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斯凱爾頓船長的幽靈
眼前的海島地勢險峻,突兀地立於水面之上,而那古老的房子就搖搖欲墜地懸在島崖邊,好似建造者痛恨將房子建在陸地上一樣。用百葉窗和木板封死的窗戶全都緊閉著,只剩下船長室的一扇百葉窗連著鏽蝕的合頁來回晃動,好像對我們的靠近氣急敗壞地表示抗議。
我們的小艇慢慢接近岸邊,船夫回過頭來對我們說:「我不能把你們放在這裡,沒有地方……」
馬里尼探著身子,指著右側水面附近,靠近基石的一片黑黢黢的影子。
「把探照燈打向那裡。」他指示著。
白光射出,吞噬了黑暗。房子的一角探入水面.一個小小的泊船口幾乎隱沒在房子的底層。我們緩慢地駛過去。
「手電筒,」馬里尼開口道,我撕開紙口袋,裡面裝有我之前購買的兩把手電筒。
小艇無聲地漂到房子跟前,猛地觸岸。
我和馬里尼爬出小艇,岩石上的綠苔又濕又滑。馬里尼不再和船夫交談,我揮著手電筒,探照著四周,發現幾級石階上,豎立著一扇低矮的拱形大門,飽經風雨侵蝕的厚重門板敞開著,鐵質的鎖環上虛掛著一把樣武古老的大鎖。
我爬上石階,向門裡望去。手電筒的光線在黑暗中開鑿出一條長長的圓錐體的隧道,使得地面上的垃圾暴露無遺——幾個酒瓶,一把破椅子,一個銹跡斑斑的煤爐,還有幾片小船的殘骸。我能聽到水滴從冰冷的石牆上緩慢滴落的聲音。
在我身後,小艇的發動機轟鳴作響,聲音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更顯得震耳欲聾。我轉過身,看見小艇倒退著離去。
「你這又是打的什麼算盤?」我問,「難道我們不應該給自己留條退路嗎?」
「我不知道我們會在這裡呆多久,」馬里尼說,「島上有船,也有電話……那扇門沒鎖嗎?」
「沒鎖,是個地下室,」我回答道,「我們要進去嗎?」
他走到我身旁,像我一樣,借著手電筒的光線查看裡面的情況。我注意到房間對面的牆上開有一扇通門,門外右側有條通向上面的樓梯。
馬里尼看了看他的手錶。「進去,」他說,「我們還有點兒時間。瓦托斯讓我們在這所房子的大門口等著,直到看到另一所房子里的燈熄了,我們才能過去找他。也許我們可以先在這房子里轉轉。奇怪,這門就這麼開著。他說過即便是有人說要來這裡看看,斯凱爾特小姐都會不高興。他想參觀這棟房子的時候,她也不肯交出鑰匙。」
「另一所房子?」
「沒錯。在這座島的另一邊。我們經過的時候沒有看到,就在那片小樹林後面,地勢比較低。」
我跟著他穿過地下室,爬上樓梯。
「小心,」他說著,「這裡缺了兩級台階。」
他推開樓梯盡頭的門,發現我們置身於一間漆黑而荒廢已久的房間,曾是個廚房口幾組東倒西歪的碗櫃倚在牆邊,角落裡還有個樣式古老的包錫水池,鐵質的水龍頭把手銹跡斑斑,上面結滿了蜘蛛網。空氣不流通,散發著一股腐敗的臭味。
一扇通門歪斜著掛在僅剩的一個合頁上,我推開它的時候,門底和地面摩擦,吱吱作響。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走廊。手電筒的光線向上照射,穿過紡錘形的樓梯扶手,在已經褪色的牆壁上投下搖曳不定的明暗條紋。一條條的潮濕卷邊的壁紙垂下,投射下怪異扭曲的影子。我感覺到腐敗的空氣迎面撲來。一扇高大的門虛掩著,半開半合。
「看起來鬼魂先生提著他的裙子逃之天天了。」我說,強裝出來的輕快語氣,在周圍陰鬱氣氛的包圍下,顯得平板而空洞。
馬里尼突然停下腳步,我撞到他身上。
「住嘴,羅斯,」他低聲說道,「我覺得有動靜。」
樓上傳來百葉窗微弱的吱吱啞啞的抗議聲。除此之外,悄無聲息。
左手邊有兩扇厚重的推拉門,其中一扇被推入牆壁中的滑軌。貼近地面地方,我瞥見一雙小小的發亮的眼睛,而後馬上隨著一陣沙沙作響的抓撓聲消失了。
「老鼠。」我輕聲說。
馬里尼點點頭,仍然側耳傾聽,抬頭凝望著曲折盤旋於黑暗中的樓梯。過了一會兒,他躡足前行,手電筒的光束射向敞開的門。在門前,他停住腳步,朝門裡張望。我抓住巨大而精緻的鐵制門把手,將沉重的大門拉開一英尺左右。陳舊的合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脊背一陣發涼。
「我應該帶一支管弦樂隊來,」馬里尼尖酸地說。「他們都比你安靜。你製造的噪音足以吵醒……」他喀噠一聲,熄滅了手電筒,「關掉手電筒!」
窗外,我看見島的另一端,一棟白色的房子在樹林中若隱若現的輪廓,一層的一扇窗戶亮著燈。而在那棟房子和我們之間,還有一星燈光,上下晃動著,越來越大口猶如迷離的幻影,在樹林的遮擋下,或隱或現。
我們屏住呼吸,看著它靠近,直到最後,它走出樹林,來到房前的空地上,光亮才不再閃動,隨後又熄滅了。在光亮熄滅的地方.我能隱約在樹影之下看到一個暗影——一個男人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抬頭看著這棟房子。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緩緩移動,躡手躡腳地向我們走近。馬里尼突然打開手電筒,黑影驀地停下腳步。我立時認出了那矮小的、寬肩膀的身影。短髭,黑框夾鼻眼鏡,還有那圓圓的大臉龐。是瓦托斯上校。平日里他那裝腔作勢的尊貴架勢被驚愕的表情和眼中的恐懼驅散得一千二凈。他猛地伸出胳膊,一道黃色的光線從他的手電筒射出口
馬里尼站出來。「對不起,上校,」他語氣誠懇地說,「我們不敢確定是你。」
上校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即使是十五英尺以外的我們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聲音顫抖地說:「我在那邊的房子裡面看見你們的燈光。但是……你們在樓上幹什麼?你們怎麼進去的?我不……」
「門沒有鎖,就差擺張腳墊歡迎我們了。只不過——你看到的光亮不是我們弄出的。」
瓦托斯本已向我們走來,聽到這話卻又停下腳步,揮舞著手中的手電筒。「不是你們?但是……」
「不是,」馬里尼說,「我們上岸之前也看到了。」
「鬼魂,」我出聲提議,「那正合你意,不是嗎?」
「哦,你好,羅斯,」上校沖我擠出一絲緊張不安的微笑,「鬼可不用照亮。」
「而且,」馬里尼冷靜地補充說道,「鬼也不用破門而入。你知道的。」
他用手電筒照向大門,原來鎖環的位置上鑿痕斑斑。然後他轉向上校。
「在降靈開始之前我們有多長時間?我們可以偵查一下這房子。」
瓦托斯連連點頭:「是的,我想我們最好這樣。我不喜歡這地方。我不明白……」
他迅速瞟了一眼對面房子里透出的光亮,然後小心翼翼地走進房子。他飛快地晃著手電筒,好像試圖將房間里的東西一下子看個清楚。走向右邊的雙層推拉門,探頭朝裡面看。我緊跟其後。越過他的肩頭,我看到一間寬敞的房間,高高的天花板,裡面空蕩蕩的,破敗不堪。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個很大的壁爐,而右邊,在兩扇窗欞斷裂的窗戶之間,一面大鏡子嵌入牆壁,曾經是白色的鏡框雕工精美,現在也已斷裂變黃。
緊挨著離我們最近的窗戶,擺著房間里唯一的一件傢具,一把被丟棄的椅子,梯狀椅背的橫杆歪斜著,只剩下幾支扭曲的藤條還連在坐椅的邊緣。上校走進房間,直奔那把椅子。
我站在門口,看到馬里尼停留在房門前,站在樓梯下面,借著手電筒仔細檢查腳下的地板和樓梯上的足跡。
上校小心翼翼地將椅子從牆邊拉開,好像生怕它會在手中四分五裂。
「沒有什麼關於那個船長的『王室之約』的東西,」他說,「有些失望了。我本來希望這老房子里能留下點兒什麼。」
「『王室之約』?」馬里尼隔著我的肩頭,勘查著,「我明白了,你也看了威廉姆斯的那篇文章。」
「是的,」瓦托斯承認,「我一直對這個島的歷史著迷。這就是我為什麼把這裡列在我交給國家廣播公司的那張單子里的原因。這個廣播節目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就是它給了我一個絕好的借口來親自調查這棟房子,也是我來這座島的本意。」
我要他們告訴我詳細始末。「你們兩位朋友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到底是何方妖怪在這裡作祟?為什麼在這裡陰魂不散?你到底著迷於什麼?這地方又有什麼該死的歷史?你們被迷得神魂顛倒的。」
「不僅是迷人,而且相當的駭人聽聞,¨馬里尼說,「你聽說過艾佛拉姆·斯凱爾頓嗎?」
「有點兒印象,」我回答說,「祖父那個時代的一個聲名狼藉的金融界富翁,對吧?」
「沒錯。在上個世紀來;他在鐵路運輸界大撈了一筆,是琳達·斯凱爾頓的祖父。他們叫他——我只說那些上得了檯面的綽號——華爾街禍根,還有金融界海盜口這海盜的說法不僅是他的經商手法的寫照,更影射他的祖父阿諾德·斯凱爾頓船長。這位船長古怪偏執,性格暴躁,1830年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關於他的描述和臭名昭著的約瑟·布托很相似。」
「從來沒聽過這個人。」我說。
「他也是一丘之貉。如今,只有摩根、黑鬍子和基德三個海盜仍受媒體關注,但是在他們那個時代,約瑟可是報紙頭條的常客。再加上比利·布萊格和蓋斯帕利拉,他們是最後的三位被人們熟知的海盜了。之後,他突然在南美洲北岸銷聲匿跡了,緊接著,斯凱爾頓船長就在紐約一帶扎了營,從那以後,流言不斷,臭名遠播,斯凱爾頓家族到現在也沒能把這件事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
「他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瓦托斯補充著,「他們現在可是為之驕傲呢。他為他們家族的族譜上添上了傳奇性的一筆。大約是他到這裡十年後,有一天,他駕駛一艘小船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都猜想他又重操舊業當海盜去了。但是六個月之後,他回來了,沒有把他的行蹤告訴任何人。伯瑞吉和威廉姆斯都認為他那次航行的目的在於藏寶。不久之後,他就買下了這座小島。老地圖上,這裡好像叫西兄弟島。他蓋了這所房子。艾佛拉姆的原始資本很可能就是來源於海上的掠奪品。佛洛伊德就收集那些東西。」
「佛洛伊德?」馬里尼問道。
「佛洛伊德·斯凱爾頓。他和他的弟弟阿諾德在這裡與琳達一起生活,好像是她的繼兄。佛洛伊德對於海盜及埋藏寶藏有相當豐富的學識,是一位權威……」
「所以,」我插嘴道,「你是不是想說船長的鬼魂就在這裡?」
「為什麼不在?」馬里尼開口道,「他是一隻非常可愛的鬼,甚至還有海盜傳統的木腿。如果伯瑞吉為他塑的雕像真實可靠,那麼他應該是~個蓄著絡腮鬍子的克魯馬努人,眼神兇惡,好像能輕而易舉地用一艘十二磅小船的側舷撞翻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他對殺人奪命滿不在乎的態度,即使是現代的職業殺手也會膽寒口他嚴格奉行他的原則:死人不開口。要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變成鬼來這座島上找他算賬,並且仍然陰魂不散的話,那麼這裡就是所有基督教國家中冤魂最多的地方了。」
「去你的!」我滿是懷疑地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想嚇唬我?我一個鬼也沒看見,也沒指望能看見。接著說吧,他死了以後發生了什麼?」
瓦托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據說船長的鬼魂是一隻很吵鬧的老鬼。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好像在他的后甲板上踱步,這些都是有記錄可查的。盤子自己會飛起來,然後摔個粉碎:掛在牆上的畫會突然無緣無故地掉下來;傢具自己移動位置。都是一些很有趣的吵鬧鬼作祟的現象。但是近幾年沒有相關事件的報道,全都是因為斯凱爾頓小姐禁止調查。但是不管怎樣,這棟房子在靈魂學研究中有著令人欣羨的地位。」
我對馬里尼說:「聲效部門也許可以對付……」
我的質疑論突然卡在喉嚨里,驚訝得下巴差點兒掉在地上。外面走廊的樓梯上面,傳來陣陣清晰的敲擊聲,一下接著一下。緩慢,冰冷的敲擊聲,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上走下來。我背對著門口,瓦托斯面對著。我看見他驚得張大了嘴,馬里尼和我飛快地轉過身。
我開始意識到,那是木腿有節奏的敲擊聲,從樓梯上下來。我們可以看到門外六英尺左右的距離,三把手電筒全都集中在敞開的門扉處。聲音持續傳來,經過房門,但是我們的的確確未有所見。就在樓梯下面,腳步聲停止了。
「就是你想要的。」馬里尼邊說邊開始行動,大步走向房門。
我們探出頭,向門外看去。走廊空空如也,前門也像馬里尼之前關上的那樣,緊閉著。他走到樓梯底下.借著他手電筒的光芒,我看到地板上有金屬閃閃發光。
一把早先沒有在那裡的亮晶晶的手電筒掉在距離樓梯兩英尺左右的地面上。
馬里尼揮著手電筒,照亮樓梯。
「有人上去了。」瓦托斯的聲音飄忽不定,顫抖著低語。
「對。船長拿的燈不可能是用電的。」馬里尼敞開嗓門,高喊著,「喂!你掉了東西。」
這次我們聽到了腳步聲,不是手電筒從樓梯上滾下來的聲音,鬼鬼祟祟,躡手躡腳,踩在二樓的另一段樓梯上,向上移動,漸行漸遠。
「把槍拿出來,羅斯。」馬里尼大聲說道,爬上樓梯。
我抽出槍,拉開保險栓,緊跟其後,而瓦托斯走在後面。
我們上到二層,穿過走廊,看到了另一段樓梯。樓梯的盡頭有一小塊兒空間,還有一扇門。時斷時續的吱嘎聲響和百葉窗拍打的聲音愈來愈大。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房間一定就是之前透出燈光的那個。馬里尼等著我們爬上台階,一隻手握著門把,轉動,門朝裡面打開兩寸口
「好了.」他笑著說,聲音徑自穿過房門,「我們有三個人,還有武器。我們走!」
他用力推開門,門板重重地撞在牆上。我們三把手電筒齊刷刷地照亮房間,在黑暗中射出一條光道。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移動,也沒有聲音。馬里尼快步走進門,我和瓦托斯機械地跟著他,動作僵硬得好像木偶一樣。
我們的手電筒在黑暗中探照,三柬光線如劍一般在房間內游移。房內空無一人,仍是令人發毛的荒廢破敗。
這間屋子和其他的差不多,只是天花板比較低,而且擺著三件傢具:一條破舊的皮面沙發,坐墊裡面的填充物從老鼠啃壞的地方露出來。在右側的牆邊,擱置著一張寬大的高腳桌和一把發了霉的扶手椅。椅子高高的靠背在牆上投射出三重綽綽的影子,隨著我們手電筒光線的遊動,影子也扭曲變形,上下游移。一台沒有燈罩的煤油燈立在桌子上,玻璃反射的一絲光線是這間屋子裡唯一的光亮。
感覺到房間里的空氣較為新鮮,我把手電筒照向窗戶。對面的牆上有兩扇窗戶,左右兩側各有兩扇。高大的黑洞洞的窗口外,百葉窗緊閉,將光亮隔絕在滿是灰塵、本來也毫不透光的玻璃外面。只有其中一扇的上部打開了三英寸左右,外面的百葉窗晃動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疾步穿過房間,躍到低矮的窗台上,一隻手扶住晃動的窗葉,將頭伸出去。下面的水流湍急。
「從這裡出不去,」我開口道,「這裡……」
我向前探身。下面四十英尺即是漆黑的水面。水面上倒映著些許暗淡的紅光,好像就是從這所房子投射下的。我不喜歡它搖曳擺動的樣子。
我轉過身。「馬里尼………」我叫著。
他站在扶手椅的旁邊,盯著椅子上的什麼東西。瓦托斯.猶豫著靠近他,卻又猛然停住腳步。手電筒在他的手中顫抖著。我看到圓形的椅子扶手上面一條白色的東西——一條女人的手臂。
我到現在也不記得我是怎麼從窗台上下來,並穿過房間的。突然間,我發現我站在他們身邊,看著一個女人以極為不舒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圓睜的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們手電筒發出的刺眼強光。
時間好像靜止一般,不再流動。我又注意到,這女人很年輕,頂多三十五歲,她的頭髮卻是雪白的。
瓦托斯最先開口,他飽滿的聲音聽上去單薄無力,近乎喃喃低語。「是琳達,」他說,「琳達·斯凱爾頓。」
馬里尼彎下腰,移近手電筒,檢查她的右手。她的手緊握成拳,一個小小的圓柱形的小瓶子從手指縫裡露出來,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馬里尼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氰化物,」他說,「以前的首選毒藥。快速致命,天知道,但是……」
他伸出兩隻手指,按了按雪白的手臂。
「馬里尼,」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這樣說,「我想,這所房子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