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燴
於曉丹譯
我無法入睡,不過當我確信我妻子維基已經睡熟時,我起身下地,透過我們卧室的窗戶,望到街對面奧利弗和阿曼達的住室,奧利弗已經走了三天了,他妻子阿曼達還醒著,她也睡不著。凌晨四點鐘,外面悄無聲息——沒風,沒車,甚至沒有月亮——只有奧利弗和阿曼達的住處燈還亮著,樹葉堆積在房正面的窗下。
幾天前,我坐不住,就去耙院子里的草——維基和我的院子。我把樹葉都裝進口袋,紮好后靠在馬路邊上。我那時有種衝動,想到路對面去耙那邊的草,但這想法沒有貫徹到底。這是我的錯,馬路對面一切如舊。
奧利弗走後,我只睡了幾小時,維基見我拿拖把在房間里擦來擦去,她顯得很不安,就決定根據事實作一顯而易見的推斷,現在她坐在她那邊床上,嘎吱吱地躺到床墊那邊大約十英寸的地力。她鑽進被子,固定好自己的位置,這樣就不至於睡著以後意外地滾到我這邊來。她躺下后就再也沒有動過,啜泣了一會兒,不久就睡著了。她累了。我也累了。
我幾乎吃了維基的所有藥片,卻依然無法入睡。我很激動。不過如果我繼續看下去,沒準能瞥見阿曼達在她自己的房裡走動,或許還會發現她正在窗帘後面窺視,努力看清她在那兒所能看見的一切。
如果我真看見了她怎麼辦?那將怎麼辦?維基說我瘋了。昨晚她還說了些更惡毒的話。但誰能指責她呢?我告訴了她——我必須這樣——但我沒對她說是阿曼達。當阿曼達的名字被提出來時,我肯定地說不是她。維基很懷疑,但我不會講出姓甚名誰的。我不會說出她是誰,儘管維基不斷地逼我,後來甚至還幾次打過我的頭。
「是誰又怎麼樣呢?」我說,「你從沒見過那女的,」我撒謊道。「你不認識她。」她就是從那兒開始打我的。
我感到被纏住了。我的畫家朋友艾爾弗雷多講起她的朋友遇到挫折總愛這麼說。被纏住,我被纏住了。
這件事真是胡鬧。我知道,但我還是不能不想阿曼達。現在更糟。我發現自己開始想我的第一個妻子,莫莉。我過去想,我愛莫莉,甚於愛我現在的妻子。
我不住地描繪阿曼達穿著的粉色睡衣,就是我非常喜歡她穿的那件,還穿著粉色拖鞋。我還確信她此時就坐在那張大皮椅里,坐在那盞讀書用的黃銅燈下。她在抽煙,一根接一根。手邊有兩隻煙灰缸,都滿了。在她座椅的左邊,挨著燈,有一張絕妙的桌子,上面堆滿雜誌一一通常是那些文雅的人讀的雜誌。就某一點來說我們是文雅的人,我們所有人都是。此刻,我想象,阿曼達正在翻看一本雜誌,還不時停下來看一眼插圖或漫畫。
兩天前的下午,阿曼達對我說:「我再也不能讀書了。誰有時間呢?」那天奧利弗已經走了,我們坐在城裡工業區的一間小咖啡店裡。「誰還能專心致志地看書呢?』』她攪著咖啡說,「誰還看書?你看嗎?」(我搖搖頭。)我想,會有人看的。你沒見書店櫥窗里擺著那麼多書嗎,還有那麼多的俱樂部。「有人在看書,」她說,「誰?我不認識什麼看書的人。」
說了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就是說,我們沒談書,我們談了我們的生活。書和它沒什麼關係。
「你對奧利弗說了以後他說什麼?」
那時我突然想到我們正在談論的話題一一我們帶著一種緊張、警醒的表情一一是屬於那些看下午電視節目的人的,而我從來不過就是把電視打開又關上。
阿曼達垂下眼瞼,搖了搖頭,好像她不堪同憶。
「你沒承認你是和誰吧?」
她又搖搖頭。
「你肯定嗎?」我等著,直到她的目光離開咖啡,抬起頭。
「我沒提任何人的名字,你是這意見吧。」.
「他說沒說他去哪兒了,或他要去多久?』』我問,真希望自己沒聽見自己的話。我正在談論的是我的鄰居。奧利弗·波特。是我開車帶他離開家的。
「他沒說去哪兒。一家旅館吧。他說我得自己安排一下然後離開——離開,他這麼說的。他說那話的口氣像聖經一一離開他的房子,離開他的生活,在一周之內。我想他到時就會回來的。親愛的,所以我們真得儘快做出某種真正重大的決定了。你和我必須立刻下決心。」
現在輪到她看我了,我知道她是尋找一種終身承諾的表示。「一星期,」我說。我看著自己的咖啡,咖啡已經涼了。在很短的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我們正在努力把一切都承受下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過什麼長遠打算——即使有的話——,也不過就是幾個月來,從調情到戀愛,然後就是下午的幽會,無論如何,我們現在是在嚴峻的困境中。非常嚴峻。我們從沒想過——一百年之內不會想——這個下午,我們會躺到這麼個咖啡店裡,努力對這件事做出個決定。
我抬起眼睛。阿曼達又開始攪動她的咖啡。她不斷地攪著。我碰了碰她的手,勺子從她的手指間滑落。她把它撿起來,又開始攪。在這間破爛的咖啡店裡、熒光燈下,我們可以是坐在桌前喝咖啡的任何人。任何人,差不多。我拿起阿曼達的手,握住它,這似乎顯得很不一樣。
我下樓時,維基還躺在她那半邊。我想熱些牛奶喝,以前我睡不著,想喝威士忌,但我放棄了這習慣。現在我嚴格限制我喝熱牛奶。喝威士忌那會兒,我常在深夜時,因為口渴得厲害而醒來。但是,那時候,我總是提前作些準備:比如,我在冰箱里先存一瓶水。我醒以後,總愛脫水,從頭到腳流汗,不過我一跑進廚房,就一定能在冰箱里找到那瓶涼水。我就把它喝下去,一點兒不剩,喝到喉嚨處,整整一夸脫水。有時,我也用水杯,但不經常。有時我會突然酩配大醉,只好趔趄鑽進廚房。我開始不能解釋這種行為了一一剛才還清醒,轉眼又醉。
喝酒是我命運的一部分——至少在莫莉看來。她把命運看得非常重要。
由於缺少睡眠,我感到暴躁。要是能睡著,能睡一次一個誠實的男人的覺,我幾乎可以奉獻一切。
可是我們為什麼必須睡覺呢?為什麼我們在危機中就會睡得少而在別的時候卻睡得多呢?比如,我父親中風那次。他昏迷之後醒來一一在醫院病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平靜地對他房中所有人說了聲「你們好」。然後他認出了我,「你好,兒子,」他說。五分鐘后,他死了。就這祥——他死了。但是,在整個那場危機巾,我從沒脫過衣服、上過床。我時不時在等候廳的椅子上打個盹兒,但我從沒到床上去睡過覺。
大約一年以前,我發現維基在和別人約會,聽說那件事之後我沒去面對她,而是上了床,就呆在床上。好幾天我都沒起床,大約有一個星期——我不知道。我是說,我起來上廁所,或到廚房做三明治。我甚至在下午穿著睡衣就跑到起居室里,想看看報紙,但坐著坐著我就又困了。我動了動,睜開眼睛,又回到床上繼續沉睡。我總也睡不夠。
那件事過去了。我們平安度過了。維基斷掉了她的男朋友,或者是他斷掉了她,我從沒弄清楚。我知道她離開了我一陣子,然後又回來了。但我有種感覺我們不會平安度過這次這件事的。這一次不同。奧利弗給阿曼達下了那道最後通碟。
可是,奧利弗自己在這個時刻是不是也醒著,正給阿曼達寫信,急切盼望著重歸於好呢?即使是現在,他也可能潦草地塗寫著,努力勸說她,她現在對他和他們的女兒貝思所做的一切是愚蠢的,會帶來災難的,最終對他們三人都是悲劇。
不,這是不正常的。我了解奧利弗——他很殘酷,從不原諒人。他很可能會狠命打入下一壘——而且已經這麼做了。他不會寫這種信的。他不是給了她最後通蝶了嗎?——不必再說了,一星期。現在只剩下四天了。或者是三天?奧利弗可能醒著,但假如他醒著,他也會坐在旅館的椅子里,手裡端著杯冰鎮伏特加,兩腳架在床上,電視小聲地開著。他穿戴整齊,只脫了鞋子。他沒穿鞋子—那是他做的唯一的讓步。另外,他還鬆開了領帶。
奧利弗是殘酷的。
我熱好牛奶,用勺把奶皮挑掉,把牛奶倒出來,然後我關上廚房燈,端著杯子走進起居室,坐在沙發上,從那兒可以望見街對面那兒扇亮著燈的窗戶。但是我坐不安穩,不住地變換著姿勢,一會兒把這條腿搭上來,一會兒又換那條腿。我覺得好像我可以爆出一些火花,或打碎一扇窗戶——或者重新安排一下傢具。
你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裡都會閃過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啊!開始時是想莫莉,有一陣子我幾乎記不得她長什麼樣了,上帝,可我們從孩提時,就差不多沒間斷地一起呆了多年。莫莉,她說她會永遠愛我的。現在卻只剩下對她坐在桌前哭泣的記憶,她的肩膀向前傾著,兩隻手遮在臉上。永遠,她說。但結局卻不是如此。最後,她說,這沒什麼,無論她和我在餘下的歲月里是否住在一起,對她來說真的沒什麼關係,我們的愛情存在於一架「高等飛機」上。她有一次在電話里就是這麼對維基說的,那時,我和維基已經一起建立了家庭經濟。莫莉打電話找到維基對她說:「你可以和他有關係,不過我也可以經常有我的。他的命運和我的連在一起。」
我的第一個妻子——莫莉就是這麼說的。「我們的命運連在一起。」開始時她可沒這麼說。只是後來,許多事情發生之後,她才開始使用諸如「宇宙的」、「授權」等這類詞。但我們的命運沒有連在一起——如果過去曾經連在一起,至少現在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不能肯定。
我想我可以指出和莫莉散夥的確切時間,那個真正的轉折點。那是在我開始和維基約會之後,莫莉發現了。他們有一天從莫莉教書的那所高中打電話給我,說,「快。你妻子正在學校前面翻跟頭。你最好馬上就來。」我把她帶回家后,開始聽到了什麼「高能量」和「隨波而下」——諸如此類的話。我們的命運「改變了」。假如說我以前還有所猶豫的話,我那時可是當機立斷地離開了她——這個我一直最了解的女人,多年以來,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知己,我的心腹。我放棄了她。只為一點,我害怕了。
這個和我一起開始生活的姑娘,這個可愛的人,這個仁慈的人,最後竟去找算命的人,看手相的人,水晶球占卜者,以尋求答案,試圖算出她該怎樣生活。她辭了工作,取出教師退休金,然後沒有請教《易經》就再也沒做什麼決定。她開始穿奇裝異服——老是皺皺巴巴的衣服,上面還滴著許多葡萄酒和桔汁。
她甚至參加了一個什麼小組,我不是開玩笑,他們總是坐在一起,試圖浮在空中。
莫莉和我一塊兒七長大的時候,她是我的一部分,當然。:我也是她的一部分。我們彼此相愛。那是我們的命,那會兒我自己也信這。但現在,我不知道該信什麼。我不是在抱怨,只不過在陳述一種事實。沒什麼能讓我消沉的。我還得繼續這樣做。不是命運。以後的事,你認為它該怎樣它就怎樣,。衝動和錯誤,就像其他人一樣。
阿曼達呢?我喜歡相信她,讚美她的心靈。不過她遇見我的時候,正在尋找什麼人。當人們不想休息的時候,情況總是這樣:他們開始做什麼事的時侯,就知道會出現好的變化。
我希望我能到前院去大喊幾聲。「所有這些都不值得這樣!」這就是我希望人們聽見的
「命,」莫莉過去說。我知道她現在還在這麼說。
這會兒,那邊的燈全滅了,只剩下廚房的那盞還亮著。我可以試著打電話給阿曼達。我可以這麼做,然後看看這會讓我走到何種地步!如果維基聽見我撥電話或聽見我打電話,走下樓來怎麼辦?如果她在樓上拿起聽筒監聽怎麼辦?此外,貝思也經常抓起電話。這個早晨我不想和任何孩子講話。我不想和任何人講話。實際上,如果可以,我想和莫莉談談,但是我再也不能這樣做了一一她現在已變成另一個人了。她不再是莫莉了。但是——我該怎麼說?——我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我希望我自已可以像這附近住著的任何一個人——個普通的、正常的、沒有成就的人一一能上床、躺下,睡覺。今天將是個重要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準備就緒。我希望我能睡一覺。醒來時發現生活中的一切都變了。不僅僅是大事情,像和阿曼達的這件事或過去和莫莉的事。除了那我顯然能對付的事。
比如說和我母親的事吧:過去我每月都寄錢去,後來,我仍給她相同的數目,只是簡化成每年兩次。我在她生日時給她錢,在聖誕節時給她錢。我不必擔心會忘了她的生日,也不必再為送她聖誕禮物而煩惱。我不必再擔心,這成了周期性的行為。它就像鐘錶一樣運行了很長一段時間。
去年她向我要——在兩次付錢的中間,三月或四月—一台收音機。有一台收音機她說,對她來說大不一樣。
她要的是一種帶鐘錶的小收音機。她可以把它放在廚房裡,晚上做什麼東西吃時,可以拿到那兒去聽。她也需要有個表看看,這徉她就可以知道什麼東西該從爐子里拿出來了,或離她要看的節目開始還有多長時間。
一台帶鐘錶的小收音機。
開始她還兜圈子。她說:「我當然很想要台收音機。不過我買不起。我想我只能等到我生日了。我過去那台小收音機,掉地上摔壞了。我很想要台收音機。」我很想要台收音機。我們通電話時她就是這麼說的,要不然她寫信的時候會提出來的。
最後——我能說什麼?我在電話里對她說我沒錢買什麼收音機。我在信里也這麼說了,這樣她就會相信和理解。我沒錢買什麼收音機,正是我在信里寫的。我說,我不能比我現在所做的再多做什麼了。這些都是我的原話。
但這不那麼真實!我可以做得更多。我卻說我不能。我可以給她買的台收音機,它能花我多少錢呢?35元?40或40元左右,包括上稅。我可以給她寄一台收音機去。如果我不想太麻煩,也可以讓商店的人寄去。要不然,我還可以給她一張40元的支票,順便附一紙說明:媽媽,這是給你買收音機的。
不管怎麼說我都可以做到的。40元——你是在開玩笑嗎?但我沒有。我捨不得。這似乎牽涉到一個原則。至少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這裡有個原則。
哈。
後來怎麼樣了呢?她死了。她從食品店出來往家走,提著買回來的食物回她的住處,她掉進什麼人的灌木叢里就死了。
我乘飛機去那邊安排後事。她還在驗屍所,她們把她的錢包和她買的食物放在辦公室的桌子後面。她們遞給我錢包時,我沒好打開看。她從食品店裡買的東西是一大瓶梅特穆西爾酒,兩隻袖子,一桶鬆軟的乳酪,一盒脫酸乳,一些土豆和洋蔥,還有一包已經變色的肉。
孩子!我看見這些東西就哭了。我沒法不哭。我就沒想止住眼淚。在桌邊工作的那位婦人很是困窘,她給我端來一杯水。他們給我一隻袋子裝我母親買的食品,另給我一隻袋子裝她私人的遺物——她的錢包和一副假牙。後來,我把那副假牙放在我的大衣兜里,開著一輛租來的車,把它送給了殯儀館的某個人。
阿曼達廚房裡的燈正亮著。那盞燈非常明亮,傾瀉到外面那些樹葉上。沒準她和我一樣,也感到害怕了。沒準把那盞燈當長明燈留著。要不,她沒準也醒著,坐在廚房的桌前,在燈下給我寫信。阿曼達正在給我寫信,無論如何,當這一天真正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把它放在我的手裡。
想想看,自我們認識以來,我從沒得過她一封信。自我們陷入情網這麼長時間以來——六個月,八個月——我還沒見過一小張她的筆跡。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能讀書寫字。
我想她會的。當然,她會。她談論書對不對?這當然沒什麼關係。不過,我想,也有一點關係。無論如何我還是愛她,對不對?
不過,我也從沒給她寫過什麼。我們經常通過電話交談,要不就面對面談話。
莫莉可是個寫信老手。我們不住一起以後,她還給我寫信呢。維基從信箱里把她的信取回來,一言不發地放在餐桌上。最後信減少了,越來越少,也越發奇異。她一寫信,就讓我不寒而慄。滿紙談的都是「先兆」和「徵兆」之類。有時她還報告說,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該做什麼事或該去什麼地方。有一次她告訴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將「來往頻仍」。她說,她總能確切地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說,她永遠會「對我面露喜色」。讀著她的信,我後頸上的頭髮都會熱辣辣的。她還有個新詞以代替命運:羯磨。「我正在貫徹我的羯磨,」她寫道。「你的羯磨輪到惡運了。」
我想去睡覺,不過.又有什麼意義呢?人們不久就需起床了。再過一會兒維基的鬧鐘就要響了。我希望我能上樓去,回到床上和我妻子躺在一起,告訴她我很抱歉,這是個錯誤,讓我們忘掉這一切——然後睡,醒來時懷裡攬著她。但我已喪失了這個權利。我現在完全出來了,我不能再進去!但假如我這麼做了,假如我上了樓,像平時那樣,溜到維基的床上,會怎麼樣。她可能會醒來,叫道,你這雜種,看你敢碰我,婊子養的。
算是這樣,她會說什麼?我不會碰她。我不會那樣的,不會。
我離開莫莉,拋棄她大約兩個月以後,莫莉就那麼罵過我。她那時真的病倒了,那場病一直在惡化。她姐姐要求她得到她所需要的照顧。我能說什麼呢?他們把她帶走了。他們說,他們只能這樣。他們把我妻子帶走了。我那時和維基住在一起,正試圖戒掉威士忌。我不能為莫莉做什麼。我的意見是,她在那兒,我在這兒,如果我想把她從那地方帶來也做不到。但,事實上是我也不想這麼做。他們說,她就呆在那兒,因為她需要呆在那兒。沒人說什麼命運的事。事情已超出了命的範疇。
而我甚至沒去看望她—一一次也沒有!那時,我想我無法忍受在那個地方面對她。但是,上帝啊,我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只可同甘不可共苦的朋友?我們經歷了很多事。但我能對她說些什麼呢?親愛的,對這一切我很抱歉。我想我可以這麼說。我想過寫信,但我沒寫。一個字也沒寫。當你對一件事完全靜下心來的時候,又能在信里寫些什麼呢?寶貝,他們待你怎麼樣?我很抱歉讓你呆在你現在呆的地方,但別灰心。記得那些好時光嗎?記得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嗎?嗯,我真抱撇他們這樣對你。結果竟是這樣,真對不起。我真抱歉,現在一切都成了垃圾。我對不起你,莫莉。
我沒寫信。我想我當時正設法忘掉她,假裝她根本不存在。莫莉是誰?我離開了自己的老婆,得到了別人的:維基。現在我想沒準我也已經失去了維基。但是維基不會為治療精神殘疾而去什麼夏令營。她是個難題。她離開了她的前夫喬克拉福特,而且不動聲色,我想她從來沒為那事失眠過。
維基。克拉福特·休斯。阿曼達·波持。我的命運就把我帶到這兒嗎?到了這條街,有了這些鄰居,把這幾個女人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
我沒注意的時候,阿曼達廚房的燈滅了。原先在那兒的那所房子像其它房子一樣也消失了。只有前廊上的燈還亮著。我想阿曼達一定是把它忘了。晦,阿曼達。
有一次,莫莉在那個地方,我的情緒不太正常——我們還是面對它吧,我也瘋了一一有一天晚上,我在我的朋友阿爾弗萊多家,我們一群人喝著酒,聽著音樂。我不再在意我所遇到的事。我想,所有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我感到不平衡。我感到失落。不管怎麼樣,我是在阿爾弗萊多家。他畫的熱帶鳥和動物掛在他房內的每一面牆上,還有好多畫擺在屋子的四周,比如說,靠在其它傢具上——桌子腿,或他的磚木製書箱,另外還堆在他的后廊上。廚房兼作他的畫室,我坐在餐桌邊,眼前放著一瓶酒。正對著小徑的那扇窗戶前,有一隻畫架閃避地靠在一邊,桌子的一頭放著幾管壓皺的油彩,一隻調色板和幾把畫筆、阿爾弗萊多正在幾英尺以外的一張櫃檯前為自己斟酒。我喜歡那間小屋的簡陋和實用。從起居室傳來的立體聲音樂音量開得更大了,充滿了整個房間,連廚房的窗玻璃都在窗框里嘎嘎作響,我突然開始抖動、起先是我的手開始頗抖,而後我的胳膊、肩膀都抖起來,我的牙齒開始打顫。我抓不住杯子。
「怎麼了,夥計?」阿爾弗萊多說,他轉過身時看見我的神態,「晦,怎麼回事?你怎麼了?」
我不能告訴他。我能說什麼呢?我認為我是受了某種打擊、我努力把肩膀抬起來,又落下。
阿爾弗萊多跑過來,拿了把椅子,坐到餐桌旁我的身邊。他把他那雙畫家的大手放在我肩上。我仍在抖。他能感覺到我在抖。
「你怎麼了,夥計?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遺憾。我知道現在確實很難。」然後他說,他去為我配些「雜燴」。他說這對解除我的煩惱有好處。「有助於你的神經,夥計,」他說「能馬上讓你鎮靜卞來。」他說,他有做「雜燴」的全部原料,他也一直想配製一些呢。
「你聽我說。聽我怎麼說,夥計。我現在就是你的家人。」阿爾弗萊多說。
那時是凌晨兩點,我們都醉了,房子里有其他一些喝醉的人,立體聲音樂震耳欲聾,但阿爾弗萊多走到冰箱那兒,打開冰箱門,又取出一些東西,他關上冰箱門,朝冷凍室里看了看。他看見了一包東西。然後他到碗櫃里巡視一番。他從水池下的碗櫥里拿出一隻大鍋,他做好了準備。
牛肚,他開始做牛肚,放入了一加侖水。然後他切了些洋蔥,放人水中,水已開始沸騰。他往鍋中放了些西班牙香腸。這之後,他又往沸水裡扔進些千胡椒,撒上些紅番椒粉。然後是橄欖油。他打開一筒西紅柿醬倒進鍋里。他又加了幾瓣蒜頭,幾片白麵包,鹽和檸檬醬。他又打開一筒——是玉米糝——也把它倒入鍋中。他把所有東西都扔了進去,然後關小火,蓋上鍋蓋。
我看著他。我坐在那兒發抖,阿爾弗萊多在爐子上一邊做著「雜燴」,一邊說著話一一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還不時晃晃腦袋,要不就吹口哨給自己聽。人們不時進屋來取啤酒。但阿爾弗萊多始終嚴肅專註於他的「雜燴」。元旦那天。他可以回到莫雷利亞的家,給家人做雜燴。
有一陣人們圍在廚房裡開玩笑,他們笑話他深更半夜做什麼和雜燴」,不過阿爾弗萊多沒反擊。不久,他們就都走了,只剩下我們倆。後來,阿爾弗萊多手裡拿把勺站在爐邊望我,.我就從桌邊緩緩站起身。我走出廚房,進了浴室,然後打開浴室通向一間空房的門—一我躺到那房裡的一張床上睡著了。我醒來時已是下午。「雜燴」沒影了。鍋泡在水池裡。那些人一定把它吃光了!他們一定是吃了它,變得平靜了。所有人都走了,房子很安靜。
後來我最多見過阿爾弗萊多一兩次。那晚過後,我們的生活就使我們分道揚鑣了。當時在場的其他人——誰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呢?我可能到死也嘗不到雜燴了。不過誰能說呢?
這就是延續到那時的一切嗎?一個中年男人陷入了他鄰居的妻子的情網,和一份憤怒的最後通碟連在一起?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啊?一星期,奧利弗說。現在只剩下三四天了。
一輛開著燈的轎車從外面駛過。天色透青了,我聽見鳥叫。我決定自己不能等了。我不能就這麼坐著,無所事事-一一就只能是這樣。我不能總是等待。我已經等了又等,又怎麼樣了呢?維基的鬧鐘馬上就會響,貝思就要起來穿好衣服去上學。阿曼達也會醒來。所有鄰居都將醒來。
后廊上,我找到幾條舊粗布褲和一件長袖棉線衫,我換下睡衣。然後我穿上帆布鞋——「酒鬼」鞋,阿爾弗萊多這麼叫它。阿爾弗萊多,你在哪兒呢?
我走出屋,朝汽車間走去,發現了那把耙子和幾條薄麻布口袋。拿著耙子繞到房前,準備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想,在這件事情上,我已別無選擇了。天色大亮——亮得足夠讓我做我必須做的事。那時我什麼也沒多想,就開始耙草。我耙了我們的院子,一絲不苟。要做得正確無誤也是很重要的。我把耙子直插入草泥里,然後使勁往外拽。草的感覺一定像是某個人狠命拽了你的頭髮一下。不時有汽車打路上駛過而且放慢了速度,但我沒抬頭,只專心於我的工作。我知道車裡的人會怎麼想,不過他們完全錯了——他們一無所知。他們又怎麼能知道呢?我耙著草,很高興。
我耙完了我們的院子,把口袋放到馬路邊石旁邊。然後我開始到鄰屋巴克斯特家的院子去干。幾分鐘后,巴克斯特太太就出來了,穿著浴衣.站在前廊上。我沒和她招呼。我不是窘困,也不是想顯得不友好。我只是想繼續干我的活兒。
她有一陣也什麼都沒說,後來她開門道:「休斯先生,早晨好啊。你今早好嗎?」
我停下手裡的活兒,用胳膊抹了一下前額,「我一會兒就幹完了,」我說,「我希望你們不介意。」
「我們不介意,」巴克斯特太太說,「接著干吧。」我看見巴克斯特先生站在她身後的門道里。他已經穿好了他上班穿的寬鬆褲,運動衣,系好了領帶。但他沒敢到門廊上來。後來巴克斯特太太轉過頭去看巴克斯特先生,後者聳了聳肩。
好了,我總算把這弄完了。還有其它院子,最重要的院子。我跪下身,緊緊抓住耙柄的下端,撥下最後的一些樹葉,裝進口袋,繫緊袋口,我提不動它,就只好獃在那兒,手裡攥著耙子跪在草地上。我抬起頭時,看見巴克斯特夫婦一起從門廊台階走下來,踏著潮濕、清爽的草地慢慢朝我走來。他們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仔細地端詳著我。
「就是的,」我聽見巴克斯特太太說。她仍然穿著睡衣和拖鞋。屋外寒冷刺骨,她扯起睡衣擋住喉嚨。「你真為我們做了一件好事,真的,你做了件好事。」
我什麼也沒說。我甚至沒說:「別客氣。」
他們在我面前又站了一會兒,我們都沒再說什麼。好像我們要達成某種協議。不一會兒,他們轉身走進他們的房子。在我頭頂,在古老的松樹枝條上一一那樹枝就是從這棵樹上落下來的一一鳥兒們開始彼此問候。至少我覺得它們是在互相招呼。
突然一扇汽車門砰地響了一聲。巴克斯特先生的車已在車道上,他坐在車裡把車窗搖了下來。巴克斯特太太在門廊上對他說了些什麼,這使巴克斯特先生慢慢點點頭,瞼轉向我這邊。他皺了皺眉。在她好的時候,巴克斯特先生是一位挺不錯的普通小夥子——一個你.不會錯把他當成什麼特殊大人物的小夥子。但他是特殊的。就我個人看來。他是特殊的。首先,他剛剛有了整整一夜的睡眠,上班之前,他也擁抱廠了他的太太。但是他還沒走,就已經在期待幾個小時之後的歸家了。誠然,在事情更高級的計劃中,他的返家將是不重要的時刻里的一個事件——但即使這樣它也還是個事件。
巴克斯特啟動了車子,又加速。而後他又不費力地將車子退出車道,剎住車,換了檔。開上公路的時候,他減緩了速度,迅速地朝我這邊望了望。他把手抬離方向盤。這可以算是一次致意,一個告退的手勢。不管怎麼說吧,那是個手勢。而後他就朝城那邊望去。我站起身,他抬起了手——確切地說,下是揮動,不過跟這差不多。其它一些車也開了過去。其中有一位司機一定以為他認識我,因為他友好地在喇叭上輕輕摁了一下,我兩邊望望,走過了公路。
本篇選自《你在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麼?》花城出版社1992年4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