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6)
「好吧。」那個店員坐了下來。「那麼好吧,我也是。他什麼時候能回來幹活?」
丹尼爾抬起頭。「你想讓他回來幹活?」
福克斯板著臉。「他了解這頂皇冠的製作。要找一個能取代他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再找也太晚了。」
倫德爾抬起他那張像鉤子一樣的臉。「他睡覺了嗎?」
「睡了一會,昨天晚上他去散步了。」
「在冬天,晚上散步。他這人好像有點隨心所欲……」
埃德蒙德擺擺手讓他們都別再說了。他眨了眨眼,從桌子後面看著丹尼爾,好像這個老珠寶匠身體里有寄生蟲。弄得他沒什麼食慾,行動遲緩。
「告訴你弟弟——」他拿起一隻用舊了的羽毛筆,沾了墨水,開始寫了起來「今天就算了,明天他要麼來上班,要麼就走。但如果他不幹了,那他就是毀約。如果那樣的話,你們就得把收我們的錢全都退給我們。現在我們正在製作王冠,主要由你弟弟負責,如果他不能再做,我們也只能不付錢了,或者只付給一部分,就是我從你和你弟弟那買的那三顆——小的寶石的費用。」
他停下筆,伸手抓了把沙子在紙上。「我會就此事詢問我的律師,他明天會答覆我,到時我就會確切地知道我們該如何處理此事了。同時,我也希望到那個時候可以搞清楚自己的想法。祝你下午過得愉快,利維先生,你自己知道怎麼離開這吧。」
在弗里特大街的報攤上晚報剛剛送到。丹尼爾買了一份《太陽報》,還有一份《真太陽報》,剛印刷出來,報紙還是熱的,他把報紙折起來夾在胳膊下面。想著倫德爾,好像他還在他身邊。
皇家金匠鋪騙了他。他試圖相信這一點,相信這是真的。想到這裡,他只覺得生氣,還有點好奇,他從沒見過薩爾曼因為失去什麼東西而感到如此地噁心作嘔,恐懼到了極點,好像他沒有了那顆已經被他賣掉的寶石就沒法活下去一樣。丹尼爾試著想象有什麼東西是倫德爾這樣的人想要的,沒人對寶石有如此濃厚的興趣,他曾聽喬治說過這個。福克斯先生只談論他自己最了解的事情,慾望愛上慾望。你為什麼非要與眾不同呢?
空氣很差,因為冬天生火取暖,煙塵也越發的嚴重了。有一半的商店都關了門,好像他們已經想好了冬天太冷不適合做生意一樣。在斯通卡特爾大街,丹尼爾買了一些蘋果還有些昨天烤的麵包,味道很重的乳酪和一瓶甜味的葡萄酒,他把這堆吃的裹在他的大衣里,吃力地在髒兮兮的雪地里走著。山坡上,詹姆斯·里德家的窗戶里有燈光,他推門走了進去,然後等著藥劑師給薩爾曼配止疼葯,藥劑師咳嗽著,聲音很大,在他兩邊是一排排放著玻璃瓶的架子。有用藏紅花和洋地黃配的葯,蘆薈酒和補鐵劑的,還有黑瀝青一樣的油膏。另外還有治噁心、治發燒,和緩解神經緊張的藥物。丹尼爾付了錢,然後拿起他的東西從後面的樓梯上了閣樓。
「我希望走這麼多路會讓你覺得餓了——」
丹尼爾氣喘吁吁地開了門,都快凍僵了。一個側影靠窗站著,身體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黑暗中,丹尼爾輕輕地叫著它的名字。幾乎又不像是在叫他,底格里斯。
薩爾曼轉過身。丹尼爾看見他目光獃滯,嘴角耷拉著。從側影看他的臉平平的,沒有任何的表情,好像把憤怒全都隱藏起來了,然後他又轉身回到了陰影里。丹尼爾感覺他身體里有種恐懼在上升,像是要吐的感覺,他坐在床單上,笨拙地解著大衣的扣子,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咽了口唾沫,打開他沒興趣讀的那份報紙。
「咱們看看值不值,你還沒上過報紙呢。」
沒人回答。丹尼爾掏出眼鏡,用冰涼的手戴上,開始大聲地讀了起來。薩爾曼還是那樣,一動不動。
「太陽報繼續報道了在皇家股票交易所發生的火災。發動機被凍上了,得先解凍,然後才能抽水去滅火,還有諸如此類的借口。《真太陽報》嘛,我們看看,這兒登了彈簧腿傑克。他自己大笑了起來,眼睛還盯著報紙的專欄,這會兒他倒是把他自己的兄弟給忘了。「看上去誰像是怪物。『彈簧腿傑克製造的恐慌引起了倫敦市長的注意。』下面是鬼話,還有『在巴恩斯出現了一隻白色的公牛,在芬斯伯里有條噴火的龍』都是鬼話。接著『在肯興頓宮,有隻白色的狒狒爬上了女王戒備森嚴的房子。』」
「那條龍在哪?」
丹尼爾抬頭看看,他弟弟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他的眼神很空洞,但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正常。丹尼爾想:我正讀的東西無聊透頂。他把報紙放下后說道:「在芬斯伯里,薩爾曼,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皺了皺眉,好像在想怎麼回答,然後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就走了下來。「不錯,比我這幾個月來的感覺都要好。你買回來什麼吃的?麵包?」
丹尼爾看看他,開始在那堆紙袋裡翻騰,一個個地撕開。「對了,還有你的酊劑。」
薩爾曼點點頭。「我不再需要它了,哈,這有乳酪。他拿出長條麵包,掰成兩半,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商店的包裝紙上。」
「你感覺很好,是真的嗎?你睡了多長時間?」
「一百年,我真的感覺很好。」他從外衣里掏出一把已經失去光澤了的鐵質鉛筆刀,絞開了罐頭,開始切乳酪。「昨天晚上我去了碼頭,又回來了。船都拋了錨,而且都凍住了。」
「我已經和喬治,還有倫德爾先生談了,」丹尼爾繼續說著,顯得很謹慎。「他們說鑽石不是我們的。」
「他們撒謊。」薩爾曼瞥了一眼丹尼爾,笑了笑開始繼續找蘋果。
「他們說你必須先把王冠做完。否則的話我們就是違反合同,他們所欠的任何錢都不會再付給我們了。」
「欺詐。他們一直在騙人。」
「那你不在這繼續待了?」
「不待了。」他的聲音很溫和。在他手掌里,蘋果哧的一聲被切開,露出裡面白色的果肉。「我現在才不會離開這兒呢。」
他又抬頭沖丹尼爾笑了笑,好像在等他也沖他笑。他們穿著大衣坐在一起,開始吃飯。
字母I是猶大的親吻,
為了錢財他出賣了主人,
他對耶穌基督做了壞事,
然後他弔死了自己。
字母K是好國王的王冠;
他把它帶在頭上——
她停了下來,不住地咳嗽著,都快要把肺咳出來了。丹尼爾靠近她,但她已經讀完了,書已經翻得很爛了。她往後靠在椅背上,繼續咳著,從教堂的十字形側翼到中央的通道,人們在圓形屋頂下低語著,顯示著聖保羅大教堂的陰暗。
「你一定不許感冒,瑪莎,就算是為了能讀書也不許感冒。」
她聳聳肩,臉色很白。「這比外面暖和。點了蠟燭就更好了。我讀的行嗎,先生?」
「一周比一周有進步。」
「我喜歡在這兒,喜歡學習。」
在教堂中央的長長的通道上,禮拜者們站在一群雕像中間,正在穿外套。「教堂都很美,瑪莎。」她輕聲說。「但必須要有人在裡面才行。沒有我們,它們只是一堆石頭而已。」
「以前我從來沒來過這兒。」她又開始咳嗽,努力想止住。
「你是說沒和你家人來過?」
他看她皺著眉,好像總是很不願意談到她自己的事。他們都是天主教徒,丹尼爾猜,他們其他做禮拜的地方在別處,但應該和這裡差不多。他壓低了聲音說:「他們還活著嗎?他們能不能把你帶回去呢?」
「我不需要他們照顧或是施捨。」
丹尼爾想他是不應該再多問些問題,如果這是可以幫助她的最好的辦法的話。在瑪莎的前面有一個插著蠟燭的盤子,燭光在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映著她黃黃的臉頰。在她手邊,有個東西閃著金屬的光,丹尼爾又向前靠了靠。「那你家裡都有什麼人?」
她好像本能地想隱瞞,停了下來。手腕上帶著一個用扁平的錫做得漂亮的手鐲,上面有一隻青蛙,一隻螃蟹,一隻蜻蜓。「這是件首飾。你也學會打扮了。你自己買的?」他問道,其實答案已經瞭然於胸了。
「是小利維先生給的。」她眼裡閃著微笑,雖然她的嘴上並沒有笑容。「他難道沒告訴你嗎?這是聖誕節的禮物。」她把胳膊放下,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聽說了關於他的事。」
「你都聽說什麼了?」
她嘟囔了一聲:「聽說他想要刺殺女王。」
丹尼爾出了一口氣。「這不是真的,瑪莎。」
一群工匠走了過去,輕聲地用外語交談著。瑪莎在等著丹尼爾往下說,臉上充滿了焦慮。「那是什麼事?」
他又深吸幾了口氣說:「女王有一顆寶石。我弟弟認為那顆寶石是屬於我們的。」
「那寶石是你們的嗎?」
「我也不知道。」
「什麼樣的一顆寶石?」
「一顆鑽石,在一枚胸針上,形狀像個三角。」他漫不經心地在椅子上畫出鑽石的樣子。「這是紅寶石,珍珠和鑽石在這個位置。它非常漂亮。」
他畫完,瑪莎抬頭看著他。「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們沒有任何證明。我想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他聳聳肩,笑了笑道「你會相信誰,瑪莎、女王還是利維先生?」
瑪莎很吃驚看著他,好像不習慣他問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我相信利維先生。」
「祝你好運,我們讀到哪個字母了?」
這是個寒冷的冬天,是幾年以來最冷的。每當薩爾曼夢到它,所有的事情好像又都重新開始了,他會發現他自己正走在商業大道上。現在是黎明時分,他能感覺冰冷的空氣拍打在他臉上。
寶石不在了,他到這時才知道,也知道他自己做過夢。突然他胸口發緊,一種眩暈的感覺。這是吃止疼葯的反應,他一邊走一邊想他不再需要酊劑了。
他還能夠辨認出房子的台階。宏都拉斯和哈德維克廣場,路邊的樹長得已經超過了他們。薩爾曼抬起頭看,好像他以前從來沒看見過樹似的。這些樹被慾望牽引著隨意生長,一直延伸到水面上。他發現它們還在生長,像個巨大的、冷冰冰的道具。
這顆寶石有點問題。在金字塔尖的地方,有兩道裂縫相互交錯著。他碰了碰頂端,想要確認它沒事,可寶石裂開了,裡面竟然是空的。他往後退了一步,趕快把那個東西扔掉了,好像它是只蟲子或是蠍子。
他再抬頭看,一切都變了。夜色漸濃,還混合著霧氣。樹下突然有聲響,他一直往前走,頭也沒回。他想到了邁赫梅還有他活埋的女兒。那個瓦罐裡面是股腐爛的味道。那顆鑽石也不再是鑽石了,而是裡面還暗藏著什麼東西。
石頭鋪成的人行道上,有爪子抓地發出地喀喀聲。他大聲地喊,開始跑了起來。在他身後,在樹下面,半龍半狗的怪物拖著它受傷的爪子。他又大聲地喊,不停地抱怨,閣樓上丹尼爾抓著他,使勁搖他的頭。丹尼爾聽著薩爾曼發出的聲音,想要從中聽出他潛意識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寶石出沒在他的惡夢中,它因寶石而失去的東西遠比他得到的要多。
***
這有一條出海的船。在海岬的底部,我聽見有微弱發動機的轟鳴聲,伴著遠處的海浪,但看不見亮光。我走著,聲音也走著,直到大海開始變成礁石,礁石變成海灘,腳下是水泥鋪成的路,兩邊是低矮的灌木和沙丘。當我再聽到那條船的聲音時,它已經駛出去很遠了,只是在土佐的另一端還能看到這艘出海捕章魚的船上的點點燈光。
在盡頭岬路漸漸升高,道路向前延伸成了一小塊高地,兩側就是大海。我能看到碼頭泊著兩條船,還有一個售貨攤,因為天黑而關張了,在這兒看不到有房屋。一個小時太慢了,我在想我剛才看到的從土佐發出的光很可能就是一條船,或者是一部汽車,一對戀人開著它到這兒來看海。透過沙丘,燈光一閃一閃的。我回頭看了看,然後接著走。沿著沙洞和長滿海薊的岩層間的引路標向前走去。
海風在吹,當我爬上最後一個沙丘時,風更大了。我走在背風處,所以當我再往下走,靠近那棟房子的時候,我能聽見房子里有人在說話,孩子們在嬉戲。天色昏暗,除了孩子們剛剛混戰過的沙堆,大笑聲,還有一隻跑來跑去的狗,好像沒什麼其他的了。我又往前走了十碼,看見他們就在一小塊規規矩矩的菜地的對面。兩個孩子、一隻狗,但我只能看到他們映在地上的影子。
這是一幢用木板建成的房屋,窗戶拉上了百葉窗。大門口很乾凈,一條用煉磚造的小船底朝上放在一棵銀杏樹下。在這塊開墾過的菜地的邊上,一個男人正在挖著什麼。他聽到我的聲音之前我已經看見了他。門廊上有盞燈,他在蹲著幹活,燈光正好照著他的臉。看上去像是一幅油畫,一幅荷蘭油畫。那人看上去精力旺盛,他的肌肉和骨骼,遠遠看去像是座浮雕。我走到一半,他看見了我,也聽到了我的動靜,他站起身臉沒有了燈光的照射,看上去有點暗。我抬手打招呼,但他好像沒明白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打攪了,對不起。」一個英國女人就這樣走到了這裡。那個男人耷拉著手站著。並沒揮手讓我走,也沒有任何的示意,實際上,我這時正在努力想說出一句完整的能讓他聽得懂的話。「你是村崎先生嗎?村崎先生是住這兒嗎?」
我能看見他正在喘氣,手裡還拿著鏟子。在沙地里,鏟刃閃著白光。汗沿著他的太陽穴流下來。他穿著一件藍色的短袖襯衣、褲子,還有日本工人們穿的木屐。風還在吹。寂靜中,沙丘那邊傳來了大笑聲。什麼地方有發電機的軋軋聲,好像這幢房子本身就建在海上似的。
我又試了一次,我的聲音很大,而且很奇怪。「村崎先生是住這兒嗎?」
他擦了擦汗,走開了,走到了暗處。他在房子的一角蹲下來,他用手捧起從自來水管中流出的水,沖了沖頭。他再次回頭看我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脫掉了襯衣,開始擦身上和手上的水。
我看著他,身體在黑暗中半隱半現。他站起來比我還高些,肯定超過了六英尺,身材像是個摔跤運動員,肌肉相當發達。雖然他的臉颳得很乾凈,但他捲曲的胸毛因汗漬而變得硬硬的。他的臉看上去不像日本人那麼簡潔,鷹鉤鼻、蒙古人的顴骨、內呲皮,稜角分明的一張臉。
「你從哪來的?」
那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問我。我看了看周圍,盡量控制住自己。他的英語很奇怪。他的用詞很奇特,但還算通順。語法也還說得過去。「倫敦。」我說,他朝我走過來。他身上一股很濃酸酸的汗味。他把襯衣攥成了一團。那把鏟子不在他手上,這讓我有點放心了。
他皺了皺眉:「不是問這個,哪家公司?」
「沒有公司。」
「你不是來日本工作的。」
「我一直在找村崎光。」
「誰?」
「他在這嗎?」
他站在那有點駝背,但頭抬得很高。好像在仔細聽其他什麼而不是問題的答案。
「我走了很遠的路來找他。」
「從任何地方到這兒來都挺遠的。」他又把那件舊襯衣穿上。真是個讓人不太舒服的動作,不過他到並不覺得這樣。「我們姓村。這是我們家。我們在這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了。」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是看錶一樣,然後就被遠處孩子們的聲音吸引了。「已經八年了,我不認識叫村崎的。」
「你是漁民嗎?」
他聳聳肩說道:「有時候是。」
「你的英語講得很好,對一個漁民來說。」
他的眼神閃了一下。「我是個日裔美國人」,他小聲得說道,好像不太情願。「第三代移民。我是跟我家人學的英語。」
對不起,我幾乎就要說出來。他好像也在等著我說這話:「你知道在你之前住在這兒的人嗎?」
「一個男人。」
「他叫什麼?」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用手抓了抓他短短的頭髮,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大概是村崎,我也說不好。」
我想,他在說謊。他當然是在說謊,我也需要他說謊。但即使我這麼想著,心裡也慢慢有了一種挫敗感。這幾天來,這種感覺來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深入,好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被消耗掉了。
「對不起。」他朝門廊那指了指。越過外面的燈光,屋子裡沒有開燈。「我們就快吃飯了,你一定累了吧。」
「我——」我回過頭來看看那些沙丘。我微微的能聞見松樹的味道。遠處的海岸,潮位很低,但能聞見海水味道。從這要走回去太遠了,能走到這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你的車在哪?」
「我不開車。」
他開了燈,我們跟著走了進去。「天氣預報說有雨,有時漲潮還會淹沒道路,你最好別在這待太長的時間。請靠著火坐吧,你住在高知嗎?」
「不。」我太疲乏了,連坐下都很費力。我往南又往東跑了這麼多的路,現在真正開始感覺出累了。房間很大,映著廚房的燈光和壁爐里的火光而顯得很明亮,只有樓梯和擱架那兒的光線比較暗。屋子裡有榻榻米墊子的味道,還有大海的味道,一隻壁虎在房樑上彎彎曲曲地爬著。
「在土佐有客房。我們先吃飯,然後我送你回去。」村靠在門上,沖著外面喊著兩個名字。湯姆、艾琳。當看見他的孩子們對他的召喚有了回應,便又進了廚房,站在操作台旁用肥皂洗了洗手。一些瓶瓶罐罐,還有勺子都掛在他頭頂。操作台旁是一台冰箱,一個罐式的煤氣爐,還有電飯煲。這些家用電器都歪歪癟癟的,好像它們是從失事的船隻上撿回來的。
感覺真像是我已經走到了世界的盡頭。我看著他,沒說話。看不出他的年齡,大概在四十到六十歲之間吧。海上的生活肯定讓他看上去要顯得老一些,但他嘴邊的笑紋讓他看上去還算親切。他打開電飯煲的蓋子,拉開冰箱,拿出一條生魚、一根牛蒡,還有一節藕,然後拿起一把刀。在他身邊的操作台上,放著一個收音機,播出著長波信號的節目。
「你可以叫我犀星。」
「我叫凱瑟琳。」
他點了點頭,算是正式問候。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走了進來。男孩大概八九歲,女孩也就四五歲。他們的眼睛長得很像他們的父親,頭髮也像,只是沒那麼黑,就像外國人頭髮的那種淺色。他們看見我,突然停了下來。
「這是凱瑟琳。」他們的父親說。「她今天晚上和我們一塊吃飯。」然後,好像希望刺激孩子們一下,「她說英語。」
男孩像他父親一樣脫掉腳上的鞋,但還是遠遠地站著。小女孩走了過來,坐在墊子上。她頭上戴著蝴蝶發卡,一個已經鬆了。她的眼睛不停地轉著,好像想看我身後有什麼東西。
「她叫艾琳,」她哥哥說。邊說邊上下打量著我。「才五歲。她不太會講英語,不過能聽懂。你是從紐約來的嗎?」
「英國。」
他瞪著我。「那兒是哪裡?」
「一個國家。英語的發源國。」
「你們英國有斑馬嗎?」
「只有那種不帶條紋的。」
他不再瞪著我了,而是在想不帶條紋的斑馬會是什麼樣。小女孩舉起手摸摸我的臉。他父親從廚房那邊瞥了一眼。「湯姆,帶艾琳上樓去。你們吃飯前必須把手洗乾淨。」
艾琳眯著眼睛往周圍瞧了瞧,哼哼了幾聲。她哥哥抓起她的手,領著她上樓了。那個人站在切菜板旁邊沖我點了點頭:「你是私人偵探?」
「不是。」
他關掉收音機。「你是做什麼的?」
「我做寶石生意。」
「什麼樣的寶石?」
「這個無所謂。」我聽見孩子們上樓去了,接著傳來了流水聲、笑聲。他們又下來了,我很高興他們下來了,但這種感覺立刻又消失了。我低頭看看爐火,爐灰還有餘溫。「對不起。」
「沒關係。不過我現在比較感興趣,既然現在你在這兒。」
我抬頭看看。肯定有很多問題等著我呢,我想。不知怎麼,這些問題現在看來都顯得多餘。我又仔細看了看那人的臉,這個第三代美籍日本人。我在想巴甫洛夫是否查過行船執照。
「我買賣寶石。那都是些很值錢的石頭,各種玉石、寶石,還有鑽石,紅寶石和珍珠。也就這麼多了。」
「聽上去很有意思。」
「就是份工作。」
他正在剝金槍魚,把魚皮和魚肉分開。「不過一定不容易吧,一個人工作。」
「我沒說我是一個人。」房間的局面好像突然變了,氣氛也隨之改變。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人看起來了。孩子們都跑了,那人拿著刀站在我和門中間。這也許算得上是最溫和的審判了。
「但是你也不為其他公司工作啊。」
「對。」
「那你為什麼到這來,來找寶石?」
我又回答了他幾個問題。「我來找以前住在這的那個人。你記不記得他的什麼事情?」
他沒抬頭,只是搖了搖頭。「真得很抱歉。」艾琳小心地下樓來,湯姆跟在她身後。
「那你們家以前住在什麼地方?我可以問這個嗎?」
他咂了咂嘴。「他們是商人,在很多國家都住過。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打開水龍頭,用熱水洗了洗刀。「現在可以開飯了。」
桌子只比榻榻米高一點點,下面是空的。我坐在那很不舒服。那個人把日本豆面醬湯端了上來,還有醬油燉菜,幾碗米飯,米飯上還放了生魚片。魚很新鮮,吃起來沒什麼味道,只是有一點點甜,像冰鎮水果的味道。
「很好吃。」我說,而且確實如此。那人點了點頭。艾琳正在學著怎麼用筷子。她爸爸在教她,手指一會張開一會併攏,像螃蟹的慢動作。艾琳的動作顯得很笨拙。湯姆在嘲笑她,用的是日語。她一臉沮喪的看著她哥哥。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武者小路元藏的人?」
「沒有,怎麼了?」他還在教著。艾琳的手在模仿他的手,但筷子還是在拚命地晃,就像一個仰面朝天的昆蟲想翻身時一樣笨拙。我繼續問下去。
「那萬金——三菱呢?」
「沒聽說過。」
「我正在尋找一顆叫做三位一體的寶石。」
他停了一會,我看出他停了一會,雖然很短暫。然後他搖了搖頭,接著吃飯。
「你剛才問了關於我和寶石的問題,我和你說的正是這個。三兄弟是一個黃金和寶石的結合體,可以用它把寬大的斗篷在脖子這兒繫緊。它製作於15世紀早期。幾百年以來,人們都認為這塊寶石已經永遠地丟失了。我打算把它再找出來。」
「你做的就是這些?那你的生活看來很簡單。」他邊吃邊看著我。「艾琳,」他說,眼睛還看著原處。「別邊吃邊玩。」
小女孩的表情很悲慘。我沒有管她,繼續說道:「一個世紀以前,在四國島有家叫萬金——三菱的公司。有個叫武者小路元藏的人為這家公司購買了三位一體。萬金——三菱公司屬於一位叫路易斯的先生。一個叫馬里·路易斯的人1987年在土佐去世。他的兒子叫村崎光,以前住在這幢房子里。為了要找到這顆寶石,我已經花了五年的時間了。所以,如果你能記起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