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8)
「謝謝你。倫德爾先生,」薩爾曼覺得自己高興得快瘋掉了:「很高興我們達成了一致。我們之間終於可以清賬了。」
馬車離開時,他還站在街道上,就在馬車剛才呆的地方,彎著腰,弓著身。他現在備感輕鬆。他鬆鬆肩膀,看上去有點鬆鬆垮垮,好像身體中失去了什麼。他知道,對他來說,這是要回這筆賬的最後機會了。
他轉身朝科瑞德巷走去。丹尼爾在拐角處碰到了他,威廉和瑪莎跟在丹尼爾身後,都舉著黑雨傘,像一個小小的遊行隊伍。雨已經停了。薩爾曼朝他哥哥伸出手,最後緊緊地抱住了丹尼爾。他們就這樣擁抱著,用力地搖晃著對方。加冕日的喧鬧還迴響在他們身邊,槍聲、號聲、小販的叫賣聲、隆隆的鼓聲、禮炮聲、孩子們的聲音,還有教堂的鐘聲。
「你看見了嗎,威廉?」
「看見了。」
「那兒有什麼?」
「一大堆虱子,還有亂糟糟的頭髮。戴緊你的帽子。」
「遊行怎麼樣了?」
威廉費力地轉身看著。用了五個小時,他們才到了斯特爾德大街的最西端。人群太擁擠了,根本就走不動。第一輪焰火盤旋著射向高空,因為天色還亮,所以火光很黯淡。「要遊行根本不可能。你們沒有人想著帶酒嗎?真該死。」
他轉過身。丹尼爾也轉過身,在人群中尋找他弟弟和瑪莎。薩爾曼沖他揮了揮手,就在他身後一碼的地方。空氣中有種甜甜的味道,還有一股火藥味,雨水夾雜著煙塵,籠罩著人群。
「利維先生,利維先生?」
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他低頭看了看,扯了扯錶鏈,看看錶是不是還在。瑪莎就像一隻帽貝那樣緊緊地抓著他,就像他的孩子一樣擠在他身邊。人群在他們身邊推來推去。他笑了笑。「瑪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飄起來了?」
「對。」瑪莎咧著嘴沖他笑了笑。有個人擠在他們中間,臉通紅通紅,揮著一個細頸大肚瓶,嘴裡大聲叫著幾個名字。瑪莎皺了皺眉,她討厭這種噪音。「我想要給你點兒東西。」
「現在?」丹尼爾看著她,儘力讓她腳著地。遠處傳來人群暴風雨般的歡呼聲。遊行開始了。瑪莎搖了搖頭。
「明天。謝謝你讓我學習寫字。」
「學寫字是免費的,瑪莎。你不需要給我什麼回報。」一陣人浪從前面的觀眾中傳過來,他們被擠得腳都離了地,不過好在就那麼一下。丹尼爾想,這是慾望愛著慾望的一股衝動。在特拉法爾加廣場的臨時圍牆旁邊,有人在尖聲喊叫。是一個女人的笑聲,聲音尖而響亮,充滿了喜悅。
「我會永遠都為你工作的。」瑪莎用眼角瞅瞅他。「我喜歡學習。我想要給你點兒東西,如果可以的話。」
「謝謝你。」他想給她鞠個躬,但有人的胳膊肘撞到他的肋骨上,他皺了下眉。「不能太貴了,知道嗎?」
「我會給你寫下來。明天晚上。」
「那就明天晚上。」在他們前面一碼的地方,有人放了一槍,是手槍。瑪莎轉過臉去看,他還沒來得及問瑪莎要寫些什麼。他們周圍的其他人也扭過臉去看。歡呼聲越來越近了。
***
他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騎在馬上的警察有八英尺高,挎著馬刀,高高在上,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五點鐘是第二批遊行隊伍,通往皇宮的道路擠滿了花車。裡面肯定沒有維多利亞·圭爾夫,也沒有她將跪拜受封的王冠。
他們從沒有聽說過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像這樣擠滿了涌動的人潮,貴族們還有貴族夫人們頭上都戴著小冠冕。加冕的過程就像是一出喜劇,兩千人都睜大眼睛想要一看究竟。丹尼爾和薩爾曼沒有看見當時陽光是如何照在王冠的那些寶石上的,它們是那樣地閃閃發光。神聖的時刻。他們將再也看不到女王頭上的光環了。
雖然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人群還是在歡呼著,好像只是為了歡呼而已。在格林公園,他們買了黑李子酒還有炸牛排,就站在那兒吃了起來。夜幕已漸漸降臨了。槍聲被夜晚的燈火取代了。威廉用自己的額頭蹭蹭丹尼爾的。
「我愛你,先生,但我要走了。」他大喊著,酒喝多了。「要是可以,我他媽的現在就找份工作。你的手在哪兒?握一下手吧,你是個不錯的寶石匠。再見,再見。」
「晚安,威廉。」丹尼爾看著他消失在人群中。樹杈間閃耀著焰火,在絢爛的火光下,他回頭四處尋找瑪莎,但只看到薩爾曼。薩爾曼寬寬的臉龐向上看著,臉上帶著笑容。丹尼爾擠到他身邊。「瑪莎去哪了?」
「早走了,回皇宮去了。」
「一個人嗎?」現在他經常會感到吃驚。他越來越關心這個小女孩,而且這種關心已經在他心裡滋長,就像瑪莎一樣。
「她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現在是用寶石來擲骰子。」薩爾曼偷偷看了一眼他哥哥,嘴角掛著笑容。「看天上,真漂亮,看那個。我們今天晚上已經把那些寶石獻給上帝了。」
丹尼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們就那麼站在一起,喝著酒,直到把最後一滴都喝乾凈。午夜時分,女王可能還會出現在皇宮的露台上,觀看貴族社區上空綻放的禮花,兄弟倆還從沒在那兒看見過女王。他們向東走著,沿著河往家走。兩人都有點醉了。他們身邊是座歡騰的城市,人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倆一起走著,離開了興奮喧鬧的人群。他們時而唱著歌,時而又停下來,嘴裡小聲哼著,時斷時續。小棚屋,工作時唱的歌曲,還有愛情歌曲。
拉得蓋特山還在忙碌著,那些吉普賽人表情嚴肅,正在賺著大錢。一個小號手,兩個單簧管吹奏員,穿著制服,正站在倫德爾金匠鋪的外面,吹著醉醺醺的曲調。丹尼爾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來到值夜班人的門前。他敲門時,朦朦朧朧中看到門上釘了張紙條。他俯身向前,臉上的笑容消失在了黑暗中。他一動不動,直到把那張紙讀完。
又一輪焰火表演開始了,火光如水晶般奪目,響聲震耳欲聾。薩爾曼靠在他哥哥的肩膀上大聲歡呼。丹尼爾的聲音被淹沒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兒關門了。」
「關門了?」薩爾曼向下看了看。一個人從他身邊擠了過去,又過來一個人,把他推到一邊,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擋了別人的路。「倫德爾說今天晚上要在這兒見我們的,怎麼可能關門呢?會有人來的,你再使勁砸砸這該死的門——」
薩爾曼開始砸門,越來越使勁,眼裡閃著光。「別這樣。沒什麼大不了,我們可能找錯了地方——」薩爾曼往回走來幾步,來到馬路上,盯著這幢沒有燈光的房子。他看著,夜色越來越深。好像比午夜還要深重。一陣微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我們找錯了地方嗎,丹尼爾?」
釘在門上的紙條也被風吹得直抖。丹尼爾走上去把它弄平。他沒想自己,沒想寶石,只想著這可能是他們的又一個轉折點。他們的人生如此快地又回到了原點。
「我們早就錯了。我應該回東方,我想。我們乘錯了船才來這裡。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薩爾曼的聲音低沉,惡狠狠的。小號吹奏手像螃蟹一樣慢吞吞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我們幹嘛到這來?我們一整天都白忙了。英國人都是雜種,都他媽的冷血,狗娘養的。」
「聽著。」丹尼爾抓住他的胳膊,「現在沒什麼能阻止我們回去了。我們在這兒既沒有野心,也不再有合同。我們可以回東方了。」他看著他弟弟的臉漸漸明朗起來。「我們本來就可以回東方的。想回家嗎,薩爾曼?」
薩爾曼皺起了眉頭,沒有看丹尼爾,而是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丹尼爾轉過身,但他有點近視,什麼也沒看見。「那是什麼?」
「老福克斯。」
「喬治?」
「正在自己的洞口撒尿。」薩爾曼已經向前走了,擠過了人群中的最後一個人。他來到國王陛下才看到,喬治正對酒館的牆根小便。
他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系好褲子。「我的小夥子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來一杯嗎?他們不會再賣給我了,不過你看上去還沒醉——」
「倫德爾在哪兒?」
「薩爾曼!有個聲音我再也不想聽到。」他咧咧嘴,滿嘴酒氣熏天。「哦我的天啊,我這個晚上是怎麼過的啊。我的吃喝全都靠那個可愛的小丫頭的一張嘴了。女王加冕了,公司要轉手了,而全世界的人都在慶祝。」
薩爾曼發現他哭過。他再走近些,發現福克斯的臉上掛著鼻涕和眼淚。薩爾曼喃喃地對自己說道:「像倫德爾和布里奇這樣的公司,不需要通宵的工作,而且它的訂單都排到好幾年以後了。可它一個晚上就這樣結束了。我們這些人就玩完了——」薩爾曼俯下身去看這個寶石商人。「商店已經鎖起來了。我們就住在裡面。我們的東西還在裡面。」
「是啊,現在沒人能進得去了。」喬治打了個嗝,看著薩爾曼,眼眶還有些濕潤。「除了我。今晚住我家吧,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你家?我以為你住在這兒。」
「啊哈哈,實際上不是。我在布瑞特大街八號,早上我會替你們把你們的東西拿來的,今天晚上有兩個小無賴跟我一起回家。」
「我們還沒拿到錢呢。」
一朵禮花在他們頭頂綻放。喬治閉上眼睛,開始小聲哼起小曲。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對丹尼爾來說太快了。薩爾曼把福克斯往後推了一把。他的頭撞到潮濕的牆上,響起一陣沉悶的噼啪聲。
「底格里斯!」丹尼爾趕快跑了過去。薩爾曼把他推開。喬治睜開眼,淚眼朦朧地笑了笑。
「我的小夥子們,我們是正在談論錢嗎,薩爾曼?」
「就是買寶石的應付款。看在上帝的份上,就是那顆王冠上的藍寶石。」
「那顆藍寶石。」福克斯眨了眨眼。「我好像已經記不起來了。你最好還是去問問倫德爾先生。」
「可是他在哪兒呢?」
「在家,據我了解是這樣。在新月路九號,布里奇大街。就在那邊。」喬治搖搖晃晃地指了指那條河。「這對我也沒什麼壞處,知道嗎,如果你們誰跟我回家的話。」
「別再這樣了。」丹尼爾搖搖頭。「放開他的胳膊。」
「那些寶石是我的。」薩爾曼抬高了聲調。
「你現在太不清醒了。寶石已經不在了,薩爾曼。底格里斯.」
「我說我會做的。你要是擋我的道,我就——」他停了下來。沖著排水溝吐了口痰。「你帶他走吧。我要要回我們應得的報酬。」
丹尼爾又一次搖了搖頭,努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他想起了瓦罐碎裂的情景。他從來都沒能改變弟弟的想法。「我在布瑞德大街等你。」
薩爾曼看著他們走遠。福克斯雙腿耷拉著,丹尼爾背著他。一直到看不見他們了,薩爾曼才又開始走,不是向南,而是朝布里奇大街的方向走去,就在新月路那些房子的狹風口向北。他先走回拉得蓋特山,再向前,人群開始稀疏起來。在里德藥店的外面,他停了下來。這家店還有一盞燈亮著。薩爾曼舉手敲了敲門。他的眼睛一直閉著,直到門開了。
「利維先生。」里德慢騰騰地走出來,四面環顧了一下。「很高興見到你。這麼長時間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如果我不是在比較愛丁堡和都柏林來的一批藥品——」
「我想從你這買點東西。」薩爾曼擠了進去。店裡一片漆黑。
「真是一次精彩的慶祝活動。你不是今天晚上到這兒來的第一個人了。」藥劑師聲音沙啞,充滿化學藥品的味道。他的貨架很整齊,這樣找起東西來很方便。「雖然我非常希望您是最後一位。我剛才還在想——」他轉過身,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瓶子:「你可以吃一些其他的葯,這樣你就不會做惡夢了。希望如此吧,不過大概不太可能。」他沖薩爾曼笑了笑,露出滿口金牙。「九先令。睡前吃一粒。」
「我不再需要這個了,」薩爾曼輕聲說。
「啊?」里德朝他走近一步,然後又走近一步,好像被一些難以察覺的東西所吸引似的。在旁邊,一種揮發性的化合物冒著煙。「那你到我這兒來要什麼,利維先生?」
「我——」薩爾曼向四周看了看。「不是我,是買給倫德爾金匠鋪的。一些能夠把寶石擦亮的東西,可以擦拭金屬和寶石。」
「一種酸?」
薩爾曼點點頭,感覺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藥劑師轉身離開。「不是每個加冕日我都會賣這樣的東西,肯定不是。應該是鹽酸類的,我想。」里德舉起氣燈。「我今晚賣了些火藥,那些我可以用紙包起來。但是這個,現在——」他手裡忙著,把一個陶罐里的液體倒進一個透明的玻璃瓶中,然後笑了笑。「這些我得裝在瓶子里,用軟木塞堵上。你看,硫酸變黑了,被硝酸和鹽酸溶解了。給!小心點,利維先生。」他擺正了瓶子,又使勁塞了塞瓶蓋,然後遞給了薩爾曼。「我希望你能用這個做出更漂亮的東西。」
「這個多少錢?」薩爾曼把瓶子拿在布滿老繭的手裡。大小正好。里德送他出門。街道上差不多沒人了。
「皇家金匠鋪在這裡有他們自己的帳本,我會把這筆錢記在他們賬上的。你,利維先生,欠我的就是好好睡一晚上。」他在門口停下來,笑著。「晚安,利維先生,晚安。」
薩爾曼看著藥劑師進了門,氣燈的光也消失了。一個騎馬的人從這兒經過,馬的嘴裡嚼著東西。薩爾曼突然躲開,好像馬鈴把他喚醒。他又繼續走,朝布里奇大街走去。
門牌號碼是九號。薩爾曼按了門鈴,又轉過身看著那邊的泰晤士河。那是我的河流,他想。水面上有燈光,是遊民點的火從河對岸照過來。黑衣修士橋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石頭橋墩。在溫和的六月的空氣中,他還可以聞到殘留的火藥味。
「請問剛才敲門的是哪位?」
薩爾曼轉過身。門已經開了,好像打開了另一個世界,走廊里的燈光紅彤彤的。一個男管家半躬著身子站在那兒,已經是半夜了,他的臉還是颳得那麼乾淨。他身後傳來了鋼琴聲和笑聲。薩爾曼往後退了一步。
「利維,我為倫德爾先生工作。」
男管家轉過身,耐心地等著:「您請進來吧,利維先生。先在門廳這兒等一會。請進。倫德爾先生一會就過來。」
薩爾曼走進去。整個門廳的傢具都是紅色的,一塊深紅色的土耳其小毯子,壁紙上有浮雕的玫瑰花蕾,煤氣燈在波西米婭的玻璃燈罩下。他低頭看看他的手,皮膚上斑斑點點的。他用食指和大拇指緊緊地捏著那個紅寶石顏色的瓶子。
「早上好,利維先生。」
薩爾曼抬起頭。埃德蒙德·倫德爾正從樓梯上下來,在燈光下臉色蒼白,但看上去精神飽滿。只有惡魔才這樣。「噢,是薩爾曼,是嗎?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這麼早?要不要先為倫德爾和布里奇金匠鋪的關張喝一杯?」
「不。」薩爾曼把手放下,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兩側。「謝謝,我來這是為了公事。」
「什麼事?說吧,公事?」埃德蒙德走到它面前停了下來。他手裡拿這個杯子,空的,杯口朝下,一點酒在杯口邊緣徘徊著。「嗨。這幢房子里再也不會有公事啦。說吧,看著我再喝一杯。」
「不,我——」他定了定神,抬頭看了看,想看看這個老人的表情。「你欠我的錢呢,先生,三顆寶石的錢。」
「珠寶?」埃德蒙德大笑了起來。「寶石!小事一樁,你是在說猶太人吧,先生。上帝知道我不會付錢給猶太人的。哈哈。」他擦擦嘴,眼神鎮定。「都是些什麼寶石?」
「那顆藍寶石,還有那顆鑽石。」
「那顆鑽石,先生。」埃德蒙德舔舔嘴唇。「那顆鑽石不是你的,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是非常清楚的。」
薩爾曼搖搖頭,在燈光下,他的臉變得通紅。「那顆藍寶石,王冠上的那顆鑽石,還有巴拉紅寶石。一共欠我們四百五十英鎊。你說過今晚見我們。你不能告訴我——」
小醋瓶子仔細盯著他的臉。「你不要想告訴我我能做什麼或不能做什麼,先生。在這幢房子里或其它什麼地方。」
幾乎是無意識的,薩爾曼發現自己往後退了一步。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但我們之間的事還沒完——」
埃德蒙德沒等他說完。「你今年多大了,利維先生?不,還是別告訴我。我的歲數是你的四倍,我可以原諒你,先生,如果你在這兒再說出那樣的話。我的公事已經辦完了。」他咆哮著,朝薩爾曼走近了一步。他的臉被燈光照得更亮了。「你認為你很重要,先生,嗯?但是你錯了。今天才是重要的,因為今天會為我所有的生意劃一條分界線。我叔叔菲利普所關心的事情已經全都結束了,而且全世界也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的時代已經到頭了,而我的還沒有。」
他抓住薩爾曼,恐嚇他,聲音因剛才的怒火而顯得精疲力盡:「菲利普,我現在在談菲利普。我比他做的任何東西活得都長。」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河水的水流聲。又起霧了,薩爾曼想。在他上面,埃德蒙德搖著頭。「這些你都明白嗎?你當然不明白。從我的房子里出去,利維先生。你在這兒沒什麼公事可談了。」
埃德蒙德準備轉身走了。薩爾曼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倫德爾甚至能感覺到燕尾服下面肌肉的力量。沒人說話,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和爆炸差不多。老人轉過身時,一陣泡沫打在他的嘴上。薩爾曼舉起瓶子,朝他的臉砸了過去。
片刻,沒有一點聲響。一種酸味開始在門廳瀰漫開來,酸酸的,很刺鼻。埃德蒙德彎下腰,用手捂著他的臉。他好像在擦什麼,薩爾曼想。他就這麼看著,看著有東西從珠寶商的手指間滴落。他跪下來,在老人身旁靠著牆,沒去碰老人,也沒出聲。
「你把我喜歡的東西都拿走了,你看。其實我們差不多,倫德爾先生,我們喜歡同樣的東西。」
珠寶商開始哀鳴起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伸手就能碰到。薩爾曼看見他的臉上已經開了花,血肉模糊。他又靠近了些。事情已經做成了。「我們很像,先生。任何喜歡寶石人都知道只有靠欺騙才能得到他們喜愛的寶石。現在你已經把我所有的東西都騙走了。我們是龍的兄弟,貓頭鷹的夥伴。我們的膚色黝黑,我們的骨骼因炙熱而燃燒。」
埃德蒙德靠著他緩緩地動了動,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他嘴裡傳來一種聲音,像是笑聲。薩爾曼把他的嘴貼在珠寶商的耳朵上,但什麼也沒說。他就那麼呆著,直到倫德爾一點聲響都沒有了,直到他用手捂著臉的地方有煙冒了出來。
薩爾曼站起來,打開門。一陣薄霧將他裹住,在門廊的燈光下發出白光。他走下台階,走進薄霧中。向東,向著碼頭走去。
我要超越,他想。我要突破,就像一艘船。在我的身外才有對寶石的厭惡。
埃德蒙德在他身後漸漸的沒了聲息。
布瑞德大街,黎明時分。兩個人站在八號門門口,說著話。矮一點的那個靠在旁邊的牆上,沒戴帽子,駝著背。雙手一會張開,一會握緊,紅腫刺痛。他看上去很疲憊,而且確實如此。他自己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他已經厭倦了這些大門。他正說著話,另外一個人喊了起來。他跪在地上,身體彎了下去。在五號門口,名叫亞當斯的魚販子抬頭看了看。今天是星期五,是一周中最好的時候。他一邊大口的吃著,一邊往這邊看出了什麼事。
沒有去東方的船,即使有,兄弟倆也沒有足夠的錢支付船費。他們口袋裡所有的英鎊加在一起也只夠乘船到里斯本的,在那他們得做工去掙回家的路費。如果是兩個體格好的壯勞力,做五個月的工就夠了。但他們倆得做上十一個月才行。只有一個人能做這種體力活。
他們站在碼頭,等著中午的一班船。沒有人來給他們送行,除了身上的衣服,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五年了。水鳥尖叫聲著從他們頭頂掠過,聽上去這些鳥們已經餓了。那個矮一點的人隨著聲音抬頭看。直到他的兄弟朝他彎下腰,他才轉過身來。船已經準備起錨了,但他還沒有看見他正在尋找的東西。
白金漢宮裡正是下午茶的時間。麗森正坐在維多利亞·圭爾夫的房間里深思著,旁邊是一個馬德拉的玻璃水瓶。維多利亞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她看著維多利亞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光著身子,滿屋子的跑著,弄得髒兮兮的,好像一個小魔鬼來找有罪的人。突然她發什麼東西不見了,衛兵們立刻就聽見了她的尖叫聲。
瑪莎來到皇宮的地下室,進展還算順利。這對她來說很容易,她現在做的事就和她學習讀書寫字一樣的簡單,她的動作和她的頭腦一樣的敏捷。穿著紅色燕尾服的衛兵們只給她製造了一點小小的麻煩。這就像是在玩遊戲。有三次,她都不得不找個地方先藏起來,不過盒子還是緊緊地抱在胸前。行程比她預想的要慢一些,不過她還是完成了,先是來到了攔著繩子的樓梯井,然後穿過那間砌著血石壁爐的房間,最後經過鋪著地毯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的空間。
她爬進下水道里,她已經這麼做過好多次了:她第一次來皇宮就是這麼進來的,那是好多年前了。這會兒的水位要高些,到了她的腳脖子,她知道這是因為漲潮,她也知道漲潮的時候是很危險的。不過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確定她還有足夠的時間。
水的聲響出賣了她,水波的迴音在空空的管道內回蕩著。在乾草市場的下方,她聽到後面有聲音在跟著她,是男人的聲音,就在那些殘垣斷壁的後面。在皇宮的下水道里,老鼠橫行。瑪莎向東走著,然後向東北方向。她正朝著弗里特大街的方向走著,那是布萊克弗萊爾的一個大的污水排放口。說是一個管子,實際上以前是一條河。她知道怎麼走。她對這的地形了熟於心,甚至閉著眼睛都認得路。
水位繼續上升,現在的形式對她後面的那些人很有利,但她想也許他們對這兒的路線不那麼熟悉。她幾乎開始游起來,一隻手裡還攥著那個盒子。她使勁喘著氣,聽上去好像馬上就要沉下去了。瑪莎,你覺得自己是不是飄起來了?她還想著這句話,大聲笑了起來。她後面的那些人的速度慢了下來,大概覺得前面的聲音是個怪物發出來的。
在她的一側有個通道。她光著一隻腳,慢慢地試探著。通道入口的四分之一已經沒在水裡了。瑪莎抽身躲進了一個能暫時藏身的地方。她摒著氣,為了不讓弄出來的聲音驚嚇了鳥。她手腳並用,也不知道現在在往什麼方向去,只是一直向前。通道里有一層又粘又濕的東西,裡面黑漆漆的。瑪莎順著通道一直向上,轉了個彎,終於摸到了乾燥的地方,但是卻是個死胡同。
她靠著牆坐下來。就連呼吸的空氣都讓她感到刺痛,大氣兒也不敢喘,眼淚也流了出來。水位現在到她的腳部。她仍能聽見那幾個人的聲音。黑暗中,她也分辨不出來他們到底是離她越來越近了還是越來越遠了。她用手捶著胸口,大聲地咳嗽起來。一小塊血濺到了她的手背上。血是暖的。她沒去擦。
她打開那個盒子,盒子裡面就是那件珠寶,像是三隻眼睛組成的形狀。她覺得這顆寶石太漂亮了。她伸手摸了摸。突然,寶石捕捉到了游移的光線,閃了一下光,就只有那麼一下。寶石的旁邊放著她給兩位利維先生已經寫好的紙條。她想起了他們。瑪麗和約瑟夫。他們的關心愛護,雖然是陌生人的關心愛護,但她現在已經覺得足夠了。這樣的關心讓她喜歡上了他們。
她眨了眨眼,周圍還是漆黑一片。那些人的聲音已經聽不見,她剛剛才注意到,她感覺她身體也已經被水包圍了。水位到了她的腰部,和她的體溫差不多,但是充斥著糞便。通道隨著污水蜿蜒曲折著。如果她能摒住呼吸,她就能出去。但是她再也憋不住氣了,她聽見了自己在黑暗中發出的聲音,陰森森的。她覺得自己很渺小。
她抓著那顆寶石,摸著它的形狀。她想像著把它交給兩位利維先生時的情景,笑了。水漫過了她的嘴。瑪莎想到了夏天,到那時利維先生們就可以拿到他們的錢了。他們一定會開一間很大的店鋪。到時候就有她可忙的了。也許一輩子都忙不完。小利維先生負責製作寶石。另一個利維先生——她的利維先生會把它們賣掉。
她努力的想著她接下來會幹的事情,她知道,她會寫幾封信。水在她的胸部,她靠近盒子,水又到了她的嗓子,她閉上了眼睛。
盒子上蓋滿了鮮花。她的手之間夾著鳶尾花,牽牛花,還有水仙花。緊緊地攥著寶石,就像緊緊地抓住心愛的人。潮水漲漲落落,她的病讓她不停的咳著,這種肺氣腫讓她活不到三十歲。至少,她從來不知道她被別人拋棄了。她痛苦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黑暗中走來一個吹著口哨的人。
他的燈火越過磚牆照了過來。燈光照著瑪莎的臉,閃個不停。口哨聲停了下來。光線越來越亮。那個盒子緊緊地握在她的手裡。
***
我睜開雙眼,自己正躺在一個房間里,不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身下是床墊,身子的一側放著一張桌子。牆上有幾個動物。斑馬、獅子,還有大象排著隊。我努力想著,我好像從沒來過這個地方,但感覺又很熟悉。
現在天色好像挺晚了。至少應該是天剛擦黑的時候。透過百葉窗好像外面還有些光線。我聞到一股榻榻米的味道,乾草的香味。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看到表面,但細節卻深藏不露。我的大腦現在一片空白,就好像是空空的貝殼。過了一會,我聽見了巨浪的聲音,我想起了那些巨浪,也想起了是什麼讓我卷進了巨浪中。
我使勁想往旁邊看看,桌子上放這個沒有把手的藍色杯子。我伸手去夠,把它倒過來,看看裡面。水濺到了我的鼻子上。我舔了舔,涼氣一直透到我的脊梁骨。
在我周圍,房子里有聲響,是樓梯發出的嘎吱吱的聲音。我想要坐起來,但沒起來。我的胸口很疼,我覺得很可能是肋骨斷了,雖然我以前肋骨從來沒斷過,所以我也不能確定。那一刻突然一陣劇痛,疼得我幾乎不能呼吸了。我又把杯子倒過來,最後一滴水滴在了我的頭髮上。
我看見門開了。那個漁夫就站在門縫處。他看見我醒了,走了進來。他走到百葉窗前,把它們拉起來,屋子一下就亮了很多。他又走了出去,沒有關門。
他又進來了。就像看網球比賽一樣。我的頭一動都不動,看著他走來走去。
「現在幾點了?」這個問題好像挺重要。連說話都疼,我開始咳嗽起來,伴著劇痛。
「兩點鐘。」
「你是誰?你是村崎光嗎?」
他的手裡拿著個碗。他走過來,拿起杯子,端好。
「你應該把我送醫院去。」
「我們送你去過醫院。」
我又開始咳起來,但我努力忍住了。「我進過醫院?」
「你斷了兩根肋骨,有擦傷,還有其它的傷。有點腦震蕩。他們說等你醒過來以後,你就會出院的。這兒的醫院很小,而且很忙。他們說你必須休息,我不知道能把你帶到哪兒去。」
「我不記得這些了。」我說。好像他會說謊似的,不過也許他就在說謊。他在床旁邊坐下,翹著腿,看著我,我們互相看著。外面,天空泛著白,有種海的明亮,遠處傳來海鷗的叫聲。我閉上眼睛,想起了木偶戲「潘趣和朱蒂」。在南端,一條路消失在碼頭盡處。
「我睡了多長時間。」
「一百年。」
「我想知道。」我說,我抬頭再看時,他又離開了,忙碌著。也許是因為還有些尷尬,不過也很難說,在陌生人面前,他不太容易表達他的情緒。電扇呼呼地扇起風來。
「兩天。」他說,站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管我?」
他又回來了,拿起碗。「這是用蟹殼熬的湯,你得吃點東西了。」
「你可以不管我的,浪還會再打回來的。其實我哪兒也不打算去,你的手上也不會沾血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口湯。就是湯的味道,沒有其它的東西,根本算不上是吃的。我的胃咕嚕咕嚕響著。突然,我非常想吃東西了。我把湯喝光了,而且還聞見了那個人身上的汗味,胡椒還有海的鹹味。他還在看著我。「你差點就快死了。」
「不。」我的嘴裡還是湯的味道。「只是有點奇怪。」
「我沒弄死過什麼東西。」他說。好像在解釋某個原因。他把碗拿回去,起身要離開。他的眼睛紅紅的,布滿了血絲。在門口他停了一下。「你呢?」
「我不知道。」我說。合上雙眼,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他,又睡著了。
他每天給我做飯,米飯,肉湯,還有豆面醬湯。每吃完一頓飯,我都覺得體力恢復了些。軟軟的米線,蔬菜蒸雞蛋。飯做得很香,讓人很有胃口。還有鮮明蝦,用鹽腌過的鯉魚,烤乾貝。營養豐富,我都吃胖了。我看著他,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每天早上都是走廊的門聲將我喚醒,又在黎明時分重重的的關上。從卧室的窗戶,我能看到那個人,沿著沙丘形成的小路朝碼頭走去。他的船啟動了,掉了個頭,朝深海駛去。
他總是七點鐘準時回來,然後騎自行車把孩子們送到學校。湯姆皺著眉頭不願意上車,艾琳坐在後面的兒童椅上很像是一尊佛。在空空的沿海路上,遠遠的能看見他們,直到土佐。
沒有人到這來,郵遞員都是把信投到碼頭邊的信箱。有時候,低潮,會有一個老太太出現在遠處的海邊。她非常瘦小,彎著腰,總是一個人,用耙子耙一些蛤和竹蟶。我看著她在找著,海岸映著她的背影。
有三天的時間,我都沒力氣上下樓,只能盡量讓自己活動活動,在房間裡面走一走,讓那些大象看著我。這兒的一切都得小心,要慢慢來。那個人把我的東西拿來了,是我以前落下的包。我還沒來得及打開書包。他先給我留了幾本書看。只有三本是英語的,其他幾本日語的都高估了我的日語水平。我坐在打開的窗戶邊,開始讀詹姆斯一世欽定聖經英文譯本,是1892年的拜爾斯百科全書,裡面有關於地球是不是個平面的爭論,還有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