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特殊的晚宴

第 8 章 特殊的晚宴

既然你已經是終身教授了,為什麼不可以要一個孩子?為什麼你的名字要出現在論文上?塞莉不是獨自一個人完成所有的實驗嗎?

塞萊斯蒂娜把鬧鐘撥在早晨6點55分。昨天晚上,她等斯塔福一直等到過了午夜,卻始終沒有見到他的人影。7點差5分的時候,她朝著睡得正香的斯塔福側過身去。「快醒醒!你這條小爬蟲。」她愛憐地細聲說,「你答應的正常性生活到哪兒去了?」

斯塔福紋絲不動。「喂,快醒醒!」她更加使勁地搖晃他。「你今天早晨不去實驗室了嗎?」

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她從床上站起身來。「好吧,我去鍛煉,你可以再睡一會兒。然後,你走著瞧。」

7點30分的時候,塞萊斯蒂娜大汗淋漓地回到床邊,斯塔福仍然在酣睡。她把手在濕乎乎的身上抹了一下,然後掀開毯子,用她濕滑的雙手開始推搡他。

「傑里,你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他們一起淋浴的時候,她問道。他似乎仍然沒有完全睡醒:惺松的睡眼並沒有聚焦在她身上。「我差不多一直等到1點鐘。後來實在太困了,才去睡的。「

「我在實驗室里,3點鐘以後回來的。」

「凌晨3點鐘?我的天哪,你在那裡幹什麼?在倉庫裡面與人做愛?」

「別胡說八道,塞莉,我這些天累壞了,顧不上這事。」

「你說實話,」她把肥皂抹在他萎軟的陰莖上。「你到底在幹什麼?」

斯塔福仍然在往山頂攀登的時候,塞萊斯蒂娜已經在準備慶祝了。她取得了第一個重大的成功:測出了在蟑螂神經激素咽側體抑制素鏈里全部氨基酸的排列順序。在發現一種控制昆蟲的新方法的道路上,它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咽側體抑制素就像一條有64顆珠子的項鏈,那些珠子是由20種不同的石頭製成的。」她在吃早餐的時候對莉亞解釋說。「要想再製作一條這種項鏈,你必須弄清楚這些石頭串起來時確切的排列順序。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

「這事就這麼艱難嗎?」莉亞問。

「說起來或者寫起來並不難。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技術可以測定實際的排列順序。比方說,用一台氨基酸分析儀:這種機器幾乎可以自動地一次切除一個氨基酸並且加以識別。別忘了,氨基酸是我的項鏈上的一顆石頭。也可以用我採用的技術:局部酶分裂和高解析度的質譜分析。」塞萊斯蒂娜拿了一支鉛筆,把弄皺的餐巾紙鋪平。她一筆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又把一系列小球添加到一個模擬的手鐲上去。「酶把這64顆石頭珠鏈變成幾個小的碎片。」她用鉛筆猛砍那鏈條,就好像酶早已把它弄碎裂了似的。「它們全都極其微小,實際上,只有幾微微克重。我用質譜儀逐一分析它們。這不僅為我提供了每個氨基酸分子里不同原子的確切數目,而且可以弄清這種氨基酸的結構:弄清原子實際上是如何排列的。然後,我所要做的就是測定這些項鏈碎片在項鏈裡面的排列位置。這就是我最後做的事。」她在餐巾紙上畫了3個驚嘆號。「也是為什麼我邀請瓊-阿德利星期四晚上來的理由。」

原定四個人的聚會最終變成了三個人的晚宴。斯塔福在最後一刻打來了電話:「塞莉,不要等我。我現在還走不開。實驗做到一半。我盡量趕回來喝咖啡。」儘管他的聲音聽上去滿是歉意,塞萊斯蒂娜還是「砰」地一聲把電話聽筒掛上了。

她先去廚房裡打開了一瓶酒,啜了一口,想讓自己恢復冷靜。她可以品嘗出其中的丹寧酸。酒店裡的營業員建議她在飲用之前先把這種紅葡萄酒打開,讓它通氣透香。現在這酒的苦味與她的情緒正好吻合。塞萊斯蒂娜把酒瓶和酒杯放在托盤裡,端著盤子穩步走進客廳。她的教授注意到只有3隻酒杯,就問她:

「你那位斯塔福博士在哪兒?我很好奇,想見見這個把我最喜歡的合作者俘獲了的人。」

「『俘獲』這個詞用得不恰當,阿德利教授。沒有人能夠逮住塞萊斯蒂娜-普賴斯,」莉亞說,她今天晚上特意穿了一條寬鬆柔軟的裙子、剛熨燙好的襯衣和一雙平底休閑鞋,而沒有穿她平常穿的衣服:牛仔褲和阿迪達斯運動鞋。「塞莉向來自作主張。」

「這還要你告訴我。」那女人笑著說,「說服霍普金斯大學未來最好的化學家從她的博士快車上跳下來的可不是我,是她自己決定加入我這條慢車道的。塞莉,這個選擇還不算壞吧?順便說一句,」她轉過去對著莉亞,「叫我瓊吧。只有本科生才稱我為『阿德利教授』。」

「好吧,那麼,」莉亞回答說,「瓊,我們吃飯吧。」

瓊-阿德利是位身材矮小、但比較圓胖豐滿的女人,她喜歡穿褲子,因為在實驗室裡面比較方便,腳上喜歡穿半高跟鞋。今天晚上,她穿著剪裁得體的休閑褲、黑色的絲綢上衣,在這身衣服的映襯下,她那淡黃棕色的頭髮看上去幾乎是金色的。在工作時,她的頭髮通常梳成馬尾辮,或者挽成一個結盤在頭頂。在比較正式的場合,包括講課的時候,她會讓頭髮披下來,恰好及肩。她的藍眼睛和時尚的髮型變化,使她的臉顯得特別姣好。藍色的眼影、長長的耳環,是她僅有的裝飾。她的手上沒有戴戒指。

三個女人吃完飯以後,莉亞從廚房裡面拿來一壺咖啡。「瓊,」她說,「希望你不介意我提個問題。你肯定已經有30多歲了。你究竟多大歲數了?」

「34歲了。你問這個幹嗎?」

「對渴望在大學里執教的女人來說很平常的理由:如何把事業與母親的身份結合在一起。你已經34歲了,看來,你很成功——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你甚至獲得了終身職位。所以,我的問題是:你打算要孩子嗎?」

「瓊,我一直不敢問你這個問題,」塞莉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很想知道。莉亞提這個問題很唐突,你千萬別在意。」

瓊-阿德利看著這兩位年輕的女人,她們的眼睛全都緊盯著她。「我無所謂。」她慢慢地回答,「我想這事已經有幾年——甚至可能有10年的時間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去年,我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

沉默良久后,莉亞開口說,「我知道這不關我們什麼事——」

「說吧。」

「為什麼要做絕育手術呢?為什麼不——?「

「避孕?我吃口服避孕藥已經將近18年了。你們看,我很早就來月經了。我覺得不應該再吃了,儘管我不是個吸煙者。我們可以換用其他方式,比方說用避孕套,可我最後得出了結論:只要我有專業抱負,就不可能是個盡責的母親。」

「你丈夫為什麼不做輸精管切除術?」莉亞問。

「為什麼要他做手術?是我決定不要孩子,而不是他。世事難料。他可能還會再結婚。也可能在20年以後,那他仍然可以有孩子——」

「對你的專業抱負我不太理解。」莉亞插嘴說。「既然你已經是終身教授了,為什麼不可以要一個孩子?」

「這點你說得沒錯。在拿終身教授以前是不可能要孩子的。可以說在化學上,或者說在大多數實驗科學里,在你當助教的6年時間裡,你不可能既是一位母親又獲得終身聘任。至少,在大學實驗室里是這樣的。我的男性同事每星期至少工作8個小時。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之中許多人的婚姻都很失敗,假如他們結婚的話。」

「除非他們與另外一位助理教授結婚,從事同樣單調而永遠沒有完結的工作。」塞萊斯蒂娜插嘴說。

「而且還得很走運,能夠在同一所大學里找到工作,或者距離很近,可以互相聯絡。」阿德利重又加入進來。「當然,你可能會很幸運,與像我丈夫這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的職業比較機動。當然,我過分強調了這種情況:要一個孩子並且獲得終身聘任,並非不可能,但是很困難。也許在你們這個專業比較容易做到這一點,」她轉向莉亞。「因為你可以在家裡搞研究。可假如你必須在實驗室里的話,怎麼辦呢?」她聳聳肩。「現在,職稱評審委員會據說會把懷孕的情況考慮在內,可評審委員會的大多數人仍然都是男人,而且是年紀比較大的老頭子。他們雖然接受過關於性別歧視的法制教育,卻根本不了解實際情況。你們知道,在美國主要的大學裡面沒有一所大學的化學系是由女性擔任主任的嗎?除了哥倫比亞大學著名的吳健雄,物理系也基本如此。他們平常稱呼她為『吳夫人』而不是『教授』,這難道不可笑嗎?就好像她在管理一家妓院似的。」阿德利拿起她的杯子。

「瓊,你的咖啡肯定涼了。我去給你再倒一杯熱的。」塞萊斯蒂娜提出。

「不過,你已經獲得終身聘任了。而且還很年輕就得到了。」莉亞發表了她的看法。「現在要個孩子不是比較容易了嗎?「

「這就是為什麼我只在霍普金斯大學只呆了3年就離開了的原因。現在這所大學提出給我終身職位時,我想,現在我終於可以一個孩子接著一個孩子地養了。他們奈何我不得了。但是,塞萊斯蒂娜——」她頭朝廚房那裡動了動,「她會告訴你現實是多麼不同。我們整個研究小組的人都集中在一個非常激動人心的領域裡,研究無脊椎動物的神經肽的化學性質。我比以前工作得更加努力,儘管現在我有5個研究生,還有幾個博士后在協助我。我不知道你們那個領域是否也是這樣。我猜想不會這樣,在英國文學——」

「批評。」塞萊斯蒂娜打斷她的話,她正好端著熱咖啡進來,「實際上,是對話主義。」

「對話主義?」

「瓊,我以後告訴你。」莉亞主動說,「你先把話說完。」

正在此時,門開了,斯塔福走了進來。「我很抱歉,」他氣喘吁吁,好像一步跨越三個台階衝上來似的。「阿德利教授,我是傑里邁亞-斯塔福。」他一邊說著,一邊往桌子走去。「我一直想要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也不會遇見塞莉。天哪,我餓壞了。還有什麼吃的?」

塞萊斯蒂娜跟在他後面走進廚房。「傑里,你真該死。」她低聲地說。「我知道在實驗室裡面拚命工作是怎麼回事。可你怎麼就不能安排一下,回來吃晚飯呢?知道嗎,今天的情況很特殊。瓊第一次來。她以前從來沒有來過。況且,」她抓住他的肩膀,「我們是在慶祝我在咽側體抑制素結構上的突破。」

斯塔福極力安撫她。「塞莉,我說過了我很抱歉。你不知道艾西催得有多緊,對我施加了多大的壓力。現在他每天都盯在我後面:問我實驗怎麼樣,現在到了什麼階段,什麼時候能夠完成。他不是問行不行,而是問什麼時候完成。我實在脫不開身——」

莉亞把腦袋伸進廚房間里,問:「喂,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阿德利和莉亞坐到沙發上去了;塞萊斯蒂娜坐在休閑椅上,仍然在生氣,而斯塔福則坐在桌邊,對著一盤剩菜狼吞虎咽。阿德利朝他說道:「我剛才對我們這兒的文學批評家說,塞莉幹得漂亮極了。不僅僅是測定先後順序。真正艱巨的是首先要分離出足夠的咽側體抑制素。我們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在分離過程中的每一步,都必然會有一個很複雜的生物測定。」

「咽側體抑制素究竟有什麼好處?」莉亞問。

「對蟑螂,還是對我們?」阿德利問。

「兩者。」

「嗯,我們還是從蟑螂開始說吧。咽側體抑制素就像是激素信號,它在適宜的時候會變成咽側體——一對內分泌腺體,分泌另外一種激素:所謂的『保幼激素』。20世紀60年代,赫伯特-羅勒描述了它的特徵。我的博士後有一段時間就是跟著他做的。這種激素專管所有昆蟲的幼蟲特徵的發展和維持。當昆蟲到了成熟期時,保幼激素分泌必然會停止,出現咽側體抑制素信號。喂,我對無脊椎動物內分泌的這段簡要描述還行吧?」她微笑地看著她的聽眾。

「這對昆蟲來說是一個好消息,因為否則它就永遠不會長大、不能繁殖後代。對蟑螂來說,壞消息是我們會把咽側體抑制素當作蟑螂的阿喀琉斯之踵。我們打算通過一些新的基因工程技術,克隆一種咽側體抑制素基因,讓它進入一種病毒里,然後這種病毒就將成為一間獨立的工廠,專門生產這種64個氨基酸的咽側體抑制素。我們選擇的這種病毒是專門針對某些昆蟲的,對其他有機物全然無害,當然對人也無害。病毒不斷生產的這種咽側體抑制素,將擾亂受影響的昆蟲體內的激素平衡,最終導致它們夭折,不能夠繁殖。」她雙手不停地動作,就像一個拳擊裁判在示意一次技術擊倒一樣。「如果這個想法可行的話,我們將在害蟲控制上掀起一場革命,常規的殺蟲劑將被淘汰。」

「現在我來談談這種咽側體抑制素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它將是塞萊斯蒂娜博士論文的主要內容。對她來說是好事。至於說我嘛,將變得更加有名。」她朝塞萊斯蒂娜莞爾一笑。

斯塔福一直在旁邊聽著,他越來越感興趣。「塞莉,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想在研究咽側體抑制素時培育病毒。這主意真的很棒。」

「行了,我們還沒有完成呢,」塞萊斯蒂娜反擊說,「況且,你也沒有告訴我過去幾個月里任何你在做的事。真正的秘而不宣。」她對阿德利說:「他甚至沒有告訴實驗室里的其他人。」

「噢,真的,」她的教授說,「斯塔福博士,這是真的嗎?」

斯塔福看上去很狼狽。他囁嚅著說,「康托教授要我保守秘密。」

她執著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你們那裡的人平時對於研究工作都這樣保密嗎?」

「不!教授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他總是說,『如果你擔心走漏消息,那麼做研究的樂趣有一半就已經不復存在了。』」

「這不正是你們現在所作的嗎?」

「是的,但是這一次,這一次它不一樣——」他抬起眼睛,環顧房間四周。「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發表塞莉的研究成果,在哪裡呢?難道沒有讓你們喘不過氣來的激烈競爭嗎?」

「當然有。我聽說在帕洛阿爾托的斯庫利(Schooley)那裡的研究人員也已經接近目標了。我們的論文下周末就將完成,然後就送到PNAS去。」

「誰替你們遞送論文呢?」

「我想我會請拉霍亞的羅傑-吉耶曼去送的。」

「幹嗎找吉耶曼呢?」斯塔福問,「你必須找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替你遞送論文嗎?」

「當然不需要。只是我正好認識他。我的第一個博士后就是跟著他的;他的專業是研究縮氨酸激素。」

「可是,你為什麼不挑選一個近一點的人呢?那樣可以節約時間。為什麼不找康托教授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請他。他不是我們這個領域裡的。此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不過,我猜想他會的,是嗎,特別是當他知道是你女朋友的論文以後?」

斯塔福的臉漲得通紅。「他不知道塞莉的事。」

「你是說你沒有告訴他我們倆的事?」塞萊斯蒂娜似乎很吃驚。「他不知道我們倆同居的事?」

斯塔福搖搖頭。「為什麼要讓他知道?他從來不曾與我們討論他的私生活,所以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我的呢?」

「等一等!就一分鐘。」莉亞再也按捺不住了。「在你們跳到另外一個話題之前,先解釋一下PNAS代表什麼?」

「代表《國家科學院學報》(ProceedingsoftheNationalAcademyofSciences),」斯塔福說,「我還以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我們這個領域最具聲望的期刊。「

「既然我們已經弄明白這件小事了,」她不理睬斯塔福,轉向阿德利。「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要請別人替你把論文遞送到PNAS去?如果我想送交一篇論文到我這個領域的一份雜誌上去,比方說,到《批評探索》,或者《符號學》,或者《文學診斷》,我只需自己這麼做就行了。是我,莉亞-伍德森,而不是我的教授,也肯定不會是什麼代理人,他與我的作品沒有任何關係。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有第二個問題:你怎麼會與塞莉一起發表她的研究成果呢?」

莉亞不相信偽裝掩飾,無論是在與人交往,還是實際生活中。「你得學會接受我。」斯塔福搬進來的那天,她曾經告訴過他。她不拔眼眉毛、塗口紅,她的嘴近乎完美,只是稍嫌薄了一點,她不剃腋毛,或者用化妝來掩飾雀斑。最後這一條很特別:那些雀斑全都堆在她臉頰的上部,只有當她激動的時候,它們才會在淡黃色頭髮的映襯下變得明顯。現在她臉上的雀斑就凸顯出來了。

「為什麼你的名字要出現在論文上?」她繼續咄咄逼人地問,「塞莉不是獨自一個人完成所有的實驗嗎?我的指導老師提出了我博士論文的題目,但是她不會把名字放在我的文章上面。你們科學界的人士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要署名阿德利和普賴斯,康托和斯塔福……或者還有其他什麼方式?」她身體向後靠,先看看阿德利,然後再看著其他人。

斯塔福沉默不語,但是很明顯,他很高興談話的方向突然轉變了。「莉亞,」塞萊斯蒂娜大叫起來,「你怎麼回事?你這話聽上去就好像瓊沾了我的光似的。好像——」

「等一會,塞莉,」阿德利的聲音十分嚴厲。「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從這個重要的問題開始說起:究竟誰的名字應該出現在這篇關於咽側體抑制素的論文,或者描述斯塔福博士神秘的研究工作的文章上面?作者署名的順序應該如何排列?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在學術界,它們所產生的嫌隙,遠比科學界其他任何事情都要多,也許除了優先權之外。莉亞,」她走過去碰到她的手臂以示強調,「這個課題是我提出來的——」

「我的指導老師也一樣。」莉亞打斷她說。

「請讓我把話說完。我用我的研究經費提供了設備和塞莉的獎學金。向國家衛生研究院提出經費申請的報告是我寫的。在報告中,我非常詳細地說明了我的研究小組要做什麼,為什麼它很重要,以前有什麼貢獻,以及其他許多事情。我的申請經過同業學術評審委員會的評審。這是一個所謂的研究部門,負責審核成百上千項申請。其中四分之一可能會得到經費。沒有這樣的支持,塞莉什麼也幹不成。我不僅僅是在談她的獎學金,而是說我實驗室裡面所有的儀器設備、化學試劑和玻璃器皿。你基本上獨自一人工作,既是設計師又是建築師。你有許多工作甚至可以在家裡做。你只需要到圖書館——這無需由你的論文導師提供,要些紙和筆——」

「聽我說!現在即便是人文學者也使用計算機。」

「對不起。但即使是一台電腦,恐怕也不是你的教授提供的。你要麼從系裡借,或者更加可能的是得自己去買一台。你屬於哪種情況?」

「我媽媽買的。」

「好了,就是這樣。塞莉用的那台是用我的研究經費買的。再說,我每天都要與塞莉見面;我們一起討論她的工作進度,我建議採用某種技術,提醒她注意重要的參考資料。我的實驗室裡面還有其他許多人在研究類似的問題,塞莉不斷地與他們一起交流。這種情況是人文學科里所沒有的。我打賭你連續幾個星期也不見你的論文導師一面。」

「我為什麼要見她?我實際上是獨自一個人在研究。」

「當然你是一個人在研究,「阿德利反唇相譏。「你無需學習新的技術、新的實驗方法……你只需要能夠閱讀,使用一台文字處理機就可以了。莉亞,很抱歉,我可能有點過分,可我這麼說完全是出於自衛。在實驗科學里,既有師生、師徒關係,又有同事關係。一般認為,教授作為作者之一是很正當的事情。事實上,在這個領域裡的人——包括塞萊斯蒂娜在內——都認為我是資深作者。」

「資深作者未必是在作者署名中排在最前面的那一個,雖然有些資深的研究人員非常強烈地覺得他們的名字必須永遠出現在最前面。其他人總是按照字母順序來排列署名——」

「特別是他們的名字在字母表中排在比較前面,比方說是『A』或『C』的時候!」斯塔福出語驚人,塞萊斯蒂娜嚇了一大跳。

「傑里,你這麼說不公平!瓊與學生一起發表文章的時候,總是把名字放在最後面。」

「嗯,我們實驗室的情況就不是這樣,」他咕嚕著,「我們始終是按照字母排列的。」這是在康托研究小組裡唯一爭論比較多的話題。實驗室流傳著一些流言蜚語,說從來沒有什麼叫艾倫(Allen)或者布朗(Brown)的人與康托共事。曾經有一個從布拉格來的人,名叫切爾尼(Czerny),那是大家記憶之中,唯一一個與康托的名字按英文字母排列最接近的人名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去年道格-卡特菲爾德(DougCatfield)來了以後。

「我向你們承認一件事,但是請保證不要說出去。」瓊-阿德利已經平靜下來,臉上泛起了和解的笑容。「斯塔福博士,你關於按照姓名字母來排列的說法很有見地。當我還在布朗大學讀四年級時,我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野心大得幾乎讓人很不愉快,我很關注我的名字最終會在哪裡出現。當然,我當時還從來沒有發表過一篇論文;我當時甚至還沒有決定到哪裡去讀研究生。有一天,我宣布我要把名字從瓊-亞德利(JeanYardley)改成為瓊-阿德利(JeanArdley)。我父親簡直氣炸了。真的是這樣!」

「你真的改了?」斯塔福結結巴巴地問。

「是的。我到法院去,合法地更改了姓氏。我告訴法官:『最好當第一,自從史前時代以來一直如此。』他沒有問我怎麼知道的,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是,其實我這麼做完全沒有必要。最終,我繼續留在布朗大學。所有的人都敦促我到別的地方去,你們知道在美國科學界是怎麼回事:我們非常害怕近親繁殖,總是建議學生到其他地方去接受研究生教育。可我當時想要找一個女性作榜樣,可美國只有幾所大學有有機化學女教授,而布朗大學就有一位:凱特琳-巴克(CaitlinBarker),所以我選擇了她。」

「幸好你改了名字,」斯塔福說,「否則的話,你的論文就變成了巴克與亞德利了。」

「你錯了。這就是我為什麼說其實我叫亞德利也沒關係。你瞧,巴克教授總是把她的名字放在最後面。從此我也一直這樣。我認為,把年輕的合作者和學生的名字放在前面是一種很好的姿態,表明了你對他們的鼓勵——甚至是讚許。因此在PNAS上出現的名字將會是普賴斯和阿德利。」

莉亞在沙發的角落裡插話說:「多謝你告訴我這一切。可你為什麼不能自己把論文送到那家雜誌去呢?」

「PNAS是唯一一家你不能這麼做的雜誌。要想在那裡發表論文,你必須是國家科學院的院士,或者,可以這麼說,找一位院士,他願意代表你遞送,並且擔保其內容。」

「你不是國家科學院的院士?」

「你在開玩笑嗎?」

「為什麼這麼說?女人不能當院士?」

瓊-阿德利聳聳肩膀。「噢,她們是允許當院士的。目前,在1610名院士中有50位女性。其中有一位在化學部。我打賭這50名婦女全都是絕經期后的。」她說了一半就止住了。「這是個很無聊的玩笑,我不該這麼說的。那些男人也全都年事已高——平均年齡應該是60歲了。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院士的。這也可能就是為什麼我不要孩子的理由之一。我要成為最年輕的國家科學院女院士。然後我將把我們自己的論文遞送到PNAS去。否則的話,我為什麼要忍受這種勢利呢?」

莉亞露齒一笑。「因為,骨子裡面你也是一個勢利之徒。」

「對極了!但是難道我們不全都是這樣的嗎?」

斯塔福仍然坐在桌邊,兩隻手臂交叉在一起,下巴擱在手臂上。他一直非常專註地聽著,一笑也不笑。「你認為什麼能夠使你進入國家科學院?」

阿德利用譏諷的口吻回答:「噢,幾個咽側體抑制素,一兩種成功的病毒組合,一次證明這種想法在實踐中切實可行的演示……幾枚獎章和大獎……作許多邀請報告……發表大量文章……然後找到兩個國家科學院院士,最好是地位顯赫的院士,寫我的提名信並且簽上他們的大名。」

莉亞繼續問:「瓊,為什麼國家科學院的女性這麼少?」

「為什麼化學部的171名院士中只有1位女院士,其理由——」

「你看來很清楚確切的數字,」斯塔福評論說。

「我想計算成功的可能性,」她轉向莉亞。「迄今為止,在一流大學里只有很少數女性獲得化學方面的終身職位。哈佛大學沒有,普林斯頓大學沒有,耶魯大學沒有,斯坦福大學有一位。而院士都是從那裡選出來的。沒有愛達荷或者肯塔基來的院士。」

「我沒有想到在化學方面的女性如此之少,」莉亞沉思道。「這肯定與我所在的領域截然不同。」

「我並不是說化學界的女性非常少:只是在最高層才很少。如今招進來的研究生幾乎有四分之一是女性。我的研究小組裡就有三名。莉亞,談談你們那裡的情況。今天晚上,好像盡我一個人說了,簡直可以說是在講課了。你答應告訴我關於對話主義的。」

「這很公平。我一直在想我的批評工具裡面哪樣工具最合適你。」

斯塔福站立起來。「請原諒,我很疲倦了。我想上床睡覺去了。」

「你是說你不想了解對話主義?」阿德利的聲音聽上去很驚訝。

「我已經聽莉亞解釋過後設論述和巴赫汀的對話主義了,還有什麼性別符號學、隱喻、轉喻等等。」斯塔福聽上去略微有一點歇斯底里。「這是住在這裡難以推辭的額外好處之一。」他經過沙發的時候,用肘輕輕推了莉亞一下。

「小心!」莉亞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坐下。你沒有聽過這種說法。這會對你有好處的。實際上,它會對你們全都有所裨益的。準備好了沒有?」

「好吧,」斯塔福說,嘲弄地呻吟了一聲。「盡量爽快些。後設論述有一種趨勢,快成為最長論述了。」他坐在休閑椅的扶手上,用手指梳理塞萊斯蒂娜的短髮。

「呆在這裡,」她動情地瞥了他一眼,「規矩一點。」

莉亞平息下來。「請允許我對你的話作一個解構。」

「先是說巴赫汀的對話主義,現在怎麼談『解構主義』了?」

「噓,噓,阿德利教授,你沒有聽說過巴赫汀(MikhailBakhtin),這位著名的俄國人吧,」斯塔福故意把「俄」字讀得很誇張。「文學理論家,對話主義之父。當今的學術界傑出人物中的大熱門。哎呀,阿德利教授,我一定讓你很驚訝吧。塞莉和我全都知道他。在這間房間裡面,巴赫汀的名字我們每天至少聽見兩次。」

莉亞寬容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傑里。這次我要說的是個法國人,德里達(Derrida)。不過,這個想法的由來無關緊要。阿德利教授,」她繼續以一種與斯塔福同樣詼諧的風格說,「既然你已經聽了20秒鐘的巴赫汀,那我就用5秒鐘的時間來說明一下解構主義:揭開說話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中被掩飾或者『被抑制』的意思。」莉亞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問號。「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在講課,讓我來解析你們這幾位科學家整個晚上的談話。」她看著她的三位聽眾,逐一看著他們,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瓊,開始的時候,在解說你們的昆蟲研究、資深作者的問題,以及你為什麼認為一個化學教授把名字加在一篇論文上很合適的時候,你總是說『我們』。」

「那我該怎麼說?」

「為什麼不可以用第一人稱單數『我』呢?」

「但是我們——」她立即打住,縮了回去。「在科學界從來不這麼說。我們所受的教育就是在科學論文或者在演講里,不要那樣做。哪怕沒有任何合作者,」

「可誰是那個『我們』?你在對誰說話?是某個想像中的科學團體?還是尊貴的由校長或者政客或者編輯組成的『我們』?我懷疑事情是否真的就那麼簡單。在我看來,那個『我們』實質上是根據聽眾而定的。如果是一次演講,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聽眾,從你的合作者——比方說塞萊斯蒂娜-普賴斯和你的學生,到專業上地位與你相等的同行。對於塞萊斯蒂娜來說,你想在所有人的面前表明你對她的成就和貢獻的肯定和讚揚。可是在有權勢或者有廣泛影響的大人物面前,在那個有一天將會提名你為國家科學院院士的人面前,情況又是怎麼樣呢?他應該知道你才是那位真正的資深作者。我敢說,對於他來說,這個『我們』就意味著一些別的意思。在這裡,『我們』的確切意思是,『不管怎麼說,你我都知道那其實是我的想法。』——」

「等一等,莉亞,你這麼說不公平。」

莉亞舉起手來。「別急,瓊,不要把它當成你個人的事。假設這真是一堂課,現在『我們』實際上真的是表示『我們』。不同的聽眾會如何詮釋你所說的『我們』呢?當然,在寫作的時候更加困難:你根本不了解讀者的身份。它始終在變化。那個『我們』就相當有趣了:如何理解它,就取決於聽眾對你的研究的投入,以及你花了多少工夫讓他們投入了。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沒有?」

塞萊斯蒂娜始終保持沉默,她的眼睛像在網球比賽中那樣在她的教授和莉亞之間來回移動。瓊-阿德利最後終於打破沉默。「其實,那只是說說而已。在現實世界里是不一樣的。我們全都知道我們所說的意思。」她皺著眉頭。「告訴我,是什麼促使你下決心進入文學批評領域的?」

「這可不是什麼心血來潮的事。在奧伯林大學讀二年級時,我把專業從英國文學轉到了女權主義研究。我父親大發雷霆。他說:『你將來靠什麼養活自己?這個專業比英國文學還要糟糕。』」

「你怎麼說的?」

莉亞聳聳肩膀。「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告訴他這實際上是一門關於權力關係的學問。目前,當代批評理論中最激動人心的運動是后結構女權主義。這就是我在論文裡面所要探討的。伍爾夫(VirginiaWoolf)和對話主義對我正合適。我們看看究竟誰能夠在大學裡面得到更加好的職位,是塞莉還是我。」

「你這是第一人稱複數,抑或是另外一種類型的,高級的『我們』呢?」說完,瓊-阿德利又急忙加了一句。「別介意。這個問題很愚蠢。」

莉亞久久地凝視著她。「實際上,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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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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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特殊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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