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7)
「我很抱歉,我說了我幫不了你。艾琳,別玩了。」
小女孩抬頭沖我笑笑,看起來有點狡猾,好像她剛做了什麼錯事,但又是絕頂聰明的事。「但是你一定記得——」
「艾琳。」
他的聲音變得和他的表情一樣嚴厲起來。我看看他,又看看孩子。小女孩把嘴擦乾淨,顯得有點吃驚。筷子在她手指間耷拉著,她的碗看上去好像也可以吃似的。那人的手從我身邊伸過去。有那麼一會兒,我說不准他是打算去拿碗還是要伸手抓住孩子。我回頭看了看他們,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是個幻覺。鴨子變成了兔子,黑色的聖杯兩側也變成了白色。在艾琳的碗中央,三片金槍魚被搭成了三角形。小女孩開始低聲啜泣起來。一個能聽懂英語的孩子,在那裡不停地玩她的飯。在紅色的魚片中間,米飯被堆成了金字塔形。
「求你啦。」他說,搖搖頭,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他用日語小聲地和湯姆說了幾句。小男孩不安地站起身,伸手去拽他妹妹。
「你沒對我說實話。」我說,感覺自己好像被出賣了。但立刻,我又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就好像我打碎了他們家的瓷器,或其他很珍貴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那人轉到桌子另一邊,在孩子和我之間。我看著他。他用手揀起筷子,緊緊地攥在拳頭裡。
永遠都是這樣,我想,在世界的盡頭孤獨一人。我想要站起來,腳卻夾在了桌子下面,只好往下躺在墊子上。小男孩看著,驚訝地張著嘴。艾琳原本打著呵欠,也被嚇了一跳,不出聲了。那人又小聲地和他們說了幾句,然後很容易地就站了起來。在我能起身用膝蓋跪著之前,他已經在廚房的操作台旁邊了。
「請坐。你還沒打算走吧。告訴我你為誰工作。」我抬頭看他時,他手裡拿了把壽司刀,刀片很寬,黑色的氧化金屬,邊緣是波浪形的。我從他身旁走過,直接走到關著的大門那裡。我的頭撞到了門上。我想要出去。他正在操作台旁邊忙著。「我說,你等一下,凱瑟琳。我必須知道你在為誰工作——」
我打開門,開始跑了起來。那人在我身後大聲地喊。夜晚的風還有暖意,但聞起來濕漉漉的,大概會下雨。沙粒在我腳下塌陷。我爬過沙丘,貓著腰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匍匐。那個人又大聲地喊起來,但既不是孩子的名字,也不是我的。
我試圖想起從那幢房子到海邊的路有多遠,好計算一下那個人能跑多快。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先藏起來,能藏多久,除了他會有別人發現我嗎。遠處,我聽到他在發誓,又喊起了剛才的那個名字。竜。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在黑暗中泛著白光,海邊的沙粒細小緊密。我向內陸走去,感覺像是光著腳。除了我自己的聲音,海浪拍岸的聲音,我還聽見那個人的腳步聲,可是什麼都沒有。浪開始高起來了,浪尖上海水還不斷吐著泡沫。在土佐,大觀覽車還在轉著。它看上去離我很近,好像如果我現在大聲喊,它就可以把我的聲音帶到最高處。
我身後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陣急速拍打的聲音。直到它離我越來越近,我才注意到。不太像是腳步聲,倒更像是下雨的聲音。忽然我覺得可能是那個小男孩,湯姆。我回頭看了一眼。
一隻狗正在海灘上追我。它的身形像是德國短毛獵犬,但體積要更大些,身軀如水桶般粗壯,頭和下巴都像是攻擊性的動物才有的。一隻鬥犬,我想。高知的那些小雕像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了。在月光下,它黑褐色的皮毛看上去有些發灰。它離我越來越近,但並沒有什麼聲響。
我轉身對著海岸拚命跑了起來。狗沒再追上來。它沉重地喘著粗氣,身體不停地顫抖。我開始覺得有點後悔,但只有那麼一點。其實如果狗追上來了,倒也可以算是個伴兒。畢竟,土佐不是為跑步修建的。在它的設計中,跑步是次要的。
「救命!」我大聲喊,拚命用力,但聲音很小,聽起來很滑稽。一堆墨角藻盤繞在我的腳周圍。忽然我的節奏被打亂了,呼吸、心跳、腳步聲都亂了。等我重新找回節奏時,風已經越來越大。我繼續走著,頂著海風,幾乎都能感覺到衣服的重量。那隻狗還在往前走,但並沒有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是在等著指示。它好像知道,它必須要耐心些。
海岸離我已經很遠了,好像都不存在了。第一次,我想象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到過那兒。我懷疑我是否會在這兒把命丟了。現在我倒希望那個人站在我身後,這樣我就可以問他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就當是最後一個請求。至少他會讓我問問題的。
海就在我身邊翻滾著,我一邊跑一邊看著它。海浪打到岸上,然後又退回去,嘩嘩,嘩嘩。回頭浪帶走了沙子,沖刷著黑色的鵝卵石。海浪看上去比我更強壯、更狡猾、更邪惡,它把下面的沙土捲走。
我使勁地拽著夾克,可海風卻一個勁地幫倒忙。想要慢下腳步好像更難。我閉上眼睛,把腳步放慢,彎下腰,深深地、重重地吸了口氣。我連吸了三口,接著又吸了一口。我轉過身,剛轉了一半,狗就從後面追上來了。
它跑得太快了,都沒有跳起來,就撞到了我身上。我伸手抓它,抓到了它脖子上的項圈,然後朝後摔倒在地上。我們倆又爬起來,一起朝著下面的海浪而去。我們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滾著。它用嘴兇狠地咬我,向前拽著,嘴裡還吐著白沫。之後,浪把我們兩個都捲入了海中。
整個世界都變了。海水在我們周圍閃著磷光,一圈又一圈的浪頭襲來,危機重重,我們的身體周圍也波光粼粼。海浪一會兒把我們托出海面,一會兒又把我們打入海里。幾個巨浪漸漸向南邊退去,什麼聲音都沒了,只有海底傳來的嗒嗒聲還有海水沖刷沙灘的聲音。回頭浪的推力漸漸消失了。由於海水的壓力,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我和那隻狗還抱在一起。它不停地抓我,強壯得像條鯊魚,努力地向上掙扎;我壓著它的肋骨,感覺著它的心跳。求生的慾望讓我們都在拚命地掙扎。
突然,那隻狗不再像剛才那樣瘋狂了,氣息平緩了許多。它從我冰冷的手中滑落,脖子扭向一邊,耷拉著。它的爪子刺傷了我。它的腦袋轉過來對著我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古老的寶石。在又咸又黑的海水中,它沖我呲著牙。
我拽住它。它忽然開始抽筋。直到它不再動了,我才鬆開手。它忽上忽下,隨著海浪的節奏自己漂,我在後面跟著。周圍是海水表層的水流。我仰面朝天,開始向南遊去,看見天上掛著一顆蒼白的星。我沒有看自己到底得游多遠的距離。我要保證月亮一直在我的西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海很安靜。我衣服上有血跡,它讓我感覺溫暖,讓我感覺高興。海水不斷衝進我冰冷的嘴裡,我再把它使勁咳出去,只覺得又咸又澀。幾個巨浪打來,又把我捲起,然後把我拋到海灘上。我使勁地攀著沙灘,不讓浪再把我沖走。
潮汐漸漸退了。我睡了一會。不久,雨把我澆醒了,暖暖地滴進我的眼睛里。我睜開眼。那個人就站在那兒,靠在我身邊,手裡沒拿東西。我大哭起來,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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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像陽光一樣明媚,
像五月一樣豐滿,
我剛好吻了她;她生氣地說,
「太冒失了,先生!」
喬治·福克斯一邊喝著酒,一邊腳踩著踏板,唱著歌。現在是六月。離加冕禮還有兩個星期。
親愛的珍妮,我不需要道歉,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最好理由。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
最好的理由。
他身邊是十幾個學徒工,都系著圍裙,樣子像屠夫。喬治自己穿著襯衣。早上小醋瓶子來過了,但這幾天沒有他,工作進展得反而更快。因為人多,工作間里的氣味很難聞。就像新鮮空氣一樣,雖然很微弱,福克斯還是能聞到從迪安大街上的小飯館里飄來的肉香味。
他正在修整一顆鑽石,把切割面擦乾淨。他透過寶石上面的的斜面看過去,在昏暗的光線下尋找著薩爾曼。他希望他沒在。喬治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希望薩爾曼能夠一夜之間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這個想法並不惡毒。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個惡毒的人。這只是能否把生意經營好的一個問題。
車間里又來了幾張新面孔。原來是局外人的這些人被招來參與到這單加冕禮訂單的最艱難的部分。如果可能的話,他肯定會把薩爾曼打發走的。倫德爾先生沒有注意到,這讓他有點擔心。這個猶太人是這單生意中的一個元素。他太安靜了。喬治注意著他,好像他會傷害到自己,或者是把寶石藏在口袋裡帶回家;好像他會沖著工作台發一通火,然後什麼也別想剩下了,就像鑽石燃燒后不留任何灰燼。
稍有空閑,他又唱起歌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但聽上去很自信。
你們想要什麼,戀人們,永遠都不要說出來,
最甜美的水果,他們總是被藏起來,
但他們還是那麼的可愛,非常的迷人。
是那麼的可愛,非常的迷人。
歡呼聲。大家舉起槌子敲著凳子。福克斯接著大聲地說道:「喂,先生們。太好了,太好了。現在,請聽威廉·貝內特洪亮的聲音。你在哪兒,威廉?」
威廉半站起身子,在坩堝映出的光線下像個幽靈一樣畏縮不前。「我唱什麼呢?」
「隨便吧,」喬治說道。他掃視了一下這些新來的學徒。基本上全是年輕人。他們正在鍛造著葉片的形狀。他們不是對這些金子沒有一點慾望,而是對此根本一竅不通。他們根本不知道,人們會用寶石來做什麼,只能一臉無辜地看著喬治。「先生們,還有活要干呢。嗯?繼續吧。」
「珍藏起我所有的寶物。」威廉和薩爾曼的口音差不多。喬治看著他,在黑暗的房間內,他仍彎著腰在幹活。他臉上全是汗,看上去精力旺盛。他的手很靈巧,互相配合著,像個外科大夫。他是我見過最好的鐵匠,喬治想,沒有人像他一樣對寶石這麼有感覺。他眨眨眼,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威廉已經開始唱了。
我珍藏起我所有的寶物,
我有很多很多的寶物,
用我的悲傷來衡量
懷念那段過去的時光。
利維先生從皇宮回來了!在皇宮事件發生后的兩天。你還沒有恢復嗎?還在想著女王的事?薩爾曼什麼也沒說。不管是過去還是今後,都沒什麼可跟他說的。好像他知道這既可以什麼都不是,也可以是一切。他也知道一切意味著什麼,儘管一切是多麼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我飛快趕回了家,
就像一個等待中的戀人,
想要再次看到它。
喬治看他正在製作王冠。王冠的大部分,所有那些插槽還有骨架,都還沒有完成,只完成了最下面的一列。花和葉子的形狀已經被突出的鑽石遮住了。
他想著他以前切割過的寶石,是獨自一個人在晚上做的。三位一體,倫德爾這樣叫它。但是一頂皇冠永遠都不可能這麼漂亮。它上面那些高貴的寶石組合在一起就像是人的臉上有了表情。它們是那麼和諧,好象很久以來就一直在互相等待著。我沒有理由感到愧疚,他想。沒人應該為做出這麼美麗的東西而愧疚。
但是這種快樂不再有,
天色開始破曉,
我發現我的首飾盒空空如也,
我所有的寶物都不見了,
我所有的寶物都不見了。
「唱得太好了,威廉,非常棒。」喬治伸手取了啤酒,喝了一大口,但嗆了一下,又吐出來些。稍稍平復之後,他開始接著踩起踏板,身子向前靠著。他眼睛里除了寶石看不見其它任何東西。砂輪飛快地轉著。
車間十點鐘關門。薩爾曼沿著乾草市場走著,然後向東朝河走去。這個晚上有月光,潮濕的空氣中透著一種夏天剛下過雨的味道。在渡口,船夫們還有他們的妻子已經讓水鳥歸了籠。感覺這座城市剛剛度過了一個假期。
加冕禮的時間定在六月,那是瘋狂的節日。在倫德爾金匠鋪,冠狀頭飾的銷售量比平時多了十倍。在拉得蓋特山外面的陳列室里,人群們在雨里排著隊,等著看展出的玻璃王冠模型。麵包店的生意也不錯,店裡正在忙著製作新國王典禮用的蛋糕,裡面用了朗姆酒,上面還撒了杏仁糖。加冕禮的幾星期前,女王巡禮的道路兩旁已經裝飾上了王冠模型。我的王冠,薩爾曼想。夜晚,它們閃著光,汽燈也在風中汩汩地閃著光。
薩爾曼沿著河向東走。他不知道是現在就轉身回家還是就這麼走下去。過去的幾個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在為王冠忙碌著,幾乎沒怎麼睡過覺。他走著,好像一個不再相信自己夢境的人。今天晚上他感覺很平靜,但在不睡覺的時侯,他發現自己經常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他的頭很疼,整個城市也在重複著他的恐懼。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證據,一種證明。
四月的時候,他路過格林公園,在樹下發現了一隻死猴子。猴子的肚子被切開了。在翻倒的帳篷中間,兩個馬戲團的表演者們為了爭奪最好的表演場地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兩個警察走了過來,旁邊還跟了個小丑,他的臉因極度氣憤而變了形。
一個星期後,正是月缺時分。薩爾曼抬頭從韋平碼頭階梯上看月食,月亮已經被陰影遮住了大部分。一個駁船夫高聲喊著「這都是女王加冕鬧的!」他的聲調很高,在月光的襯托下顯得很粗獷。當女王行加冕禮時,他說,整個倫敦都會變成一片海洋。到那時,每天晚上都會人潮湧動。彈簧腿傑克的故事已經被寫成了連載,分十次登在報上,在報刊亭出售。薩爾曼努力不去想這些。實際上,他在想女王,想象著把她的戒指摘下來,想象著那顆鑽石,還有加冕日。
燈光沒有了。在黑衣修士橋,孩子們正在下水道口下面的淤泥里翻騰著什麼。薩爾曼突然轉向了布里奇大街,走過了這座優雅的新月形的拱橋。更多地流浪兒童圍在拉德蓋特馬戲團附近,擠滿了本來就擁擠不堪的街道。看著他們,薩爾曼突然覺得餓了。他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他想不起來了。國王閣下還開著門,薩爾曼從兩個推著運煤車的人中間穿過去,用手去掏錢包。
「先生,請進,先生……」孩子們在後面跟著他,一個孩子還用力拽他的胳膊。是個女孩兒。他晃晃胳膊,甩開了她。在人行道上,那個女孩又追了上來。他心中不由得惱火起來,大腦也由於憤怒而開始失去理智。
「我說過了,你還是去找別人賣吧。」他把那個女孩推開,聲音在風中有點顫抖。那個女孩兒沒有站穩,往後退了一步。
「利維先生——」
是瑪莎。她的臉黑黑的,眼睛看上去很大。有匹馬朝她這邊跨了一步,喘著粗氣。運煤人朝著這邊大喊起來。
「瑪莎!我——」他朝她走過去,心都快跳出來了:「天啊,請原諒我……」
瑪莎低著頭又走了回來。薩爾曼發現自己在出汗。他擦擦嘴,剛才說的話太刻薄了。「瑪莎,對不起。我當時正在想別的事,腦子一片空白。你還好吧?」
瑪莎搖搖頭,顯得有點悲傷。
「你是來找我哥哥的吧?」
「不是。」她的聲音很小。薩爾曼不得不靠近她去聽。「我來這兒是想問您些事情。」
「當然,哦,當然。我請你吃飯怎麼樣?我正要吃晚飯。你餓嗎,瑪莎?」
他在小包間里坐下,看著瑪莎吃。因為剛才說錯了話,他顯得很內疚、很不安,所以很殷勤。瑪莎以前從沒用過餐具,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叉起排骨,開始啃骨頭。薩爾曼覺得她吃得太快了,幾乎都沒有時間把東西吞下去。幾周前,瑪莎為自己買了新衣服,是件二手的輕薄外套,能夠遮住她的裙子。這件衣服讓她看上去很顯老,好像她長得太快了,連說話都會喘氣。
薩爾曼想,他上一次這麼仔細看一個人是什麼時候,就像仔細端詳寶石一樣。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正在改變。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會變成什麼樣呢?
「這兒還有。」他清了清嗓子。雖然他儘力了,但聲音聽上去還是粗聲粗氣的。「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你也一樣。肯定是。」瑪莎沒理他,繼續忙著吃最後一塊排骨。「你現在跟我哥哥上的課怎麼樣了?」
瑪莎朝周圍看了看,好像丹尼爾就在旁邊。「我讀得比以前好了。利維先生還教我怎麼寫字。」
「你的腦子適合讀書,比我強。」
瑪莎笑了,但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說你要走了。在加冠禮之後。」
「是加冕禮,瑪莎。」
「這是真的嗎?」
「我們還沒拿到錢。要到夏天我們才能拿到錢。我們會用這筆錢開始我們自己的生意。」
她露出牙,用舌頭使勁舔著,直到舔出一小條肉絲來。「那你以後也會成為像倫德爾一樣的寶石商嗎?」
「比他要好。比他的生意更大,如果我們發展得快的話。」
瑪莎點點頭,好像已經相信薩爾曼說的話了。「那我可以為你工作了。我可以的。」
「為我工作?好啊,不錯。」薩爾曼往後靠了靠,有點不太自然。他剛才還好像很有抱負,這會兒卻泄了氣。瑪莎突然又問了個問題。
「那您現在的寶石夠多嗎?」
「寶石!」他把啤酒喝完。「我們肯定會在夏天以前找到辦法的,瑪莎。現在具體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呢。」
瑪莎站起來,開始扣外套的扣子。在寬大的衣服里,她顯得很瘦小。薩爾曼把杯子放下。「你準備走了嗎?」
瑪莎看看這個酒吧,然後悄悄地伸手去拿那塊排骨,塞進她的口袋裡。薩爾曼站起身。
「我陪你走回家——」
「我自己能行。」
瑪莎說話的語氣很肯定,薩爾曼沒有再堅持。瑪莎再一次顯露出她的老成。「好吧。那我們加冕禮那天再見。」
瑪莎看了看他。「那天會放焰火的。另一位利維先生說的。」
「另一位利維先生一直都很好。那晚安吧,瑪莎。」
「也祝您晚安。」薩爾曼跟著她走到門口。外面又開始下雨了,霧很濃。瑪莎出了門,向南沿著布里奇大街朝那條河走去。她又瘦又小,但步伐堅定。對薩爾曼來說,她應該屬於那邊的某個地方。
「晚安。」他又說了一遍,是對自己說的。他深吸了口氣,好像對此還沒下定決心。直到看不見瑪莎后,薩爾曼才開始想她剛才是打算問什麼呢。
國王陛下的表已經十一點了。他又走了進去,點了一些酒,一個人一直喝到打烊。
***
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夜晚越來越短,不過這正適合他。天剛蒙蒙亮,街道上已經有人影在晃動,幾個從鄉下來的流浪者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還有幾個當地人,打著傘,穿著平時難得穿一次的禮服。在里德藥店的外面,兩個吉普賽人已經支起了賣燒酒的攤子,還點著燈。薩爾曼在閣樓上穿著衣服,看著那些人在找地方躲雨。他們已經準備好,要在加冕禮這天大賺一筆。
一下爆炸聲在他們屋頂響起,接著又是一下,聲音更大了。在他身後,丹尼爾在睡夢中還不停地在動,嘴張著,樣子就好像他正在聽著什麼。除了他沉沉的呼吸聲,薩爾曼還能聽見松木桌上的表在嘀嗒作響。
他伸出手,用手摸著丹尼爾的臉。朱迪曾經說過,他那鷹一樣的臉型長得很像他們的父親。說這話的人和被提到的人都已經死了,留下的只有眼前這個人,他的和善還有他的一無所求。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薩爾曼眯起眼睛,向前靠近了些,好像這樣就能夠學到做到這一點的秘密,儘管這已經太晚了,或者永遠記住他看到的一切。
「丹尼爾。」
丹尼爾聽見有人喊他,睜開了眼睛。看上去有點警覺,眼光聚攏在一起。「我聽見打雷了。」
「是街上在放槍,格林公園在放炮。」薩爾曼輕聲說,好像在微弱的燈光下還有人在睡覺。丹尼爾坐起身,靠在凹凸不平的牆上。他越來越瘦了,眼神憔悴。他還非得給那個小孩兒支付他根本供不起的東西。
「現在離革命還有點早,是不是?」
薩爾曼拽過錶鏈,把表拿起來看。「四點一刻了。」
「瑪莎就快到了。喬治已經答應今天讓她進來,因為外面的活動。」丹尼爾伸手去拿他的表。他緊緊地攥著,看看錶,又看看薩爾曼。「你沒怎麼睡。」
「睡得像死人一樣。」
「上帝會幫助我們,我們會挺過去的。」
他們靜靜地坐了會兒,神情自在,好像一切從未有過改變。深厚的手足之情已經在經歷轉變和醒悟了,幼發拉底和底格里斯,兩條兄弟河,一對矛盾的完美平衡。丹尼爾又把表放下,向前靠了靠。「我們應該感到驕傲。至少在今天。」
「所以你必須為我們兩個人感到驕傲。」
「我一直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他嘆了口氣,看穿了他的想法。「今天,女王將會戴上我們製作的王冠。我們的藍寶石。一百萬人都將會看到並且記住它。皇室的藍寶石就像我們生意的徽章。想想這個吧。」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薩爾曼緩緩地說。「就像你睡覺那麼容易。」他嘴裡有股難聞的臭味,像是剛吸完鴉片。他咳了幾下。「我在想著,她戴上寶石會是什麼樣子,都有些什麼人會看到她戴著王冠。然後他們會在今後怎樣地笑話我們。猶太兩兄弟的最偉大的鑽石被騙走了。」
他起身走到窗戶旁邊。雨輕輕地打在窗子上。丹尼爾的聲音跟隨著他:「你說過,你現在才不會離開這兒呢。」
「對,所以我現在還在這兒。」一輛馬車從下面駛過。上面有一個德比徽章,馬車夫彎著腰,披著防水布。「我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應該給他們一次機會。」
「誰?」
「倫德爾,還有福克斯。」他心不在焉地說著。丹尼爾在穿衣服。他捲起袖口,扣上扣子,穿上這身異域的服裝。「小醋瓶子和老福克斯。他們還有時間進行些補救。」
「你現在還認為那顆鑽石是我們的。」
「我了解那顆寶石。」他回頭看了一眼丹尼爾。「我比他們都要了解。他們想騙我,就像是告訴我,你不再是我哥哥。」
丹尼爾伸手取過雨傘,然後打開閣樓的門:「我這人不值得你撒謊。」
威廉和瑪莎已經在樓下等著了。在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他們顯得很蒼白。其他夥計都站在靠科瑞德巷大門口,穿著大衣。坩堝上燒著一壺水,正冒著熱氣。店裡被擦洗得很乾凈。現在所有的活都是在外面干,這兒更像個漂亮的廚房。
「早上好,威廉,瑪莎。」薩爾曼朝瑪莎走了過去。她正坐在長椅旁喝著茶。
瑪莎抬頭瞥了瞥他。「您睡的時間太長了,最好的位置已經沒有了。我能簽我的名字了。我帶了鉛筆。如果您有紙,我可以給你簽我的名字。」
「好吧,現在。一個簽名可能會——」他朝瑪莎身後看過去,威廉已經走到丹尼爾旁邊。薩爾曼看見威廉抓著丹尼爾的胳膊,正在和他說著什麼。「威廉?出什麼事了,加冕禮被取消了嗎?」
他們一起轉身看著他。丹尼爾皺著眉頭,好像貝內特剛剛告訴了他一件很荒謬的事情:好像是女王不見了,或者是找不著王冠了。薩爾曼看見站在門口的那些人現在突然都壓低聲音小聲地說著什麼。好像除了他,每個人都知道了實情。丹尼爾搖搖頭。「威廉說公司就要關門了。」
「公司?」他說,好像已經知道了。「是倫德爾和布里奇嗎?」
「這只是個謠傳——」
威廉打斷他。「我這兒可是權威消息,知道嗎?有個法國人已經把這裡的生意買下了,所有的東西都要拍賣掉。馬上就會開始清算財物了。」他擦擦臉,表情很痛苦。「我還得再找工作。我還有其他四十個倒霉的寶石工匠。不過你們正希望這樣,是不是,先生們?」
「但是我們還沒拿到錢啊。」薩爾曼感覺血涌到了臉上。「還有兩個月才能拿到錢呢。」
「所以啊。我倒是把這個全給忘了。好吧,現在。」威廉靠了過來,不再像剛才那樣焦慮了,而是充滿好奇心地笑了笑,像個吸血鬼。「有多少錢?」
「四百五十英鎊。」丹尼爾輕聲說。
英國人輕輕吹了聲口哨。「耶穌基督都會為你們心疼得流血的,我敢肯定。我要是你們,就會在倫德爾死前先把他攥在我的手裡。他們說他還活著只是因為魔鬼還沒找到他。」
丹尼爾抬頭向上看。「那他還會付我們錢嗎?」
「會吧,如果你們催催他的話。他好像還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馬車過一會兒就會來。」
薩爾曼跑出去,沒有等丹尼爾。他穿過站在科瑞德巷門旁的人群,跑了出去,穿過後面一條嘈雜的小巷。拉得蓋特山的人行道是黑色的,石板路剛下過雨,他跑到拐角處,看見在街邊的石頭旁有輛四輪兩座的大馬車已經起步。他跟上去,在旁邊跑著,朝著馬車上的布篷大聲喊著,車夫不慌不忙地趕著車。車窗裡面出現了一隻手,白白的,把車簾拉開。過去的一幕再次重演了。
「倫德爾先生,請原諒我,我——」他穿著公司的深色制服,氣喘吁吁。車窗被打開了。
「把你的手拿開,先生!」那個老人幾乎是在沖他咆哮。薩爾曼本能地把手縮了回來。他不認識我,薩爾曼想,在他把我的東西偷走後,我對他就一文不值了。他有點不知所措。馬車上,那個珠寶商的表情還是那麼僵直:「利維先生,我幾乎認不出你了。請把你的手拿開,不然我就得帶你去威斯敏斯特了。」
「店裡有謠言,他們說倫德爾和布里奇——」他覺得自己心裡慢慢升起一股怒火。周圍的街道開始搖晃起來,薩爾曼好像看見一幅倫敦的海市蜃樓。不知為什麼,他發現自己想起了大海,隱約地泛著光,像是把什麼東西切開了似的——「會被別人買走。」他終於說完了。埃德蒙德倫德爾從車窗里探出身來,好像想要咬誰一口似的。
「我看上去像需要和你算帳的樣子嘛,利維先生?」
「先生,你還欠我們錢沒付呢。」他聽見自己這樣說。「就是王冠上的那顆藍寶石,還有——還有其他的寶石。」
「噢,是啊。巴比倫兄弟的那些寶石。」倫德爾使勁地皺眉。「你必須好好想想我們以前是怎麼說的,是不是?到八月份才該付錢。」他眨眨眼,顯得很有學問,而且比薩爾曼腦子反應得快。「四百五十英鎊,對嗎?」
「對。」
珠寶商朝薩爾曼點了點頭,手伸向車窗。「到我的辦公室來,你還有你哥哥。今天晚上,加冕禮之後。多晚都行。祝你今天愉快。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