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1)
第三章疼痛的代價
司機手上戴了一塊廉價的石英錶,錶帶的金屬框架老是纏住他手腕上的汗毛。每次一纏上他就抖一抖手,然後計程車就會突然向排水溝那邊轉一下。在排水溝那邊有些孩子正在找可以玩的東西,石頭、土塊或者變質的水果。
儀錶盤上面掛著一隻玻璃眼,在它上面是後視鏡。在後視鏡里我可以看到司機的眼睛。我認為他看起來很溫和,但我知道外表是帶有欺騙性的。他的顴骨很長,眼睫毛也很長,又黑又美,就像奶牛的眼睫毛。
從機場出來的路上我們沒有談話。收音機開得很響,司機在地方電台之間不停地換著台,土耳其流行音樂,美國空軍廣播。司機漫不經心地跟著電台小聲地哼著歌,我們不講話。坐夜班飛機讓我感到很疲倦,我在自己身上嗅到了這種疲勞,而且我已經和太多的出租司機打過交道了。
音樂從土耳其語變成了英語,從東方音樂變成了西方音樂。司機遞給我一隻煙,我接了過來。煙給我提了神兒。我靠近車窗看著外面的亞洲,車內的封閉空間里正在播放欽斯樂隊的歌。
幸運的我出生在一片我熱愛的土地上。雖然很窮,但我很自由。
我在找那個喜愛珍珠的女人。從司機的表上看,現在還不到六點。貼在我臉頰上的玻璃窗現在已經很溫暖了。我在兩座搖搖欲墜的建築中間看到一輛騾車,聽到黎明的宣禮已經開始了。在這個聲音以外,還有一架土耳其戰鬥機的轟鳴聲穿過大街。我伸長了脖子去看。
等我長大了,就會去參加戰鬥。我要為這片日不落的土地獻身。
我們開到了一個路口,這裡擠滿了卡車和排隊等客的計程車。在寬大的人行道上有一個乾涸的噴泉,上面有一個阿塔圖克的塑像,他的周圍還圍著一群穿西式服裝的孩子的石頭雕像。在雕像的後面隱約出現的是迪亞巴克爾帶扶壁的牆。
我沒有想到這些牆會這麼高大。這些古老的工事厚得像座房子,像倫敦帶著弓箭口的大露台。在這座工業城市裡,它們黑得像是滿身污垢一般。
從東方到西方,從富有到貧窮,維多利亞從不在乎。
司機關掉了收音機,把車停下了。我伸進口袋去掏錢。格羅特的信封還在口袋裡,還有我剩下的那顆斯里蘭卡紅寶石。我捏了捏它,感覺了一下它的堅硬。這是我最後的小小希望,是我達到目的的方法。來到這隻花了我一顆寶石,另外一顆已經換成了珍珠。我已經離「三位一體」更近了一步。如果不這麼想,我就會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了。
出租司機沒有零錢,我把零頭都給了他,那對我來說沒什麼。他也從那輛黃色計程車里下來,害羞地,有點為難地微笑著。
「女士,請拿上這個。」
那是一張簡單的城市地圖,可以辨認出城牆和機場。出租汽車站的地方有一個大箭頭,上面寫著「您在這」,好像一個外國人不會在其他的地方。我拿出那個帶有郵戳的信封,司機點了點頭。他把地圖拿過去,在城牆裡面的街區指了指。那裡是迪亞巴克爾的老中心。
我對他表示了感謝,然後我們握了握手。那個錶帶又夾住了他手腕上的汗毛,他把手縮了回去。他的車子又穿梭在那些高樓之間,往西邊的機場方向去了。
我坐在阿塔圖克塑像的下面看著地圖。在我的頭上,那些石像孩子舉著石頭雕成的花。城牆裡面的地方不大,我用兩天就可以轉完。但是,地圖上只有兩條主路,在兩條路以外的後街,擁擠的居住區只有些草略的勾勾劃劃。如果格羅特住在那裡,要找到她可就不是件容易事兒了。
陽光越來越強地照在這張地圖上,透過陽光,我看到了它背面有些文字。我把地圖翻過來,看見反面印的是迪亞巴克爾旅遊局的歡迎詞:歡迎來到迪亞巴克爾享受別樣風情。迪亞巴克爾以出產最大的西瓜而出名,但它還是這個地區的文化和商業中心。來迪亞巴克爾發現它的魅力吧!
我環顧一下四周。在我前面有個男人在賣架子,那些豐收的果實已經皺縮著失去了水分,穿黑衣服的女人們在那裡挑揀著那些紫色的小東西。城牆下面有很多小販在烤著各種動物的內臟。我看不到旅遊者,也沒有外國人。我在想,這個旅遊局會不會願意幫我在老城裡找一個德國女人呢?他們肯定有空。
太陽慢慢爬升,照在我的胸前。這裡比伊斯坦布爾熱,我身上已經滿是旅途的風塵。每次我換地方時,就能聞到自己身上悶熱的汗味兒。要是能躲開一會兒這麼熱的天氣一定不錯。時間不用太長,休息幾個小時就可以。找那件寶貝的事兒可以等到我把自己洗乾淨了再說。
我走上街開始找能洗澡住宿的地方,這花了點時間。我在計程車站後面走了三個街區,終於找到了旅遊區和兩個賓館,大一點的叫迪耶赫旅館,小一點的叫一級方程式賓館,賓館的館字沒有偏旁。一輛手推車滿載著硬橡膠鞋在路中間翻了車,我小心地穿過那些鞋子,走進了那家小一點的賓館。
在賓館的大堂裡面,有個女人在用吸塵器來回地吸著地毯,身子傾斜著。那地毯太舊了,怎麼吸也吸不幹凈。她不情願地關掉了吸塵器,接過我的錢,給我一把掛了個跳棋鑰匙環的鑰匙。她告訴我早飯要另付錢,還有就是不能帶別人來住。她的英語比我的土耳其語要好。然後她在我身後關上了門。
床頭上掛著一個形狀和大小都很像洗衣機的空調,我一把它打開,吸進空調的空氣就不停地翻滾,還發出格格的響聲。我放下包走進洗手間,把燈打開。這裡吸引住了我。在洗臉盆上面的鏡子里我看到自己呆板僵化的臉,看起來好像很奇怪自己怎麼會在這兒。我臉上的皮膚被晒成了古銅色,衣服上還隱隱的有飛機上的味道,一種空氣清新劑和嘔吐物混合在一起的餘味。我脫掉襯衣和斜紋棉布褲,把它們扔在卧室的地板上。
然後我又站在鏡子前面看赤裸的自己。過於頻繁的行程讓我疲憊不堪,讓我看起來讓人挺噁心。聞起來噁心,摸起來也是。這種時候我是不想給自己作任何評價的。我打開噴頭,走進透明乾淨的水裡。
淋浴的熱水非常好。我閉上眼睛,沖刷掉那些塵污,什麼都不想。不想「三位一體」,不想自己,也不想那個喜愛珍珠的女人。我的大腦被清空了。洗完澡我走到卧室,關上窗子,然後躺在被香煙燒出洞的床單上。我身上的水慢慢蒸發了,然後我睡著了。
一股早飯的香味把我叫醒了,才剛過八點。有人在烤香腸。我已經餓得直流口水了。我穿上讓人看起來很年輕的牛仔褲,套上銳步的毛巾T恤衫和涼鞋,這些都是要走長路時穿的衣服。包里餘下的部分都是打理好的,從來不會打開。我檢查了一下我的筆記本,我最後一顆紅寶石,還有那顆海螺珍珠。然後我就下樓了。
那個女人還在那裡吸地毯,在樓梯和入口之間來回不停。這像是一種緩慢的、孤單的舞蹈,生活的單一方程,一級方程。我走上前去,微笑著把鑰匙交給她。
「你今天晚上回來嗎?」
「可能回來。」
她低頭看了看跳棋的鑰匙環。「那個房間很好。」
「非常好,謝謝你。實際上,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德國老太太,德意志人——也許你知道她,范·格羅特。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她仔細地打量著我,從上到下,然後就轉回身去了。在她腳下,舊地毯被磨得好像古老的錢幣或者皮革一樣堅硬。我不再去理會她。外面涼快些了,這讓我很高興。在城牆上飄著雲彩,箭尾形的捲雲過濾著陽光。我向著它們的方向走去,走進古老的迪亞巴克爾。
這裡有很多人,面無笑容地在這個艱難的地方忙著維持生計。我還沒有特別的方向要去,也沒有採取任何一種方法去找格羅特。我想先看看她選擇居住的城市,感覺自己在走近她。
我看著人群,他們的衣服、手,還有臉。頭上有藍色刺青的老太太,還有迪亞巴克爾銀行門口打行動電話的人,他的香水和他的瑪尼妮夾克衫很相配。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聽他們的聲音和語言。街上的孩子格格地傻笑著,幾乎歇斯底里地問我「你從哪兒來?」、「你叫什麼名字?」女人們親吻搖動自己的手指,為了避開我邪惡的藍眼睛。油腔滑調、無聊的年輕人站在街角對我吹著口哨:「嗨,他媽的,美女,今兒可比明天便宜。去哪啊,美女?」
我不理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很危險,雖然他們中有些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我對他們不感興趣。我知道我要去哪兒,知道我為什麼要去那兒,但大部分人都對這些不是很清楚。
沒有人住在主路上。這兩條大街穿越了整個地區,在老城的中心交叉。街邊上是銀行,還有六十年代的拱廊市場,拱廊的水泥和大理石已經污跡斑斑了。在店鋪的上面是落滿塵土的各種職業的標語牌:醫生、律師、教師。
貧民區有好多食品攤位,我買了一紙筒煮熟的鷹嘴豆。一個穿條紋短褲的女孩拉住我的袖子說了些土耳其語或者是庫爾德語,說得太快了,我沒聽出來是什麼。我遞給她那筒鷹嘴豆,她馬上飛快地吃起來。
越到城市中心就越有生活的氣息。我到了交叉路口的時候,這骯髒的街道上出現了賣彩色塑料桶、塊狀奶油還有蜂蜜的市場。這裡一箱箱葡萄,一袋袋鹽膚木。一個魚販子站在一盤底格里斯鯉魚前等著生意開張,一個鐵匠正在吹管燈的光下修理一把扁斧的斧柄。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走完主路來到後街了。
先發生變化的是聲音,然後是光線。一架噴氣式飛機在頭頂上飛過,它的隆隆聲在遠處回蕩著,在遠處的屋頂上漸漸消失了。我從一輛裝著勃艮第扶手椅的車子上面看過去,發現我不知道太陽在什麼方向。我的方向感沒有了。就一秒鐘的時間,我就連自己站的地方叫什麼都不知道了。這不是後街,而是個沒有建築物的地方。
做買賣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往往。出於需要,這裡的人都靠得比較近。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胳膊,從胳膊肘到腋窩,但我一回身,卻什麼人也沒有。人群的喧鬧聲此起彼伏,一會兒是高潮,一會兒又是低谷。我調整了一下,準備好以後又開始向前走。
這是個不同的迪亞巴克爾。老城區有種永久不變的感覺,是主路和蓋著高樓的街區所沒有的。這裡給人一種沿著時間倒回的感受。我想這兒是不是還有轉化速度的不同,比如向東十英里是倒回一年。但這比那種變化要真實得多。我不是在上一個世紀的這裡,只是在一個不同的迪亞巴克爾。
我在一個賣肉的市場前面停下,從一個屠夫的妻子那裡買了帶骨頭的羊肉串。那兒有些矮腳凳,我就把包夾在兩腳之間坐下來吃羊肉串。在我旁邊,陽光從掛著的半隻山羊側面照過來,羊肉上映出點點光斑。賣羊肉串的女人給我拿來一杯金屬碗盛著的加了冰的酸奶。吃完了東西,我擦乾淨嘴上的鹽和油,起身繼續走。
現在我已經走出了主路,街上的孩子們更大膽地跟著我了。他們中有一個拿著一個塑料喇叭,努力地吹著不成調子的調子。每次我朝他笑笑,他就向旁邊跳開,但過一會兒就又過來了。我不在乎他們跟著我。這裡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放肆,但孩子們讓他們無法靠近。
我感覺著這條路。如果格羅特住在迪亞巴克爾的什麼地方的話,那一定是在這裡了,在老城裡。房子的牆常常直接通到平坦的廣場里,衣服就曬在洗乾淨的水泥上,排成一行。我兩次經過一棟鎖了的大房子,穿過柵欄可以聽到鴿子叫,還有水聲。那裡有院子、黑白條紋的石柱和朝內開的窗子。財富總是內斂的。
我從容地瀏覽著迪亞巴克爾,因為格羅特也曾經這麼做過。寶石是所有具體事物的體現——書籍、手錶、城市、人們的臉——每個人都曾經垂涎過的。那些愛寶石的人總是比較貪婪的。這是我知道的關於她的唯一的東西。
對寶石的愛不是純粹的,我從來都沒那麼想過。不管其他寶石意味著什麼——綁縛在上面的記憶還是希望——這種慾望總會沾染點別的什麼東西。這是這些珍貴的東西有著無法改變的力量。我在黑城牆的老城裡穿梭,想著「三位一體」,想著它的鉤子和別針。無論在哪裡我都這樣想著它。
小路通向一個黃金市場。在這個擁擠的市場里,所有的店鋪都賣同樣的魔手鐲和掛著大項墜的女士項鏈。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在這兒買東西,但在拱廊的盡頭有個珠寶作坊,櫥窗里擺滿了沒有鑲嵌的寶石。在裡面,兩個留著細長白鬍子的男人給我看一枚羅馬圖章。那是個很好的封印,是用瑪瑙做的,蠟不會粘在上面,但是上面的雕刻不會比這家店老。
我把圖章還給他們,然後買了個古老的波斯護身符,一顆刻著古阿拉伯字母的蒼白的綠松石。它應該是十世紀或是十一世紀的,也許十二世紀,不會再近了。珠寶商人要五塊錢,我給了他們十五塊。它值得要比這多好多倍。他們做生意比較誠實,我也是。
走出市場,我瞥了一眼太陽,已經過了中午。我朝和人群相反的方向往東走去,人群就突然散開了。我開始迷路,在路口拐錯了方向,有的通向死胡同,那裡有滿是裂縫的牆,還有白嘴鴉。一個男人坐在一把壞了的沙發里,手放在他生疥癬的陰莖上。有好多小貓在一個垃圾堆上,還有一股熱騰騰的肉味兒。街上的孩子們拉著我的褲子,想把我從這兒拉開。我甩掉他們繼續走了五分鐘到十分鐘的樣子。小巷裡荒無人煙,塑料喇叭的聲音漸漸遠得聽不見了。
我拐過最後一個街角的時候,看見烏黑的城牆就在我的面前,破敗的防禦工事在陡峭的懸崖下倒塌了。我走到邊緣,腳下的土地就開始陷落,幸好我伸手抓住一塊石頭才沒讓自己摔下去。
半英里以外,底格里斯河正在慢慢地流淌著。在烈日下它的流速很慢,河邊的景色單調無聊。遠處流經盆地的河流向上蜿蜒著流進了山裡的谷地。我已經自西向東穿過了老城,然後回頭看著我走過的路。
這裡很安靜。不遠的什麼地方掛著鳥籠,能聽到鳥雀帶著鼻音的靡靡叫聲。在近些的地方可以聽到一個女人一邊工作一邊有節奏地哼唱著。在狹窄的街道里,我可以聽到一輛生鏽的自行車嘎吱嘎吱地轉動著,一下接著一下。
這聲音在城牆上回蕩著,越來越近。我看到一個老人從小巷裡跛著腳走出來,走在我的左邊。他穿著藍色的羊毛開衫,戴一頂紅色的籃球帽。他沒有騎自行車,那個聲音來自他裝了假肢的右腿。
老人走到這片空地的中間停下了,向後傾了一下身體。那個女人不再唱歌了,鳥籠里的鳥兒也安靜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這個老人來填補。他轉頭看著我,臉上神情嚴肅,毫無笑容。然後他彎下身哼了一聲,用手拖著他的假肢轉了九十度,往西走了。他留下了一絲淡淡的酒精味道,這味道一直飄在空氣中。直到他走出我的視線,鳥兒們才又叫了起來。
我看著他走遠。他不是來做啤酒廣告的,但他讓我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新鮮的涼啤酒。我想起來的第二件事是如果找到一個一直在國外工作,而且和我講同一種語言的人可能會有所幫助。酒吧也許是能找到他們的地方,我在穆斯林的迪亞巴克爾還沒看到酒吧呢。
酒精的味道還在空氣里,這是一種看不見的人的呼吸的軌跡。我跟著這軌跡,跟著一個老人走進小巷子。這可不是我擅長做的事情,也不是值得驕傲的本事,但我曾經做過比這更困難的事。我距離他有一個街角的距離,然後我們回到主路上,一直聽著他生鏽的那條假腿發出的聲音。有幾次我都以為他要拐到別的路上,但最後他向右轉進一家餐廳。我等了幾分鐘才走到店門口。門口掛著一塊百事可樂的牌子,餐廳的名字是斯南羅卡塔蘇。窗子裡面掛著另一個牌子,上面用小字寫著:
歡迎來到市中心最好的餐廳
在下面,用粗大的字體寫著:
供應啤酒
我打開門。裡面很亮,陽光正從寬寬的樓梯上照下來。裡面有一個福米卡塑料貼面的吧台,有四張桌子,在刨花板搭的檯子上還有個麥克風。兩個侍者在幾排椅子上睡著了,後面有一群穿著藍工裝褲的人在玩十五子遊戲。那個一隻腿的老人就站在他們旁邊,喘著粗氣自言自語。我進來的時候他沒有抬頭,其他人也都沒有。
我坐在一張空桌子前等侍者過來。一個系著白圍裙的大塊頭從後面走出來,看了看我又看看別處。我看著他,他好像在逃避我的存在似的。在這兒除了看人睡覺或是玩十五子遊戲沒什麼別的可幹了。最後他溜達過來,點了一下頭等我開口。
我微笑著說:「你好,有啤酒嗎?」
「沒有啤酒。」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我身體里那個脆弱的自我在猜想是不是身上有汗味兒了。我沒有低頭去聞,而是朝門口櫥窗里的牌子點點頭。
「那寫著『供應啤酒』,怎麼沒有呢?」
他綳著臉看著我。他的嘴唇突起,眉毛很濃,右臉頰上有一顆美人痣。戴上假髮他就是出色的丑妹妹。
我提高了一點兒聲音。「請給我一杯啤酒。」
「沒有啤酒——」他話音剛落,另一個睡覺的侍者就開始搭話了。他沒有坐起來,也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很溫和但不沉悶。這個男人一邊聽著,一邊比手划腳地問問題,然後看看他的手錶,聳了聳肩膀。最後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指了指樓梯的方向說:「請上樓。」
我走上樓梯。樓上是個露台,纏繞的藤蔓遮蔽著陽光,所以不是很熱。我走到鋪著紙桌布的桌子前,坐在能俯瞰主路的地方。露台上沒有別人,我享受著這種空間感。面前的桌布上有很多食物留下的污漬,還有風吹來的土。我感覺這裡應該是晚上營業的店,所以員工在晚上之前都休息。我估計了一下要在這兒等多久才能遇到一個長期在這兒工作的外國人,可能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人來,而且即便是來了,他也可能對我要打聽的人一無所知。
我估計著我會有多大的耐心在這裡等。在對面房子的玻璃窗上掛著一個寫著古塞爾醫生手術師的牌子,在最後一個字上有一條被劃過的粗痕。百葉窗後面有陰影。在醫生的房頂上坐著一隻烏鴉,我只看到它的側影,黑得像風標一樣。
「這是您的啤酒。」
我抬起頭,來的是那個剛才在睡覺的侍者。我不是從他的臉,而是從這溫和的聲音里聽出了他。
「謝謝。我還以為這兒的啤酒是用紙袋裝的呢。」
「不是的。」他對我微笑著。我意識到,即使是出於禮貌,也沒有迪亞巴克爾人會微笑。「在餐廳里不會,你在這兒要待很久嗎?」
「在迪亞巴克爾?不。」
「不是啊,是來做生意?」
「是啊。你的英語很好。」
他又笑了。「講得不好,講得不好。」他停了一會兒,好像在想要說什麼。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他古銅色的皮膚。還有他的聲音,這些都是很容易讓人垂涎的東西,很容易勾起人的慾望。我感到一陣衝動,但沒有表現出來,我等著他開口說話。
他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就坐下了。「我的名字叫阿斯蘭。」
「我叫凱瑟琳,我認識一個伊斯坦布爾的阿斯蘭。」
「是啊,這是個很普遍的名字,它的意思是獅子。我也是從伊斯坦布爾來的。」
「真的嗎?」
「是啊,這是我祖父的餐廳,他需要幫手。這兒的大部分人都想去伊斯坦布爾或者安卡拉,總是想去西邊。但我卻來了這兒,正相反。」
「你往東來了。」
「是啊,往東。」街上的吵鬧聲大了起來,我從藤蔓中間看過去,看見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個戴頭巾的男人正對著從我這兒看不見的人大聲叫喊著,還有兩個人把他往回拉。他的聲音喊破了,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阿斯蘭在我身後低聲說:「這不是個適合居住的好地方。」
「但老城很美啊。」
「是啊,但在迪亞巴克爾,大部分都是庫爾德人。他們不想讓我們在這兒待著。對他們來說這就像是場戰爭。」
我回過頭。啤酒在桌子上,我從瓶口啜飲了一口。阿斯蘭鞠了個躬打算離開,我揮手把他叫住。
「等等——能不能和我坐一會兒?我需要找個人聊一聊。」
「當然可以。」他又坐下。風把桌布吹得飄起來。他可能比我小一兩歲,也可能小得更多。我看出他想要說些什麼。
「你從哪裡來啊,凱瑟琳?」
「英國。」
「英國。倫敦嗎?」
「離倫敦很近的地方。」
「倫敦!我想我會很喜歡那裡的。」
「可能會的,夏天去吧。」我放下啤酒,向他探了探身說:「阿斯蘭,我在這兒要找個人。我走了很遠的路來找她。」
他聳聳肩。「如果你能告訴我她的名字……」
「格羅特。」
「那個德國人?」
我靠在椅子里,放鬆地微笑著。「你知道她?」
他又聳聳肩。「所有人都知道她。」
「所有人?我剛剛花了整個早晨想找到可能認識她的人。」
「噢,當然啦,也許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但是,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她。凱瑟琳,請原諒我,我祖父不喜歡我這樣,但是——我能喝一點你的啤酒嗎?」
「當然可以。」他在一個沒用過的杯子里倒了一口淡啤酒,我看著他喝。在這個我誰都不認識的城市裡,分享啤酒看起來像是個很親密的行為。「人們為什麼不喜歡她呢?」
他停下來,咂咂嘴,笑著說:「哈哈,為什麼?實際上,大部分人都很喜歡她。只是老土耳其人,攻佔這裡的人不喜歡她。你知道嗎?那個德國女人在她自己的國家裡有農場,有工廠,每年都從這裡招工人去北方。她有自己的飛機——她是個特別有錢的女人,你知道嗎?非常有錢。但大部分在迪亞巴克爾的人是庫爾德人,所以她的大部分工人都是庫爾德人。他們帶著自己掙的錢從德國回來,然後做起庫爾德人自己的買賣。老土耳其人不喜歡這樣,你明白嗎?但所有其他人都喜歡她。」
「她住在哪啊,阿斯蘭?」
她住在老街區那邊,我知道她肯定住在那邊。阿斯蘭給我畫了張地圖。他畫得很仔細,花了不少時間。他讓我在離開這裡之前再去他的餐廳,我告訴他我會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話。
他畫完了地圖,然後和我吻別。他帶著鬍鬚的臉頰很柔軟。在餐廳的後面,那個一隻腳的老人看著我走出了餐廳,然後就回過頭去繼續喝酒了。
我找到那棟房子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候了。我蹲在帶條紋的石頭拱門下面,強烈的陽光從寬大的院子的一側照過來。
這是個很美的地方。院子裡面種了樹,是古老的雪松。雪松下面的地上鋪的是寬大的黑色石板,是雌性玄武岩,比雄性的要更有滲透力。即使是在這麼熱的天的中午,這些石板也能幫助保持地面的清涼。牆上的石板是雄性的,打磨過,顏色黑白相間。牆上有茉莉花,還有一個開著百合的池塘,裡面有呆笨的土色、煤灰色、赭石色的鯉魚在慢悠悠地游著。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一處開放的中心庭院,裡面有個小小的噴泉和一些石頭長凳。在座椅之間,是一扇兩開的門。
第二層樓的窗戶是空的,非常陰暗而且落滿灰塵。門上面有窺視孔,上面還有個攝像頭。從屋裡的什麼地方傳出木笛的聲音,吹著一段反覆的調子。我站在那兒聽得越久,就越懷疑那到底是笛聲還是鳥叫聲。
我穿過院子去敲門,鳥兒歌唱的旋律在一半的地方停了下來。我聽不到房間里的其他動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腳步聲。門打開的時候,我正半回身,看著院子里的池塘和陽光。
在門廊里站著一個巨人。即使不算扎的頭巾,他也足足比我高出一英尺,而我並不是身材矮小的女人。他臉上的膚色很深,臉型像鷹一樣,這是閃米特人的特徵。我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在他的手掌上,還有他臉上的特徵,就像是在看一個小嬰兒。他魁梧的身材,還有他的沉默讓我失去警惕。他就站在那兒,等著我回過神來。
「很抱歉,我在找一位叫范·格羅特的女士。她住這嗎?你講英語嗎?」
他做了個動作,看起來像點頭又像鞠躬。
「我的名字叫凱瑟琳·斯特恩。」
他一隻手放在門上,等著我說完。我看到他的另一手裡拿著什麼東西,那東西光滑得像只槍管。
「我是做寶石生意的,珍珠。」
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表明他聽懂了,但他把放在門上的手拿開了。他另一隻手裡面的東西不是件武器,而是某種木管樂器,紅色的表面上鑽著一些孔。
他把我帶到屋裡。走廊里是刷了石灰的白牆,拱形的屋頂低而且暗,我能聞到樟腦球的味道。從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了了一個美國口音,還有開槍的聲音。
「請進。」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那個巨人弓著背等我。在過道里,他的強壯看起來有點滑稽。他轉過身去,我跟著他來到迴廊。在左右兩邊都是些雕塑,波斯的、巴比倫的、純金或純銀的雕像,還有帶條紋的大理石雕像。好多奧斯曼的骨頭鐘錶在長架子上嘀嗒嘀嗒地響著。這給我一種聚斂財富的感覺,一種古老帝國的殘餘的美。
那個巨人走得很快,而且光著腳走路沒有聲音。從什麼地方又傳來了那個美國口音。現在我可以看到大廳的盡頭了,那裡有黑色珠子串起來的門帘,光線從裡面照出來。那個巨人拉開了門帘讓我走進去。
在裡面,那個老太太正在看電視,在這間鋪滿基里姆地毯、擺著沙發的房間里坐得筆直。她的頭髮像鋼絲一般是金黃色的。她穿一件牡蠣色羊絨裙,腳下是一雙很大的羊毛邊拖鞋。電視機非常大,裡面正在放阿諾德·施瓦辛格主演的《終結者》,房東穿著條紋背心正在敲他的門。阿諾德本來在看那本偷來的書,聽見敲門聲就抬起頭來。
在她後面,迪亞巴克爾的陽光正從一扇浮雕屏風上照過來。我向周圍看了看,那個巨人已經走了。我再轉過身來,那個老太太已經在看著我。她的骨骼很精緻,就像古老的瓷器,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
「你是誰啊?稅務官嗎?」
她的德語是東部上流社會的口音,不是城市口音,也不是法蘭克福或者柏林口音。要是在倫敦,他們會叫她精明的老鳥,但是她身上有一種固有的德國的感覺。這一部分來自於她衣著優雅,深色的衣服配著臉上化的妝,還有那條黑色的哥特式珍珠鎖鏈;另一部分是來自於她的力量,她看起來堅硬易碎,就像是鑽石一樣。矛盾的東西總是真實的。
她的眼神犀利又有點疲乏。她可以很容易地把我打發出門,畢竟我只有一顆海螺珍珠。站在這裡,這顆珍珠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我必須馬上就抓住她的注意力,然後還要保持住。我謹慎地開口了,而且堅持用我的母語——英語。
「我挺喜歡你的房子。」她什麼都沒說。我接著說:「我一直都認為喜歡寶石的人總是喜歡在自己周圍擺滿漂亮的東西。」
「寶石?」她沖我叫喚了一聲,好像我是個聾子要不就是我在走神兒。「我可受不了寶石。」她講英語的口音比施瓦辛格還重。在電視屏幕上,終結者正走在槍戰的硝煙里。
「是珠寶。」我向屋裡走近了兩三步。
「珠寶,是啊。我確實喜歡。我擁有的東西都很美,我的品位是完美的。」
「是嗎?你穿的拖鞋有點不對勁兒吧?」
她停頓了一下,停了那麼久,停頓得讓我覺得對她的估計可能出了錯誤。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好像想吐口痰,但只是喝了一小口酒,然後稍微微笑了一下說:「既然你問到了,我就告訴你,我正等著從法國寄來的新拖鞋呢。」
她重重地放下飲料。我猜不出這個動作是出於生氣還是喝醉了酒,或者是沒有掌握好放酒杯的姿勢。她看著我,搖晃著頭。她非常老了。「很明顯你不是收稅的。他們經常大老遠從德國跑來,但他們總是知道該穿什麼衣服,而且從來沒這麼粗魯過。你非常幸運,親愛的,我還算有幽默感。你叫什麼名字?」
「凱瑟琳·斯特恩。」
「你來我這兒做什麼?」
我走到桌子前面,把那顆海螺珍珠放在她的酒杯旁邊。它自然的肉粉色散發著光芒。老太太非常小心地把它拿起來,就好像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會把珍珠夾碎一樣,就好像拿著一隻很小的鳥蛋,雖然它不是什麼易碎的寶石,只是顆珍珠。它非常精巧,充滿生命的力量。圓形的珠貝要比平面的晶體看起來更有彈性。我開始描述這顆珍珠,它的重量,還有它是從哪裡來的,但格羅特揮了一下手示意我別說了。
電視機里響著槍聲和背景音樂。等這個老太太看完了珍珠,她就用手握住了它,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用手拍了拍旁邊的沙發。
「來坐這兒。我能把這個看成是一件禮物嗎?如果不是的話,我會付給你五百塊。不能再多了。」
「我不是來這兒要錢的。」
她伸開她的手掌,珍珠在她灰色的皮膚上閃著光。她的頭偏向一側,又微笑起來。「這很令人高興啊。真不錯。」
「我來這是想和您談談。」
「你總是能得到你想要的。」她的手又握住了珍珠。「我這麼認為,凱瑟琳·斯特恩。」
「有時候吧。」
「有時候。我們得先喝一杯,然後再談。」她在沙發靠墊下面搜索了一陣子,找到一個遙控器。她把它在桌子邊上磕了三下,大聲叫著:「哈森!倒茶,拿點兒吃的和牛奶」,同時關了電視機的聲音。
在珠簾外面傳來一聲低語,看不到也聽不到別的什麼。我想象著那個巨人光著腳在這座大房子裡面移動。那個老太太又開始跟我說話了,我轉過身來。「我的名字叫伊娃·范·格羅特,你在這兒可以叫我格羅特或者女士。你的茶里要加牛奶吧。你是英國人?」
「謝謝。」
她把那顆珍珠在手掌和手指之間摩挲著,就像在用被用得只剩一小塊兒的香皂。她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張照片,裡面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照片已經掛在外面太久了,加上這裡炎熱的天氣,已經褪色了。那男人有一張英俊的臉,鬍子颳得很乾凈,臉上掛著明朗的微笑。他穿著一身德國軍裝。「珍珠是多麼美麗的東西啊。你喜歡鑽石嗎,凱瑟琳?」
「喜歡這個詞可能不太準確。」
「我猜到了。鑽石!」她的笑不怎麼吸引人,是那種在奢侈的美容院裡面高調門的傻笑。「美其名曰鑽石,其實就是碳。在天堂里,天使會把鑽石扔進火里。帶顏色的寶石都是世俗的,都是些花哨的小玩意兒。它們都是石頭。我為什麼要戴石頭呢?我看起來是需要把自己加重一點兒嗎?我要被風吹走了嗎?等我死了,我會在胸口放足夠多的寶石,謝謝你。但是珍珠就不同了——」
巨人哈森端著茶、一碗橄欖和一碗柿子走了進來。我看著他把托盤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倒了兩杯茶。他沒有看我們倆任何一個。他的動作很輕,就像他走路一樣輕。他留下的托盤是箇舊漆盤,上面鑲著金色的葉子。在我旁邊,伊娃·范·格羅特還在不停地講話。
「珍珠,是啊。它們是這麼精美,這麼優雅,它們會發光。小生命啊,它們是疼痛的代價。」
她拿起一顆橄欖放到嘴裡,從牙縫裡把核吐出來。她聊天聊得很高興。我在想,在她這個院子的房子裡面,可以跟誰聊天呢?我試著讓她繼續講下去。
「疼痛。」
「疼痛?是啊,疼痛。牡蠣的肉很薄。很容易被碰傷。當粗沙粒進到裡面的時候,它們就用珍珠把疼痛包起來。珍珠就是痛苦的代價,但這也造就了它的美麗。你不這麼想嗎?」
「我沒有想過。」
「我是這麼認為的,而且我想過很多。」她喝了一口茶,茶水在被帘子擋住的光線中冒著氣。「它們就像是漂亮女孩兒一樣可愛,具有各種人類不同的膚色。你的皮膚不錯,如果你照顧好自己,你會很漂亮的。」
「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
她又開始看電視了。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不講話。一個愛珍珠的女人和一個愛寶石的女人,兩種本是老朋友的東西卻互相貶低對方。
電視的聲音被關掉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做愛,光和影在他們的身體上、臉上游移,屏幕上全都是皮膚的顏色。伊娃·范·格羅特微張著嘴看著他們。我覺得再也等不及了,就靜靜地開口說:
「我在找件東西,而你可能會幫上忙。是一件珠寶,不同凡響的珠寶。我已經找了很久……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的……」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紅紅的關節,就像那顆海螺珍珠。我在手上劃出一個圖形,一個三角形,一顆鑽石。
「它是三角形的金飾,中世紀的設計,來自勃艮第。一件有我手掌大小的肩扣,金子上面鑲嵌了八顆寶石,一顆鑽石,三顆紅寶石,四顆珍珠。它以前的名字叫「三位一體」,它是——」
「我知道它是什麼,」老太太說,她的眼睛還盯在電視機上。她的聲音變得很柔和,好像在深思熟慮。「你在這兒找到我,你很聰明啊,或者說是幸運。還帶給我這件禮物,它算是件禮物嗎?」
「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我的父親曾經要買「三位一體」的。」
「什麼?」
在電視機屏幕發出的光線下,房間里一片寂靜。我轉頭盯著格羅特,因為我禁不住要這麼做。她臉側面的輪廓更加柔和,但是眼睛還是一樣的犀利。遙控器還在她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