
「還能有啥業務,肯定跟選秀有關。」
一聽選秀,沙沙來勁兒了,她正被新絲路模特的事逼得上吊哩,上海這幫欠揍的,愣是把她給騙了進去,要救急,只能抓緊找一家新的合作夥伴,要不然,公司真就得關門。
沙沙迅速處理掉手頭的事,提上錢,想也沒想就跟羅斯到了深圳。結果這一次,她被騙了個乾淨,騙了個徹底,騙得就差沒把她丟進妓院了。
羅斯在深圳有女人,這女人沙沙以前見過,還很友好地稱呼她董姐。那時沙沙以為她是白俊傑的女人,對她和羅斯的關係,一點兒也沒懷疑。等到了深圳,才發現這女人腳踩兩隻船,一腳踩在白俊傑家裡,一腳又絆在羅斯這邊,羅斯想甩都甩不了。因為這女人掌握著羅斯不少事兒,羅斯敢甩她,只有死路一條,況且羅斯壓根兒就沒想甩掉這女人。
羅斯想甩的,是她沙沙。
這女人在深圳也開了家公司,還取了一個外國名,叫珍妮。沙沙他們來到深圳,姓董的女人並沒出現,裝模作樣跟沙沙談的,是一個黑瘦的男人。現在想起來,沙沙就覺還是自己經驗不足,沒能看穿他們的詭計。其實中間他們是露出過破綻的,都怪她太相信羅斯,啥都照他說的去做了。等發現被騙時,羅斯已沒了影。
可憐的沙沙,她被羅斯捲走了所有的錢,不僅如此,羅斯臨消失的前一夜,還在她身上狠狠發泄了一通。
「狗娘養的,我饒不了你!」沙沙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將羅斯剁了。但哪有這個機會啊,她連賓館都沒法再住下去,只能流落街上。好在沙沙是個不缺少辦法的人,她跟銀城這邊的朋友打電話,就是跟肖依雯關係不錯的那位,銀行要員的千金,說自己遇了點兒事,急需點錢,不多,一萬也行,幾千也行。女友是位對錢毫無留戀感的人,在她心裡,朋友永遠是第一位。她跟沙沙的認識,說來也夠荒唐,兩個人曾經都是李楊的桌上客,至於她跟李楊上沒上過床,沙沙不知道,但她感覺上過。不過對上床這件事,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認識,沙沙認為李楊是在玩弄女色,女友卻說:「誰玩弄誰啊,看你這話說的,好像你是玩具一樣。」沙沙後來就想,女友這話說的還真是有些哲理,這個世界上,究竟誰在玩誰?其實說穿了,大家都在玩,只不過玩的方式、玩的目的不一樣。難道自己不是在玩么?既然是玩,就沒必要譴責人家。按女友的話說,就是滿世界的人都在各懷鬼胎,誰也別把誰太當碟菜。沙沙跟她的關係,就是這麼密起來的,說臭味相投也行,說志同道合也行。反正是密了。
還真是得感謝李楊。
朋友出手果然大方,一次給沙沙打了三萬。沙沙算是又能度一陣災荒了。沙沙一開始很固執,發誓要把羅斯跟那個姓董的女人找到。後來她才明白,如果有人刻意要躲你,你是找不到的,弄不好,你會把自己也給丟掉。羅斯跟姓董的女人早已去了美國,那女人纏著羅斯,目的就是想到美國去。太多的人眼裡,美國就是天堂。結果為了去天堂,早早就把通往地獄的路給修好了。
轉眼間,沙沙就花光了那三萬,她不敢再在深圳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會變成乞丐。她決計到上海。她要找到上海那家公司,討回她的錢。這個時候沙沙已沒了退路,總不可能一身精光地回銀城吧?就算別人不在乎,她自己心裡能平?不能,真是不能!況且,這樣回到銀城,以後怎麼生活,她可是有雄心壯志的呀!
上海之行幾乎是一場災難,如果說深圳她嗆了水,上海就差點兒把她淹死。如果說深圳她讓人扒了一層皮,上海就把她的靈魂都給擄走了。噩夢一場。
人在背運的時候,是千萬不能任性的。任性對時運不濟者,如同毒藥,它會很惡毒地把你葯死。那家公司早就關了門,沙沙曾經簽過合約的那幢寫字樓,如今正在裝修成酒店,看上去規模還不小。沙沙在樓下站了許久,上海的陽光充滿柔情地撫著她的臉,黃浦江那邊吹來的風兒像情人一樣舔著她的肌膚。這一刻,沙沙忽然就想起江長明。她記得,江長明曾經不止一次婉勸過她,要她注意跟羅斯的關係,不要把啥事兒都做得沒邊沒際。
「啥叫個沒邊沒際啊。是不是嫉妒了?」當時她酸溜溜就這麼說。這話本來是要傷一傷江長明的。說出后才發現,受傷的永遠是她自己。沙沙弄不清,自己跟江長明,到底算哪種關係?愛,暖昧,還是真就如江長明說的那樣,只是兄妹?自己混亂的生活,難道真的跟他沒一點兒關係?
沙沙搞不清,真的搞不清。能搞清的,就是這一刻很想他,好想好想。站在樹蔭下,沙沙眼裡嘩就有了淚。
很猛。
「長明……」她幾乎是沖著上海的街頭喊出這兩個字的。·
可這座冷漠的城市。絲毫不能容忍她把感情發泄出來。傷心過後,她開始思考下一步,說來更是滑稽,這時候她還想著要爭一口氣,要弄出點兒名堂讓江長明瞧瞧,她沙沙不是一具行屍走肉!
沙沙找到過去的一位業務夥伴,托他打聽那家公司老闆的下落。幾天後她得到消息,說是那老闆玩了個掉包計,重新註冊一家公司,原又干那活兒。
「我怎麼才能把錢討到?」沙沙求救似的問。
「這事很難,他在這行里,算是個人物,背景複雜不說,關鍵是他太有能耐。」
「一點兒辦法都沒?」
「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夥伴不說話了,眼角的餘光看著她。似乎在揣摩她的心思。
「說吧,不管啥法兒,只要能讓他倒霉,我都干。」「這事得找胡姐。」男人終於說。
結果,這一找,差點兒把她找進地獄。
往家裡打電話這天,沙沙剛從胡姐那邊逃出來。胡姐的確是個人物,長著一張菩薩臉,笑起來滿是媚惑,但她盡干危險的事。越是危險對她來說越有挑戰。胡姐現在搞傳銷。當然不是讓人一眼就能看破的那種傳銷。她以替人討債的名義將那些冤大頭們騙到門下,好吃好喝供養幾天,然後,你就得聽她的。如果替她再聯繫不來五個冤大頭,你就甭想離開上海。按胡姐的話說,你都有錢讓人騙,難道沒錢搞傳銷?沙沙就是讓業務夥伴以這種方式聯繫進去的。
葉子秋按沙沙留下的號碼,迅速將電話打過去,沙沙居然真就等在電話旁。
「沙沙,我的女兒,真的是你么?」葉子秋眼看泣不成聲了。
「媽,我想回來。」
打完電話,葉子秋就要往上海去,一刻也不能再等。姚姐情急地說:「你這身體,甭說去上海,就是上街,人還擔心不過來呢。」
「我這身體咋了?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不急!」葉子秋已讓急火攻得有點兒失去理智。
姚姐一邊攔擋,一邊就給江長明打電話。接到電話,江長明一刻也沒敢耽擱,租了車就往省城趕。當天晚上,他便坐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
鄭達遠的問題總算是查清了。
沙漠水庫的乾涸牽動了諸多神經,真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多不該抖的事兒全都抖了出來。
省委終於下了決心,胡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成了一件誰也繞不過去的大事兒。而且有消息說,中央就此問題已向省委做出重要指示,看來,江長明們渴望的那一天就要來了。
就沙漠所的相關問題,省委責成有關方面迅速查證落實。原來的調查組被撤走,省紀委和高檢重新組織力量,深入沙漠所,展開調查,審計方面也派出專人,對治沙資金進行全面審計。
其實問題並不難查,有些問題甚至就擺在明處。關鍵是有沒有人下這個決心。凡事一動真,就都簡單了起來。龍九苗知道這次抵賴不過去,作為沙漠所的專家,他太清楚沙漠水庫乾涸帶來的後果了,由此牽出的一系列問題,必然會在全省乃至全國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與其死抗著,還不如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問題先說清。
龍九苗在做了一番艱難的抉擇后,終於張開了嘴巴,據他交代,所謂的鄭達遠貪污案純屬捏造,說誣陷也行,反正就是把事兒往死人身上推。這不是他的主意,是有人教他這麼做。
鄭達遠這個人,的確不適合做一把手。這是龍九苗的原話。讓他負責課題都是失誤。不是說他沒這個能力,是他缺少管理,或者壓根兒就沒管理。也不知上面咋想的,原本搞專業的,偏要放到行政一把手的位子上,耽誤了他,也耽誤了沙漠所。這也是龍九苗的原話。說這些話的時候,龍九苗的心態是平和的,不像是一個有罪之人,事實上他清楚,就他犯的那點事兒,遠還不至於蹲大牢,這麼長的時間他咬住嘴不說,是有人不讓他說。
「錢都進了白俊傑的腰包,至於白俊傑再送給誰,我就不曉得了。當然,錢不是他拿的是那個女人,所有事兒,都是那女人一手操作的。馬鳴也不過替身一個,拿不了多少的。我是在中間才發現他們這麼做的,以治沙為名,將沙漠所的資金先打到沙生植物公司賬上,然後再由沙生植物公司負責投入。能投入個啥啊,除了鄭達遠課題必須的那一部分,其餘,都讓他們挪走了。」
「後來我找過白俊傑,指出這麼做是違紀的,是法律不允許的。白俊傑先是笑而不語,後來拿出一張合同,是鄭達遠跟他們簽的。那合同明顯帶有欺詐性,他們就是鑽鄭達遠對這些事不上心的空,欺負他不是一個商人,是一個書獃子,老學究。」
「找完沒幾天,白俊傑讓馬鳴拿來十萬塊,說是給我分的紅。那次我沒要,不過跟著電話就打來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就是……」
龍九苗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名字,此人就是隱在省政府秘書長後面的那個省委實權派人物!
「他問我到底想不想在沙漠所幹下去,想不想做一把手,如果不想,盡可搗亂。我哪敢搗亂啊,第二次姓董的女人把錢拿來,我就收下了。二十萬。」
「後來他們還給過我一些,說是分紅,還說鄭達遠也拿了這筆錢,如果沙漠所還有誰想拿,也可以,不過得把另兩筆治沙資金也轉過去。這事我不敢做主,讓他們去找鄭達遠。結果鄭達遠沒答應,把皮球又踢給了我。我猶豫再三,還是把錢打了過去。一筆是二百一十萬,一筆少一點,六十多萬。年前我怕出事,收回了一筆,不到一百萬,其餘的,都拿樹款還有人工費沖了。」
順著龍九苗交代的線索往深查,就發現,一半事兒,出在沙生植物公司上。這家公司簡直就成了白俊傑等人的造錢工廠,他們打著治沙和開發沙產業的幌子,以假合同、假髮票等違法手段,套取國家治沙資金,侵吞沙縣十二家部門的入股款。除了偽造鄭達遠的手跡簽訂合同外,他們還偽造農民手跡,以發放樹苗、領取勞工費、拉水費等多種形式,將二百餘萬元攤到農民頭上。更可怕的,他們虛造了一個沙生林,單是在這個叫白板灘的地方,就花掉近三百萬。
事實上的白板灘,卻是一片荒灘,將近有六百畝。前些年的確在這兒種過樹,但都是政府號召當地農民和學生義務種的,而在沙生植物公司賬上,灘上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他們花錢育出來的。還有不同的學名,不同的生長特性,資料造得倒是很全。調查組來到白板灘,茫茫的沙灘上,除了零零星星還活著一些「達遠二代」外,早已看不見綠色。當年這兒還長滿沙刺、梭梭,如今,卻連這些東西也看不到了。倒是黃沙往前推進的速度,令人震驚。
龍九苗還交代,關於沙沙強行從馬鳴手中拿走四十萬,也純屬謊言。沙沙辦公司缺錢,這是實話,沙沙也確實找過馬鳴,想從他那兒周轉一些。不過沙生植物公司的錢都歸姓董的女人管,馬鳴能做主的,超不過十萬,沙沙是看不上這十萬的,她想一次性借四十萬。姓董的女人自然不會同意,後來為了得到另一筆治沙資金,他們以此為條件,要沙沙做通父親的工作。如果鄭達遠同意將治沙資金轉到沙生植物公司賬上,作為回報,沙沙可以拿到四十萬的分紅。沒想這事讓鄭達遠知道了,鄭達遠很氣憤,跟姓董的女人大吵了一場,還把事情鬧到了白俊傑那兒。
白俊傑竟然顛倒黑白,一口咬定是沙沙拿走了四十萬!好在此事龍九苗知道,是白俊傑後來請他吃飯時親口說的。白俊傑還嘲笑鄭達遠,說真是在沙漠里蹲傻了,傻得連錢都不認得了。
案件查到一半,省紀委做出決定,將龍九苗案跟白俊傑案合併偵查。就在江長明從上海回來的第二天,那個藏在幕後的關鍵人物被雙規了。緊跟著,政府秘書長這邊也出事了。
這是一個重要信號,表明省委要破堅冰了。
鄭達遠的經濟問題是澄清了,但是還有很多事兒,卻懸而未決。江長明回來的第六個日子,他正跟沙沙吵架,林靜然打來電話,說周曉哲想見他,要他在老地方等他。
兩個人見了面,周曉哲說:「問題比你我想的還要嚴重,太可怕了長明,他怎麼啥事都做得出來?」說著,將一份資料遞給江長明。這是國際林業組織日前發來的函,算是機密文件。江長明不看也能猜到,一定是孟小舟在那邊露餡了。前幾天,他在美國的朋友略略向他透露了一些消息,大意是說國際林業組織的高級官員對此事很震驚,正在緊急跟中國方面磋商,尋求解決的辦法。沒想,這麼快,函便發到了銀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長明心裡,就不只是痛了。說實在的,儘管他對孟小舟有不少意見,但從內心深處,他真是不希望孟小舟出事。他寧可希望自己以前的懷疑是錯的,也不願意看到這沉甸甸的函,
這絕非一份普通的函啊,說輕點兒,它關乎到一個人的前程甚或命運,說重點兒,這,直接影響到國家榮譽。
「怎麼辦?」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周曉哲,其實他知道,這事是沒有辦法的,一點兒辦法也沒。
果然,周曉哲說:「他自己釀的苦酒,只能自己去喝。今天找你來,是想問問你,他做的這一切,林靜然知道不?」
江長明猛地一驚,周曉哲怎麼會問這個問題?這事跟林靜然有什麼關係?
周曉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說:「對不起長明,你也知道,他們兩個原來有那層關係,孟小舟出了這麼大的問題,我不能不多想。再者,林靜然現在的位置比較特殊,如果她真的跟這事有染,怕是……」周曉哲沒把話說完,也沒必要說完,江長明再不諳世事,這點兒道理還是能明白。
周曉哲的臉色很差,看得出這事對他衝擊太大。一個主管副省長,上任不到兩年,自己管轄的部門接二連三出事,而且都還是大事,他怎能不焦慮?可是江長明的心情更差,他相信孟小舟所做的一切,林靜然並不知情,就算倆人熱戀著的時候,孟小舟也絕對是跟她留了一手的。但,他相信能頂何用?還是周曉哲以前跟他說過的那句話:證據,凡事都要有證據。如果孟小舟反咬一口,林靜然能說得清?要知道,孟小舟的所有數據,可都是從她那兒拿的呀。
「算了長明,這件事我原本就不該問你,還是一併交給他們去查吧。」說完這句,周曉哲面部表情像是癱瘓了。江長明的心,已經沉得不能再沉。跟周曉哲分手還不到十分鐘,林靜然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你在哪兒?」
「回家的路上。」
「他跟你談什麼了?」
「沒談什麼。」
「我不信。」
「這有啥信不信的,隨便談了點兒工作上的事。還有,他催著讓我去沙縣,說那邊的工作要抓緊。」
「你在撒謊!」
「……」
「你回家,我馬上到你那兒。」
「我還有事……」江長明話還沒說完,林靜然已將電話壓了。她似乎猜透了江長明的心思,知道他要拒絕她。她必須見到他!
站在馬路上,江長明一時有些怔然,這一刻,他真是不想見林靜然,誰也不想見。他想一個人走走。
3
沙沙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怪戾,發作起來歇斯底里,叫個不停,突然的她又十分安靜,默站在窗前,一整天不說話。
從上海回來,她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就是她自己單獨住的那屋子,防了江長明,她誰也不見。
對葉子秋,她也是不聞不問,江長明讓她去看看母親,她竟然說:「你是想讓她羞辱我,嘲笑我是不是?」
「沙沙你怎麼能這樣想,她是你母親,你在外面的這些日子,知道她有多焦急嗎?」
「不知道。」
「沙沙!」江長明快要氣瘋了,他急著要回沙窩鋪,可一頭是葉子秋,一頭又是沙沙,兩頭都扯著他,兩頭隨時都要出問題。護工姚姐昨天跟他說,想辭了這份工作,怕再幹下去,擔不起責任。江長明自然清楚姚姐的擔憂在哪,眼下這對母女,跟精神病人沒啥兩樣。一個整日的喊著要女兒,一個呢,彷彿鐵定了心要把她母親折磨死,不但自己不去看,還堅決不讓葉子秋到這邊來。「你告訴她,她要是敢敲這扇門,我就從陽台上跳下去!」
江長明真是搞不清,對葉子秋,沙沙哪來那麼大仇恨?既然她鐵了心不認這個母親,為啥當初又要往家裡打電話,弄得葉子秋疑神疑鬼。說女兒一定是死了,江長明沒把她帶回來。「回來你咋不讓我去看她?我的女兒,我看一眼也不行?」
江長明夾在中間,如今連謊話都沒法說,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編怎樣的謊才能把這對母女安撫下去。
「我要喝水,我要你陪著我!」沙沙又在叫了。
打上海回來,不,打郊區那家破舊的小賓館里見面的那一瞬,沙沙對江長明,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現在啥也沒了,啥也沒了你明白嗎?我要你陪著我,我現在只剩下你了!」
瘋話,狂話。但她偏是要說!而且……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江長明真是不敢回想,他現在就一個心思。趕快逃開省城,回沙窩鋪去。
可逃開哪有那麼容易,這邊還在瘋狂尖叫著,那邊,葉子秋又在打電話來了:「長明。你快點兒回來,我支撐不住了,我要死了。」
等他心急火燎趕回去,卻見葉子秋拿腔拿調坐在沙發上,臉端得比冷櫃還冷。姚姐嚇得縮在陽台上,看見江長明進來,也不敢說話。江長明以為是葉子秋跟姚姐鬧彆扭,正要拿話勸,葉子秋卻說:「那個肖護士,有事沒事的,老跑我這兒做什麼?」
一聽是肖依雯。江長明緊著說:「她是擔心你的身體,抽空來看看你。」
「看我,她有那麼好心嗎?」
「師母你……」江長明愕然了,他弄不清哪兒出了問題,但他確信一定是出了問題。僵了一會兒,江長明走出來,撥通肖依雯手機,一聽他在師母家,肖依雯啥也沒說,就將電話掛了。江長明怔怔地站在樓道里,一種不祥湧上心來。
果然,晚上見了面,肖依雯冷冷的,全然沒了以往的熱情。兩個人走在濱河路上,空氣壓抑得人想死。江長明說了好多話,自認為說得很幽默,完全能搞出點笑來,誰知肖依雯那張臉,就跟秋天的沙漠一樣,不,比那還要僵死。
江長明沒了信心,本來說這種話就不是他的強項,說得他牙疼,現在一看沒效果,索性閉了嘴,跟著肖依雯往前走。
濱河路永遠是熱鬧的,也永遠是寂寞的,因為你不知道這條路上走出來的,到底是愛情還是愛情過後的殘局。每個人都在走,每個人都不知道下一步將要發生什麼。
愛情其實是最操蛋的,一點兒邏輯也沒,比愛情更操蛋的,怕就是碰見愛情又不知怎麼抓的人。
比如現在的江長明。
肖依雯大約是走累了,停下腳步,回頭望住江長明:「你打算怎麼收場?」
江長明莫名其妙,聽不出肖依雯在問什麼。
「我是指沙沙。」
「沙沙?」
「難道你真不明白你師母的心思?」
「這跟她有啥關係?」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肖依雯忽然抬高了聲音,看得出,她被這件事兒苦惱著了,江長明這種稀里糊塗的態度,更讓她往歪里想。
「我壓根兒就不清楚你說什麼!」江長明也來了勁兒,這勁兒是突然生出的,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沖我吼什麼,我還一肚子委屈哩!」肖依雯再也不能控制了,她原本指望著江長明能安慰安慰她,至少,能說幾句讓她往寬處想的話。誰知江長明竟給她來了惡狠狠一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內心壓抑著的委屈,嘩一下瀉出來,瀉得滿地都是。她怕把自己淹沒,也怕把江長明沖走,一掉頭。跑路邊去了。江長明眼睜睜看著肖依雯攔車而去,步子居然僵得邁不動。肖依雯話里的意思,他何嘗不明白,但他怎麼解釋?
有些事你是無法解釋清楚的。師母突然改變對肖依雯的態度,絕不是肖依雯哪兒得罪了她,怕是,根源還在沙沙身上。這事肖依雯真是有點兒冤,委屈大得很,為了師母,她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竟是這麼個結果,換上誰也受不了。
江長明正在考慮,要不要趕過去跟肖依雯說幾旬好話,電話響了,裡面是沙沙的咆哮聲:「江長明,我要你回來,你十分鐘不回來,我就跳樓!」
「你跳好了,沒必要通知我!」掛斷電話,江長明就茫然了。這是一個男人面對幾個女人時的茫然,她們為什麼要這樣,我哪兒做錯了,用得著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嗎?
這個空氣中裹著濃濃寒意的秋末的夜晚,江長明兀自走在黃河邊上,黃河一改平日的張狂,流的是那樣平靜,靜得讓人感覺不出它在流動。倒是他的腳步,來來回回的像是踩在麥芒上,走累了,走夠了,心想也該回去了。這才甩了甩頭,打算把一切煩心的事兒都甩掉。不管怎麼,他是該去沙縣了。
回到家,樓道里黑黑的,這幢樓上的感應燈是老式的,很遲鈍,有時人都進了家門,一樓的感應燈才能亮起來。他又懶得用力兒踩,索性摸著黑爬樓道。有時摸黑爬樓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兒,自洋在的時候,他們就比賽著爬樓,看誰先到家。爬到後面的人必須喊報告,方能入得了家門。可惜這些都成了夢境,再也不能重現。江長明正要伸手掏鑰匙,猛見沙沙蟲子一樣蜷縮在門口,她的樣子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江長明眼裡嘩地就有淚湧出來。
可憐的孩子,她在拚命地作賤自己。
門剛打開,還未來得及開燈,沙沙撲過來,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長明哥,你別扔下我……」
一夜之後,世界似乎又出現了它原有的平靜。其實世界本就是平靜的,不平靜的,只是我們的內心。沙沙睜開眼,感覺是那麼的美妙,妙不可言。她像個經驗老道的陰謀家,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昨晚這一仗,她算是打贏了,至少沒輸給對手。
對手是誰?沙沙懶懶地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該把誰當對手。她笑了笑,笑得有幾分燦爛。秋日的陽光從窗戶泄進來,染了一床,染得她兩條胳膊藕似的性感,放射出勃勃欲光。她伸了個懶腰,看到自己近乎裸露著的下體時,她的笑就有了某層壞意。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就範,走著瞧吧,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從上海那家小賓館第一次抱住他時,沙沙就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你必須抱住他,這輩子,他是你最後一棵樹。,
抱住他,一定要抱住。這麼想著,她起身,穿衣,主婦一樣不驚不亂。從今天起,她再也不急了,不慌了,她要一步步地,穩穩地,將他捕殺在自己懷中。
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儘管他一次次從這魅力中逃了出去。
那場救命的雨就是這天中午開始落下的,風卷著黑雲由西往東移時,江長明坐在車上。他是天亮之前動身的,他必須在天亮之前動身。他怕黎明映出屋子裡的尷尬,更怕自己慘白的臉色還有發冷的身子暴露在光明之中。這一夜他過得相當艱難,上海小賓館那一夜還要難熬幾倍。沙沙不顧一切撲向他時,他便知道,又一個不眠之夜降臨了。
沙沙是瘋了,真的瘋了。她怎麼能那樣瘋狂,怎麼能那樣的無所顧忌呢?坐在車裡,江長明還忍不住心悸,感覺身體在一陣兒一陣兒發顫,忽兒往冷里去,忽兒又往熱里燒。思維,也飄飄搖搖,動蕩不定。
太可怕了!他感覺自己被焚燒了一次,洗劫了一次,他像溺水水者。差一點兒就被她弄得窒息而死。
他坐的是早班車,車上並沒幾個人,兩個民工模樣的人一上車便打起了瞌睡,另有一對小青年,像是要去沙漠里寫生,談的都是跟畫有關的話題,後來才知道,他們不是學畫的,他們是在談另一個人,那人好像因為學畫學出了問題,被學校開除了。再後來,兩個人就在車裡肆無忌憚地親熱起來,發出的聲音讓江長明全身沸騰,好像又被拽回了昨晚。
我怎麼也會抱住她呢?冷不丁的,江長明就又想這個問題,這真是個複雜的問題,昨晚他就這樣問過自己,是在沙沙徹底睡了之後,她倒是好,說睡就給睡著了,江長明的瞌睡,卻讓她驚得早飛到九霄雲外。
我不該抱住她的,更不該……江長明嘆了口氣,感覺有種罪惡感升起,
折騰得他想從車上跳下去,跳到某個陰暗的角落。
車上又上來幾個人,早班車老是這樣,一路要停,一路要撿人,江長明的思路因此被打斷,等車子重新啟動時。他卻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次想到的好像是肖依雯。奇怪,在這個陰雲漸漸罩住天空,雨好像真的要來的早晨,他腦子裡的肖依雯,居然很是模糊,想了幾次都沒把她的面目想清楚,反倒是沙沙,像個調皮而又搗蛋的壞傢伙,一次次跳出來,強行將肖依雯給壓了下去。然後他便看到一大片白,雪白、粉白、嫩白,無法避開的白。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除了白洋之外,他看到的又一個女人的身子,年輕女人的身子。天呀,我怎麼會這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
雨終於開始落了。
真是救命雨啊,一下車,江長明便聽到來自四處的聲音,全是感激老天爺的。八個月,整整八個月,沙鄉人沒看見老天爺掉一滴淚了,哥哥,再要不掉,這一沙漠的人,怕是一個也待不住了。
雨越下越大,終於,大地被徹底浸潤了。
透雨過後,秋天也就意味著要走了,老天爺在秋的最後兩天,上演了一場好戲,一下就把人們的希望激活了。
縣長李楊帶著一干人,第一時間趕到了沙窩鋪。
這段日子,縣長李楊真是活躍得很。台上台下,處處是他的身影。隨著白俊傑一案的深入偵查,李楊的工作積極性像是得到了空前的調動。在他的堅決主張下。沙縣政府部門來了個大換班,那些當初違規給沙生植物公司提供資金的人,都被撤換了,個別人甚至被追究法律責任。沙漠水庫的乾涸並沒給他的工作帶來多大的被動,相反,水庫乾涸后,他在沙縣採取的一系列舉措,深受歡迎,而且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肯定。這年月,能把工作干到雙贏份上的,少。基層領導既能讓老百姓感受到溫暖,又能讓上面滿意,的確需要相當高的工作水準。
江長明對他,是越來越刮目相看。尚立敏卻不同,她頑固地抱著某種成見,認定李楊是在演戲,所有的人都在演戲。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方勵志不同意她這觀點,第一次站出來反駁她。奇怪的是,她居然沒跟方勵志翻臉,還很友好地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然後話題一轉,笑著道:「現在該坦白了吧,說說。怎麼勾搭上那個喬雪的?」
沙窩鋪的日子畢竟是枯燥而乏味的,要想過得滋潤點兒,就得想辦法找些快樂的話題。於是方勵志跟喬雪,甚至羊倌六根跟牛棗花,都成了他們談論的話題。這些看似貧嘴的話題卻讓沙窩鋪多出一層愛情的味兒,是的,愛情。世上也許只有愛情,才能讓人們永遠充斥著新鮮感。
談著談著,話題嘩就扯到了江長明身上,尚立敏突然問:「你們說,江長明會不會真的娶了沙沙?」這問題把誰都給問住了,只有羊倌六根不清楚沙沙是怎樣一個人,他倒是對肖依雯充滿了好感,沒加思索就說:「我倒覺得,江專家跟肖護士挺般配的。」
「那你說說,怎麼個配法?」尚立敏故意逗他。
「肖護士心好,人穩重。」六根想半天,擠出這麼兩句。頭一抬,江長明竟走了過來,忙提上鐵杴,往二道梁子去了。
李楊這次來,是專程解決沙窩鋪林木冬季保護事宜的,以前有鄭達遠,趕在寒冬來臨之前,他就把啥事兒也張羅好了。當然,具體事務上。少不了白俊傑幫忙,畢竟這是一項大事,又是很能寫進工作報告中的事,怕是沙縣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少不了沙窩鋪。這可是個形象工程哩,當然也是政績工程。現在白俊傑進去了,聽說已被正式逮捕,這事理所當然就該李楊負責。
李楊的意見是,將牛棗花的林子跟沙漠所的試驗林合併管理,縣政府統一出資,具體管理事務由西北沙生林科技開發公司去做,也就是交給吳海韻去做。李楊的理由是,條件太艱苦了,沙漠所的同志不可能整個冬天都留在沙漠,再說就幾個人,這麼多的活兒也沒法幹完。「該政府做的事。政府就該擔起責任。」李楊說。「吳海韻這家公司,很有經驗,我看過他們給樹苗過冬,採用的都是高科技手段。」李楊進一步說。
一聽吳海韻,尚立敏立刻緊起了眉頭,這陣兒她像是把找吳海韻拉水的事給忘了,腦子裡轉的,是李楊跟吳海韻到底啥關係,吳海韻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姓董的女人?
江長明瞪了尚立敏一眼,因為她的面部表情已經很不友好,江長明怕她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這女人最近像是受了啥刺激,腦子裡儘是些悲觀恐怖的想法,有次她甚至跟江長明提醒:「那個吳海韻,看你的眼神不對勁兒,你可要小心呀,毀在女色上,不值。」氣得江長明直想沖她吼:「你以為天下男人都好色啊,就算好色,也不能見個女人就把她當色。」
尚立敏沒理他,照樣拉個臉。李楊倒是不在乎,他現在真是具備了大家風度,很少跟一般人過不去,況且尚立敏在他眼裡,連一般人也算不上。
「怎麼樣長明,如果沒啥意見,就讓林業局的同志們去落實?」
江長明聽完,笑著道:「縣長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過冬的事,我們真是不敢丟手,真要是交給別人管理,我們是要挨批的。至於牛棗花那片林子嘛,你們看,交給誰管理也行。」
「這……」李楊的臉有點兒難看,沒想到江長明會這樣駁他面子。默了一會,他說,「也好,三道梁子你們負責,其餘的,你們就不用操心了。」
接下來,李楊帶著十幾個部門的同志,在沙窩鋪轉了大半天。後來他們說什麼,江長明就不知道了,透雨剛過,天空晴朗得很,他們要緊著整地保墒,真是沒時間陪李楊。不過李楊走時留下的一句話,卻讓他深思良久。李楊說:「這沙窩鋪,真是個金窩窩呀,這麼閑放著,可惜了,回去。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
4
這個下午,江長明正在跟六根喧謊,喧得還很投機。自打賣了羊,六根就成了閑人。剛賣掉那陣,六根真是恐慌得很,像是把心也給賣掉了,整天惶惶恐恐的,找不到歸宿。江長明見他失魂落魄,怕這個老光棍出事兒,就跟他說:「要不我們聘你吧,幫我們打理樹林子,反正你不幹,我們還得另聘人。」六根驚著臉說:「你昨個知道我不幹,只要能讓我留在沙窩鋪,做啥都行。」就這麼著,六根成了沙漠所的僱工,每天發三十塊錢。六根很高興,不單是能掙到錢,關鍵,他又成了忙人。六根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幫棗花把林子看好,這些年,六根在沙窩鋪放羊,放出感情來了,對牛棗花的林子,也有了感情。眼下棗花有了病,他真怕林子再出個啥事,那可就要了她的命,就算江長明不發給他錢,他也一樣會留在沙窩鋪。
當然,能掙到錢,六根就更開心。閑下來,他也會跟江長明說些沙鄉一帶的事兒,包括以前老鄭頭在沙漠里的事兒。江長明沒想到。六根對鄭達遠,很有一份深情哩。當初棗花去參加追悼會,沒讓他去,他計較下了,有一個月,他沒理棗花。後來是棗花在樹林里暈倒了,這才迫不得已,兩個人又說起了話。
「兩個都是好人啊,可惜,可惜了。」六根嘆道。似乎,他想說什麼,又刻意隱去了。江長明清楚,六根心裡,定是為這兩個人的情還有恨難過哩。
江長明現在已清楚,老師跟牛棗花,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這事埋在他心底,輕易他不讓浮出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也有每個人的痛,可能老師的痛,就在牛棗花身上。
真是一段曠世之戀啊!有時候,他也發出這樣的感慨。可一想師母葉子秋,他立刻就將這種感慨收回去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讓師母和沙沙知道這些事,為此他還特意跟六根交代,一定要守口若瓶,不能把啥也講給別人。
六根憨憨地笑笑:「放心,江專家,我六根也是個吃過油鹽醬醋的人。那種戳爛人心口子的話,不說。」
兩個人正喧著,尚立敏從縣城回來了,拿著一封信,遠遠就叫:「頭兒,有人給你來信了。」
尚立敏每周都要去縣城一趟,頭天去,二天回,在沙縣賓館那間包房裡舒舒服服泡一個熱水澡,再跟老公燙半晚上的電話粥。按她的話說,她就這一個愛好,喜歡泡在熱水中的那股舒服勁兒。不抽煙不喝酒,更不做第三者,插足別人的家庭,如果連這個小小的愛好也給剝奪掉,這日子就寡味得真是沒法活下去。方勵志為此大罵她腐敗,縣城的水貴得跟油一樣,你泡一會兒澡,就等於剝奪掉若干個人的喝水權。尚立敏一笑了之。不跟方勵志計較。「這點兒腐敗的資格都沒了,我還當哪門子女人?」她的話讓六根伸直了眼,故作驚訝說:「哥哥,我也一直沒把你當女人。」
信是馬鳴寄來的,江長明一眼就認出他的字跡。好你個馬鳴,躲在地縫裡不敢出來,居然有膽量寫信。等看完,江長明心裡,就完完全全成了另種味兒。
馬鳴告訴江長明一個事實,這事實江長明似乎想到了,卻又沒想到,或者,他只是疑惑過,後來又被種種假象給蒙了。
是的,一切都跟李楊有關,這場戲中,李楊才是主角,是他導演了一場好戲,他把後台搭好了,觀眾也請好了,然後隱去,讓揭幕者哧啦一聲,掀開了厚沉沉的幕,然後,角色一個個登場。不登場沒辦法,這時候已由不得你,李楊把啥都準備好了,你不可能不來。你一來,提前準備好的網便嘩一下,完完全全把你給罩住了。
難怪白俊傑沒做最後的掙扎,這時候再掙扎,你還能掙扎得動?
馬鳴說,是李楊讓他走的,走到哪裡去,馬鳴沒做交代,但必須得走,走得越遠越好,要不然,就別怪他不客氣。馬鳴當然害怕,李楊的為人他不是不清楚,太清楚了。李楊有多大能耐,他更是清楚。馬鳴知道跟誰作對也不能跟李楊作對,跟李楊斗,你就死定了。
姓董的女人也是在李楊的安排下脫身的,這事做得很隱蔽,騙過了所有人。姓董的女人同樣受到了威脅,她做的事她知道,如果不逃,沙縣的監獄就能把她關一輩子,況且李楊的能耐絕不限於沙縣。一個女人是犯不著為一個縣長著想的,啥時候做了人家的替死鬼,你都不清楚。這是李楊勸女人的話,李楊居然能從千里之外將已經藏起來的女人找回,而且做得沒有風聲,就連白俊傑都不知道,沙生公司的人更是無從知道。可惜說這話的時候,馬鳴在隔壁,他冒了很大風險,偷聽了那場談話。那場談話對白俊傑是致命的,對沙生公司是致命的,對馬鳴,同樣致命。馬鳴當機立斷,第二天便從沙生公司脫身,開始全力打點他原來的公司。說打點真是讓人發笑,發一種很悲涼的笑。馬鳴那段時間,就做一件事,變賣他原來的公司。等李楊找他攤牌時,馬鳴把自己的後路已想好了。令人可笑的是,江長明居然還要請馬鳴幫忙,聯手做「達遠三代」的推廣。
李楊這樣做,就一個目的,置白俊傑於死地!
在沙縣,李楊跟誰都客氣,跟白俊傑也是如此,客氣得很。這是李楊下到基層后最大的改變,身上全然沒了那股霸氣,見誰都露笑,見誰都點頭。他用最簡單的方式改變了自己,改變得還很成功。
至少沒讓外人看到他的本質。
看到本質的,就一個人,這人就是白俊傑。
如果說李楊在沙縣有對手的話,這對手,肯定就是白俊傑。
李楊想做縣長。李楊下來的第二年,就想做縣長,他沒太多時間,走基層路線是很費時間的,弄不好,你就栽在了基層,永遠也爬不上去。李楊不想栽,他的計劃是,用三年時間,或者更短一些,完成過渡。然後以正縣級的身份進入他想進入的那個部門,再在部門裡過渡一下,然後跨入副廳這個平台。至於到了副廳以後怎麼辦,李楊沒想過,人不能想太遠,關鍵是把眼前把握好。這是李楊的從政原則。
但偏偏,他遇上了白俊傑,白俊傑攔住了他,讓他的計劃擱淺了。李楊沒想過做書記,儘管書記才是縣上真正的一把手,但李楊覺得做書記是條彎路,弄不好會把棋走死。李楊不想冒這險,他認為做縣長就已足夠。他是有目標的人,如果有捷徑能走,他為什麼不走?
白俊傑不讓他走。
李楊調來的那年冬天,五涼市委就有意將白俊傑調走,讓他去計委,做副主任。白俊傑聽不慣那個副字,不去。第二年又有機會,安排他去地震局,做正職,白俊傑又不去,單位不好。這樣,李楊兩次大好的機會就讓白俊傑給糟蹋了。就在李楊眼巴巴盼著第三次機會的時候,白俊傑搞起了沙生植物公司,還帶來了那個姓董的女人,看這架勢,他好像才要甩開膀子在沙縣大幹一場呢。後來的事實證明,白俊傑果然做起了長久打算,他似乎也意識到,去哪兒也沒沙縣自在。與其跳來跳去地找食吃,還不如牢牢建個窩。白俊傑的志向不在什麼級別,他要的是實惠。這一點,他跟李楊有天大的區別。
可他一實惠,就把李楊害苦了。李楊對白俊傑的恨,大約就是這麼生出來的。當然,後來白俊傑也確實給過李楊一些刁難。同在一個舞台上跳舞,互相踩腳的事就免不了,況且鏡頭永遠屬於最亮眼的那個人,一個鏡頭不可能把大家都照得光彩無比。同樣的道理,權力的核心總是在一個點上,如果有三個點,那就成平面了。誰也願意成為點而不願成為面,這便構成新的矛盾。
總之,馬鳴告訴江長明,李楊跟白俊傑,早就成了死對頭,誰都想著把對方那個掉,至於能不能那個掉,就看機會先到誰的手裡。
李楊創造了機會,他準確地掐中了白俊傑的命門,沙生植物開發公司。李楊並沒有急於下手,他在等最好的時機。沙鄉人有句俗話,鍋蓋揭早了就把氣冒了。李楊可能不太懂這句話,但他出牌的方式卻印證了這句話。事實證明,李楊這次出牌,掌握了絕佳時候。一張牌打出去,白俊傑便沒了還手的機會。
關於白俊傑的檢舉信是李楊找人寫的,沙生植物公司的賬,也是李楊從姓董的女人那兒提前搞到的,還有很多事兒,都是李楊一手做的。可以說,李楊為白俊傑掘好了墓。
這封信像是神話,又像是一部傳奇小說。但,江長明相信,馬鳴跟他說了實話。馬鳴現在沒理由說假話,一個逃之夭夭的人,還用得著費這麼大勁兒跟他說假話?
馬鳴寫這封信的理由很簡單,是李楊把他逼到了逃亡的路上,也是李楊把他的人生這盞燈給徹底掐滅了。
如果不是李楊,馬鳴肯定會在沙縣活得好好的,很滋潤地活著。這是馬鳴的想法。
馬鳴沒有說他在什麼地方,江長明反反覆復研究了半天信封。也沒研究出個方向,倒是尚立敏走過來說:「你不用瞎想了,他哪也沒去,就在五涼,說不定還在沙縣。」
「你怎麼知道?」
「信是直接送到賓館的。」尚立敏丟下這句,轉身找六根去了。江長明看信的時候,六根很知趣地走開了。尚立敏想喊上六根,一同去找常八官。
江長明沒想到,肖依雯會突然來到沙漠。
這天他剛從五涼市回來,他是順著尚立敏那句話去五涼市碰碰運氣的,他想,興許能在某個地方碰到馬鳴。結果他打聽了好幾家賓館,還有以前跟馬鳴有聯繫的幾家業務單位,對方都說沒見過這人,他們也在四處找他。江長明揣著一肚子失望回到沙漠,猛就看見,肖依雯立在二道粱子上,她的身邊,默站著六根。
「你怎麼來了?」江長明奔過去,很是吃驚地問。
肖依雯沒說話,定定地望著他。打江長明出現在沙漠里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就一動不動,固定在他身上。她沒想到,江長明所說的實驗基地,會是這樣一個風沙四起、烈日灼灼的荒野之地,更沒想到,江長明一心撲著的事業,竟就是在茫茫的大沙漠里種樹。從她走進大漠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被震顫了,不,是震撼。她曾幻想過江長明工作的場景,更幻想過他整天工作時的樣子,她把它們想得太美好,甚至染上了江南水鄉的美色。可當沙漠突然躍入她眼帘時,她驚呆了。
天呀,他……他就在這種地方生活?
此刻,她眼前的江長明,跟省城葉子秋家見到的那個男人完全判若兩個人,跟闖進她心田的那個江長明,也一點兒對不上號。那個男人是多麼的完美啊,除了他跟沙沙的那份近乎令她不愉快外,幾乎,她在他身上沒發現缺點。眼前的江長明卻完全是另番樣子,他土頭土臉,頭髮像蒿草一樣荒蕪著,裡面灌滿了沙子,嘴上滿是血泡,一定是營養不良造成的。還有他在沙漠里走路的樣子,那簡直就跟六根沒啥兩樣!江長明還沒走到她身前時,她眼裡,就已灌滿了淚。那淚由不得地就從眼裡湧出來,要往外泄。是的,是泄,不是掉。她本來是跑來找他興師問罪的,至少,她要問個明白,在沙沙跟她之間,他到底選誰?可這一刻,她一點兒問的慾望也沒了,甚至有種深深的自責,內疚,抑或是罪惡感。她對他真是了解太少了,關心太少了,體貼就更談不上。一個女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心愛的男人工作這麼艱苦,竟然不知道自己天天思念著的男人生活在這樣一種環境里,她對自己,真是恨死了。這一刻,她真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如果光是環境艱苦倒也罷了,六根卻一口氣將他們工作中的苦、難全道給了她,而這些,他從來沒跟她提起,在她面前,他總是把樂觀的一面表現出來,實在樂觀不起來,也只是沉默。她原來還恨過他,為他的沉默寡言。現在,她算是明白了,跟自己在一起時,他為什麼話那麼少,為什麼會常常盯住遠處某一個地方,久久地凝望,而不做聲。他的心,重啊——
半天,她凝望住他,望得那樣艱難,望得那樣痴心,望得身邊的六根都要紅臉了,可她還是望,還是不把目光挪開。江長明嘿嘿傻笑著,雙手不安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越拍打,塵土就越多,後來,他整個人竟讓塵土給霧住了。
霧住了。
「長明……」終於,肖依雯啟開了嘴唇,這麼叫了一聲。
這一聲,一下就讓六根心裡有淚了,他害怕淚從眼裡奔出來,惶惶的,就跑二道粱子下面去了。沙梁子上,就只剩下他倆。沙是背景,風也是背景,身後的樹,還是背景。而背景中的這兩個人,卻一時半會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話。
尚立敏聞聲趕過來,遠遠就喊:「六根,六根,肖護士呢?」
晚飯是在沙漠里吃的,尚立敏不知又犯了哪根神經,一下子熱情得不成了,面是她揉的,菜也是她洗的,就連做飯用的柴火,也是她跑沙窩裡撿的。「人家肖護士可不是一般人,你們幾個少插手,我怕你們一插手,這飯,人家怕連望也不望。」
肖依雯意想不到地吃了兩大碗,吃得尚立敏直咧著大嘴巴嘿嘿笑。
飯後,肖依雯要幫著刷鍋,尚立敏驚道:「這鍋哪是你刷的,你那手,天生是拿手術刀的,快別動,沙漠里風景好,你快去轉轉。」說著,偷偷給小常和方勵志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倆煽把火。小常跟方勵志兩個卻木獃獃的,一句話不說,弄得尚立敏又急又惱,一氣之下就說:「你們兩個過來刷鍋,我陪肖護士轉去!」
夜幕掩掉整個大漠的時候。尚立敏將肖依雯還給了江長明,她知道江長明心裡急,可也不能亂急,天不黑,你急死也是閑的。天黑了,也就沒她啥事了,她孤獨地坐在地窩子前,看著兩個黑影兒往沙梁子那邊去,心裡就很有滋味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公。
吃了一頓飯,肖依雯的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沙漠里雖說是苦,可讓他們幾個一鬧騰,這沙漠,就有了味兒。這味兒此時漫在她心頭,竟也甜潤潤的,好受。
「真想不到,沙漠會是這個樣子。」肖依雯說。
「好。還是壞?」江長明問。
「也好,也壞。」
「怎麼講?」
「不怎麼講。」肖依雯故意道。
江長明就又沒話了,奇怪,怎麼每次跟她在一起,心裡那些話就憋得講不出來?他急,他惱,他是真有話要跟肖依雯講的,這段日子他已深深感覺到,自己喜歡上她了。喜歡她的文靜、她的善良,還有她遠離紛爭的那份溫和。那溫和似一汪清水,很容易就能讓身心疲憊的男人找到家的感覺。他想告訴她。但又不敢告訴她,畢竟,自己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了,在她面前,真是有種無法擺脫的自卑感。
肖依雯一直在等江長明說話,這樣的夜,這樣開闊的地方,他應該有話跟她講。她這次來,其實也不是沖他發什麼火,那是氣話,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理由。真正的緣由是,她想他,徹夜地想,沒完沒了地想。上次跟他吵完架后,她發誓離開他,再也不受他的折磨,就讓他跟那個叫沙沙的女孩子去好吧,她肖依雯不會充當第三者,也不會靠誰施捨給她愛情。哦,愛情。肖依雯第一次將愛情這個詞用在她跟江長明身上,用得是那樣的苦澀,那樣的令人看不到希望。
可是吵完沒兩天,他的影子便跳出來,跳得滿屋子都是,跳得她走到哪,都能被這個影子遮擋住,睜開眼閉上眼都是,就連她工作的地方,醫院的走廊里,樓梯上,花壇前,不,到處,他真是霸佔了她整個世界。肖依雯這才知道,自己是離不開這個男人了,自己是讓他徹底地拿下了。等忙完棗花的手術,肖依雯就想奔他來,就想聽他親口說一句,他喜歡她,不,愛她。那樣,她的世界就會突然間陽光四射,花香滿溢。
可誰知,就在此時,她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他去了上海,是為那個叫沙沙的女孩子,肖依雯的心,就再也不能為他盛開什麼了。他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擺脫不掉那個沙沙呢?既然擺脫不掉,幹嗎又不娶她,幹嗎又要跟她……肖依雯的心很亂,亂死了。亂來亂去,她就控制不住地,跑來找他。
說話呀,你倒是快點兒說話呀!肖依雯心裡一遍遍催他,一遍遍急他。夜幕已是很濃,遮掩了一切,大漠不見了,樹不見了,紅柳梭梭芨芨草這些在她眼裡極為稀罕的植物,這陣兒全不見了,唯一在她眼裡清清澈澈的,就一個江長明!
「長明——」她在心裡再次呼喚了一聲,腳步就困在了那。再也不想往前邁了,她想讓腳下的沙漠挽留住她,讓這黑夜挽留住她,給她心裡,多留下一點兒甜美的東西。
「你——」江長明終於開了口,黑夜裡他的聲音有點兒發顫,有點兒抖索,甚至有點兒男孩子那種羞羞答答放不開的味兒,肖依雯正要豎上耳朵聽,江長明卻又啞巴了。他居然就說了一個字,敗興,急人!
沙粱子那邊,響起助手小常的笛子聲,悠揚,悲傷,有股撕爛人心的味兒。助手小常本來在這晚是不想吹笛子的,肖依雯的到來刺激了他。讓他很不開心。方勵志收穫了愛情,尚立敏本來就有愛情,現在江長明也公開了愛情,就剩他,還孤單單的,沒人看得見,他心裡焉能不難受?尚立敏不行,非要他吹。「快伴奏呀,來點兒美妙的音樂,快,給他們加點兒油。」助手小常這才拿起了笛子,坐在了地窩子前吹。一吹,尚立敏就發火了:「你吹的這是啥,要喜慶的,最好有愛情的那種。」
小常說哪種?
尚立敏回答不出,事實上她對音樂真是一無所知,想了半天,忽然說:
「梁祝,就吹梁祝,梁山伯跟祝英台,多經典呀。」
結果小常就給吹了,一吹,沙漠里就變了味,悲悲切切的,能讓人心爛。「你個死人,盡挑這些讓人淌眼淚的,你成心啊?」
「不是你讓吹的么?」小常很無辜。
尚立敏不說話了,這曲子也打動了她,感染了她,讓她心裡,也湧上一股凄凄切切的思念味兒。
「吹吧,想吹啥吹啥。」後來她說。
梁祝瀰漫在沙漠里,黑夜的沙漠,秋日的沙漠,似乎永遠屬於悲傷。
「這個小常,瞎吹什麼哩。」江長明似乎也有點兒經受不住笛聲的折磨,抱怨道。
肖依雯往他身邊靠了靠,兩個人就那麼站在沙粱子上,站得很近,彼此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聲,可兩個人就是沒法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
「一對笨蛋!」六根在遠處罵。
後來起風了,深秋的夜風是很厲的,一起,便撕天扯地,昏昏沉沉就壓過來,連帶著發出吼吼的聲音,很恐怖。肖依雯驚了一下,就有點兒突然地,不管不顧地。猛就……
猛就抱住了他!
江長明嚇了一跳,真是嚇了一跳。太突然了!他這麼想著,就想推開肖依雯。肖依雯卻在這時候發出一聲呢喃:「長明……」
風就把沙漠給刮糊塗了。
「長明啊——」六根在遠處的黑暗裡這麼喊了一聲,就猛地放開嗓子,野聲野氣地唱:
不織長來不織短
單織上手巾二尺三
楊柳葉兒青呀
單織上手巾二尺三
上織上天上的一對星
下織上地上的一雙人
楊柳葉兒青呀
下織上地上的一雙人
再織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的實在是心疼
再織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得實在是心疼
……
5
冬天就這麼來了。
沙沙終還是耐不住那份寂寞,省城困了幾天,她忽然覺得再困下去日子就會死掉。透雨過後的第二天,沙沙就想,自己真該做點兒什麼了,不能再這麼悲悲切切地悶下去。做什麼呢?沙沙再也沒心思去考慮做生意的事了,那不是她玩的,每一次她都玩得傾家蕩產,玩得把自己都搭進去若干次。幸虧她不是一個把貞操看得多重的人,要不然,單是這一點,就能逼她自殺。沙沙希望江長明也能把這事兒看淡點兒,看輕點兒,別跟有些臭男人一樣,自己啥都做,獨獨不讓女人出軌。當然,沙沙不是承認自己出了軌,我原本就沒有找到軌道嘛,哪來的出軌可言。她相信江長明不會那麼小氣。
思來想去,沙沙還是決計回沙漠所上班,也只有這一條道了,人總不能老在河裡撲騰撲騰,必要時,也該上岸歇息一會兒。沙沙認為回沙漠所就是上岸,她甚至想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句話來,這話真的很適合她啊,也很能救她。
說回就回!沙沙才懶得想那麼多哩,當年她下海,也是一夜間就決定了的,現在她想回,一個小時做決定就足夠!
沙沙當初跟沙漠所請的是長假,就一張假條兒,合同也沒簽,現在她認為假滿了,可以回單位上班了。
她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理直氣壯就來上班。可惜時過境遷,沙漠所已非當初的沙漠所,所里一派蕭條不說,居然沒有人理她。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鄭達遠。對了,好長日子,她都不在心裡喊鄭達遠父親了,彷彿從某一天開始,父親這個詞,突然的就離她遠了。每每要面對這個詞時,她心裡就漫過一層苦。很苦。只不過她把啥事兒都壓在心之下,別人看不出來。
沙沙沒能如願,失去鄭達遠這棵樹,她才發現自己在沙漠所一點兒優勢也沒,誰也不拿她再當碟菜。況且現在的沙漠所,真可謂雞飛狗上牆,亂得一塌糊塗。沙沙樓上樓下轉了幾圈,轉出一肚子氣,恨恨地丟下一句:「我就不行,我的地盤我還做不了主?」然後趾高氣揚回來了。
回到家,才發現那份趾高氣揚是裝的,也是逼的,不那樣做,她不是更沒面子?
一層憂傷漫上來,漫得很痛苦,漫得快要令她窒息。有那麼一刻,她想起了葉子秋,她問自己,該不該去看看她?但很快她就搖了頭。我是不能去看她的,死也不!她抓起電話,就給江長明打。該死的江長明,居然不接電話。連打幾遍,江長明竟然可恨地將手機關了。
沙沙茫然了,很茫然。這種情緒最近一直跟著她,從深圳就跟著她,一路到上海,然後再到銀城,陰魂一樣不散,時不時就跳出來,折騰她一次。冬日慘白的陽光打窗戶漏進來,弄得屋子裡死氣沉沉,窗外的天空更是灰白,一進入冬天,銀城就跟患了白血病一樣令人壓抑,令人看不到未來。沙沙叫了一聲,大叫,把心裡那層兒堵叫了出來。然後收拾行裝,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冬天的沙漠白瓷瓷的,太陽把風景殺死了,風又把更蒼白的風景掠了過來。沙沙對沙漠絕不陌生,她的名字還是兩個沙哩,據葉子秋說,這名也是鄭達遠起的。母親葉子秋每每提起那一幕,聲音總會變得比平日暗啞一些。對不起,沙沙真是對葉子秋狠不起來,儘管她發誓要狠,比對待鄭達遠還要狠,可一想起她,母親這個詞還是跳到了心中,她躲不開。母親說,那也是個冬日,銀城充滿了寒意,運動的狂潮已在漸漸退去,母親葉子秋心裡,那股燃燒著的火焰早已熄滅,她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世界了。那個冬天她已五歲,因為缺少營養,看上去就有三歲大一點,母親一直叫她不不,意思是她不該來到這世界上。那個冬天的一場雪意外地感染了母親,母親葉子秋髮現自己竟是很愛雪的,她在雪中走了整整半個晚上,回去后見女兒正在來自老家的姨姥姥懷裡睡著。莫名地她就抱過了女兒,一口一個雪雪的叫了起來。睡熟的姨姥姥被驚醒了,驚恐地瞪住她:「秋你咋了,一場雪把你給嚇出病來了?快放下,凍壞了孩子可了不得。」
那個晚上,姨姥姥揣著一顆總也放不下的心說:「好歹你也得把孩子抱去讓他看看,天下哪有你們這種當兩口子的,夫妻五六年不見面,孩子五歲了當爹的還不知道。」
葉子秋沒說啥,這事兒是她心裡一塊疤,不願意被人提起。不過姨姥姥的話還是起了作用,她也覺得,該去沙漠一趟了,畢竟,他們還是兩口子。沙沙這個名就是那次取的,葉子秋至今也不肯把鄭達遠見到女兒時的情景講出來,她只是聲音暗啞地說:「你父親那時已經離神經病不遠了,都是沙漠鬧的。」然後,就牢牢地閉上眼和嘴,長久地不發出聲音。小的時候,沙沙是愛纏著母親講這些事的,她覺得沙漠好玩,有駱駝騎,有那麼香的沙棗花聞,還有沙湖裡的鴨子,總之,她覺得沙漠比銀城好。長大,心裡就不是那想法了,她開始恨沙漠,最恨的,就是沙漠奪走了爸爸。
哦,爸爸。
沙沙的眼裡有了淚,真的是淚。這生,她最欠最缺的,就是爸爸這個詞。儘管鄭達遠在以後的日子裡給過她不少補償,但跟她渴望的父愛比起來,那補償簡直就是毒藥,不給她興許還能把有些事兒忘掉,給了,她的心卻牢牢地困在仇恨里。
她曾跟江長明說過,啥是真正的沙漠,不是騰格里,是我的心,我的家!往事漸遠,情恨已逝,沙沙再也不會為這些事兒煩惱了,也不去跟葉子秋刨根問底了。愛說不說,不說拉倒,你想說,我還不愛聽!她知道那裡面有個故事,很蹩腳很倒胃口的故事,過去她想搞清,現在,她懶得動那心思了。搞清又能咋?有時候她會這麼反問自己,是啊,搞清又能咋!
鄭達遠死後,沙沙難過過,很短,興許也就在追悼會上。沒辦法,她就這麼個人,啥事兒都不想強迫自己。再說痛苦是裝不出來的,也裝不像,得心痛才熊直痛,她的心早就木了,從鄭達遠無意中說出那句話以後,她的心就開始走向木,甚至走向墮落。可惜葉子秋還不知道,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她把一切包裹得很嚴密,包裹得到今天還沒讓女兒嗅到一絲氣息。多麼可恨可憎又可憐的女人啊,一輩子都是自以為是。把自己毀了不說,還想把女兒也毀了。
沙沙的淚再次湧出來,這次,是為自己流的。該流。
她覺得自己好可憐。
這份可憐是別人看不出來的,也體會不到,可她真的好可憐。一個沒有爸爸的人,一個到現在還搞不清自己身世的女人!沙沙就這麼亂想著,淚眼茫茫的,踩過了沙灘,踩過了林地,來到了江長明面前。
也就在這一天,沙縣賓館里,李楊跟吳海韻,卻意想不到地吵了起來。李楊一心要將林子的過冬看護交給吳海韻,吳海韻對此事卻有自己的看法,她說:「過冬看護儘管是我們公司的強項,但林子是沙漠所的,人家江長明不同意,就證明人家有不同意的理由,何必非要搶這點事兒?」
李楊不屑地說:「他不同意,他有什麼資格不同意?」
吳海韻的臉色不大好看了,但她還是保持著平靜的語調:「李縣長,有資格沒資格的我們不論,既然是合作,就要雙方心情愉快,對方不高興的事,我吳海韻不做。」
「他高興了,可我不高興。」李楊說著,目光對在了吳海韻臉上。吳海韻反感李楊這種目光,但她沒躲避,坦然地盯住李楊。李楊這句話的意思她明白,但她仍舊裝糊塗,她岔開話題說:「我打算去一趟南方,有什麼話,回來再說吧。」
「去南方做什麼?」李楊緊追著問。吳海韻就很不高興了,她是一個不喜歡讓別人強迫著做什麼的女人,況且這人還是李楊。李楊最近對她的態度真是有點兒過分。
「用不著啥事都向你彙報吧,李縣長?」她用略帶譏諷的口氣說。
李楊頓了一下,吳海韻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他什麼。「吳大老闆現在口氣真是不一樣啊,怎麼,找到新東家了?」忍不住的,他就把心裡窩了很長時間的話給說了出來。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吳海韻騰地變了臉色:「李縣長,這種話我希望以後不要再聽到!」
李楊卻得寸進尺:「怎麼,刺痛你了是不?你現在是財大氣粗,我一個小小的李楊,能將你如何?」
「既然你清楚,那你還說這些做什麼?!」吳海韻也激動起來,口氣幾乎是在審問李楊。
「好,既然你不念舊情,也別怪我李楊翻臉不認人!」李楊啪地將煙頭扔地下,臉上露出一股好久都未曾出現的兇相。
吳海韻笑了笑,這笑有點幾輕蔑的味道,也有點兒打內心裡不把李楊當碟菜的鄙視。她沒說話,李楊露出這等嘴臉,還有什麼意思跟他繼續說下去。吳海韻的輕蔑激怒了李楊,李楊本來就對她耿耿於懷,原想自己態度一橫,她可能就會怕,就會……沒想,她還是這麼的有恃無恐。
「吳大老闆,過河拆橋這種事,我以為只有我李楊這種人才能做得出,沒想,你吳大老闆非但橋能拆,就連河裡的水,也想一口吞盡。」
李楊這番話,是有深意的,吳海韻自然是清楚得很。吳海韻跟李楊認識,說來也有一段故事。最初吳海韻創業,真是艱難,最困難的時候,她身上一分錢也沒,公司的人跑光了,剩了她一個光桿司令,合伙人也撤了資,手上幾個項目又因資金問題連著給耽擱了。就在她山窮水盡困在黑暗裡走不出去的時候,有人介紹她認識了李楊。那時的李楊還在省委。也是他人生比較風光的一個時期。吳海韻的印象是,他不但是一個典型的公子哥,還是一個手眼通天的人。接觸了兩次,吳海韻有點兒怕這個男人,想退縮,不想讓他幫忙了,誰知有天李楊打電話說,想請她吃頓飯。吳海韻心想,也好,就算是跟他的告別宴吧,沒加多想就去了。結果去了才知道,李楊不只是請她一人,還請了省林業廳兩位領導。李楊那天表現得很大度,也很熱情,在兩位客人眼裡,李楊跟她吳海韻,怎麼看也是老關係,老朋友,絕不會只見過兩次面。就那一場飯局,可以說改變了吳海韻的人生,至少,對她走出困境,有很大幫助。吳海韻後來的發展,跟林業廳這兩位領導有很大關係。
但,打那以後,李楊就對她有了企圖。作為一個過來人,吳海韻對男人的目光並不陌生,特別是那種垂涎的目光。吳海韻也吃過那種目光的虧,甚至為此受到過很深的傷害。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她變得格外謹慎,也格外厭煩那種目光。李楊的目光雖談不上赤裸裸,但裡面的意味,十分明了。況且這時候她對李楊已了解不少,知道他是一個對女人有強烈俘獲意識的男人,他的獵取手段相當高明,而且不容你反抗或拒絕。吳海韻有意識地拉開了跟他的距離,並且開始以各種借口謝絕他的邀請,李楊很不高興,有次他直衝沖跟吳海韻說:「是不是關係給你搭上了,就認不得我李楊了?」吳海韻忙說:「哪啊。我最近真是焦頭爛額,怕掃了你的興。」李楊懷疑地盯了她片刻,挪開目光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出力的,儘管說,有些資源不用就浪費了,用了,關係反而更親密。」儘管吳海韻提防著李楊,有些事,又不得不依靠他,好在。李楊也沒拿這個要挾她,他們的關係,似乎總處在一種欲擒故縱的階段,很微妙。
這樣過了兩年多,吳海韻的公司走出了低谷,開始大踏步地前進了。吳海韻想感謝李楊。將過去的事兒做個了斷,誰知晚宴上,李楊甩過來一席話,令吳海韻目瞪口呆。
「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么?你可能不知道,我現在告訴你,你是一個能讓屠夫放下屠刀甘心情願從善的女人,可我不是屠夫。我幫你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為我。人都說我李楊是一個見了女人就想拉上床的色鬼,我想給自己出道難題,看能不能在你面前做到坐懷不亂。我似乎做到了。還有一條,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種為了目的敢獻出一切的女人,我失望了,你不是。」
那次吳海韻沒敢將準備好的錢拿出來,她算是明白,李楊的目的不在錢上,還在人上,儘管他說得很光明,也很坦率,但,那目光,跟以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也是在那次答謝宴上,吳海韻給自己定了個原則,就算這輩子要獻身於誰,這個人也絕不能是李楊!他太陰狠了,他這番話等於是把一個女人的自尊還有體面全都扒開,讓你血淋淋地,活在他的慾望里。你獻身於他。你賤,你不獻身於他,等於替他保全了臉面,襯托得他更為高尚。
這樣的男人,吳海韻真是很少遇到,後來她才明白,這樣的男人本來就很少,如果多起來,世界,怕就真成了地獄。
吳海韻跟李楊的關係就停在了那裡,打那以後,她很少再找過他,李楊也在很長的時間裡,沒再打擾過她。原想他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打什麼交道了,就像兩條平行線,各走各的軌道,讓往事成為一盞燈,永遠地亮在黑暗裡。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殊不知,李楊要到沙縣當副書記時,他們又給遇在了一起。
那次是省里一位領導約她去的,吳海韻在多年的拼殺中,終於有了自己的關係網,這網裡有誠心幫過她的,也有通過她為自己撈好處的,吳海韻不在乎。世界就是這樣,憑一個人的清高,改變不了什麼,你能做到的,只是管好你自己。那位領導跟吳海韻並不怎麼熟,是在一次項目論證會上認識的,領導身居高位,說話很有些分量,對這種太有身份的人,吳海韻的態度向來是客客氣氣,尊而不敬,敬而不親,親而不密。總之一句話,她怕跟這種人打交道,卻又不得不跟這種人打交道。吳海韻趕去時,發現李楊也在場,幾年不見,李楊似乎沉穩了,有風度了,也變得有官態了。那天他們幾乎沒說話,都在豎著耳朵聽領導說。領導講了一大堆沒用的話,最後話題一轉。沖他們兩個說:「往後,你們要多合作,合作才能出成果嘛。」就這一句,算是為他們兩個重新定了性。
吳海韻清楚,李楊現在之所以如此風光,如此把自己當成個人物,完全跟那位領導有關。李楊真是一個善於借勢的人。這種人在官場,要是走好了,真可謂前途無量。可惜就怕他走得太過。
吳海韻還清楚,李楊所以逼她,目的就一個,想讓她成為第二個姓董的女人,成為他手上一張支票,可以隨心所欲地開。白俊傑一出事,李楊關於斂錢的慾望,便徹底暴露出來,他瞞得了別人,瞞不過她吳海韻。
治沙很可能再次成為幌子,白俊傑等人的舊戲,怕是很快就要在沙縣重演。
而且吳海韻確信,有了白俊傑做參照,李楊這齣戲,演得一定會更隱秘,更具欺騙性。那麼她吳海韻,就真的有可能變成一隻羊,成為他們的祭品!
休想!
吳海韻這一次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達遠三代」推廣開,她就不相信。不抱那些骯髒的動機。就辦不成一件正事!
她更要看看,李楊這齣戲,到底能唱到哪一天!
這一天,就在吳海韻憤而離開賓館的一刻,意外的事發生了。李楊突地撲過來,一下子抱住了她:「海韻,我想你,時時刻刻在想,你知道么,這些年,你一直在我心裡。」
李楊喘著粗氣,牛一般,吳海韻一陣噁心,奮力推開他:「李楊你聽好了,以後你少在我面前演這種戲,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裝看不見,聽不見,只要你不怕下地獄,你只管走。但我吳海韻沒心情陪。你要錢,我可以給你,要別的,沒門!」
李楊一陣結舌,進而窮凶極惡地吼:「你滾,滾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