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誰睡了這張床

不管誰睡了這張床

作者:雷蒙德·卡佛

翻譯:小二

電話是半夜打來的,凌晨三點,嚇我們個半死。

「快接,快點接!」我太太尖叫道。「老天爺,會是誰呀?快接電話!」

我找不到燈開關,但還是衝到放電話的房間,在第四聲鈴聲后拿起了話筒。

「巴德嗎?」一個女人說,聽上去像是喝多了。

「天哪,你撥錯號了,」我說,把電話掛了。

我打開燈,進了洗手間,就在這時,鈴聲又響了起來。

「接電話!」我太太的尖叫聲從卧室里傳了出來。「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傑克,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我衝出洗手間,一把拿起話筒。

「巴德?」這個女人說,「你在幹嗎呢,巴德?」

我說,「聽著,你撥錯號了,別再往這兒打了。」

「我得跟巴德說話,」她說。

我掛上電話,等到鈴聲再次響起,拿起話筒,把它放在座機的旁邊。我能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巴德,請跟我說話。」我讓話筒在桌子的一側吊著,關了燈,隨手把房門關上。

回到卧室,發現檯燈已經打開,太太艾里絲在被單下面屈著膝,靠著床頭板坐著。她背後墊著個枕頭,幾乎把我這邊的床全佔了。被單一直拉到她的肩膀處。床腳處的床單和毯子也被拉了出來。如果還想接著睡的話(我是這麼想來著的),得把床重鋪一遍。

「出什麼鬼了?」艾里絲說。「電話線應該是拔掉的呀。我想是忘了。一個晚上沒拔,就這樣。真不敢相信。」

艾里絲和我住到一起后,我的前妻,或孩子中的一個,為了騷擾我們,常在我們睡覺后打電話來。甚至在我和艾里絲結婚後,他們還這樣做。所以我們總在上床前把電話線拔掉。這已成了個習慣。這次大意了,就這樣了。

「有個女的在找巴德,」我說。我穿著睡衣站在那兒,想上床,但沒法上。「她喝醉了。往邊上挪一點,親愛的。我把話筒從座機上拿開了。」

「她打不進來了嗎?」

「對,」我說。「你能否往那邊移一點,再給我點蓋的?」

她拿起身後的枕頭,把它放在床的一邊。背靠床頭板,挪了挪身子,又往後躺了躺。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困,可以說是瞌睡全無。我上了床,拉過點被子。但床上鋪的蓋的全亂套了。我只有毯子,一點被單都沒有,腳也從毯子下面露了出來。我側過身來,面對著她,把腿曲起來,總算把腳給蓋住了。我們應該把床重新鋪一下,我該建議一下。但我又想,如果現在就把燈關了,我們還有可能接著睡一會。

「親愛的,可以把你那邊的燈關了嗎?」我盡量好聲好氣地說。

「先抽根煙,」她說。「然後接著睡。把煙和煙灰缸拿過來。你怎麼動都不動?我們抽根煙。」

「還是睡吧,」我說。「看看都幾點了。」鍾就在床邊上放著,誰都看得見它在說:三點半啦。

「別這樣,」艾里絲說。「經過這一番折騰,我得抽根煙才行。」

我下床去拿煙和煙灰缸。我不得不走進放電話的房間,但沒碰電話,甚至連看都不想看它一眼。自然,我還是看了,話筒還在桌子邊上掛著呢。

我爬上床,把煙缸放在我倆中間的被子上。點了根煙,遞給她,又給自己點了一根。

她在回憶電話響起時正在做的夢。「快想起來了,但記得不是很清楚。是和那個,那個,噢,想不起來和什麼有關了,不確定,想不起來了。」她終於說道。「那該死的女人和她的電話。哼,『巴德』,」她說,「真想給她一拳。」她把煙滅了,立刻又點著一根,噴著煙,沖著衣櫃的抽屜和窗帘發楞。她的頭髮散著,披在肩上。她彈了下煙灰,把目光轉向床腳,還在想剛才的夢。

實際上,對她夢見了什麼,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快點睡覺。我抽完煙,把它滅了,等著她抽完。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句話不說。

艾里絲睡覺時常做些很激烈的夢,這很像我的前妻。她夜裡在床上亂折騰,早上醒來渾身是汗,睡衣全粘在身子上。而且,和我前妻一樣,她喜歡跟我講夢的細節和它可能預示的東西。我前妻常在睡夢裡一面大哭,一面把被子蹬掉,就像有人在對她動手動腳一樣。有一次,在一個異常激烈的夢裡,她一拳打在我的耳朵上。儘管我睡得很死,還是一巴掌打了過去,正打在她的額頭上。而後,我倆就大叫起來,不停地大喊大叫了好一會兒。並不是因為我們弄疼了對方,而是倆人都給嚇著了,直到我打開燈,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過後,我們常拿這件事說笑――在夢裡大打出手。後來的生活里,比這嚴重得多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我們往往想不起那個晚上了。甚至在嘲笑對方時,也沒再提起過它。

一次半夜醒來,我聽見艾里絲在夢裡磨牙。這件怪事就發生在我耳邊,一下子把我給弄醒了。我輕輕搖了搖她,她停了下來。第二天早上,她告訴我她昨晚做了個惡夢,就不再往下說了。我沒追問她到底夢見了什麼。其實我不是很想知道,夢裡的事情有那麼糟糕?連再提一下都不願意?當我告訴她她睡覺磨牙時,她皺了皺眉頭,說得想點辦法。第二天晚上,她帶回家一個叫做『夜間防護』的玩意兒(睡覺時,她得把它安在嘴裡)。她不得不採取點措施,她說。不能老這麼磨下去,不然的話,要不了多久,牙就磨沒了。她堅持戴了一個禮拜左右,就不再戴了。說戴著不舒服,而且,很不美觀。誰會去吻一個嘴裡安著那玩意的女人,她說。顯然,她有她的道理。

還有一次,她一邊打我的臉,一邊叫我卡爾,把我給弄醒了。我捏住她的手指頭。「怎麼啦?」我說,「親愛的,你怎麼啦?」她不說話,只是捏住我的手,嘆了口氣,又躺著不動了。第二天早上,當我問到她昨晚夢見什麼了,她聲稱什麼夢都沒做。

「那麼誰是卡爾呢?」我說。「你在夢中提到的卡爾到底是誰?」她的臉紅了,說她從來就不認識一個叫卡爾的。

檯燈還亮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的了。想到話筒還在座機邊上放著,得去把它掛上,再把電線拔了。然後,我們就該考慮睡覺這件事了。

「我去把電話弄一下,」我說。「然後就睡覺。」

艾里絲彈了下煙灰,說,「這次一定把線給拔掉。」

我再次爬起來,去那個房間,開門,再開燈。話筒還在桌子邊上掛著。我拿起來,放在耳朵上,覺得應該聽見忙音,但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我心血來潮地說了聲,「喂。」

「哦,巴德,真的是你,」那個女人說。

我掛了電話,不等鈴聲再響,彎腰把電話線從牆上拔了出來。這可是個新鮮事,這個女人和她的巴德,簡直太神秘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對艾里絲彙報這個新的進展,但這肯定會導致更多的話題和進一步的揣測。我決定現在什麼都不講,等到吃早飯時再說。

回到卧室,看見她又點了枝煙。我還注意到,已經是早上四點了。我開始著急了。現在是四點鐘,馬上就會是五點,然後是六點,然後是六點半,那就該起床去上班了。我躺了下來,閉上眼,決定先慢慢地數到六十,再提關燈的事。

「想起來了,」艾里絲說。「我全想起來了。傑克,想不想聽?」

我停止數數,睜開眼,坐了起來。卧室里到處是煙,我也點了一根。不聽又能幹嗎?讓睡覺見鬼去吧。

她說,「我夢見有人在開派對。」

「那時候我在哪兒?」通常,不知為什麼,我從不在她的夢中出現。這讓我很不愉快,但我不想表現出來。我的腳又從被子下面露了出來。我把它們縮了回去,用手臂支撐起身子,對著煙灰缸彈了彈煙灰。「又是一個不包括我的夢?要是那樣的話,也沒什麼。」我深吸了口煙,屏了一會兒,吐了出去。

「親愛的,夢裡沒有你,」艾里絲說。「真對不起,你不在這個夢裡,哪兒也見不著你。我當時很想你,真的很想你,這點我很確定。這就像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但卻不在我需要你的地方。你知道我有時一下就變得焦躁起來?就像我倆去了個人多的地方,被衝散了,找不到你了那樣?有點像這樣,你是在那個地方,我想,但我找不到你。」

「接著講你的夢,」我說。

她理了理蓋在腰間和腿上的被子,又取了根煙。我為她點著火。然後,她開始描述這個只提供啤酒的派對。「我根本不喜歡啤酒,」她說。但她還是喝了不少。正當她要離開時(準備回家,據她說),一隻小狗咬住她的衣角,讓她留下來。

她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笑,儘管我看見,鐘的指針已快指向四點半了。

在她的夢裡,有人在演奏音樂――可能是鋼琴,也可能是手風琴,天曉得?做夢有時就像那樣,她說。不管是什麼吧。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的前夫在夢裡露了個面。他可能就是那個管酒的招待。人們都從一個桶里往外倒啤酒喝,用的是塑料杯子。她覺得她可能還和她的前夫跳了個舞。

「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她說,「寶貝,這只是個夢而已。」

「你這樣子我很不高興。你本該在我身邊躺著,卻在那兒做與奇怪的狗、派對和前夫有關的夢。我很反感你和他跳舞這件事。你這是什麼意思嗎?如果我告訴你我和卡羅爾跳了一夜的舞,你怎麼想?會高興嗎?」

「這不過是個夢而已,是不是?」她說。「別和我過不去。我什麼也不說了。我知道不該說,這本來就不是個什麼好主意。」她緩緩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這是她在想問題時的習慣動作。額頭上出現了細小的皺紋,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很抱歉你不在夢裡。但假如我不如實地告訴你,不是在對你扯謊嗎?」

我點了點頭,又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表示沒什麼。我並不是真的很在意。我想我不會那樣的。「寶貝,後來呢?把它講完,」我說,「完了我們也許還能睡上一會兒。」我猜我是想知道後來怎樣了。我只聽到她和傑瑞跳舞,如果還有其他什麼,我需要知道。

她拍了拍身後的枕頭,說,「記得的就這些了,再也想不起什麼了。該死的電話就是那個時候響起來的。」

「巴德,」我說。我看見燈光下面飄著的煙,空氣里到處是煙味。「也許,我們應該打開一扇窗子,」我說。

「這主意不錯,」她說。「把煙放出去,它對身體不好。」

「那還用說,肯定不好,」我說。

我再次爬起來,走到窗前,把窗子往上提了幾寸。我能感覺到流進來的冷空氣,聽見遠處正在爬坡的卡車的換檔聲,它正行駛在一條通向外州的路上。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是美國僅有的煙鬼了,」她說。「說正經的,我們該考慮考慮戒煙了。」她說這句話的同時,把手上的煙弄滅了,伸手去拿煙灰缸邊上的煙盒。

「現在正是吸煙的大好季節,」我說。

我回到床上。床單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而且,已經是早上五點了。我知道今天是無法再睡了。但是,不睡又怎麼樣?難道書上有這麼一條規定?難道不睡就一定會倒霉?

她捻著一撮頭髮,把它捋到耳朵後面,看著我,說,「最近,我額頭上的這根血管不大對勁,跳得時快時慢。你知道我說什麼嗎?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經歷。我不想去想它,說不定哪天我就得腦溢血了。不都是那樣的嗎?頭上的一根血管一下子就爆開了?這可能就是我的命運。我媽,我外婆,還有我的一個姨媽,都是腦溢血死的,我家有中風史。就像心臟病,或是肥胖症什麼的,腦溢血是遺傳的。」她說,「反正遲早是要死的,對不對?所以完全可能是腦溢血,這也許就是我的死法。現在感覺到的很像是早期癥狀。每次開始跳得都很輕,像是在提醒我,而後,它就開始砰砰地跳,砰、砰、砰。每次都嚇我個半死。」她說,「趁著還不晚,我們得把這該死的煙給戒了。」她看著手上剩下的半截煙,狠狠地捺滅它,並用手把煙扇開。

我仰面躺著,沖著天花板發愣,覺得只有在凌晨五點,才會冒出這樣的話題來,又覺得我也得說上幾句。「我很容易就氣喘吁吁的,」我說。「剛才跑去接電話,氣都快接不上來了。」

「那有可能是嚇的,」艾里絲說,「誰受得了這個,這個時候給你打電話。我真想把那個女人扯個稀爛。」

我從床上坐起來,背靠著床頭擋板,把枕頭墊在背後,像艾里絲那樣,把自己弄得舒服一點。「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說。「我的心臟偶爾會悸動,就像發瘋一樣。」她專註地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有時,我覺得它就要從我的胸膛里跳出來,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引起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說。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你從來沒提過這件事。聽著,親愛的,如果你有什麼不幸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會垮掉的。經常發生嗎?太嚇人了。」她還握著我的手,但手指已移到我的手腕上,來搭我的脈。

「不告訴你是不想嚇著你,」我說。「這時有發生,上周就有一次。而且,不做什麼特別的就能引發它,我可能正坐在椅子上看報,或在開車,或正推著個車在超市購物,和我當時用不用力氣沒關。它說來就來――嘣,嘣,嘣。就這樣。我很奇怪,聲音那麼響,別人怎麼聽不見,我自己聽得很清楚。實話對你說,我真有點害怕了。」我說。「所以說,我如果不死於肺氣腫和肺癌,或你說的腦溢血的話,很可能會死於心臟病。」

我伸手去拿煙,給了她一根。今晚的覺是別想再睡了。今晚我們到底睡覺了沒有?有段時間裡,我都有點不確定了。

「誰能知道自己會怎麼死?」艾里絲說,「如果活得足夠長的話,怎麼死都可能。可能會是腎衰竭,或類似的疾病。我的一個同事,她爸剛死於腎衰竭。如果你有幸活得足夠老的話,就可能得這種病。腎臟壞掉后,身體里全是尿酸,死前,身體的顏色整個都會變掉。「

「太好了,聽上去太美妙了,」我說,「我想我們該換個話題了,怎麼會弄出這麼個話題來的?」

她沒回答,身體離開枕頭,向前傾著,抱著腿。她閉上眼,把頭靠在膝蓋上,開始慢慢的前後搖晃,好像在欣賞音樂。但這裡根本沒有音樂,起碼我是沒聽見。

「你知道我現在想幹嗎?」她說。她停止了搖晃,睜開眼,側過臉來朝著我。她笑了一下,讓我知道她沒事了。

「親愛的,你想幹什麼?」我的腿勾著她的腳腕。

她說,「我想來點咖啡,就是它。來杯濃濃的黑咖啡。我們醒都醒了,不是嗎?誰還會再回去睡覺?我們喝點咖啡吧。」

「我們咖啡喝得太多了,」我說。「咖啡對身體也不好。我不是說一點咖啡都不喝,只是說我們喝得太多了,這只是我的觀測,」我加了一句。「其實,我現在就想來點。」

「太好啦,「她說。

但我倆誰都沒動窩。她甩了甩頭髮,又點了枝煙。煙霧在房間里緩緩地飄著,其中的一部分飄向開著的窗子。小雨落在窗外院子里。報警器響了起來,我伸手把它關掉。而後,我將枕頭放回頭下,躺了下來,沖著天花板發了會呆。「每天早晨有個女孩把咖啡端到我們床前,那麼絕妙的主意哪兒去了?」我說。

「真希望有人給我們端杯咖啡來,」她說。「不管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我現在真的是想喝得不行。」

她把煙灰缸放到床頭柜上,我以為她要起床了。總得有人起來把咖啡燒上,再把凍果汁放進攪拌器里,不是我,就得是她。但她非但沒起來,反而往床中間挪了挪。床單早就是亂七八糟的了。她從被子上揀起個什麼,又隨便在那兒擦了擦手,然後抬起頭。「你在報上看到那則新聞了嗎?一個傢伙端著把槍,闖進特護室,讓護士們把他父親的呼吸機給拔掉。你讀了沒有?」艾里絲說。

「在報上讀到過,」我說。「但主要是在談論一個護士,她把六個還是八個人接在呼吸機上的管子給拔了。到目前為止,沒人知道她究竟拔了多少根。她從拔她媽的開始,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我猜就像發了瘋一樣。她說她以為是在幫助別人。她說她希望別人也這麼對她,如果他們真的關心她的話。」

艾里絲轉移到了床腳那邊。她面對我坐著,腿還放在被子裡面。她把腿插在我的兩腿中間,說,「新聞里說的那個四肢癱瘓的女人,她不想活了,想把自己餓死,還記得嗎?她在告她的醫生和醫院,因為他們用強迫進食的方法來維持她的生命。你信嗎?簡直是瘋了。他們一天里把她捆起來三次,拿一根管子捅到她的嗓子里,用這種方法來喂她早飯、中飯和晚飯。他們還把她接到機器上,因為她的肺已不能自己工作了。報紙上說,她請求他們把管子給拔了,或者讓她把自己餓死。她懇求他們讓她去死,但他們不理睬。她說她開始只是想要死得有點尊嚴。現在,她給氣瘋了,要去告所有的人。你說這奇怪不奇怪?是不是寫小說的好素材?」她說。「我有時頭疼,」她說。「也許和這根血管有關,也許沒關。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頭疼時沒告訴你。」

「你胡說些什麼?」我說。「看著我,艾里絲?我是你丈夫,如果你還沒忘記得話,我有權利知道。如果你哪兒不舒服,我應該知道。」

「但你又能做什麼!只會幹著急。」她用腿碰了下我的腿,然後又碰了一下。「對不對?你會讓我吃點阿斯匹林。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了眼窗戶,天已經透亮。我能覺察從窗子吹進來的略帶潮濕的風。雨已經停了,但看上去大雨隨時會下。我又看著她。「實話對你說,艾里絲,我的側面經常常會有劇痛。」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她肯定會擔心,要和我談這件事。我們現在該考慮的是沖澡,是吃早飯。

「哪一邊?」她說。

「右邊。」

「那有可能是你的闌尾,」她說。「那問題就不大。」

我聳了聳肩。「天曉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時不時就來一下,也就一、兩分鐘的事。我感到這下面一陣劇痛,非常疼。開始,我還以為是肌肉給拉傷了呢。順便問一下,膽囊在哪一邊?左邊還是右邊?有可能是我的膽囊,也許是膽結石,天曉得。」

「那其實不是塊石頭,」她說。「膽結石其實是些小碎末,和鉛筆尖差不多大小。不對,等一下,我可能把它和腎結石搞混了,我其實對此一點也不了解。」她搖了搖頭。

「膽結石和腎結石又有什麼差別?」我說。「天啦,我們連它們在身體的哪一邊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倆加起來,還是個不知道。但我在哪兒讀到過,腎結石問題不大,如果是腎結石,一般情況下是死不了的。疼是肯定的。不知道膽結石是什麼回事。「

「我喜歡你那句『一般情況下,』」她說。

「知道,」我說。「聽著,我們得起來了,已經不早了,都七點了。」

「知道了」她說。「好吧。」但她還坐在那兒。她接著說,「我外婆有關節炎,後來嚴重到她無法自己走動,甚至連手指都彎不了。她不得不整天戴著手套,坐在椅子上。最後,她甚至連一杯可可都端不住。她的關節炎就這麼嚴重。後來,她又得了中風。我外公,」她說。「在我外婆去世后不久,就住進了養老院。不這樣的話,就得有人整天陪著他,沒人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錢去請全天看護。所以,他只好去了養老院。在那兒,他身體壞得很快。有一次,我媽去那兒看他,回來后對我們說了那裡的情況。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當時說的。」她看著我,好像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似的。我確實不會。「她說,『我爸都認不出我來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爸已成了個植物人了。』說這話的是我媽。」

她用手捂住臉,身體向前傾,哭了起來。我挪到床腳,和她並排坐著,拿起她的一隻手放在我的腿上,再用手臂摟著她。我倆呆坐著,看著床頭擋板和床頭櫃,還有那座鐘以及它邊上放著的幾本雜誌和小說。我們坐的床的這一端,是我們平時睡覺時放腳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不管誰睡了這張床,離開時一定很匆忙。我知道將來只要看見這張床,就會想起它現在的樣子。我們在思考一些東西,但我無法確切地說出來它們到底是什麼。

「我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她說.「或發生在你身上。」她用毯子的一角擦了擦臉,深呼吸了口氣,聽上去像哭一樣。「對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她說。

「不會的,不會發生的,」我說。「別為這個操心,好不好?我們身體好好的,會一直好下去的。不管怎麼說,離那個時候還早得很。嗨,我愛你,我們彼此相愛,然道不是這樣?這才是最重要和最要緊的。別擔心,寶貝。」

「我要你向我保證,」她說,把手抽了回去,又把我的手從她的肩頭拿開。「我要你答應在必要時,把我的管子拔了。我是說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的話。你聽見我說的了嗎?我不是在開玩笑,傑克。我要你來拔。你能答應我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我該說些什麼呢?又沒有書上寫好的現成答案可用。我需要想一下。我知道如果告訴她我會按她說的去做,也沒什麼,這隻不過是說說而已,是吧?說說是很容易的。但其實不止這些,她需要的是一個誠實的答覆。對此,我還沒有太大的把握。我不應該倉促行事。不管說什麼,都不能不考慮後果和她的感受。

我還在考慮這個問題,她又說,「你怎麼樣呢?」

「什麼我怎麼樣?」

「到了那一刻,你想讓人把你的管子拔掉嗎?當然,但願這事永遠不會發生。」她說。「我得知道你的想法,要你親口對我說,如果發生了不測事件,你要我做什麼。」她盯著我,等著我的回答。她需要把這個答案存檔,以備後用。當然,我可以對她說,寶貝,如果你覺得這是為我好的話,就拔吧。這麼說說是很容易的,但我得再想想。我還沒來得及表態是否要為她做那件事呢,現在又得考慮我自己的情況。我不想草率處理。這簡直是胡搞,我倆都瘋了。我意識到,我現在所說的,將來是有可能兌現的。我們現在談的東西很重要,這是個有關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她一動不動地等著我的回答。看得出來,不給她個答案,今天我們什麼也別想幹了。我又想了會兒,說出了我想說的。「別拔我的。我不想讓別人拔我的管子。只要可能的話,就讓我和機器連著。有誰會不同意?你會反對嗎?我這麼做觸犯誰?只要大家看著我不噁心,不沖著我哀嚎,就別拔。讓我就這麼拖下去,好不好?拖到最後一秒鐘。請我的朋友來和我道別。不要草率行事。」

「認真點,」她說。「我們在討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我沒在開玩笑,別拔我的管子。就這麼簡單。」

她點了點頭,「那好,我答應你不拔。」她抱著我,緊緊的,足有一分多鐘。而後,她鬆開我,看了眼鍾,說,「老天爺,我們得快點動起來了。」

我們起床,穿衣服。和平時相比,也沒什麼不同,只是節奏快了點。我們喝咖啡和果汁,吃英式小松糕,談論天氣。是個陰天,風很大。我們不再說拔管子的事,也不提疾病、醫院和與此有關的東西。我吻了吻她,讓她在前院打著傘,等接她上班的車。我鑽進我的車,很快地發動,向她揮了揮手,開走了。

白天上班時,我控制不住自己,總在想今天早晨談話的內容。原因之一,是由於缺乏睡眠而導致的疲勞。我覺得自己很虛弱,腦子裡全是些胡亂可怕的念頭。有一次,大家都不在,我趴在辦公桌上,想睡上個兩分鐘。但剛一合上眼,又開始想那些問題。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張醫院的病床。沒別的,就一張病床。我想病床是放在一個房間里。而後,我看見床被一個氧氣棚罩著,床邊有一些屏幕和巨大的監控器,就像電影里的那種。我睜開眼,在椅子上坐直,點了根煙。一邊抽煙,一邊喝了點咖啡。看了眼時間后,接著工作。

五點鐘的時候,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只好開車回家。天在下雨,我不得不很小心地開車。非常地小心。路上還有個交通事故,有人在交通燈處把前面的車給撞了,但我不覺得有人受傷。車還在路中間停著,雨中,人們圍成一團,交談著。儘管這樣,路還沒有被徹底堵上,警察已放好了提示閃光燈【注一】。

見到太太后,我說,「上帝,這一天下來我是累垮了。你怎麼樣?」我們吻了對方。我脫下外套,掛起來,接過艾里絲遞過來的飲料。也許是因為這事一直困惑著我,也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為了個新的開始,我說,「好吧,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我會幫你把管子拔掉的。你若想讓我這麼做,我會去做的。你如果覺得我現在就答應你,會使你高興點,我這就對你說。我會為你做這件事,在我認為有必要時,我會親自,或讓別人把你的管子給拔了。但我說過的有關拔我的管子的話,仍然有效。現在,我再也不想去想這個問題了,提都不想再提它了。就這個問題,我覺得該談的都已經談過了,能考慮到的都已經考慮到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

艾里絲笑了。「很好,」她說。「至少過去不清楚的,現在清楚了。也許我神經不太正常,這麼跟你說吧,我現在反而覺得好受點了。我也不會再去想這件事了。但我很高興我們談了。我不會再提它了。」

她拿開我的飲料,放在桌子上的電話旁邊;用手臂摟著我,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是這樣,我剛對她講的那些話,和這一天來我想到的一些東西,讓我覺得像是跨越了一條看不見的線,到達了一個從未想到要去的地方。這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達的。在這裡,一個無辜的夢和一些清晨半醒半睡的談話,竟讓我考慮起死亡和毀滅來了。

電話響起。我們鬆開對方,我拿起話筒。「喂,」我說。

「喂,」一個女人回答道。

就是早上打電話的那個女人,但現在她的酒已經醒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她聽上去不再是醉醺醺的了。她聲音不高,很理智,請我幫她和巴德?羅伯特取得聯繫。她向我道歉,不想給我添麻煩,她說,但這件事很緊急。她就有可能給我造成的麻煩向我道歉。

在她說話時,我哆嗦著去摸煙。取了一根,放在嘴裡,用打火機點著。然後,該我說話了。這是我對她說的話:「巴德?羅伯特不住這裡。這不是他的號碼,永遠不會是他的號碼,我決不會認識你說的這麼個人。請別往這打電話。別打了,好不好?聽見我說的了嗎?你如再這樣,小心我扭斷你的脖子。」

「這個可惡的女人,」艾里絲說。

我的手抖個不停,我想我的聲音也亂了套了。正當我想告訴這個女人,讓她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我太太迅速地跑了過來,她彎下腰,就這麼一下,電話就斷了,我什麼也聽不到了。

【注一】這是一種像蠟燭一樣的閃光信號燈。夜晚車子出事後,在停著的車子四周放幾個,提醒其他車輛繞道而行。

譯後記

卡佛這部小說是他的晚期作品之一,完成於小說集《大教堂》之後。小說的名字(《不管誰睡了這張床》,英文為《WhoeverWasUsingThisBed》)看似有點奇怪。其實是該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小說中有這麼一句話:……不管誰睡了這張床,離開時一定很匆忙。是對人生的一種理解。讓我想到多年前寫下的一首小詩(后附),想表達的意思差不多。

這是卡佛不多的幾篇與『白領』生活有關的小說。這是卡佛自己在一篇採訪錄中提到的。小說裡面拔電話線和拔管子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被巧妙地聯繫在一起。儘管傑克不想被別人拔掉管子。他可曾想到,那根電話線,也許是那位女子賴以生存的管子?

和卡佛的其他小說一樣,人物間的對話都那麼自然。另外,卡佛對細節的強調,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如果用這部小說來拍電影,都不需要寫分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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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誰睡了這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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