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

鴨子

作者:雷蒙德?卡佛

翻譯:小二

那天下午颳起了風,吹來一陣雨點,湖裡的鴨子像團黑煙一樣撲騰上岸,去樹林里尋找僻靜的泥潭。他在屋后劈柴,瞧見鴨子穿過公路,栽進樹林後面的沼澤地里。他注意到,除了幾組半打左右的,鴨子大多結雙成對,一撥兒跟著一撥兒。湖面上起了薄霧,天色也暗了下來,他已看不見工廠所在的對岸了。他加快了動作,用力把斧頭劈進大塊的干木頭,一下就把木塊劈開,朽木四處飛濺。妻子拴在兩棵蘭柏松間的晾衣繩上晾著的床單和毯子,在風中啪啪作響。雨下下來之前,他來回跑了兩趟,把木材運到屋子的前廊那兒。

「晚飯好了!」她在廚房裡喊道。

他進到屋裡,洗了把臉。吃飯時他們稍稍聊了一會,大多與即將到來的里諾【注一】之行有關。再工作三天,就可以領工資、去里諾度周末了。晚飯後,他走出門,到前廊收拾打獵用的假鳥。她出來時他停了下來,她站在門口看著他。

「早上還要去打獵?」

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著湖那邊。「看這天氣,明早肯定是個好天。」她晾著的床單在風中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一條毯子落在了地上。他沖那邊點了下頭。「你的東西要濕掉了。」

「它們本來就沒幹。已經在那兒晾了兩天了,還是濕的。」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他說。

「沒什麼,」她回到廚房,關上門,隔著窗子看著他。「我只是不喜歡你總是出門,好像從來就沒在家裡待過,」她沖著窗戶說道。呼出來的氣凝結在玻璃上,又消失了。他進門后,把假鳥放在牆角,去取他的飯盒。她背靠著碗碟櫥,手放在瀝水板的沿上。他碰了碰她的臀部,又拉了一下她的衣服。

「就等著去里諾吧,我們會玩個痛快的,」他說。

她點點頭,廚房裡很熱,她眼皮上有些細小的汗珠。「你一回來我就起來給你做早飯。」

「睡你的,我情願你睡你的覺。」他伸手繞到她身後去拿飯盒。

「親我一下再走,」她說。

他抱了抱她。她用雙臂摟緊他的脖子,抱住他。「我愛你。小心開車。」

她走到廚房窗戶跟前,看著他跳過一個個水坑,一路小跑到他的小卡車跟前。他從駕駛室里回頭時,她揮了揮手。天幾乎全黑了,雨下得很大。

她坐在客廳靠窗的一把椅子上,聽著收音機和外面的雨聲,看到卡車的車燈轉進了車道。她連忙站起身,匆匆來到後門。他在門口那兒站著,她用手指摸了摸他濕了的橡膠外套。

「他們讓大家都回家。廠里的頭兒心臟病發作。一頭栽倒在地上,死了。」

「嚇死我了。」她接過他的飯盒並關上門。「是誰?是那個叫梅爾的領班嗎?」

「不是,他叫傑克?格蘭吉,我猜他五十歲左右。」他走到燒油的爐子旁邊,站在那兒烘手。「天哪,真怪!他從我幹活的地方經過時,還跟我打了個招呼,可能過了還不到五分鐘,比爾?貝西過來告訴我說傑克?格蘭吉剛剛死在廠里了。」他搖搖頭。「就這樣。」

「別想這件事了,」她說,用兩手握住他的手,搓著他的手指頭。

「沒在想。這隻不過是件怪事罷了,我想的話。有些事你無法預知。

雨重重地落在屋子上,抽打著窗戶。

「天哪,這兒真熱!有啤酒嗎?」他說。

「我想還剩了些,」她說,跟著他去了廚房。他的頭髮還是濕的,他坐下時她用手指梳了它一下。她替他打開一瓶啤酒,並給自己往一個杯子里倒了點。他坐在那兒看著窗外漆黑的樹林,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

他說,「聽說他有妻子和兩個已成人的孩子。」

她說,「那個格蘭吉,真是太遺憾了。你不用上班了當然好,但我不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

「這正是我告訴那幫小夥子的。我說能回家當然好,但老天爺,我不希望是因為這個。」他在椅子上移了移。「要知道,我覺得大多數人會接著上班的,但廠里的幾個年輕人說他那樣躺在那兒沒法幹活。」他喝完啤酒站起身來。「我跟你講――我很高興他們不幹了,」他說。

她說,「我很高興你也不用幹了。你晚上離開時我就有個很奇怪的感覺。我正在琢磨那個呢,就看見車燈了。」

「他昨晚還在休息室講笑話呢。格蘭吉是個大好人,總是樂呵呵的。」

她點點頭。「你想吃什麼的話我去做點。」

「我不餓,但我要吃一點,」他說。

他們拉著手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這些節目我從來沒看過,」他說。

她說,「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實在沒什麼值得看的。星期六和星期天還湊合。但平時晚上什麼也沒有。」

他伸直腿,往後靠了靠。他說。「我有點累,想去睡了。」

她說,「我去洗個澡也來睡覺。」她的手指在他的頭髮里遊動,又順著他頭頂滑下來,撫摩著他的脖子。「也許今晚我們可以『來一點』。我們幾乎都沒有機會『來一點』了。」她用另一隻手觸摸他的大腿,身子靠過去吻他。「你覺得怎樣?」

「不錯,」他說。他起身走到窗前。他能看見她被窗外樹木襯托出的映像,就站在他的側後方。「寶貝,你先去洗澡,完了我們就上床睡覺,」他說。他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看著雨水敲打著窗戶。他看了眼表。如果上班的話,現在該是吃中飯的時間。他進到卧室里,開始脫衣服。

穿著短褲,他回到客廳,從地上撿起一本書——美國人最喜愛的詩歌。他估計是她參加的那個俱樂部寄來的。他在房子里轉了一圈,把燈都關了,回到了卧室。他鑽到被單下面,把她的枕頭放在他的上面,轉了一下檯燈的軟管脖子,好讓光線落在書頁上。他翻到書的中間,讀起詩來。稍後,他把書放到床頭柜上,又把檯燈扭轉開,讓它對著牆。他點了支煙,腦袋枕在手臂上,躺在那兒抽煙。他直直地看著牆壁。燈光照出石灰牆上的小裂縫和鼓包。在靠近天花板的一個牆角里,有一個蜘蛛網。他能聽見雨落在屋頂上的聲音。

她站在澡盆里擦身子。注意到他在看她,她笑了,把浴巾撘在肩上,在浴盆里邁了一小步,做了個造型。

「看上去怎樣?」

「不錯,」他說。

「那就好,」她說。

「我覺得你還是那麼……我是說,」他說。

「當然。」她擦完身子,把浴巾丟在澡盆邊上的地上,優雅地邁步踩在上面。她身旁的鏡子上面都是蒸汽,她的體味一直傳到了他那兒。她轉過身,抬起手去夠架子上的盒子。然後把手伸進內褲,並理了下白色的墊片。她試圖看著他,試圖微笑一下。他把煙按滅,又捧起了書本。

「你在讀什麼?」她大聲地問道。

「不知道。亂七八糟的,」他說。他翻到書的背面,開始瀏覽作者簡介。

她關了燈,邊用手蓬鬆著頭髮邊從浴室里往外走。「你明早還去嗎?」她說。

「算了吧,」他說。

她說,「太好了。我們多睡一會兒,起來后吃頓豐盛的早餐。」

他又伸手拿了支煙。

她把梳子放進一個抽屜,打開另一個抽屜,取出一件睡衣。

「還記得你什麼時候買給我的嗎?「她說。

他看了看她,作為回答。

她轉到床的他那一邊。他們不作聲地躺了一會,煙快吸完時他點了下頭,她幫他把煙滅掉。他起身越過她去關燈時,吻了下她的肩膀。「我說,」他重新躺下時說,「我想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她貼緊他,把一條腿放在他的兩腿之間。他們面對面地側身躺著,嘴唇幾乎碰在了一起。他懷疑他呼出的氣是否像她的那樣潔凈。他說,「我就是想離開這裡。我們在這兒呆得太久了。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或者去俄勒岡,那是個好地方。」

「如果你想這樣的話,」她說。

「我想是的,」他說。「有好多可以去的地方。」

她動了動,拿過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張開嘴親吻他,用另一隻手把他的頭往下按。她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上移,輕輕地把他的頭移到她的乳房處。他含住她的乳頭,用嘴擺弄著它。他試著去想他是多麼地愛他,或他是否愛她。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聲,但同時也能聽見雨聲。他們就這樣躺著。

她說,「如果你不想的話,沒關係。」

「不是那樣,」他說,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他察覺到她已經睡著了,就鬆開了她,朝自己那一側轉過身去。他試著去想里諾。試著去想角子機和骰子發出的滴答聲,想著它們怎樣在燈光下滾動。他試圖聽到輪盤賭的小球滑過光亮的輪盤發出的聲音。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轉盤上。他看了又看、聽了又聽,聽到鋸子和機器慢下來,直到完全停了下來。

他下了床來到窗前。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連雨也看不見。但他能聽見它,從屋頂上淌下來,落在窗前的一個水坑裡。在房子的各個角落都能聽見。他用手指劃過玻璃上雨水流出的痕迹。

回到床上后,他往她那兒靠了靠,把手放在她的臀部。「醒醒,小寶貝,」他低聲說道。她只是抖動了一下,反而往她那邊挪了挪。她繼續睡著。「醒醒,」他輕聲說道。「我聽見外面有動靜。」

【注一】里諾(Reno)是美國著名的賭城之一。在內華達州。

譯後記

這篇三千字的短篇包括了兩個卡佛經常表現的主題:夫妻之間的溝通障礙;主人公對生活現狀的不滿,但又無力改變。

小說開頭是一派田園風光。但夫妻間的問題立刻就顯露出來。妻子不滿意丈夫醉心於打獵。但她不是直接表達她的不滿,而是通過說話的語調和回到廚房,隔著玻璃窗發泄自己的不滿。當她問他明早是不是還要去打獵,他回答說天氣不錯。當他感覺到她的不滿后,只是用一個將來的事(去里諾度周末)來搪塞。夫妻之間的親密交流也存在著隔閡。可以看得出來,妻子採取的方式比較主動(主動要求他的愛,主動地去迎接他、愛撫他等),而他卻難以集中精力。直到他內心的恐懼完全抓住了他,才發出求救信號。

在兩人最親密的時候,他卻突然說出,「我就是想離開這裡。我們在這兒呆得太久了。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或者去俄勒岡,那是個好地方。」這說明作為丈夫的他有改變現狀的願望,但卻沒有具體明確的方案。

另外,小說中穿插了個突發事件,這對兩人都有影響。至於丈夫為什麼沒有了「性趣」,有幾個可能的因素:同事突然死亡產生的陰影;對生活現狀的不滿意;他妻子有例假。

這篇小說運用大量的肢體動作來表現夫妻間的親密交流。這在卡佛的小說中並不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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