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特恩(上)
第一章斯特恩
勃艮第勇武過人的約翰公爵在蒙特羅大橋被謀殺前的幾年裡,曾託管了一件名為「三位一體」的寶石。這是一件粗金連接的三角形飾物,是大氅的肩飾,寬度就像是鎖骨前的盔甲。這件寶貝得名於它上面三顆一模一樣的巴拉紅寶石。
我一閉上眼就可以看到這寶貝。這三顆巴拉紅寶石不是真正的東方紅寶石,它們有著某種礦物尖晶石的顏色,某種在玫紅和血紅之間的顏色。所有的紅寶石,東方的也好,巴拉紅寶石也好,成分都是氧和鋁,而尖晶石還有單一鎂原子,這就降低了它的硬度且減弱了它的光澤。在把紅寶石譽為寶石之王的印度,寶石也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這種等級制度就像人類社會的等級制度一樣亘古不變。在紅寶石的等級制度中,巴拉紅寶石的排名是吠舍,也就是十二等級中的第三級。
大部分中世紀的寶石都源於亞洲,這其中,最著名的巴拉紅寶石產地在阿姆河支流施南河岸邊的巴達克杉。至於寶石是如何到勃艮第的,那就沒有記錄了。如果不停地去追溯寶石的歷史,和人有關的信息就會越來越少。追溯到一定時間,就只剩下那些寶石了。總之,沒有任何文字記錄能解釋究竟是什麼人把那些寶石帶到了勃艮第。
約翰公爵的「三位一體」寶石是切割過的碩大扁平形的寶石,大小和形狀就像多米諾骨牌。三顆紅寶石和三顆珍珠交替將一顆鑽石圍在中間,還有一顆珍珠垂在這個三角形下面,就像攤開的手掌那麼大。鑲嵌在上面的那顆鑽石完美無瑕,有5/8英寸見方。這寶貝是比利時的珠寶匠路易斯·德·伯剛切割的,而且以「三位一體」而聞名於世,成為伯剛寶石設計新樣式的典範。寶石的切割面是金字塔的樣子,和天然鑽石一樣。
我閉上眼睛,那寶貝就又出現在眼前了。整件珠寶的美在於這些寶石的完美質地,平衡的布局,還有它折射光線時的那一點點不對稱。它通身是金質的鉤鉤線線,在其粗曠的線條和完美的實用性上體現出非常現代的風格。與此同時,它又不乏古香古色的韻味。寶石的自然切面使它看起來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仍然在生長。它的構造堪稱完美,就像是個護身符,能從金字塔形、三角形和平面的結構中看到某種能產生奇迹的東西。
勇武的約翰是勃艮第第二任瓦盧瓦公爵。他皮膚鬆弛,長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在4個公爵中,他是唯一知道怎麼指揮軍隊打仗的人。24歲時,他在充滿血腥的尼柯普里斯戰場上被俘,薩爾坦·巴亞茲德要價20萬金幣和20隻白色獵隼作為贖金才把他放回去。這次經歷讓約翰明白了做事情要如何小心謹慎,也體驗了什麼叫做殘酷。
即使是在擺好姿勢的油畫里,約翰看起來也總是在思考和籌劃著什麼。他是個政治家,秘密暗殺團體的指揮者。他總是佩戴著貴重的珠寶首飾,表情肅穆莊嚴,即使當畫家已經離開,他要接著做別的事情的時候,也依然如此。
在約翰公爵的時代,歐洲的平民百姓中從來沒有人佩戴過鑽石。那個年代,珠寶是權力的國際貨幣,它與權力息息相關,而不僅僅是財富慾望的表現。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可能很美,但它可能是發動戰爭的手段,或者是挑起戰爭的根源。為了避免戰爭,它也可能被當做進獻的禮品。當時距離路易斯九世建造聖·夏貝爾來安放荊棘之冠也就三代之久,那是一件鑲嵌珠寶的遺物,存放在三角壁龕里污跡斑斑的玻璃匣中。
在讀瓦盧瓦公爵的財產清單時,我發現他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處。文字記錄上追求精確的激情,體現了對寶石和權力的熱愛。我在約翰叔叔編寫的目錄里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他精確無誤地仔細記錄了所有的瓦盧瓦寶石,就像是在記錄自己的武器或情人的名字。
第六件:14件有名字的紅寶石
第七件:15件十字勳章的碎片
第八件:一枚鴕鳥蛋
第九件:豪豬的刺
第十件:一顆象牙
約翰出生在一個大量聚斂珠寶的王朝。他的父親一生碌碌無為,但卻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勇敢的菲利普娶了梅爾家的瑪格麗特。據說她的習慣很不體面(喜歡吹口哨,還喜歡坐在草地上),但是她繼承了弗朗德和那裡的商務碼頭。勃艮第當時已經有了葡萄酒產業和製鹽業,十分富有,約翰的父親在工業上更使它錦上添花。他喜歡佩戴各種珠寶首飾,曾經穿著一件綉滿珠寶的天鵝絨外套會見英國的特使,藍寶石的葉莢,珍珠的玫瑰花蕾,還有22顆紅寶石修成的花瓣。
15世紀的第一個十年,約翰·瓦盧瓦公爵託管了「三位一體」。這時,他的勃艮第已經變成一個精良的商業國家。其國力每年都在增強,而鄰國法國則一年比一年衰弱,在法國皇太子的執政下日漸不穩,不斷地在戰場上失利。勃艮第卻日漸強盛,美酒和珠寶比比皆是,就像是個永恆之所。
國力衰弱就會招來侵略者,法國的鄰國都開始佔法國的便宜。英格蘭的亨利五世把海軍送到了海港城市加萊和布洛涅。在東邊,約翰也開始得寸進尺,能侵佔多少利益就侵佔多少利益。他在巴黎待了好幾年,加入了密謀暗殺行動,他的雇傭軍則從西邊和法國軍隊交戰。
他佔領了巴黎,卻從來沒有擁有過它;他打了勝仗,卻從來沒有贏得戰爭的勝利。他本可以取得勝利的,那樣的話,「三位一體」的下場就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可能永遠不會流落於世。然而1419年,法國皇太子查爾斯·瓦盧瓦滿十六歲時,仍然健健康康的,沒有把手裡的政權丟掉。他要接見表兄約翰,勇武的公爵接受了邀請。雙方要在中立的立場上進行談話,所以他們最終決定在蒙特羅大橋會面,雙方軍隊以河為界。
橋上建起了雙方的工事,皇太子的人將橋周圍的房子還有路口都清空了。普瓦捷的傑汗在法國人等待約翰到來時和他們在一起。在他的日記中,描述了未來的查爾斯七世和他的騎士特里爾大臣之間的一段對話。
我們從特里爾大臣的行為上看出,他想留住國王,想跟他最後多說幾句話。在我們看來,他好像在反駁國王。隨後,國王突然棄他而去,隨後又召喚了特里爾大臣兩三次,但是他不想過去了,就留在屋子裡面和我們待在一起,其他人的名字我忘記了。國王一離開,我們就看到特里爾大臣驀地躺到床上。我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這樣回答:『瓦朗斯先生,我向上帝發誓我現在真的希望自己是在耶路撒冷,沒什麼錢,也沒有在這兒見過這位國王。因為我很擔心他被惡意的覲見所迷惑,今天要做出些對他自己和他的國家都極具破壞性的事情。
會面是有規則的。查爾斯制定規則,約翰遵守這些規則。只有卸了武裝的人才能進入會場,然後門在外面緊鎖。房間里灰暗陰涼,充滿了油脂的味道,還有水聲和麻鷸的叫聲。
約翰此時已步入中年,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得多,查爾斯卻是個初出茅廬的男孩。42年以後,他因為害怕有人在食物里下毒而活活把自己餓死。但是現在,這兩位瓦盧瓦的統治者,除了等級不同,沒什麼不一樣。公爵走到柵欄門前,打開它,走進來跪下給這個孩子行禮。
查爾斯拉起約翰的手。有記載說他用眼神給了個信號,也有的說沒有。他要把他的表兄扶起來,但是這個動作卻沒有完成。皇太子的一個手下,唐蓋·德·沙斯戴爾,開始了行動。他一步步走近跪下的人。他從長袍下拿出一把手柄很短的斧子,舉了起來。
他向約翰的頭猛力砍去,把骨頭砍開了縫,尖叫聲立刻傳到外面。勃艮第的軍隊在河邊列隊,但當他們想接近公爵時,卻發現廢棄的房屋中埋伏了弓箭手。騎士們被迫退回來,把公爵留在國王那裡。
在會場里,只有約翰自己是有武裝的。他試圖拔出自己的劍,但他身受重傷,已經奄奄一息,動作也很笨拙,而且已經太晚了。應和著法國人「殺了他,殺了他」的高聲吶喊,羅伯特·德·拉黑揪住約翰的袖子,把他拉了回來(那是一件黑色天鵝絨的禮服,綉著鮮花的葉莢和珍珠的玫瑰花蕾),唐蓋·德·沙斯戴爾又一次朝著他的頭揮動了斧子。
砍了整整四斧子,才把勇武的約翰公爵置於死地。他的屍體被法國人丟棄,後來被運到第戎,在那裡他的身體、他的心才可以在教堂里下葬。
此時,「三位一體」一直都跟屍體在一起。它和大氅一起被從死者的身上解下來,然後和十字架的碎片、象牙一起安放在勃艮第的靈堂裡面。這件珠寶比它的第一任擁有者要長命,它仍然完美,還沒有新的歸屬。
「人們說上帝造人用的是血塊。」
他的聲音優雅,手指光滑而柔和,眼神像典當商人一樣精明。現在他看到了我帶來的寶石,眼睛就死死地盯住它而不是我本身。我鬆了口氣,但還是很緊張。他的名字叫伊斯梅,是個珠寶商人。
「血塊?我能知道您是從哪裡買到這些的嗎?斯特恩小姐。」
「不能。」
「我不這麼認為,你知道嗎?你和我挺像的。」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說:「是啊,看起來你以前也做過這事。喝茶嗎?我可以端下來。」
「現在不喝。」
我想他是個能說的人。當然我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需要說那麼多。他一邊工作一邊講話。這是在他的地盤上,所以他很愜意,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我卻不是。他可把我們的關係想錯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點,除了珠寶。
在桌子上擺著一張紙,上面有三顆未經加工的紅色寶石,小得像石榴籽一般。這個珠寶商一邊講話,一邊把它們一枚一枚拿起來,放在他的單片眼鏡下。
「血塊,是啊,他們是這麼說的。我不信宗教,我不在乎上帝是基督徒,穆斯林或者猶太人。而且,他沒和寶石打交道也是個遺憾。我們本可以都那麼……完美。」
我等待著。外面的宣禮員已經開始報告祈禱的時間,閃爍不定的聲音像伊斯坦布爾西邊悶熱的濃霧。屋頂上有個吊扇,三面都有磨砂玻璃門。沒有門的牆邊有個破舊的臉盆,臉盆上面一人高的地方掛著個日曆,上面是英語和土耳其語的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的廣告。八月份這一頁是一個皮膚晒成了古銅色、懶洋洋地裹著漁網和鑽石的金髮女郎。
伊斯梅把最大的一顆紅寶石放下,敲了敲牙齒,說:「這一顆有瑕疵,你花了多少錢啊?」
「能買下它的錢。」
「那麼,你怎麼找到我的?」他抱怨道。
「從庫薩烏那裡知道你的。」
「庫薩烏!」他嘲弄地說,「他們花太多時間說大話了。」
我瞧著他的鞋子、他的手錶、他穿的衣服和他的手、他的臉,不怎麼聽他講話。語言會有很大的欺騙性,而不講話的東西就不能撒謊。
從桌子中間的空隙中,我看到了他的腿,分開支撐著他肥胖的身體。他的皮鞋是進口皮料的,透出名貴的亮光。兩條褲線筆直。他戴著一隻名貴的百達翡麗手錶,不怎麼招搖。這表比較適合晚上戴,在白天的陽光下,那純金會顯得有些刺眼。
看起來他很成功,雖然他並沒有炫耀這一點。他精通他做的這一行,而他做的這一行和舊珠寶緊密聯繫。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來找他的緣故。我已經到伊斯坦布爾五天了,有兩天去了在海斯菲林大道上的庫薩烏典當行,在那裡看看買主,和來自大商店的人們聊聊天。他們不忙的時候會給我講講伊斯坦布爾的珠寶商。
他們告訴我伊斯梅的事情。他們說他做得不錯,世界各地的買賣都做,比如俄羅斯的聖骨盒生意,還有印度蒙兀爾項鏈的生意。至於這些珠寶是怎麼來的,怎麼過境的,都不關他的事。如果他是個合法商人,我可能會早點兒找到他,因為他一定會是家喻戶曉的,是整條街的名人。但他不是。
閃電劃過頭頂,雷聲漸漸褪去后,伊斯梅從桌子裡面拿出來一個電子天平。他一顆一顆地稱那三顆寶石,每一顆都稱了三遍。
「當然,紅寶石的買賣—這市場—我能說什麼呢?市場已經不怎麼認可紅寶石了。上個月我有一顆紅寶石,曾經是一位緬甸將軍的妻子的,上帝啊,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的東西。四克拉重,一點瑕疵都沒有。紅得像鴿子血。這樣的一塊寶石,抱歉,我要這麼說,我可以和他做愛的,怎麼能賣掉呢?當然不能賣。他在我的收藏里讓別的東西都黯然失色了。現在我把它戴脖子上了,重量可不只四克拉了,它有四千零四克拉重。」
他眯縫著眼看著天平的電子顯示,我知道他想買這幾顆紅寶石。那個商店老闆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儘管切割會讓它們失去了一半重量,但這三顆寶石還是每一顆都接近兩克拉:對於紅寶石來說,這個分量正好。它們的最完美之處在於沒有瑕疵,顏色也不錯。我是在斯里蘭卡一個很像伊斯梅的人手裡買到他們的,那交易也是在這樣一間房間里進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來這種地方很多次了,但伊斯梅這裡還是第一次。
我跟隨著一件貴重珠寶的足跡來到這裡,它至少來過伊斯坦布爾一次。這件珠寶上的一枚寶石曾經在三個世紀前在這裡被售出過,那枚肩飾已經有這麼長的歷史了。珍貴的珠寶都會回到自己以前去過的地方。它們曾經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曾經得到過它們的人那裡——都可能重現它們的身影。我坐在這不屬於我的地方,聽著吊扇慢悠悠的沙沙聲。
伊斯梅關掉了天平,「這些小東西們真美,不是嗎?我會給你最好的價錢。」
「我不要錢。」
他用他那雙專門給寶石估價的眼睛看著我,拿起那顆最小的寶石又認真地看起來。雖然沒有切割過,但它在燈光下還是閃著光。紅寶石的母岩仍然依附在這枚純美的寶石上。有那麼一會兒,伊斯梅什麼都沒說,只是微笑地看著寶石,好像用牙齒銜著一顆釘子。「你不要錢,那我們在這幹什麼呢?」
「我在找一樣東西。很久以前,這件東西曾經到過伊斯坦布爾。我聽說你涉足古玩領域。」
沙,沙,屋頂的吊扇在不停的發出響聲。
「或許吧。我涉足很多領域。但是,你別告訴我你想要塔瓦涅的藍寶石。」他的牙齒小而白,「我上周就把它賣給了東京的一家保險公司。」
我沉默著,他的笑容漸漸隱去。他把寶石放下,又拿起來。他不講話的時候,會比較緊張。
「那就是說是古玩,你是想找到那東西還是想知道有關它的信息呢?」
「都可以。」
「你用紅寶石作交換?」
「你願意的話。」
「你有確定特別想要的東西?」
「我在找「三位一體」。」
他把我的紅寶石放下,透過他的單片眼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三位一體」?我明白了。你為什麼想要「三位一體」呢?」
「你為什麼不想要呢?」
「哈哈!」他勉強一笑,那隻眼睛閃了一下光。「我當然想要。斯特恩小姐,你已經有點了解我了。但我是正確的。」他向前探了一下身。「我們都一樣,我們了解對方。沒錯,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我本能地停下來,把頭轉開,好像他離得太近了。他大笑起來。
「「三位一體」,嗯,誰不想要它呢?你找了它多久了?」
「你都知道些什麼?」
「碰巧挺多的,而且很具體,非常具體。這可不便宜,你可以付多少呢,斯特恩小姐?或者,也許你是要幫別人買它。日本人,還是美國人?你可以告訴我。」
「美國人。」我撒了個謊,我想這應該是他希望聽到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
「美國人,好吧。當然,他們有的是錢。」
我點了點頭。伊斯梅起身,沒說一句話,又一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然後他走進了左邊的一扇門。我看著他的影子慢慢游移出磨砂玻璃門。我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遠處的說話聲。當他再次打開那扇門時,左手拿著個盒子,右手領進來一個比他年輕的人,一個年輕的伊斯梅,大約年輕三十歲。可能是他的侄子,要不就是他兒子。那人腰上別著槍,對我點點頭,讓我走進去,然後就站到門口去了。伊斯梅坐下了。
「這就是為了謹慎起見,你能理解吧。」
「他有執照嗎?」
「持槍的執照?當然了。我從來不碰那些槍的。」伊斯梅把他的盒子放下。「把他看做是你的保鏢吧,這樣感覺會舒服些。」他雙手打開盒子,把盒子推給了我。
裡面是一枚切割過的寶石,半英寸寬,在黑色的天鵝絨布上清澈耀眼。它的形狀就像是半顆未加工過的鑽石,或者一顆還在生長的水晶被從中間劈開成了兩個完全一樣的金字塔。但是切面又不完全是自然的生長樣子。鑽石的表面太光滑了,太搶光了。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這個你可能感興趣。這顆寶石在我這有快二十年了。這種切割是很古老的,十五世紀的。它被稱為「三位一體」之心。」
我把它拿起來放在手裡。對於這麼大的鑽石來說,它有點沉。像顆子彈,雖然這只是個幻覺,鑽石的重量是比金屬輕的。桌子的另一頭,珠寶商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閉上眼睛體驗它的手感。這東西太溫暖了,以至於不像是顆鑽石。我現在可以感覺到,它的導熱性不對。鑽石吸收周圍的熱量,但是不會反射出來。這是鑽石的特徵,別的寶石就沒有這種顯著而強烈的冰冷特性。我認為這是一種完整性的體現。
我把寶石攥在手裡,然後鬆開手掌,放下。「這不是我要找的那顆。」我說。我小心地把這寶石放回盒子里。
伊斯梅的眼裡迸發出邪惡之光。那年輕人在我們身後等著。我看到這個珠寶商的手指頭在痙攣。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又變得清澈了,那兇惡的慾望消失了。他活動起來,好像剛睡醒一樣。他聳聳肩,「很遺憾,不過你看到是怎麼回事了。斯特恩小姐,我做的是真正的珠寶生意,不是那些幾個世紀都沒人知道的東西。我辦事實在。你想要一顆心?我可以給你找個有心的男人,你可以整晚上開開心心。忘了你的「三位一體」,不行嗎?嗯,但是你有急事?瑞米,讓她走吧。回頭再說吧,回頭再說。」
他們倆微笑著等我收起我的寶石。我頭也不回地走下了三段樓梯,走到一半,我的心就開始絕望了,我努力把這種情緒趕走。
門廊里的陰涼讓我感到很舒服。我深吸了口氣,聞到了那間黑暗的辦公室和裡面那兩個人的味道。我調整了一下心情,準備好之後才走出門廊,走進伊斯坦布爾中午的燥熱與嘈雜中。
廣博之愛,權力之愛。
我透過「三位一體」看歷史。這可能就是典當商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所有的東西都有價值,也都有價格。1419年,勇武的約翰公爵被法國皇太子謀殺的時候,法國人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同樣,勃艮第也沒有失去什麼。法國王朝多持續了些時間,公爵的封地沒有了公爵,公爵比原來更容易被取而代之了。爵位比珠寶可要便宜得多。
當然,不管從價值還是價格上看,這兩者完全不同,死亡總是不可比擬的。我懷疑約翰公爵夫人會不會用「三位一體」把公爵的命換回來。換成五百七十九年以後的我肯定不會,不過我想,至少在那個死亡毫無意義的年代里,約翰公爵的死還是很有意義的。在英國,藥劑師給心臟病人開的藥方是紅寶石粉。在第戎,鹽商佩戴祖母綠來保護自己免受瘟疫之苦。他們把像拳頭一樣的香袋捂在嘴上。
約翰公爵的死是普通而又不尋常的。現在,我試圖排除感情因素,只從價值角度去看待他的死。公爵總是要更替的,但珠寶卻不可能。約翰公爵被斧頭砍死後,勃艮第並非就沒有了繼承人。公爵的封地由他的兒子菲利普繼承了,他很快就被稱為「好人」。
菲利普從他父親身上吸取了教訓。他要是想擴張自己的領土,絕對會把這種想法深埋心底。和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兒子相比,他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這些年來,第三任瓦盧瓦公爵將勃艮第建成了最為強大的公爵封地,菲利普則把自己的領地變成了一個等待崛起的王國。當英格蘭和法蘭西為了戰爭而耗費大量錢財的時候,菲利普在第戎等待時機的到來。他計算著自己積蓄的能量,紅寶石、鑽石、葡萄酒,還有鹽,以及鑲在金子底座上面的象牙。
早在他父親被謀殺的那一年,這個年輕的繼承人就已經拿到了父親財產的清單。這份文件有一百多頁,牛皮紙頁仍然是漂亮的奶白色。在法國博納昏暗的檔案室里,我抄寫了下面的內容:
一枚華貴美麗的鎖扣,中間是一枚巨大而完美的鑽石,非常顯眼,周圍是三顆很大的方形巴拉紅寶石,被稱為「三位一體」。這是一件透雕細工的飾品,在每顆紅寶石之間都有一顆極品珍珠,在整個鎖扣的下方還有一個巨大的梨形珍珠。
十年之後,這件肩飾被描述成「我主的胸針」,和法國最大的巴拉紅寶石齊名。「三位一體」一直屬於菲利普,直到1467年去世,才由他唯一的兒子、有勇無謀的查爾斯公爵繼承,他也是勃艮第的最後一任瓦盧瓦公爵。
查爾斯喜歡發號施令,厭惡女人。他膚白如紙,卻把自己裝扮成征服了巴達克杉的亞歷山大大帝。和亞歷山大大帝一樣,他戰死沙場后,也沒有留下什麼繼承人。
查爾斯曾說:「這世界上只有三個真正的統治者,一個是上帝,在天堂里;一個是撒旦,在地獄里;另一個在人間,也就是他自己。」
他的寶石匠,傑勒德·洛耶,是個偉大的藝術家。查爾斯手捧水晶聖骨盒的金質小雕像就是他的傑作。洛耶曾經幾次重新鑲嵌「三位一體」,但它總是保持著基本的樣式不變。據一張票據記載,有人曾經花14英磅讓洛耶用三隻名貴的槍支製作成三角形的裝飾品,並用三顆巨大的巴拉紅寶石替換了槍上面的打火石。這三顆寶石散發著耀眼的金色光芒,像燃燒的太陽一般。
菲利普死後八年,勃艮第和歐洲的其他任何王國相比,已經更富有更強大。在北邊,它包圍著比利時、盧森堡和荷蘭的一半領土,還有瑞士和法國的大部分地區。它是個從北海延伸到地中海的中世紀帝國。查爾斯穿戴像個帝王。他騎一匹披著戰甲的黑色戰馬,戰馬身披金色和紫羅蘭色的毯子。他自己穿著閃閃發光的盔甲和戰袍,「三位一體」扣在戰袍的胸前。
他鑲滿珠寶的帽子是出了名的。帕尼嘎若拉在1475年4月在查爾斯去教堂的路上見到了他,他戴的帽子「是一頂黑色天鵝絨帽子插著一支金色的羽毛,羽毛上鑲著最大的巴拉紅寶石、鑽石和大珍珠,還有一些寶石是掛在上面的,羽毛上的珍珠和寶石鑲嵌得非常緊密,以至於有些地方根本看不到金色的羽毛,儘管它的分叉就和手指一樣長」。
查爾斯對政治權利和物質財富非常著迷,珠寶則是這兩者的精髓所在。無論去哪裡,去教堂、參加盛宴,或者戰鬥在沙場,他都戴著這些珠寶,好像它們是他的護身符。他的財產包括十二個金盆、亞歷山大大帝戰利品中的掛毯、獨角獸角質劍柄的寶劍、六個銀質的鳥籠里的塞普勒斯芳香泥製作的小鳥、一條綉著一千朵鮮花的幔帳。
最重要的是他還擁有寶石。在勃艮第衰敗之前,世界上最好的三顆寶石都在那。三連體中間那顆完美無瑕的鑽石叫做三連體之心。還有一顆酒黃色的137.5克拉重的寶石,歷史上被稱為托斯卡尼或佛洛倫薩,另外一顆是160克拉重的寶石,它名氣的一半來自於桑西,因為在勃艮第衰落以後的幾個世紀,人們在德·桑西最忠實的僕人的胃裡找到了這顆閃閃發光的寶石。
勃艮第的衰落是從1476年開始的。沒有任何預告,也沒有任何陰謀或者前兆,權力的天平不再眷顧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