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斗
1
起風了。
風向著冬天猛吹。大地已經凍結,大雪就在眼前。這一點格羅是知道的,大雪一封山,路更難走了。「雪擁蘭關馬不前」——這對狗也是一樣,雪將阻止它前進。
艱難的旅程奪走了它體毛里的脂肪。脂肪一脫落毛就吸水,濕漉漉的身體很不容易干。格羅體內的能量正在急速地消失。
在翻山越嶺的時候遇上暴風雪格羅就更慘了。四肢插進深雪裡,前進一百米得花上半小時。
前面到底還有多少路?格羅不知道,它只知道方位。本能只告訴它故鄉在南方,但不知道故鄉還有多少路程。是幾百公里,還是幾千公里?
格羅在深夜的山地上飛馳。
它怕又要下雪。
格羅從地獄沼出發經駒峰、乘安岳山麓一路南下。它一面在夜的原始森林中穿行,一面沉浸在強烈的鄉愁之中。它在想著殘留在地獄沼池沼地帶里的北守禮子的氣味。格羅不明白北守禮子的氣味怎麼會出現在那裡。既然有氣味,那就必然有北守禮子其人。格羅對北守禮子出現在那裡產生了懷疑。
——為什麼?
格羅憑本能知道,故鄉離此地還遠著呢,北守禮子是不可能跑到這樣的荒山野嶺里來的。氣味在道路上消失曾引起格羅一時錯亂,使它發瘋似地狂奔了一陣。可是這種錯亂不久便平靜了。
北守禮子的氣味說明她曾來過附近什麼地方。是追尋北守禮子?還是繼續南下?必須作出抉擇。格羅決定還是繼續南下,北守禮子的氣味在路上中斷,它無法追尋。它雖然作也了繼續朝東京進發的決定,可賓士在夜山路上的格羅的體內,對於主人激烈的思念之情仍在渦卷翻騰著。
黎明前格羅到了十和田湖附近。此處離奧入瀨溪谷不遠,附近有個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
格羅累極了。因為昨夜捉了頭野兔,肚子倒並不怎麼餓,可腳掌已經磨破了。城市裡的狗腳掌都薄,連打幾天獵一般總是要磨破腳掌。格羅雖然經過鍛煉,可一連幾天奔波下來少不得也磨破了腳掌。
必須休息一下。
格羅停了腳步。
它覺得氣氛有些異樣。
它立在原地翹起鼻子嗅著周圍的氣味。格羅的背毛豎了起來,那氣味里含著一股陰毒。是同族的氣味,而且數量還不少。它們在前方樹林里等著,不僅僅只是等,還有一股怒氣。
是一群野狗。格羅站著一動不動。
逃是沒有用的,憑現在這副樣子要想甩掉這一大群同類是不可能的,只有拼!和野狗群遭遇還是第一次。一嗅到它們的氣味,格羅就明白只有跟它們死鬥了。這群野狗和普通的犬類不同,有一種野生動物死守領域的氣勢。這種氣氛只有同類之間才能感覺出來。
格羅等著。
不一會兒,前方樹林里出來了幾條狗,左右兩方也有幾條,布成一個扇形包圍圈。格羅看了看打頭的,那是一條洋狗和日本狗的混血兒,身軀甚是雄偉,比格羅足足大一號。看來這傢伙是這幫野狗的首領。
最近野狗越來越多了。這裡所說的不是流浪在市鎮街頭的野狗,而是在山嶽地帶劃地成幫的野狗。這些野狗群不是被人們扔掉的小狗長大后結成的集團,極大多數是和主人失散後集結在一起的獵狗。被人們扔掉的小狗是不可能在山野里活下來的,不是被其它動物吃掉,就是餓死,別無它路。
出獵中的獵狗經常有和主人失散的事情,這些狗往往結成幫伙。因為原先是獵狗,都有一手打獵的本領。它們本來就善於捕捉獵物,野獸一旦被這種野狗團團圍住,一般都成了它們的口中之食,就連熊也不例外。
野狗集團捕獵所有的野獸,鹿呀野豬的不用說了,就是猴子,有時候它們也照樣包圍起來格殺勿論。
格羅遇上的就是這樣的集團中的一個。那為首的狗慢慢地逼近了,嘴唇半咧著,露出白森森的牙,發出低低的怒號。
格羅沒有動,細長的、阿拉斯加狼似的眼睛閃著光。其餘的野狗也縮小了包圍圈,蠢蠢欲動。
那首領是條黑毛大狗,也許是條數代遺傳下來的野狗吧,它已經沒有了被人類豢養的犬類特有的略帶圓形感覺的特徵,嘴鼻尖尖的,樣子畸形,有一種被大型化了的狐狸的感覺。聽說動物一旦和人類社會斷絕了連帶感便會急速地返回到它們的先祖狀態中去,這條為首的野狗就是這樣。
首領狗走到格羅近旁站住了,低下頭翻眼看著格羅。其間它仍然在怒號,利牙幾乎連根都露了出來。
格羅曾和被稱為地上最強大的動物棕熊交過手,當然不會害怕。若論鬥志,這些野狗則根本無法相比,只是它累極了,沒有主動出擊的衝動。那首領狗又進了幾步,在離格羅只有兩三步的地方站住了,立定的四肢上充滿著跳躍感。
那首領狗發出一串怒號,隨即朝格羅撲了上來。格羅正等著它。它用腦袋狠狠往對方臉上一擊。頭蓋骨堅硬的狗都有這一手。
首領狗被格羅一擊便有些立腳不穩,不過這個不夠體面的動作卻緊連著下一招,首領狗一口咬住了格羅的左耳。
格羅一擰身,耳朵被撕裂了,但它並沒有怯陣。格羅有著即使被野豬的長牙劃破肚子也會拖著內臟繼續進攻的獵狗的鬥志,耳朵受點傷又算得了什麼?
格羅的牙咬進了首領狗的脖子。
格羅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四肢上。血從它的牙縫裡往下滴。首領狗慘叫了,但格羅仍咬緊不放。首領狗痛苦萬狀,拚命撕咬格羅背上的皮。格羅仍然不放開它。
它四肢繃緊,腿上凝聚著全力,頭拚命地左右搖拽。
首領狗的喉管破裂了。
首領狗哀號了兩三聲,死了。格羅鬆了牙。
首領狗屍橫當場。
格羅準備迎接第二個對手。
有兩條狗走近它,但沒有要廝鬥的樣子。它們搖著尾巴,都是母狗。
格羅穿過它們中間走了。它沒有興趣和它們交朋友,漫漫旅途在催促他急急離去。
野狗群跟了上來。格羅在半路上停住腳步朝後面轉過身怒叫幾聲。聽到格羅的怒叫,野狗群止步不跟了。
格羅跑起來。
格羅來到一個能望見十和田湖的山腰,找了個灌木叢躺了下來。它已經奄奄一息了。被咬破的耳朵和連皮帶肉被撕去一塊的背上結著軟乎乎的血塊,而且腳掌擦破了,正出血。
格羅呼吸粗重。
整個身子燒得火燙火燙的。
2
從十和田湖畔沿103號公路南下,就到鹿角市了。從鹿角市朝田澤湖南下的途中向左拐便進入八幡平楯狀火山線。
十一月五日。
安高則行和北守禮子驅車行駛在八幡平收費公路上。
安高開車。車是北守禮子租的,他們準備在盛岡市下車。
救出北守禮子后三天過去了,安高越來越焦急不安。從青森到八幡平足足花了三天時間。其間他每天都和警察廳的相澤刑事局長聯繫一次,為的是知道在八甲山山腳下被擊斃的三個人所屬的組織。
昨天他終於知道了這個組織的名字:
八州幫
八州幫是關東一帶很有勢力的一個大規模暴力集團,警察廳正在進行的大規模暴力集團潰滅戰鬥就有它的名字。
可是,事關重要的八州幫和原參議院主席遠澤要一的關係尚未摸清。警方對每個暴力集團都派有專門的探員,如果這些暴力集團將介入某個大事件,即便抓不住內容實質,情報總還是有的。這條情報至今沒來。
「再等一等吧,」相澤說,「現在特別探員正在全力搜索。」
這個特別探員怕就是藏田弘行吧?
安高很想親自去一趟東京。藏田雖然精明能幹,但安高也有自己的一套本領,殺害永山雄吉的兩名兇手自從乘遠澤的車突出青森市重圍以後一直沒有消息。刑事局長雖然下令弘前市及其臨近的各縣縣警緊急警戒,但至今一無所獲。
他認為兇手逃進了東京。
時間隔得越久,搜查就越困難,因為痕迹一天比一天淡,被格羅咬傷的傷痕也會一天天平復。要弄清這個事件,必須先抓住那兩名兇手,但這並不容易。他們留在現場的只是一隻哪裡都能買到的鞋,其它什麼都沒有。既沒有指紋之類有力的罪證,也沒有目擊者。唯一的目擊者就是格羅。
如果格羅在身邊,只要帶著它去會會那個組織的成員,兇手馬上就能找到。
格羅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是中止對格羅的尋找去東京用自己的方法摸清八州幫的底細,還是再茫無目標地找一陣子格羅?
安高舉棋不定。
若是去東京,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八州幫組織起來的野狗捕捉員正在四處搜尋格羅,而且那個組織還急急派出專人去殺害格羅。那個組織已經知道北守禮子在尋找格羅的情況了,雖然失敗了一次,再次綁架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萬一北守禮子再被綁架,格羅被誘殺……他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他們即使綁架了北守禮子,也未必一定能引來格羅。除非他們知道格羅的下落,不然就只好靠運氣和偶然了。不過從他們突然派出大量捕狗人,派專人追殺的現象看,那個組織已把殺害格羅當作了頭等要事。從遠澤要一不擇手段地幫助兩名兇手突圍的情況看也可以明白這一點。
「我想,要是在盛岡還是找不到格羅,只好暫時算了。」
北守禮子坐在助手席上。她看著安高的鍘臉。這是—張溫厚的臉。三天來他們一直在一起,雖然睡覺的房間不是一個,但除此以外都在一起。這是個禮儀周全的正人君子。
禮子忽然產生了想去撫摸—下他那夾著銀絲的頭髮的衝動。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但她覺得對方具有溫和從容,慢慢地把女性吸引過去的男性厚重的魅力。
禮子覺得再找下去也是白費勁兒。如果格羅走的是大路,那倒還有幾分希望。可它如今八成正在山嶽地帶飛奔,是對於人類的不信任使它遠離人煙的。停止尋找固然是痛苦的,可就是這樣耗費時日一直開到東京,只怕也毫無意義。
「是啊,也許沒有希望找到它了。」
安高點頭表示同意。
如果北守禮子回了東京,那倒也好,格羅就不可能遭到那個組織的誘殺了。過幾十天,幾個月它自然會回到它的故鄉。這樣安高也可以暫時放開格羅,著手調查八州幫。
「我們要分手了。」
「以後也許還有機會見面的。」
車馳上了山頂的公路。
安高邊開車邊欣賞窗外的風景。這是一片荒涼的景色,作為日本的風景倒也實在不可多得。白骨似的樹林連綿不斷,樹木被風雪壓彎了,尖端也被雪裹住了,樣子十分奇妙。樹木全枯了,成了白骨,宛如樹的亡靈。
冬日的寒風呼號著穿過這些化為白骨的樹枝。自從馳上收費公路后還沒有遇到過一輛車。
「景色雖然美麗,可惜有些蕭條凄涼。」
「唔。」
有兩輛小汽車趕過了他們。
時近黃昏,天空灰濛濛的。安高忽然把留在腦子裡的北守禮子的裸體橫陳在冬日的天空中。這是個無緣無故浮現出來的裸體,白得耀眼。黑的可不行,安高心中暗想,健康的自然不必說,就是有些病態的,女人的皮膚也是白的好。
濕原小屋昏暗的光線中看到過的禮子潔白的裸體、乳房。
安高苦笑了一下,已經不是想女人的年齡了。他已經多年沒碰過女人了。他不知道十多年前和他離婚的妻子如今住在哪裡。他身邊只有幾條他養著的狗,平時的生活由一個老年的女傭照料。
「啊呀!」
北守禮子發現前方有兩輛小汽車堵住了道路。與此同時,她渾身的肌膚猛一收縮,被暴力綁架的恐怖閃光似地復活了。被帶進小屋剝光衣服、雙手反綁地被三個男人凌辱的情景又出現在她的腦際。
「你別下車。」
安高剎住車,隨手取出手槍檢查了—下子彈。
「我去對付他們。你留在車上,如果發現情況不妙就掉頭去公路收費處呼救。」
「求求你,別下去,你會遭到毒手的。」
那輛車裡走下來五個人,一輛朝前開走了,八成是去望風的。
「不要緊。」
「他們有五個人!萬一你出了事,我……」
禮子面無人色地攔住安高。
「我是警察。」
安高故意笑了笑,溫和地拉開禮子緊拽著他手臂的手。
「如果發生槍戰,你就趕快逃,聽清了嗎?」
見北守禮子點點頭,安高下了車。他穿著大衣,衣領豎著,雙手插在口袋裡朝前迎了上去。
雙方的距離不到二十米。
那五個人靠在車上等著,安高走近他們。
「有什麼事?」
他問。
「什麼事?」其中一人故作吃驚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嗎?」
安高溫和地點點頭。
「恕我冒昧,失禮了。」
安高返身欲回。
他感到背後有動靜,等著對方的招數。他一回頭,見一個傢伙拔出匕首朝他撲上來。安高左手擋開那傢伙,用手槍碰了那傢伙的眉心一下。沒等那傢伙倒下,左右兩方又有人撲了上來。一個人舉刀朝安高握著手槍的右手劈來,安高只覺得上臂受到了猛烈的衝擊。與此同時另一個人舉刀朝他的腹部刺來。安高抬起膝蓋一擋,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安高停止了呼吸,雙膝一軟,但仍然舉槍對著他們。那幾個傢伙繞到車后,慌忙上了車。安高一翻身,雙手握槍躺著朝駕駛座上的傢伙開了槍,可是子彈打飛了。他正想開第二槍,右臂麻木了,像灌滿了鉛似地重。不用說,沒有右手,他左手也可以開槍,但沒有成功,舉著的槍垂下了。
一陣刺耳的發動聲,車開走了。
安高左手撫胸,匕首還插在胸脯上。
「在這樣的地方……」
安高呻吟似的說了一聲。
3
北守禮子朝他奔來。
安高倒在路面上。
「你可別死,求求你,別死!」
北守禮子撲在安高身上。
一陣風吹過路面。
安高沒有回答,閉著眼。
「你別死——」
北守禮子哭喊著。安高快死了,匕首插在胸口上。有沒有刺中心臟,沒有醫學知識的北守禮子是看不出來的。被刺傷的右臂淌出的血染紅了柏油路面,大衣滲滿了血。
旁邊有一把匕首。北守禮子撿起匕首,削下一片襯衣替安高包紮手臂。這樣一來出血倒是停止了,但安高仍然一動不動。
北守禮子朝汽車跑去,把車開到安高旁邊。她抱起安高,想把他放到車上去,可是安高太重,她抱不起來。失去了意識的人體重得簡直像鉛,北守禮子拖著安高,心想,也許他已經死了。
她從背後抱住安高的雙肩,自己先跨上車,然後把安高拖上去。匕首仍然插著。那兒一滴血也沒淌出來,好像是肌肉收縮把匕首緊緊咬住了。
總算把安高在車上橫放下來了。
北守禮子驅車疾駛。
「別死,你別死——」
她像念咒語似地不住小聲叨念著。
手槍已檢起來放在一邊,那幫傢伙說不定還埋伏在什麼地方,北守禮子已經想好了,到時候就開槍和他們打。後座上的安高一動也不動,也許已經死了。北守禮子要替安高報仇。
荒涼的夕景中,北守禮子駕駛的車發了瘋似地疾馳著。路上沒有第二輛車。車不時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順著盤山道跌跌撞撞地衝下山去。
安高則行醒來了。
起初他還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過了一會視線的焦點才恢復。視線中出現了北守禮子的臉。
北守禮子什麼也沒說,一個勁地淌眼淚,無語地凝視著安高。
「謝謝,好像是你救了我。」
安高道謝說。
「這是什麼地方?」
「盛岡市立醫院。」
北守禮子旁邊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醫師。醫師回答了安高的問題。
「我是岩手縣警的兒島。」
另—個初老的男人自我介紹說。
這個人安高認識,記得他的官職好像是警視,任岩手縣警刑事部長之職。
「是這位女士把你從八幡平運下來的。在山腳的醫院做了些急救措施后才用急救車把你送到這裡的。」
兒島說明道。
「真太謝謝你了。我的傷怎麼樣?」
安高問醫師。
「幸好沒刺中心臟。沒把匕首拔出來救了你的命,如果拔了匕首,你恐怕早已因失血過多死了。過半個月就可以出院。」
「半個月?」
安高想,這事可麻煩了。
「很遺憾,」兒島插進來說,「兇手沒有抓住,所以我們在等你的意識恢復,能告訴我那幾個人的外貌長相嗎?」
「這……」
安高微微搖搖頭,拒絕了。
「這事還是由我來處理吧。傷好我就去東京,我要親手了結這件事。就是抓住了刺殺我的兇手也解決不了問題,因為背後牽涉到一樁重大的案子。」
「是嗎?」
兒島二話沒說答應了。
對安高則行的過去兒島是清楚的。這是個曾被稱作奇才的搜查官,如今這個安高瞟上了殺害永山雄吉的案子。按理說破案不是身為北海道警刑事官、持有警視正官階的安高的職責。然而安高卻不管這一套,自己站了出來。
誰都無法阻止安高的活動。北海道警本部長也好,警察廳刑事局長也好,誰都不吱聲。
——安高要幹什麼?
奇才衰退了,還是依然如故?他們靜觀事態的發展。也只有如此。
「那麼我先告辭了。」
房內只剩下北守禮子一個。
「看來我是欠下你的債了。」
安高望著天花板說。
側臉上帶著—絲微笑。安高的微笑尤能顯出他的厚重。
「彼此彼此吧,我也欠著你的救命之恩呀。」
「彼此彼此?……我沒事了,你回去吧,到時候我到東京會去府上登門道謝的。」
「不,」北守禮子搖搖頭,「我不回去。」
「不回去?」
「是的,我已經和我丈夫打過招呼了,我要留在這裡伺候你。」
「這……」
安高想謝絕,但終於還是閉上了嘴。他沒住過院,出院還得半個月,他不想在醫院裡呆這麼長時間。按醫師說的日期打個對摺怕足夠了吧?儘管如此,這對於安高來說也已經夠長了。如果北守禮子留下來,將為他消除這可怕的無聊,不,還不止這點,看著她為他插花、削果皮的身影也是一種愉快的享受。
安高明白自己心裡隱隱地萌發出一種情緒。
他對此感到為難。
他開始覺得北守禮子是個不可多得的女性。
4
阿形充介,五十歲。
通產省航空局局長。
阿形充介乘坐的小汽車順東名高速公路而下。
一輛小汽車尾隨著它。車上是警察廳刑事局搜查第一科的藏田弘行。
藏田開始調查阿形周圍的情況已是第四天了。這四天里阿形顯得相當慌亂。
十一月五日參議院議員競選結束,原參議院主席遠澤要一當選。前天,阿形到遠澤家去過。第二天,遠澤的私人秘書到通產省回訪阿形。
顯然,他們是在策劃著什麼。遠澤是個曾出任過執政黨幹事長的大人物,藏田認為阿形是為永山雄吉兇殺事件去找遠澤的。遠澤的競選活動結束了,他曾利用競選之便幫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逃走。現在競選已經結束,他們要著手把事件徹底抹消了。
阿形乘著自己的小汽車離開了通產省。
——他要去哪裡?
阿形的車速相當快。
十一月五日,某暴力團組織在八幡平襲擊了北海道警刑事官安高則行。那個組織肯定是八州幫。不知是誰對八州幫下了指令,要他們幹掉安高。可是那幾個傢伙失敗了,沒來得及補上一刀。
由於暗殺安高的失敗,阿形和遠澤的狼狽是可以想象的。
安高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探員,遠澤即使對警察廳長官施加壓力,長官輕易也動不了安高。
這一下他們可真是捋了虎鬚了,藏田想。差一點送了命的安高是絕對不會不反擊的。安高一直是個溫和敦厚的刑事官,可現在就不再是了,他將使出渾身解數進行反擊。
殺害安高未遂使得阿形手足無措,於是便急急找到遠澤家裡去了。藏田估計他今天的遠出和此事不無關係。
——安高則行?
他心裡嘀咕一聲,想起了八甲山山麓那間小屋的情景,安高在薄暮中射穿了暴徒的眉心,又敲碎了另一個人的後腦勺,他想起自己曾為安高的槍法之准感到吃驚。而且安高行事果斷,令人生畏。
可是安高被五個人圍住刺傷右臂和胸脯,要不是運氣好早就當場死亡了。藏田覺得要是換了自己就不至於吃這樣的虧,心裡稍稍找到了些安慰。如果是他藏田,區區五個人是傷不了他的。安高槍法雖然驚人,可手腳畢竟不行了。他覺得他有點可憐。
藏田準備在安高出院之前摸清事件的全貌。儘管安高曾經顯露過奇才,可他決不會輸給已經五十齣頭的安高。摸清事件的全貌,然後向刑事局長報告,他的事情就算完了,其餘的事就讓安高去干吧。安高也許抓住罪證,逮捕兇手,到那時候藏田只須在一旁靜觀就是了。
阿形的車離開了高速公路。
藏田跟在後面心裡忽然一動——他這是去找哪個重要人物?
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阿形在正常辦公日子特意趕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恐怕不是沒有緣故的。
阿形馳上與東名高速公路并行的厚木街。
藏田繼續跟蹤。
對於特別探員的藏田來說跟蹤並不是一件難事。槍枝、爆炸物之類的使用技巧自不待說,就是在格鬥、跟蹤、攻入建築物、開保險柜等方面,他的水平也都是第一流的。
——?
在行三十來分鐘以後,藏田減速徐行。阿形的車進了鶴卷溫泉。
「原來他是到溫泉來的?……」
藏田小聲自語,但是馬上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阿形獨自一人來溫泉,此舉本身就很可疑。
阿形進了溫泉旅館。藏田看清以後過了一會兒也進了旅館。
他塞給旅館經理幾張鈔票,成功地住進了阿形隔壁的房間。
這是一家日本風格的略有些豪華的旅館,面臨走廊排列著荻、菊等名稱的房間。阿形進的是萩間。
有陽台。藏田想窺視隔壁的情形,可是兩個房間之間有突出的牆遮著,什麼也甭想看見。房間在三樓,腳下一片黑暗。
藏田趴在隔牆上,兩手握著帶利爪的鋼製爬牆器。他讓利爪微微刺入水泥壁面,雙膝貼牆支撐著身體,一點一點移動著。
不一會兒藏田的身形便被黑暗吞沒了。
阿形充介和田沼良—面對面隔桌而坐。
「你是田沼良一?」
「是的。」
田沼的口氣一點不客氣。
「是嗎?」
阿形這是和田沼初次見面。
這是個相貌陰險的人,一雙眼睛很有特徵,眼光冷冷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冷,冷漠中還帶著野生動物的陰慘。
年齡看上去在三十上下。
「事情糟了。」
阿形開口說,聲音很低。
「是那個老傢伙的事嗎?」
田沼沒有朝阿形看,視線停在空間一動不動。
「是的。那人不是個普通探員,這事應該跟你們交待過的,可你們——」
阿形一肚子火。八州幫和阿形並無關係,是遠澤介紹的。八州幫乾的是海運方面的營生,所以特別巴結遠澤,因為遠澤是海運界的首領。
「你不用擔心,我去收拾他。」
對田沼這樣出言不恭阿形很惱火,但還是忍住了。他們的幫首曾向他道過歉,說這一次定出一張絕對的王牌去把事情辦妥。這張王牌就是田沼。聽說田沼是個專干暗殺的人,喜歡獨來獨往,如今暫時寄身在八州幫。
「有把握嗎?」
「用不著懷疑我的本領。」
「這我知道。只是如果這次再失手,那我們……」
「我希望你不要說下去了。」
「好,我不說。拜託了。」
阿形把一隻皮包交給田沼。
田沼接過皮包,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喂……」
阿形喊了—聲,可田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阿形吃著當地的名菜,等著。
他心裡燃燒著陰慘的喜悅。
今天可以抱一抱舊日的部下永山雄吉的妻子了。當他聽說田沼霸佔了永山順子時真是饞得連口水都快淌出來了。永山順子曾跟她的丈夫到他家去拜過兩次年,他忘不了順子當時的風姿。他把這事跟八州幫幫首一說,不料田沼竟痛快地答應了。
永山雄吉的逃亡是因為害怕遭到八州幫的暗殺,結果八州幫還是殺了永山。因為永山的存在對他們是一個致命的威脅。阿形從遠澤那兒得到指令后便向八州幫有意無意透露了希望他們幹掉永山的意思。這樣他就可以霸佔永山的妻子了。
有人小聲敲門。
永山順子進來了。
「你是永山順子吧?」
「是的。」
順子不看阿形的臉,默默地在一旁坐下。對方是已故丈夫的上司——航空局長,這田沼已經告訴過她了。田沼命令她說:「聽說阿形想和你睡一覺,你就去吧。」
順子一時答應不下。
她以為到溫泉只是和田沼睡覺,誰知田沼竟要她和阿形……
順子已經成了對田沼不敢有半點違抗的女人。和以前一樣,她每星期兩次到千馱谷附近的田沼那裡去,目的是供田沼虐弄。田沼的玩法越來越殘酷,但她必須什麼都忍受,因為是她自己要求繼續當田沼的性奴的。
田沼只要稍不順心便是—頓耳光。被打也好,被踩在地上也好,順子還是心甘情願地侍候田沼,因為她忘不了一陣踢打之後的那種在屈辱的體位下留下的印象。—頓拳打腳踢之後,被虐型的慾火便在她體內升起。
田沼已經成了順子絕對的君主。
「—起洗個澡吧,跟我來。」
阿形站起身一把抓住順子的手臂。
順子被帶進了浴室。
「站著別動,我來幫你脫。」
阿形那麼一把年紀的人了,居然還聲音帶顫。
順子閉著眼睛站著。阿形和殺害他的丈夫的人是一夥的,這她已經想象到了,如今卻要供這個阿形玩弄了。不過她覺得丈夫的死好象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供阿形玩弄是田沼的命令,她必須服從。
順子被脫得一絲不掛,阿形從背後抱住她,她感到一陣戰慄。
藏田弘行一直在隔壁竊聽。貼在窗邊的高靈敏度竊聽器把所有的聲音都收了進來。那個叫田沼良一的殺手走了,進來一個叫永山順子的女人。她猜想這女人好像是被害的永山雄吉的妻子。
洗完澡以後阿形開始對順子下手了。傳來順子的呻吟聲。
藏田關掉開關。離開了旅館。
時已深夜。
他開著車出了溫泉街,他感到很疲勞。他覺得自己知道了—件很不愉快的事。被殺害的永山的妻子已成了殺手們的性奴,心甘情願地供他們洩慾!
他忽然想起了在八甲田山山麓的小屋子裡被剝得精赤條條、兩手反綁著受污的北守禮子的身體。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腦子裡有一個黑色的東西一掠而過,那不是肉眼看到的,而是他腦子看到的。
一聲槍響。
藏田的胸脯接受了子彈。
當場身死。
失控的汽車搖搖晃晃地在深夜的街道上竄行。
5
花捲市西北側有一道湯澤壩。
從壩上流下的豐澤川在下游和北上川匯合。
從湯澤壩到花捲市之間是個很大的溫泉鄉。
豐澤川河灘上有三個少女正在那兒玩。
時間是十一月十一日下午。
三個少女一會兒扔石子,—會兒從這塊石頭跳到那塊石頭正玩得起勁。其中一個——加田克子——突然發現河中央有一塊紅紅的石頭。水流沖得那塊石頭不住地搖動,樣子簡直美極了。
這地方水不深,最多只沒到膝蓋。
克子撩起裙子一步一步朝河心走去。冬季的河水激得少女白皙的雙腳像刀扎似地疼。
水已經沒到膝蓋了。少女想把那塊石頭拿起來,可是石頭太大,她拿不動。克子死了心,正打算退回來,撩著的裙子一松落下來浸到水裡。
少女慌了神,驚叫一聲慌忙一直身。這個動作破壞了身體的平衡,克子一腳踏在一塊長苔的石頭上,一滑,仰面朝天地倒在水裡。
克子拚命掙扎。因為是仰面倒下的,她嗆了幾口水,這幾口水一喝可就壞了事。克子心一慌,動作失去了冷靜。等她好不容易翻身想站起來的時候,人已被衝到深水處。她剛站起身子腳一滑又跌倒了。若是鎮定一點還是能走回岸上的,可她已嚇昏了頭。兩次、三次,她站起來又跌倒,小小的身體漸漸被捲入河心的激流。
岸上兩個少女像凍住了似地僵視著水裡的克子。
克子被急速的水流時浮時沉地沖向下游。
兩個女少一起哭喊起來。
她們哭喊著跑離河灘,上路朝鎮里跑去。志戶平溫泉就在附近,兩個少女幾分鐘以後就跑到那裡了。
克子還在水裡朝下游漂去。
她喝了不少水,身子幾乎已經沉下去了。現在她已經沒有力氣掙扎,意識也已半朦朧。
能望見河流的山腰裡有一條狗。
那狗伏在樹叢里。從三個少女在河灘上玩的時候起,它就一直在看著她們。克子被捲入河心浮浮沉沉地朝下游衝去它也看到了。
那條狗自己也已經精疲力盡,體毛乾枯,身上的脂肪落盡。它瘦得皮包骨頭,形同餓狼。
它是格羅。
格羅已餓得奄奄一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情形和從北海道中標津搖搖晃晃來到去來牛時—樣。
腳掌磨破又長好,長好了又磨破,如今被石頭磨破的皮垂掛著,可是它沒有時間等它長好。那場和野狗魁首的惡鬥使格羅陷入了困境。耳朵已經長好,背上的傷口也癒合了,可是這兩處傷意想不到的消耗了它大量的體力。再加上它的腳掌也受了傷,它幾乎失去了奔跑的能力,不會跑就捕不到獵物,捕不到獵物身體就更衰弱。
惡性循環,每況愈下。
到去來牛海濱時就是這副樣子,體力的衰弱引起了相應的惡果,死亡正在逼近。如果到有人家住著的地方去也許還有什麼辦法,但格羅對人已極度不信,友人被殺,還遭過兩次搶擊。
格羅默默地看著下方,看著那瀕死的少女的雙眼裡閃出了悲哀的神色。這悲哀不是為那少女而生的,它那雙微綠的眼睛里浮現出來的是回不到故鄉的自身的悲哀。當然它還能走,但它遇見的儘是陌生的土地,展現在它面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蒼茫大地。
它不知道已翻過了幾道山。它渡過河流、越過平原、穿過鐵路,也穿過公路,可是跑啊跑啊,怎麼也到不了自己熟悉的街道。
故鄉沒有找到,體力已經衰弱。
格羅站了起來。
他慢吞吞地鑽出灌木叢。前面是一片雜木林,它鑽過樹下的雜草跑下山坡。
等格羅在河灘上站定時,少女已衝出去好遠了。格羅跑到河邊喝了幾口水。
它離開河邊向下遊方向跑去。磨破了的腳掌疼極了,跑起來略有一些一瘸一拐的樣子。
在河流快要拐彎的地方格羅追上了少女。它跳進河裡,水流很急,格羅遊了起來。激流助了格羅一把力,它飛快地朝少女游去。它游到少女旁邊咬住了她的衣服。
它想把她拖回岸邊,可是少女太重了。激流想把她拖進死亡的深淵。要把少女從死亡的深淵拖回來是難的,可是格羅沒有灰心,還是死命地掙扎著往岸邊游。
岸邊有個男人一直在觀望。
他開車經過這裡,見有一條狗跳進激流,把車停住了。
他還以為那條狗是想過河,可是狗到了河中心后筆直地向下遊方向游去。
——是條蠢狗!
那人想,再往前就是瀑布了。瀑布雖不怎麼高,但下面是一個岩場,落下去斷然沒救。
狗靠近了一件東西。也許是破爛、垃圾什麼的吧,那人想。那東西一浮一沉的。狗咬著那東西拚命往岸上拖。那人心想,這條狗算是蠢極了,這不是找死嗎?
那人很有興趣地觀望著。
突然,狗和狗咬著的東西一起在激流中消失了。那裡有一塊大石頭,水到這裡形成一個很急的漩渦。它們是被漩渦捲住了。
「死了?」
那人喃喃自語。接下去馬上就是瀑布,完了,他想。他又看了一會兒,不見那條狗出現。
那人正要回車上去,突然停住了腳步。狗又露出了腦袋,嘴裡仍然咬著那東西沒命地往岸上掙。可是河水的衝力仍在把狗從河灘上卷回去,狗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接近了瀑布。這時候那人突然身子一震。狗咬著的東西被激流沖得浮了上來,水上出現了一雙少女白皙的腳。
那人衝下河灘沒命地狂奔,他一面走一面沖狗大聲喊,要它堅持一會兒。
那人衝進河裡,狗和少女已經衝到離瀑布十來米左右的地方。那人衝進齊胸的水裡,搖搖晃晃地總算抓住了少女和狗。抓是抓住了,但他自己也險些被激流衝倒。要是立腳不住,自己也有可能被沖向瀑布。他拖著狗和少女,小心翼翼地朝岸邊靠近。
聽到兩個少女的哭訴。有十幾個人跑著趕到了河邊。
人群中有加田克子的父親加田吉之進。加田是個大高個,是這個鎮的鎮長。他抱著克子放聲大哭。
克子死過去了。
這時候,鎮上的醫師趕到了。
醫師從加田懷裡奪過克子,把她放在河灘上做起了人工呼吸。他不時地往克子嘴裡吹氣,邊吹邊按她的胸脯。
不到一分鐘,克子的肺開始活動了。醫師一看克子恢復了呼吸功能便開始控水。
「喂,你這樣干有把握嗎?」
加田氣急敗壞地問道。
「放心,沒事,我可以保證。」
那個老醫師看上去確實有兩下子。
「出了事我可找你!」
加田狂吠似地吼叫著。
克子吐出大量河水,呼吸已經正常了。
人們圍著懷抱克子的加田離去。
河灘上只剩下那人和狗。
那人看了看狗。狗躺在沙灘上,瘦得皮包骨頭。也許是體力耗盡了吧,它一動也沒有動,雙眼半開半閉。
那人脫下衣服擰水。
「這幫人真太不像話!」
那人對加田十分不滿。連謝都不謝一聲,哪有這樣的人!
那人穿上擰乾的衣服,在狗面前蹲了下來。
狗看著面前的陌生人,細長的眼睛充滿了悲哀。
「我可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別擔心,我來照料你。」
那人把狗抱起來。
6
安高則行躺在床上。
北守禮子在為他準備晚飯。他看著她的身影。對於北守禮子這種忘我而熱情的照料該怎麼解釋呢?安高困惑了。他勸過她回東京去,可她就是不答應,說她丈夫也囑咐她好好照料他。
——莫非是愛情?
不會吧,安高苦笑了。安高已經五十三歲,怎麼看也不像是對女性有吸引力的人了。要說愛情,安高對她倒是有那麼點意思。他偷偷地設想著北守禮子的肉體。北守禮子穿著緊腿褲,她的背影往往使安高感到痛苦。她的肢體是美的,豐滿好看的臀部蘊藏著生命的活力。他覺得她的青春似乎都凝縮在那個部位上了。
有時安高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連自己也不免感到吃驚。
要是那個離了婚的妻子有這個女人那樣溫柔……
安高搖搖頭,甩掉自己的妄想和過去。在心裡描繪北守禮子的裸體,這和自己的年齡是不相稱的。
「你怎麼啦?」
北守禮子回過頭來問獨自搖頭的安高。
「啊,不,沒什麼。」
安高臉紅了。
「吃完晚飯以後我給你用熱水擦擦身子。」
「不,不用了。」
安高不想第二次再讓北守禮子看到自己的裸體。禮子幫他擦洗衰弱的身體一處都不漏,他忍不住那種痛苦。
「不行,你該洗洗了。」
「不,不,你就放過我吧,我可是個男人啊。」
「你怕羞?」
北守禮子吃驚了。
安高是個怕羞的人。把他的衣服褲子扒光以後,他會彼狽得差點叫出聲來。他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可骨格粗大,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經過鍛煉的人。他的粗大的骨格里蘊藏著無窮的膽魄,這一點對北守禮子很有吸引力。年輕人身上沒有的,安高有。北守禮子既把安高看作是早已離她而去的父親,又把安高看作是個普通的異性,她想,如果安高對她說他想愛愛她,閉上眼睛把身子都交給他也未嘗不可。
「麻煩你把報紙拿來。」
「好的。」
安高打開北守禮子拿給他的晚報。
他的傷口已經癒合,醫生說再過十天就能出院。他不想再在醫院裡住十天,在這十天里他們會乘機把事件的痕迹抹得乾乾淨淨的。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十一月八日警察廳刑事局特別探員藏田弘行被他們幹掉了。
聽到藏田的死訊,安高就知道敵人已經紅了眼。凡追蹤這個事件的,一律格殺勿論。安高和藏田首當其衝。安高僥倖撿了一條命,可藏田死了。
藏田的死是前車之鑒。
藏田是一彈斃命的。藏田是在行車中中的彈,既然事先沒有估計到敵人的伏擊,那也是防不勝防的。不過那個一彈結果藏田的槍手的本領倒確實不能等閑視之,他感覺到那個組織已經打出了王牌。
總有一天,這個人也會站在安高的面前,安高把槍放在枕邊。他並不害怕殺手,他怕的是出院還得那麼長時間。必須儘快出院,偷偷潛入東京。
翻動報紙的手停住了。
上面有關於格羅的報道。
安高默默地把報紙遞給一旁的禮子,禮子看起那篇報道來。
狗救出一落水少女
己查明該流浪犬即格羅
鉛字在眼睛里跳動。
「我馬上出發。」
禮子放下報紙,臉色蒼白。
「你快準備一下。」
安高也起床了。
「不行,你不能動。」
「不,」安高若無其事地止住她,按鈴喊護士。「如果像一個人去,只能和格羅一起送命。這事你不能一個人去。」
「可是……」
「你是擔心我?我已經好了。」
護士進來了。
「我現在馬上出院,請通知院長一下。」
「不行,這簡直是胡鬧。」
「緊急警務,還能管那麼多?」
安高若無其事地打斷護士,動手穿衣服。
安高穿好衣服,把手槍插進腰帶。
「走吧。」
他們走出了病房。
從看到報紙到離開,總共還不到五分鐘。不能有一刻的猶豫,那個組織為尋找格羅的下落已在全國布下了大網,那篇報道一定有人看到過了,一得到這個消息勢必立即派出殺手。
幸好格羅被保護著的花捲市和盛岡市是近鄰,開車用不到三十分鐘就能到。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連帳也沒結就離開了醫院。
醫院附近有個交通崗亭。安高在那裡與岩手縣警的兒島警視聯繫一下,托他趕緊叫花捲署立即派人去保護格羅。
他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花捲市。
「這一下你的旅途也好結束了。」
他摟住向他靠過來的北守禮子的肩膀。
「嗯。」
和安高離別固然很難過,可能和格羅見面又使她激動萬分。格羅在北海道中標津失蹤是十月八日,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已經整整一個多月過去了。在這期間,格羅吃盡了千辛萬苦,總算來到了眼下這個岩手縣。多麼勁烈的歸巢本能!被歸鄉信念驅駛著在山野里日夜穿行的格羅那顆荒涼的心馬上就能得到安慰了!它的旅行就要結束了!她要緊緊的抱著它。想到這裡,禮子反而感到心裡一陣陣發酸。
禮子是為了照料安高的病才留在盛岡市的。格羅從八甲田山山麓直線南下,來到了花捲市……能在這裡邂逅相遇,應該說是因緣非淺,冥冥中一定有一樣東西在暗中把她們拉到一起。
據報道說,格羅發現一個少女掉進激流,便勇敢地跳下水去救人。它被激流捲住,自己也半死不活的。
格羅救下的少女的父親是那裡的鎮長。鎮長事後受到了那位目擊者的譴責,才知道了格羅的功勞。要不是格羅,他女兒無疑早被卷進瀑布當場死亡了。
那鎮長是個以奇行怪癖出了名的人物。他一知格羅的功勞,立即把格羅帶到自己家裡,把格羅請進客廳,像待女兒一樣地待格羅。
今晚,他借下了溫泉旅館的大宴會廳,要請格羅坐在上首,遍邀鎮上所有的藝人,開一個盛大的感謝會。
報道在最後幾行中寫道:在這位奇行累累的鎮長的奇行中,為一條狗遍請藝人召開盛大的歡迎會,又可謂是奇行中的奇行。
——格羅!
禮子在心裡喊了一聲。
報道說格羅已經瘦弱不堪。是的,它正在艱苦卓絕的旅途中。他們讓它坐在考究的坐墊上,面對著眾多藝人,格羅將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呢?
「五點鐘……」
安高看著表,把官名告訴司機,要他加快車速。
報道上說宴會將在五點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