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大火
馬里尼放下女屍的手臂,緩緩地直起身子,雙眼仍然直勾勾地盯著那具安靜的屍體。最終,好像剛剛聽到我的話一樣,他抬起頭。
「什麼?一他嚴肅地說。
瓦托斯上校跑到窗戶旁。
「著火了.」我重複著,「好像是地下室。快點兒。」
我等不及多做議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當我到達二層的時候,回頭看見瓦托斯奔出房間,馬里尼緊隨其後,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我繼續奔跑。底層的走廊里瀰漫著濃煙,充滿了刺鼻的焦味。
我推開廚房通向地下室的門。湧出的滾滾濃煙,模糊了手電筒的光線。在煙塵的籠罩下,紅色的火苗跳躍搖曳;烈焰噼啪作響。我迅速俯低身子,衝進火海,聽見另外兩人緊跟在後面。
「小心台階,上校。」我叫喊著。
通向泊船口的門外漆黑一片,而它對面的房門內卻是火光衝天。就在客廳的正下方,一堆助燃物的殘骸——一些地毯,木柴,還有舊書的碎片,仍然熊熊燃燒著。
身邊傳來馬里尼堅定而急切的聲音,有如命令一般。
「那個牆角,羅斯。」他的手電筒照向一摞捲成捲兒的舊地毯。彎下身子,他從地板上抄起一窄條破布,扑打著火焰。
我從舊地毯堆里拖拉出一卷,用腳鉤住,阻止它滾動。我拽著一角,瓦托斯拉著另一個角,跑著將地毯蓋在火焰上面。濃煙霎時從下面湧出,嗆得我們咳嗽著後退。
我環視四周,尋找馬里尼,看到他穿過煙幕,走出房間,手裡拎著一個滴著水的破爛煤桶,飛快地傾倒潑灑,水柱形成一條長長的弧線,飛濺在地毯上。
我也隨他走出地下室,在一堆碎酒瓶和廢鐵中找到一個桶。桶底已經鏽蝕穿孔了,每次我只能努力打半桶水再澆到地毯上。上校舉著一把破掃帚,四下里胡亂拍打著火苗。
最終,嗆鼻的濃煙將我們逐出房間,可火焰已經熄滅了。我們在上面又鋪了一層地毯,並用水浸透。之後,我們雙眼刺痛,咳嗽著撤到屋外。我把手絹在冰冷的河水裡浸濕,擦了擦臉。馬里尼帶上屋門,阻斷了湧出的熱氣流。
「火勢控制住了,」他說,「至少能頂一會兒。我們還不能大意,現在,我們還有工作沒做完。」
他順著房后沿河岸的一條狹窄的石頭小徑走去,用手電筒照著房子三樓的窗戶,敞開的百葉窗在漸起的微風中單調地晃動著。
我們跟隨他,爬上幾級石階,繞過房子,回到大門口。馬里尼邊疾步走著,邊打著手電筒搜尋地面。門邊的地下室的窗戶安著柵欄,破爛的木板縫隙中仍然冒著濃煙。
我們重回到頂層的房間。馬里尼跪在地板上,在房門旁邊撿起一支淺黃色的鉛筆。
「之前沒有這東西,」我驚訝地說,「怎麼……」
「我的,」他回答道,站起身,推開門,「一定是我剛才掉了。你們兩個在這兒等著。」
他快速檢查了一遍地板和骯髒褪色的地毯。
「可以了。過來吧。」
我機械地走向扶手椅,打心底不想再看到那具屍體。那雙圓睜的一動不動的黑眸子,對於手電筒的光線毫無反應。死亡並沒有將安詳與寧靜帶給她。緊緊咬合的下頜,肌肉僵硬的兩頰,絕望而痛苦地緊握著的雙手,整具屍體緊張而僵硬,好似時間突然停止,定格下了她痛苦痙攣的一瞬間。她的臉和脖子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紫色,使得本已雪白的頭髮更顯得蒼白。
向下游移的手電筒光照亮了她裸露的脖子和藍色的羊毛連衣裙,我彎下身子,靠近檢查,雞心領好像沒有織完似的,樣式怪異而突兀,而且不知為什麼,裙裝的上半身被拉扯得變了形。而後,我看到一截線頭,才明白這裙子是有領子的,卻被外力撕扯下來了。
我的手不小心觸到屍體的手臂,一瞬間,我明白了為什麼馬里尼在我大喊著火的時候如此地心不在焉,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如此地聚精會神。我知道了他當時困惑的原因:這個女人不可能是偷聽我們談話並掉落手電筒簡的人,也不是我們尾隨其後來到這間房子的人,更不是在我們踏入房間之前剛剛服毒的。她的身體已經涼了,冰冷無比。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手臂,整具屍體卻開始傾斜。屍僵已經完成了,她已經死了幾個小時了。
馬里尼站在房間正中央,慢慢地轉圈,手電筒光搜尋著牆壁。一把扶手椅,一張桌子,一條襤褸不堪的矮腳沙發,此外,沒有其他任何傢具。沒有可以藏匿的地方,除了我們進來的門和打開一條縫隙的一扇窗戶之外,別無出口。馬里尼勘查著窗檯,站在上面,像我之前一樣向外望口我和瓦托斯上校一聲不出地看著他。
突然,他轉過身,躍下來。「交給你一個任務,羅斯,」他急促地說,「事情越來越棘手了。我急需警察,偵探,法律,秩序,權威——所有的這些。特別是葛衛岡探長和他手底下那幫人。你去給他們打個電話,把他們從床上抓起來,但是一定要把他找來。別無選擇。我要近距離觀賞這場演出,但是如果布朗克斯區或者奎恩斯區的偵探來了——我不知道這兒是誰的轄區,那麼我們以後要想知道相關情況就只能看報紙了。而且你要……」
瓦托斯上校飛快地插嘴,聲音里透著緊張。「等等。我最好回我的房間去。如果拉波特夫人發現我不見了,又和你們一起出現,她會生疑的。』
「不,」馬里尼反對道,「你呆在這兒。我需要一個證人。你可以說你看到這裡有燈光,就過來查看。事實本來如此,不是嗎?」
「是的,但是——但是你們怎麼解釋你們在這裡的原因呢?她會問起的。」
「我們顧不上那麼多了。我們現在要應付的事情遠比揭發她來得重要得多。而且維瑞爾小姐今晚也邀請我了,我們可以把責任推到她的身上。」
「西格麗德邀請——但是為什麼?我不知道……」
「她比你還厭惡拉波特夫人的降靈會。她的父親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她和阿諾德向我求助口順便問一句,這座島上有多少人?除了你,拉波特夫人,阿諾德和佛洛伊德·斯凱爾頓,還有維瑞爾小姐以外,還有什麼人?」
「有兩位客人。一個叫蘭博的男人,是個退休的掮客,還有一個發明家,埃拉-布魯克。還有兩個傭人,海德森夫婦。還有個蓋爾醫生在東岸租了一棟小屋,周末的時候過來。就這些。」
「好了,羅斯。去吧,睜大你的眼睛。如果知道他們這些人在這半小時都幹了什麼,一定很有意思。」
「還有,到底是誰亂丟手電筒。」我補充道。
我正要離開,卻轉念一想,回過身問道:「我應該怎麼對葛衛岡說呢?自殺還是——謀殺?」
馬里尼聲音平淡。「你覺得呢?」
「最糟糕的。」我簡單明了地說。
「你想得沒錯。就說:『氰化物,屍體,大火。』然後讓他自己下結論。但是一定要他過來。」
我大步流星地離開。屋外,疾風吹打著樹叢,皓月當空,灑下冰冷的光,若明若暗,搖曳不定,轉瞬間被憤怒的雲朵遮住了臉,黯然失色。我試圖奔跑,但很快就作罷。腳下的小路久無行人,雜草叢生,斷枝遍地。好幾次我磕磕絆絆,險些摔倒。
突然間,我衝出了低矮的樹叢,一片寬闊、如波浪股起伏的草坪伸展在我面前。變寬的小路精心修整,迂迴曲折,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低矮的白色房子,被栽種成半圓形的樹木包圍著,屋內透出昏暗的光.彷彿是房子本身閃著磷光。我本可以狂奔,卻止步不前。荒無人煙一片死寂的氣氛,漆黑的窗口都令我感到不安。我快步前行,悄悄關掉了手電筒。
這棟房子樣式現代,簡潔流暢的線條剛好和我身後的那棟裝飾希臘化的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金屬的梯式樓梯通向從房子二層伸出的毫無支撐的陽台,而朝向河水的一面,寬大的落地窗敞開於低低的石板平台上。我剛剛登上平台,正要踏入窗邊的屋門時,我突然停住腳步,一動不動地屏息傾聽。
房子的另一側傳來悉悉嗦嗦的聲音,不是風或者樹木發出的,而是腳踩在沙地上發出的輕微響聲,慢慢地朝我靠近,已經到了房子的轉角處。我一時間打不開房門,於是我悄悄地朝著窗戶大跨了四步,後背緊貼著窗戶,把自己隱蔽在樓上陽台投下的陰影中。腳步聲戛然而止,之後又繼續傳來。,
一隻手伸向背後,我摸索到窗子把手,扳下去。窗戶毫不費力地朝裡面打開,悄然無聲。我退到房間里的黑暗中。我藏身在窗戶里側掛著的厚重窗帘的後面,把窗戶留了一條縫隙,盯著落在草地上的黑色的被拉長的影子,轉過房角。影子貓著腰,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我摸索著我的手槍。
緊接著,我在我腦中狠狠地敲了自己一下。現在才知道.自己已經騎虎難下。我本應該大聲呼叫,跳出來制服這傢伙。但是過去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把我搞得賊頭賊腦,偷偷摸摸的。扶手椅中那一動不動的屍體,還有那個進入房間而後又神秘消失的東西,一切都歷歷在目。至少現在,我和那個傢伙之間還隔著一層玻璃,一個窗框,還有一幅窗帘……
突然我身後發出咣啷一聲響。
有人在黑暗中撲向我。一聲輕微的咔嗒聲——我被突然亮起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房間里有五個人,一動不動,彷彿五具被釘在地上的蠟像。其中四個入圍著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而第五個人——那個在黑暗中撲向我的人,就靠著牆站在我旁邊,手仍然按在電燈開關上。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
看清所有情況以後,我的注意力被定在了一個小小的細節上。一個胖男人站在桌子後面,肥手裡舉著一把泛著寒光的手槍。
他開口說話,聲音如子彈般堅硬。
「把你的手從兜里拿出來。」
我慢慢地拿出手,而後,他又說:
「搜他的身,阿諾德。」
我旁邊的男人把手從牆上的開關移開,輕聲開口,他的聲音稍稍緩和了房間內的緊張氣氛。
「我不得不說,蘭博,你掏槍的身手真是敏捷,」他充滿懷疑地打量著我,「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為什麼……」
阿諾德身高和我差不多,英俊的相貌極具古典特色,像歌劇偶像演員那樣的烏黑、打著波浪卷的頭髮。而他臉上的某些東西卻破壞了俊美的外貌。他的皮膚透著一種怪異而平板的蒼白,好像全部的血液都深藏於體內,顴骨處的高光和下頜方正的線條,都給人一種油滑的感覺。當他開口說話時,我甚至不知道那低沉動聽的聲音從何而來:他的雙唇幾乎不動。
「有個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溜達,」我一邊急促地說,一邊把目光轉向手槍,「我覺得你們應該知道。」
他蹙著眉猶豫了一下,而後忽然做出決定:「把那個給我。」他伸手握住我的手電筒,我鬆開手。他拉開窗戶。
那個胖子咆哮著:「我要是你,我就不會輕舉妄動。」他那小小的黑眼睛被一張大臉襯托得更小了,充滿疑惑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脖子被藍白條的衣領緊緊地擠出一圈肥肉。
阿諾德走出去。一把椅子與地板摩擦,吱嘎作響,一個女人站了起來。博特說對了,我又見到她了。是西格麗德·維瑞爾。她臉上透出的緊張感比之前更明顯了。她認出了我,隨後眼神滑向桌子的邊緣。
一個高大的女人像山一樣坐在一把樣式奇特的椅子中。寬大的金屬鏈子穿過椅子扶手,緊緊地鎖在她的腰部。我認出了那張臉,皮膚黝黑,充滿男人氣,有著斯拉夫裔的特點,濃密的頭髮烏黑髮亮。拉波特夫人,她是屋子裡唯一一個沒有在燈光亮起時盯著我看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到現在也沒有看我一眼的人。她雙眼緊閉,仰著頭,向著天花板,身體緊張,姿態僵硬,這副樣子我今晚已經見過一次了。肉乎乎的雙手痙攣地攥緊,下巴的肌肉緊繃著,嘴角冷酷地撇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她重重地喘息著。
第五個人是個體格健壯、戴著一副金絲邊圓眼鏡的男人。他站起身,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近拉波特,彎下身,給她號脈。
「哦,是你啊,蓋爾醫生,」阿諾德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進來。」
急匆匆的腳步聲穿過陽台。「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冷靜平淡的聲音問道,「我從窗戶外面看見燈亮了,蘭博拿著手槍。抓了個賊?」
阿諾德說:「我不知道。」
一個年輕男人跟著阿諾德走進屋。他沒有戴帽子,身穿帶腰帶的華達呢翻領雨衣,大約三十來歲,但是舉止老成。他相貌隨和友善,給人感覺聰敏而能幹。灰色的眼睛里透出幽默和睿智,他充滿期待地打量著我。
阿諾德質問道:「你在這島上做什麼?你是誰?」
「對不起,」我說,「我好像犯了個錯誤。但是——好吧,我是來借用你們的電話的。」我嘗試性地對菪舉著手槍的男人,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補充說,「打給警察。」
我得到了預期的反應。屋子裡的所有人全都停下了動作,好像電影膠片卡住了一樣。
「為什麼?」片刻之後,胖男人說,聲音毫無起伏。
電影緩慢地繼續播放。
「我要報火警,還有……」——我想我應該說得輕鬆點兒——「一起自殺案。」
我看到樓梯腳下的一間圖書室里滿是書籍,而一張小桌上面就擺著一部電話。我走向它。電影再次停止不動,我走出幾步之後,才又恢復如常。我就要觸到電話時,蘭博那刻板冰冷的聲音響起。
「別動電話!」
這個男人簡直不可思議。他的聲音中所蘊涵的感情比對數表所含的還要少,只有冷冰冰的平鋪直敘。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太具戲劇性,我已經受夠了我經歷的這些事情。我以為,如果我心平氣和、理智地講明事件始末,那麼別人也就會平靜下來。
「好吧,傑西·詹姆士(美國歷史上的一個著名強盜。——譯者注),」我輕聲說,「隨你的便吧。阿諾德,你妹妹在哪兒?」
「蘭博,」他說,「放下槍。」他轉向我。「你為什麼問這個?關於我妹妹,你知道什麼?你是誰?」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固執地追問。
「知道。她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可……」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確認一下。」
他眯著眼睛看著我,然後緩緩地開口:「你發現了什麼?抻
「你妹妹,」我說,「她在那棟老房子里,已經死了。我可以用電話嗎?」
今天晚上的電影總不能順利播放。他們又停住了。
所有人都盯著我,除了阿諾德,他望著其他人。拉波特夫人的雙眼仍然緊閉著,但是從她急促的呼吸中,我發覺了一下短暫而突然的停頓。
「不!」是西格麗德的聲音,滲透著恐懼與難以置信,「不,不會的口琳達不會……」
醫生向我迅速跨了一步:「你怎麼知道那是斯凱爾頓小姐?」
「瓦托斯上校。他看見了我們的手電筒光,就過去查看。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他也在場。」
「我們?」蘭博說,「你和誰?」
醫生猛然轉身,「也許你最好去看看,阿諾德。」
阿諾德走上了樓梯。蘭博也開始走動。戴眼鏡的男人試圖把拴在拉波特腰上的金屬鏈子解開。他不時瞄我兩眼,頭像鳥一樣飛快地轉來轉去。蘭博把槍遞給他。
「對準他,布魯克。」蘭博步伐沉重地跟著阿諾德上了樓。
布魯克頂著一頭鐵灰色的頭髮,柔和的面龐總是透著心不在焉,棕色的眼睛看上去坦誠正直,看東西的時候卻有個怪毛病,給人有點兒斜視的感覺,視線總是從鏡片的側面——而不是後面射出。他膽戰心驚地瞧著那把手槍。我暗地裡覺得他溫和無害,於是再次向電話走去。
他隨即開口,漫不經心地飄出柔和的聲音,絲毫沒有加重語氣。「我應該警告你不要碰那電話。」無論他有沒有害人之心,在我心底,出乎意料地生出一陣惶恐不安,他好像期待著我去碰觸那部電話,這樣他好有理由開槍射擊。
拉波特虛軟無力地癱在椅子上,慢慢地睜開眼睛。我記憶中的那如男人一般的低沉聲音輕聲說道。「要是我就不會(那樣做),埃拉。」她眼神清朗起來。
布魯克猶豫著,舉槍的手明顯地放低了。我伸出手,抓起電話。見他沒有反應,就開始撥號。
阿諾德飛奔下樓,在樓梯下站住腳。黑色的眼睛在我們身上來回逡巡。「她不在房間里。」
我之前向他們宣布她的死訊時,無異於一記重磅炸彈。而他此時的話在其他人身上顯現的爆炸力更是驚人。
阿諾德腳步沉重地奔向屋門:「快走,醫生!」
後者對我怒目而視。「你真的確定嗎?」
我驚訝地點點頭。「確定。她就在三層的那個小房間里,手裡握著一瓶氰化物,已經斷氣很久了。」
阿諾德和醫生消失在門外口
蘭博邁著笨重的腳步走下樓梯口他盯著我看了一陣,一言不發地走出去。房門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上。
我把電話聽筒掛回。
西格麗德圓睜的雙眼望著我,「我以為……你要報……」
「沒錯,」我實話實說,「但是用這電話不行,線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