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下)

第二章 兄弟(下)

這幾乎讓我無從下手。那枚鑽石後來被英國女王找到了,但這期間寶石的軌跡無從考證,就像是鑽石掉進了水裡一般蹤跡全無。自從開始尋找「三位一體」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相信古老的鑽石被埋在了荷蘭遙遠的北部,或者被打碎了,被切割成很多不知名的寶石。我花了五年的時間,終於在一個金匠助手幾乎已經辨認不清的銅板印刷的字跡中,找到了關於它的一個記載。

我現在的問題不是這枚鑽石到底有沒有倖存下來,也不是維多利亞究竟在哪裡得到的它,雖然那將會很有意思,而且可能很有幫助。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東印度公司給她找到的,就像呈獻一顆放在盤子上的人頭,或者是什麼祖傳的遺物,就像她祖母的印度紅寶石一樣。

我跟隨著這顆寶石穿越了四百四十年,跨越了兩塊大陸。就我能追溯到的歷史而言,維多利亞·圭爾夫是「三位一體」的最後一個擁有者。在她之後,這件寶貝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的問題並不是誰把「三位一體」帶給了維多利亞女王,而是誰從她那裡把它偷走了。

1842年,喬治·福克斯發表了一部自傳。這是一本關於福克斯做珠寶匠和珠寶商的生平的書。喬治為皇室的金飾店鋪花費了畢生精力。倫德爾本是他那個時代最成功的珠寶匠,但在維多利亞繼位的那十年裡,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聖保羅的陰影下,座落在拉得蓋特山的這家店生意日益冷清。在福克斯寫自傳的那年,這家店關門了。

福克斯的這本書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街頭文學,寫得十分古怪離奇,有著適度的諷刺和誹謗。在用心對有關寶石的細節做精確記錄的同時,他還輾轉對人物進行了寫意化的描述。這本書的原始版本裝訂在銅綠色的皮革裡面,卷首及卷尾之間的空頁印有大理石的花紋,還能聞到一股柏油的味道。

那家寶石店鋪的創始人就是菲利普·倫德爾。「他是個一流的鑽石和所有其他寶石的鑒定專家。」福克斯這樣寫道。

倫德爾先生對寶石的愛戀是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的。這種強烈的情感讓他發出震撼世界的驚嘆,讓他不停地收集這種財富。也許可以這樣說,在我們所有的顧客裡面,沒有任何一個普通人是這樣深愛寶石的,只有最和善的年輕的女王陛下表現出和倫德爾先生同樣的對寶石的渴望。確實,這種相同的感情可以在女王託管給倫德爾公司繼承人的珠寶上看出來。這些珠寶都是最私人、最珍貴的,直到公司快關門的時候,還不斷被從女王那裡送來。是倫德爾公司將阿爾伯特王子在蘇格蘭海灘撿到的一塊普通石頭進行了加工,使它成為他的女王戴在優雅豐滿的胸前的一件珍寶;是倫德爾公司為女王陛下製作了她親自設計的在皇家婚禮上佩戴的藍寶石和鑽石的胸針。除此之外,也是倫德爾公司製作了女王陛下在私下裡佩戴的最美麗最浪漫的首飾,女王一直都佩戴著它,直到它被偷走。這是一件三角形金飾,上面鑲嵌著巨大的紅寶石和珍珠,每一顆寶石都很棒。在它的中間是一顆最完美最古老的寶石,切割成尖端的,這種樣式只在珠寶業的鑽石記載中能讀到。

那個瓦罐被劈開了,就像在露天市場里屠夫手下動物的頭顱一樣被打碎。碎片在兩兄弟中間散落著,好像剛剛發生了個意外。

薩爾曼用了很大的力氣去砍那個罐,把那切肉刀砍到了廚房的桌子裡面,刀刃的方頭給木頭桌子添了一道新的傷疤。他用力地把刀拔出來,放在一邊,向前探著身。

這個瓦罐從裡面碎開,裡面都是它自己的碎片。還沒看到任何東西之前,薩爾曼就先看到了這個燒制過的瓦罐裡面有兩個手指印。指印非常細小,在陶罐里向上快到瓶口的地方,已經被煙熏黑了。他彎下腰去看那一對指痕。陶罐裡面充滿了腐爛動物的臭氣,濃重得讓人無法忍受。他退了幾步,乾嘔了一兩次,用手擦了擦嘴,然後用阿拉伯語詛咒了幾句。「伊拉姆這隻狗,這哪裡是禮物,聞起來就像是瘟疫坑裡面的屎。」

「腐爛的味道,」丹尼爾拿起了那把切肉刀。「沒別的了。」他看著黑色的刀刃,輕輕把破碎的瓦罐推成兩半。

「我們應該把它燒了。」

丹尼爾的聲音很溫和,呼吸淺而短。「如果你謹慎小心點兒的話,就不會把桌子劈成兩半。」

「閉嘴。」

「你應該讀一讀那上面的銘文,可能寫的是『給所有猶太兄弟的瘟疫』,不過現在已經太晚了。」

「我讓你閉嘴。」水罐在廚房窗戶下面,薩爾曼走過去,用水淋在自己的手上和嘴上,用手揉著脖子後面。他很急躁,正在想是不是會有沙塵暴來。陽光穿過窗戶,在他的皮膚上映出了圖案。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想他們從來都沒允許邁赫梅回去過,我一走沼澤阿拉伯人就把他殺了。現在那些雜種想來殺我們,這是他們的報復。」在他旁邊高高的陶罐里有蘆薈,長了很久了,長得也太大了。拉結把它放在屋裡是為了用蘆薈的汁液塗抹她做飯時燙傷的地方。作為回報,她給這株多汁的植物澆剩下的水、血、魚和骨頭,沒浪費任何東西。但它根本不需要太多照顧。這株植物戳到了薩爾曼的腿上,他生氣地一掌把它們打到一邊,就像對一隻狗一樣。

丹尼爾不理他。在陶罐的口和底座之間有一塊碎石,包著它的東西已經腐爛了,是絲綢、棉布,還有毛皮。他一碰那幾層布,皮革就散開了。一把寶石在中間聚集在一起,就像鳥巢里的蛋。

總共有半打,全都具有光滑的表面和完美的弧線。對丹尼爾來說,這些寶石是經過加工的。他對寶石知道得很少。他看到有一顆已經碎了,如果不是剛才被薩爾曼砍碎的,就是這些寶石擠在一起碰碎的。碎片和碎顆粒閃著光,綠得就像是酸橙裡面的籽。

「過來看這個,薩爾曼。」

「你去看它吧,我希望你的眼珠子掉出來。」

光線在這些石頭裡面反射著,紅的像豆醬,青的像肉。在曲面和平面上銘刻著一些字跡,是精美的阿拉伯書法。丹尼爾放下切肉刀,拿起最大的那一顆寶石,有他掌上從大拇指關節一直到手腕的靜脈和筋腱那裡的肌肉那麼大。寶石的表面還有絲綢的碎片,丹尼爾把它擦乾淨。

它是紫色的,具有透明度,還帶有古老的冰塊的凹痕。一面比另一面平一點,在那個平面上寫了一行字。他把這枚刻了字的石頭對著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上面的字體華麗,像密碼一樣難以辨認。

「薩爾曼。」

「幹什麼?」他已經開始用浮石摩擦自己的手掌。丹尼爾沒有回答,他就抬起頭,發出一陣咆哮的笑聲,然後放下浮石走到桌子前面,甩幹了手上的水。腐爛的臭氣已經散了。現在桌子上只剩下那些東西,還有礦石乾淨的味道。丹尼爾把那顆巨大的寶石拿到亮處。「罐裡面還有呢。這個叫什麼?」

薩爾曼接過寶石在手裡掂著分量,僵硬的笑容變成了驚訝。「紫水晶。」

「它值錢嗎?」

「我需要到更亮點的地方看看。」

丹尼爾走到窗前,打開了柳條編的百葉窗板。從外面傳來山羊身上帶的鈴鐺聲,還有蟬鳴。這是一個乾燥炎熱的夏天,他能呼吸到沙漠的味道,臉上能感覺到午後的陽光。

他睜開眼睛。昏暗的光線讓他知道拉結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在想她會怎麼看待這些禮物,這一罐寶石。他轉身走回到桌子跟前,站在薩爾曼的身邊。兄弟倆一起向上凝視著。

「看起來像個護身符寶石。」

「可能。」

「伊拉姆沒有撒謊。」

「你應該看看其他那些。」

薩爾曼還在手裡轉動著這塊紫水晶,估計著它顏色的深度。這顆寶石絲毫沒有裂紋。他看完就把寶石放下,放得很快但很小心。沒說一句話,他又拿起其他的寶石,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他後退了一步。

「怎麼?」丹尼爾看著他的弟弟。

薩爾曼聳聳肩,把手指戳進那顆已經碎了的寶石的綠色顆粒中。「這是一顆祖母綠,我想我把它弄碎了,我真該死。現在它還值一點錢。透明度多好啊,看見沒有?它不是埃及的。」

「那它會是從哪來的?」

「也許是印度……這顆看起來像是藍寶石。我不太有把握。」他又拿起一顆護身符寶石,一英寸的藍石板,光線沿著它的表面滑動著。

「你不知道?」

薩爾曼轉向他。「我怎麼能知道像這樣的一顆藍寶石呢?」他用雙手把寶石放下。「我做的是廉價寶石的生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他又拿起另一顆護身符寶石。這是個透明的晶體,又大又圓像顆人的牙齒。丹尼爾看到他的弟弟又開始微笑了。他的臉還是濕的,但臉上沒有水,從頭巾到脖子都沁滿了油珠一樣的汗水。

「這顆是什麼?」

薩爾曼的手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輕柔地握住寶石。「這些嗎?這些是我們離開這裡的路。」

「離開哪兒?」

薩爾曼看著他的哥哥。丹尼爾駝著背,臉上一幅嚴肅而又愚蠢的表情。他笑起來。「這裡,這座房子,這個城。還有哪裡?一下雨就滿是屎尿的街道,發了霉的大米,幾個星期沒有肉吃。洪水,丹尼爾,還有河流。我們沒必要像周圍的每個人一樣死於霍亂。我們可以離開這裡,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露出了一個很有感染力的微笑。丹尼爾發現自己也笑了起來。他想象著那個瓦罐被打破,裡面出來一種讓巴格達老城的每個人都微笑的傳染病。他搖搖頭。「薩爾曼,我哪兒都不想去,我在這兒很開心。」

「不,不,你不開心。你沒看見嗎?看。」薩爾曼又拿起一顆護身符寶石。那是一枚橢圓形的紅色寶石,打磨得很光滑,是半透明的,就像是鱈魚的眼睛。他把它塞到丹尼爾的手裡。「我知道這是顆紅寶石。有了它,我們就可以在任何地方買個新房子安家,加爾各答或者孟買。不像這個只有兩扇門的房子,而是有二十扇門的大房子。」

丹尼爾拿著那顆紅寶石,可以感覺到上面有薩爾曼的汗水。他搖搖頭。「你有把握嗎?」

「這顆寶石裡面有個瑕疵,非常小,但它也是紅寶石的變色點,就像是金匠打在珠寶上的印記。」薩爾曼現在講話的速度很快,他彎著腰從桌子上拿起寶石。「一顆十到十二克拉的巴拉紅寶石。它能讓我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一塊完美的紫水晶——這是我們的通行證。這是一顆蛋白石,不是太好。這是一顆藍寶石,我基本上有把握這麼說。還有這個——」他又拿起那顆透明的寶石,緊緊地握住它。他的手在顫抖,什麼都沒說。

「那我們很富有了。」

丹尼爾聽見自己的聲音,感到十分吃驚。聲音裡面有不開心的東西,但他並沒有感覺到不開心。他只是很謹慎,就好像裡面有什麼危險,不是罐里的瘟疫,而是別的更微妙的東西。他試著去揣摩自己的想法,但薩爾曼抓住了他的雙手,把那顆透明的寶石使勁塞到他的手掌里。

「是的。你還記得我們改變世界的遊戲嗎?」

丹尼爾記得那遊戲。他又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改變世界的遊戲。你總是有太多的願望,而現在你可以實現所有的願望了。我們可以離開這裡。我們可以給拉結買一棟有二十扇門的大房子。我們可以在印度騎馬,丹尼爾,二十匹馬,包著綠色頭巾。或者我們可以去倫敦,如果你想去的話。你選吧,我不在乎去哪兒。幼發拉底,你為我們來選擇吧。」

他搖搖頭。不是回答薩爾曼,雖然這也是他想給他的答案。手裡拿著那塊透明的寶石,他腦子裡已經沒有任何空間了。連作為他整個家的一半的弟弟,他都沒有空間去想了。在他耳邊的聲音是一種語無倫次的嗡嗡聲。他低頭看著那顆寶石。

它比看起來要重,密度很大,像是顆子彈。它的形狀就像個金字塔。丹尼爾感覺它和那個罐子不一樣,雖然那個罐子因為年代久遠而黯淡無光,但這顆寶石看起來卻像是昨天才切割的。

在午後的陽光里,五個切面看起來非常奇特。它內部的脈絡吸收了光線,然後再把光線反射得比原來更亮。它吞進陽光吐出彩虹。他就那樣靜靜地拿著它待了一會兒。丹尼爾覺得「三位一體」之心是他見過最美的東西。

他把它翻過來,在金字塔的塔底刻著字。這比其他護身符寶石上的字簡單一些,好像珠寶匠覺得很難在上面刻字。丹尼爾似乎可以看懂這些字。他皺了皺眉,更努力地辨認著。

「丹尼爾,你選個地方。求你了,為我們兩個。」

那文字好像自己揭開了自己的意思,他輕聲地對自己重複著。「避開鬼怪幽靈。」

「哪裡?」

「這上面寫著避開鬼怪幽靈。」

丹尼爾抬頭看著弟弟,看著他寬寬的臉和深色的皮膚。他現在變得有些蒼白,手指彎曲成拳頭,臉頰上滿是汗水。

「你一定得來。」

他聽到薩爾曼沒說出口的話。他把寶石放下,透過那塊晶體,他可以看到桌子,古老的木頭上面有新的傷疤。寶石把它們照亮了,讓它們看起來更美。丹尼爾靜靜地,就像是在猶太教堂裡面,為了不打擾任何人任何事一樣地低聲說:

「薩爾曼,這是我們的房子。我們的父親曾經在這裡,還有我們的祖父,還有祖父的祖父。」

「可它正在我們身邊爛掉,一座爛掉的房子和一個垂死的城。」

丹尼爾提高了聲音。「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因為這個,拉結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裡。想想她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事實。我永遠都不會留拉結一個人在這兒。」

他們倆在長長的廚房裡面站著,打碎的瓦罐在兩人中間。從愛蘭德路上傳來孩子們的笑聲,還有九孔牧笛蹩腳的調子,聲音很遠。丹尼爾在想那會不會是他給他們做的那根笛子。他得教教他們怎麼吹。

門在他身邊打開了,他只轉了一半身子,就知道是拉結回來了。沒有別人回來時會把兩扇門都打開,朱迪不會,賣蜂蜜的耶蘇夫不會,乞丐耶蘇夫和珠寶匠邁赫梅也不會。她背了太重的東西,上氣不接下氣,衣服的皺褶裡面有沙子,下面的邊兒也被河裡的污泥弄黑了。她的頭上還頂著洗衣籃,用一隻手扶著。現在她正把它從頭上拿下來放在地上。遠遠地,薩爾曼看到她沒有戴她的耳環。

「孩子們,我看見沒人把曬在外面的托盤拿進來。沙塵暴要來了。」

「你回來晚了。」丹尼爾的聲音是沒有呼吸的。他等著拉結抬頭去看他的臉,去看懂他臉上的緊張。但她沒有,而是從他身邊走到桌子那邊去了,然後拿起一塊碎陶片,笑了。

「這就是你們爭論的啊。沼澤阿拉伯人跟你們交易的,是嗎?他可以把一個破陶罐賣給一個猶太人,這讓我很吃驚。」

「我們沒有爭論。」即使是一邊說著這句話,薩爾曼也可以感覺到,在這個慢慢變暗的屋子裡,他的聲音是多麼的沉靜。拉結從桌子下面拉出來一個凳子坐下,那塊陶片還在她手裡。

「哦,我就聽到了一點兒。我在底格里斯河那邊都可以聽到你們講話。這就是能給我買有二十扇門的大房子的東西嗎?」

丹尼爾一動沒動地站在那,背對著她。「不是那些,姑姑。是寶石。」

「噢,是嗎。」她把寶石拿起來,那顆蛋白石,藍寶石。「是啊,它們真美啊,不是嗎?你確定嗎,薩爾曼?這些寶石有你想的那麼值錢嗎?」

「不確定。」

「哦。」

「姑姑——拉結——」他低下頭,想著怎麼說才恰當。「——這些寶石是我們的機會,我有把握。也許是上帝想把它們給我們——」

「上帝?哈,現在你聽起來像個富有的猶太人,只有富人才這麼愛上帝。」

「但我們可以富有的,我們大家。老巴格達正在死去,但我們還年輕,丹尼爾和我。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有更美好的生活——」

「是啊,有更好的地方,更美好的生活,是啊,是這樣的,你說的沒錯。你很實際,薩爾曼。你已經長成了一個善良又實際的大人了。」拉結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笑。她的拖鞋是濕的,她把它們脫下來,然後把襪子也脫下來。她的腳蜷曲著,指甲沒有剪,看起來就像死鳥的爪子。她笑了,臉藏在在陰影里。「看著我,我今天是個怪物。」她朝薩爾曼眨眨眼,「我正在變成那個半龍半狗的怪物。」

「姑姑。」

「我不能離開,薩爾曼。我太老了,而且很固執。你哥哥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她把鞋子整齊地放在凳子旁邊,然後撿起那雙濕襪子,蹣跚地走到壁爐旁邊。她清了清喉嚨。「丹尼爾,打火石和鋼芯在哪兒?」

他開始走動,駝著背找引火盒,但沒有講話。薩爾曼在她身後搖搖頭。聲音從他身體里慢慢釋放出來。「我們必須離開。」

拉結放下引火盒。「是啊,你一定會,當然。但我不會跟你走的。是你們兩個該離開的時候了。」

「不。」丹尼爾站住,回過頭來,沒有料到拉結會這麼說。「拉結我們不走。」語氣好像是在問一個問題。

拉結在壁爐那裡彎下腰去翻動裡面的灰燼。「你們要走,親愛的。如果我這麼說,你們就得走。如果我不希望你們留在這座房子里,你們就不能留在這裡。」

他又後退了一步,好像被打了一下。拉結站起來的時候,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薩爾曼,把寶石包起來,在我的籃子裡面有乾淨的布。丹尼爾,我要你把它們帶給阿訇胡賽因,因為我相信他勝過相信珠寶商人。他懂古老的阿拉伯語,而且他喜歡寶石。阿訇本不該這麼喜歡寶石的。去問問他這些寶石究竟怎麼樣吧。」

她站在那兒,丹尼爾看到她在朝他微笑。「快點回來。我現在還不想讓你們走呢。」

他走了,寶石被包在粗麻布里,夾在他的胳膊下面。離黃昏還有一個小時,但是蝙蝠已經開始出來覓食了。他一邊走一邊就能聽到蝙蝠的聲音,它們拍動著翅膀,就像是在抖皮手套。

他的腦袋裡全是剛才聽到的聲音,薩爾曼的喊叫,拉結沉靜的話語。丹尼爾不想聽到這些。

他聆聽著他周圍的這座城市。除了蝙蝠的聲音外,還有很多普通的聲音,比如召喚孩子們回家叫喊,從低地的田野傳來的一隻驢子的哀鳴。在很遠的城市以外的地方,是明朗的天空和寂靜。他聽著這些,什麼都不想。

胡賽因的房子里沒有燈光,很安靜。丹尼爾敲了敲門,等著傭人來開門。在旁邊的一扇門裡,一隻山羊被系在四腳清真寺尖塔的柱子上。丹尼爾懶懶地看著它,想象著如果這隻山羊用力地拉繩子,把柱子拉倒了會怎麼樣。那個尖塔會像個抽大麻的人一樣癱倒在地,下面的大理石底座也會倒掉。

他又敲了敲門,還是沒人來開。丹尼爾記得那些傭人都是土耳其的老太太,一個廚師,一個女管家,兩個人都有點讓人討厭,還都是半個聾子。這兩種特徵都可能讓她們不來開門。在庫爾德的房子和清真寺之間有一條擠滿了灰塵的小路,丹尼爾走了過去。在房子後面,花園的牆在一片荒蕪的地方倒塌了一部分。丹尼爾提起袍子踩過碎石,在兩棵長得太大的石榴樹下走向胡賽因的陽台。

現在他可以看到那個老人了。胡賽因坐在一把藤椅里,讀著書,抽著煙,滿是斑點的水煙袋就立在旁邊。他沒等走近就揚起一隻手喊道:

「先生!您好!」

老人抬起頭來,丹尼爾看到他戴著眼鏡。那副眼鏡對他的臉來說太大了,線圈從他的頭巾後面伸出來,就像是蟋蟀的觸角。他放下書,等著丹尼爾爬上磨損不堪的陽台台階。

「你在我的花園裡做什麼?想偷我的石榴?做這種事兒你的年紀可是太大了。」他的聲音細微而結實,就像他的身體。丹尼爾在他招手讓自己進去以前想不出要說什麼。「坐下,坐下。你喝茶嗎?尼坦,倒茶!」

在藤椅旁邊有個小凳子,丹尼爾坐在上面。從屋子裡面傳來茶壺卡塔卡塔的聲音。

「你是利維的兒子,對嗎?你是哪一個?」

「丹尼爾,阿訇。幾個月以前,我曾經賣給您三件工藝品,都是尼尼微宮殿古冢里密封的古老工藝品。」

「噢,所以你來過。我不記得了。」

「很抱歉打擾您了。」

「嗯,你確實打擾我了。我看的書很有意思。」這個老庫爾德人拿起書,丹尼爾看到書名是英文的,但是他看不懂什麼。「我想在尼坦過來之前看看這本書,然後我們可以談談。安靜地坐著吧。」

「好的,阿訇。」

他就坐在那兒。胡賽因抽著他旁邊的水煙袋,煙味在兩個人身邊飄蕩著。丹尼爾環顧了一下這個陽台,還有下面凌亂的花園。他做生意時從來沒有在這裡待過太久,但他還記得幾年以前,薩爾曼離開家走丟了時,這棟房子的樣子。那時他和拉結因為要找丟失的男孩來到這裡。這裡的氣氛沒有變過。這是棟搖搖欲墜的開放的房子,太多的陽台、露台、院子和屋頂花園讓人分不清哪兒是屋裡哪兒是屋外。他發覺這棟房子反映了阿訇的性格。住在這麼一個開放的空間是需要自信的,一種對上帝的信仰,或者是一種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心態。

那包寶石就放在他的膝蓋上。尼坦端著茶走出來。她的臉和手上長滿了斑,就像那個水煙袋。阿訇嘆了口氣,又把書放下,摘下了他的眼鏡看著丹尼爾,等著他開口。

他打開包著寶石的布。他不必講話,寶石就擺在面前。胡賽因的眼睛盯著那些寶石,笨拙地又把眼鏡戴上了。他伸手過來拿那些寶石,丹尼爾用布托著把它們放到阿訇的膝蓋上,自己坐在一邊等著。茶在旁邊的桌子上慢慢涼了。

「我能知道你是從哪兒得到的這些東西嗎?」

阿訇的聲音現在很溫和,用了更禮貌的語氣。他把那枚紫水晶在手裡轉動著,光線也圍著它轉。

「別人給我們的,給我弟弟的。」

「禮物?」他盯著丹尼爾。眼鏡滑到一邊去了,他把眼鏡扶正。

「是的。」

這個庫爾德人慢慢地看著別處說:「嗯,你們的朋友很慷慨。」

在這片寂靜中他可以聽到幾條街以外有人在哭,一個女人或者是一個孩子。哭聲一停下,他就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們和沼澤阿拉伯人做生意。」

「是嗎。但我好像記得你的弟弟是個寶石匠的學徒。你不需要我幫你看寶石。」

「我們不會阿拉伯語。」他拿起那一小杯茶。茶已經涼了,他把杯子放下。「而且我弟弟是做廉價寶石生意的。他說這些——」

「這些不是廉價的寶石。我知道。嗯,這顆是紫水晶。上面的文字不是沼澤阿拉伯人的文字。」阿訇把寶石上面刻的字傾斜地對著微弱的光。「讓田裡沒有蝗災。這是某種避邪的東西。我想這銘文是印度文,不是很古老,但是老式的。」他放下紫水晶。「沼澤阿拉伯人從什麼人那裡偷來的這些?」

丹尼爾搖搖頭。這個老人又拿起了一顆寶石,很費力地讀著上面冷冰冰的銘文。「不會牙疼。這是顆蛋白石。還有這顆,我相信它是塊藍寶石。防止蠍毒。還有這個,這是一種紅寶石,從大小上看,我猜它是顆巴拉紅寶石。讓人們變好。還有這個——」

他拿起那顆透明的寶石。胡賽因眯著眼睛看寶石的時候,丹尼爾也重複著那上面的銘文,低語:「避開鬼怪幽靈。」

「你能看懂這個?」

丹尼爾點點頭。阿訇又看看他,看了很久,很專註。他的臉還是眯著眼睛看字時那樣緊縮在一起,寶石還拿在手上。

「對。你一直都是個聰明的孩子。你這樣聰明的腦袋應該追隨上帝,做神職人員,不該做生意。」

他的手指夾著那顆寶石,指關節是白色的。丹尼爾盯著寶石。

「這顆是什麼?」

「這個?可能是尖晶石,或者鋯石。你覺得呢?」

他聳聳肩。「它很美,我以為它是顆鑽石。」

「鑽石?」胡賽因在藤椅上全身顫抖了一下。他一隻胳膊搭在另一隻胳膊上,胳膊肘向外。丹尼爾又開始覺得他像只蟋蟀了。「鑽石!哈!哈!我的上帝啊,孩子。如果這是顆鑽石,它能讓你買下整個巴格達城,包括老城和新城。它會值那麼多錢的。」

丹尼爾看著他把那枚透明的寶石放下。他好像看到阿訇的手指在那顆寶石上面逗留了一會兒。

「還有,我為你們高興,因為你們是富人了。你會去哪呢?孟買?我聽說薩松·本·薩利在那做得不錯,你也可以做得那麼好。去印度最好了,是吧?」

「不。」丹尼爾站起來。「謝謝你,阿訇,您是最善良的。我現在要走了,我的家人還在等我。」

寶石還在老人的膝蓋上,一顆一顆地擺在他的膝頭。天空中的最後一絲光亮在它們中間隱約閃現,然後就消失了。「等等,孩子。你想吃點什麼嗎?和我待一會兒,我們聊聊,不行嗎?」

胡賽因不太情願地慢慢把寶石包好。丹尼爾把寶石接過來,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了。在這棟房子的門口,他開始向北沿著愛蘭德路往家走。但在和卡迪梅恩交匯處,他向東邊拐了過去。他就是想在老城裡多走一走,只是為了走走。

那個粗麻布的包裹在胳膊下面感覺很溫暖,他一直緊緊地夾著它。在他周圍,木房子里漸漸都點起了燈。在露天市場,屠夫哈努恩正在關他的雞籠,教長在老街的噴泉那裡清洗他的刀。丹尼爾從他們身邊走過,穿過泥濘的道路走向城市碼頭。

底格里斯河這時候很安靜。他站在漁船和貨船旁邊,傾聽著微弱的水聲。在頭頂上越過這片水域的地方,城堡時隱時現,看得見在落日的餘暉中還是紅色的城垛。

他想著這些寶石,但什麼也想不出。他所熟悉的這個城市正在死去,他努力地把它刻在腦子裡。這樣,當他離開時就不會忘掉這裡的任何東西。

他轉過身,有兩扇門的房子就在山上。低地的道路很泥濘,他吃力地跋涉著,彎著腰抓緊了包裹。疲倦慢慢地侵入了他的身體。房子里很黑,他摸著黑走進去,沒有開門廊的燈。他試著在腦子裡描繪周圍房間的樣子,門柱聖卷在東邊的門上放著,牆面瓦片的圖案從不同的方向走進屋裡看到的也不一樣。還有房間裡面的環境和氣氛,以及燈光不同的亮度。

他走過朱迪的房間。那兒有些被褥,是為冬天準備的。丹尼爾把被褥在靠近西門的那邊鋪好,這裡有藤蔓纏繞在窗戶上。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讓裸露的皮膚接觸到這裡的空氣,感覺很溫暖。他把包裹打開,把寶石放在身邊睡下了。

他一個人睡。他的弟弟在平屋頂上睡不著。蚊子在周圍嗡嗡地飛來飛去,微風吹在身上,就像體溫一樣溫暖。薩爾曼睜著眼睛夢想著倫敦,那個日不落帝國,還有新的生活。

在廚房裡,拉結坐在傷痕纍纍的桌子旁邊。她給丹尼爾作了米飯,裝在碗裡面。已經涼了,沒有必要了。篤耨香木的盒子打開著放在面前,她把那件割禮的禮服拿出來,用手撫平。一件小嬰兒的馬甲,兄弟們都曾經穿過。

她的手指摸著涼涼的珊瑚和綠松石的鈕扣,用手抓住它們,想把它們捂熱了。她輕輕地把這件小衣服疊起來,低聲地開始哭泣。這哭泣不是微弱的,但是沉默的。她的臉上充滿了悲痛。

在朱迪的房間里,丹尼爾睡在潮濕的空氣里。沙塵暴還有幾個小時才來,一切都還沒開始。那包寶石在他身邊打開著,有蛋白石,藍寶石,還有「三位一體」之心。

它微微地發著磷光,但熟睡的丹尼爾看不到。在房間的黑暗裡,那顆鑽石開始散發出光芒。它為自己而發光,就好像被陽光叫醒了一樣。

我跟隨著一件被拆散了的珠寶的足跡。它曾經是很多人生命的轉折點,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想到那些記錄中的鑽石,想象著。

沒什麼別的寶石能像鑽石一樣了。它有特別的純度,沉著冷靜而且脆弱。在摩氏硬度的範圍里,鑽石的硬度是十,是所有測試過的寶石中最硬的,但這帶有一些欺騙性。一方面,它是唯一可以燃燒的寶石,燃燒起來會發出明亮的白色火焰,不留下任何灰燼,好像是有生命的晶體,像珊瑚和琥珀,或者皮革和骨骼。另一方面,鑽石也像骨骼一樣易碎。扔下一顆鑽石,它就會象玻璃一樣從裡面任何一點瑕疵的部分碎裂。它具有硬度但不具有彈性,脆弱是它不容原諒的特性。

它是美麗的寶石。一顆切割好的鑽石是非常壯觀的,它內部的切面會把任何大於24°13'角度的光線全部反射回去。有時候它看起來好像比實際上要輕,有些鑽石在經過太陽照射后還會發出磷光,在黑暗中好像自己在燃燒。

但鑽石本身只是它的美的一半。它美麗的秘密還在於切割面的平衡,以及幾何結構的精準。直到1917年,馬塞爾·托克斯基排列了十六個切割平面(每一個切割平面都有自己的名字―斜面、技巧面、刃角、外角),鑽石切割才達到完美的境界。在鑽石的歷史上,它的燦爛光芒是新近才閃現的。

它是一種自然的寶石——純粹的立方體碳元素。鑽石就像寶石的數學模型,沒有任何其他的寶石具有這種簡單樸素的特質了。但這種純度也是帶有欺騙性的,只有地球上的鑽石才是這種立方體結構。有時候在隕石裡面也會找到鑽石,它們是六角形的。還有些鑽石根本就不是碳元素構成的,而是硼,它們的顏色青得像冰塊的影子。還有鑽石的表層也不相同。

握著一枚鑽石,你就接觸到氫。它就是寶石的表層,鑽石的皮膚,鑽石外殼覆蓋著的一層爆炸性元素。晶體里原子的排列是向外擴張的,就像是向外伸出的很多雙手。這些手抓住所有它們能抓住的東西,包括你手指和脖子上的油脂裡面的氫元素,還有空氣里的氫元素。鑽石就這樣給自己製造了第二層皮膚。

鑽石帶來的第一個嘲弄是:不管這麼多人如何努力地去接近它們——人們這樣做可能會喪命——鑽石卻不能被觸摸。人們為了它而相互殺戮,付出財富和寶貴的時間,得到的回報就是它為他們放射出冷酷的光芒,薄薄一層激烈暴力的表面。

鑽石帶來的第二個嘲弄是,這個晶體本身就是個謊言。真實的東西在於氫,鑽石就像磁鐵一樣從氫身上吸取暴力能量。它會激發出人類的深仇大恨,那是一種把鑽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思維狀態。他們佩戴著的是既看不見又感覺不出來的死亡,鑽石擁有者的生命會像一陣風一樣短暫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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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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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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