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家中
一
邊見來田澤家拜訪。
女用人到門口來了一下,但馬上又退回去,換了輪香子出來。
「呀,歡迎!」輪香子身穿醒目的天藍色女罩衫,這恰好表現出她那少女般的純潔和天真。
「您好!」邊見遞出一個紙包。
「哎呀,小甜餅。」輪香子笑了起來,「實在感謝。」
邊見脫鞋這會兒工夫,輪香子跑進裡面去了。媽媽正在日常起居室。
「媽媽,小甜餅,瞧!」
輪香子把剛從邊見手裡接過來的紙包,高高地舉給媽媽看。可是,媽媽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笑。
「嗯。馬上請到這兒來。」
媽媽這會兒的臉色竟奇怪地顯得很認真。完全沒有以往迎接邊見時的那種興沖沖的樣子。邊見通過走廊進入房間以後,情形也是如此。
邊見在席子邊屈膝問候道:「您好!」
邊見歷來都是一絲不苟地行禮問候。媽媽則恭恭敬敬地報以答禮。
「請,請進來。」媽媽把邊見請進這間日本式的房間,馬上又沖著輪香子說:「小香子,去準備茶。」
「好。」輪香子到廚房動手準備去了。把昨天剛命人切碎的咖啡用水濾完,她足足花了十分鐘。
當輪香子端著茶重新回到媽媽房間的時候,一直在談話的兩個人突然把話打住了。
不過,所謂把話打住,並不是輪香子親眼所見。只是在打開拉門時,她立刻產生了這麼一種感覺。足以使她產生這種感覺的緊張氣氛,在相對而坐的媽媽和邊見身上都有表現。
邊見立即朝輪香子笑了笑,媽媽卻依然故我地板著而孔。
「謝謝。」邊見道了謝。
「輪香子。」輪香子正要在那裡坐下,媽媽急忙說,「我和邊見先生有點話要說,你過一會兒再來吧。」
這是以前所不常有的事。以往,只要邊見一來,媽媽不拘怎樣,總是盡量叫上輪香子。輪香子正是根據這個慣例,打算在那裡坐下來的,不料今天竟遭到了媽媽的拒絕。
「是。」輪香子立即站起身,心裡泛起一陣輕微的騷動。邊見和媽媽正在談的問題,必有什麼事要瞞著自己。她憑直感知道,那是有關爸爸的問題。報紙上天天登載爸爸所在的R省XX局貪污案件的消息。她猜出來了,邊見是來向媽媽報告這方面形勢的。
媽媽近來一直表情沉悶。雖然爸爸照常很晚乘車回家,但總顯得有些急匆匆的樣子。動作中分明失去了先前那種從容莊重的派頭。而且,在輪香子退回卧室以後,爸爸和媽媽往往還一直談到很晚。
輪香子曾經向媽媽問過這件事。
「放心好了。和你爸爸沒關係的。」媽媽每次都這樣說,「那是因為部下的不檢點,所以也許會出現責任問題,但爸爸不會有什麼事的。」
可是,話雖這樣說,媽媽的臉色卻很不好看。以往與輪香子在一塊兒的時候,媽媽總象隨和女兒似的,變得年輕起來,而現在,媽媽卻儘可能獨自悶在房間里了。
媽媽的態度確實與以前判若兩人了。輪香子覺得,媽媽好象突然有意在疏遠自己。這種現象說明,媽媽在從事一項對輪香子保密的工作。輪香子感到,媽媽單獨進行的這種工作是屬於大人們的事,不能讓女兒知道。
所有這一切,肯定與當前社會上正轟動一時的貪污案件有關。這是牽扯到爸爸的問題。可是,鑒於案件本身的性質,輪香子又不便直截了當地去問爸爸。
輪香子要進一步追問媽媽,也覺得有某種顧慮。就是說,她意識到爸爸也許會被追究刑事責任,這種感覺使她這個做女兒的事到臨頭又猶豫不決了。
儘管如此,邊見究竟到媽媽這裡講什麼來了呢?從那種嚴肅的談話方式就可以判明,媽媽是有事拜託了他。一定是邊見接受了媽媽的托咐,現在帶來了迴音。
平時,媽媽總是主動要輪香子在那裡坐下的;今天,卻攆她中途退了席,這也使輪香子想到談話的內容非同小可。
邊見大約是出於對輪香子的顧慮,盡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但是,媽媽的臉色卻毫無隱晦地說明著這一切。
輪香子雖然呆在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但心裡卻平靜不下來。
這個問題發生以後,她很想去訪問小野木。然而,聽說他作為檢察官正參與這個案件,這事也就無法實行了。和小野木也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她很想讓和子把他叫出來談談,卻無法如願以償。父親與案件有關這件事,使輪香子感到羞恥;於是便突然覺得無顏再去會見小野木了。
「律師先生是這樣講的嗎?」房間里,輪香子的母親正在凝眸沉思,「會是一種什麼情況呢?」
「內容方面,」邊見靜靜地說道,「他什麼也沒講。總之,是充滿信心的樣子。律師先生說,他把那件事一發表,檢察部門立刻就得全線崩潰。從他的表情來看,倒不能認為完全是在故弄玄虛。」
「什麼事呢?」
「這個……」邊見也在思索,「我也看不出眉目。反正,律師是這方面的專家嘛。我認為,他們不僅搞正面防禦,也會從各種薄弱環節進行積極防禦的。不管怎麼樣,如果律師把檢察機關方面搞亂了套,這個案件自然就會向有利的方面發展。」
局長的妻子長吁了一口氣,說:「要是真這樣就好啦。由於擔心丈夫的問題,最近我連覺都睡不好呀。」
「我看局長保險沒問題。而且,儘管不知道律師在考慮什麼,但他講的如果能夠成功,就會出現案件本身平息下去的可能性。」
「若真能這樣,可就謝天謝地啦。」邊見飛快地朝局長妻子的臉上看了一眼。他是在用新聞記者的眼光進行觀察。
「太太。」邊見以一種與剛才不同的聲調說,「我想坦率地請問您,局長方面有什麼令您擔心的跡象嗎?噢,這也許太冒味了,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想給您當個參謀。」
局長妻子沉默了。沒有馬上回答。從她那變得難看的表情,提問者認為己經得到了答案。
「其實,是有一件令人擔心的事。」她勉勉強強地低聲說道,「說來真叫您見笑。」
「不,請您儘管說好了。這個當口,太太自己悶在心裡,是無補於事的,必須想個最好的辦法。因此,希望太太無論如何也要堅強起來。」
邊見這樣鼓勵著局長的妻子。
「您所擔心的事是什麼呢?」他把身子朝前探了一點,「不,我不會對任何人講的。這點請您絕對放心。請您全部講出來好了。我願意儘力與您共同考慮個萬全之策。」
「謝謝。」局長妻子說。停了一會兒,她便講下去了,「實話告訴您,那是有一天晚上,田澤帶回來一件貂皮大衣,說是給我的。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大衣呢。田澤雖說是局長,論起拿到的薪水,卻並不那麼多,是買不起那樣的貂皮大衣的,肯定是在什麼地方收的禮物。作為禮物來說,那是過分地豪華了。我立即就看出是從哪兒收的禮,所以當時就對田澤說,要趕快退回去。」
局長妻子講出了全部真相,她接著說:「可是,田澤就是那麼一種脾氣,開頭說,先原封不動地放著,最後又說要送給輪香子。我可不想讓輪香子穿這樣的衣服。於是,不知不覺之中就拖延下來了,始終沒退還回去。這期間,我又催過田澤一次;田澤說,你們娘倆不穿的話,就送給親戚吧。」
「這麼說,那件貂皮大衣,您就轉讓給親戚了?」
「嗯。親戚里恰好有一個人穿著它挺合適,所以就給那個人了。正是這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原來是這樣。」新聞記者臉色陰沉了,「這就無可奈何了,那件大衣,肯定象太太所推測的那樣,是企業家贈送的禮品。沒有退回去,是有點遺憾呢。」
「邊見先生。」局長妻子表情嚴肅地問,「您看那件貂皮大衣會有問題吧?」
邊見想回答「當然會有問題」,卻實在難以立即說出口。
「現在需要提前跟親戚講好,就說不是我們轉讓給她的禮品,這是為了防止萬一而採取的措施。」
然而,邊見的話也講得沒有把握。微弱的陽光照射到房間里。在這沉悶的氣氛中,令人覺得彷彿什麼地方有個縫隙,一股冷空氣正由那裡吹進來。
「太太。」邊見慎重地追問道,「其他再沒有別的了吧。企業家沒另外帶來東西嗎?」
局長的妻子沒有吭聲,只點了點頭。然而,她還有件事無法對邊見講出來。接受的東西,不僅僅是貂皮大衣。還有用報紙包著的一札鈔票。那是企業家留下來的,當時他悄悄地放在門口盛鞋的箱子上就溜掉了。
而這個報紙包裡面的東西,她卻違背自己的理智,將它用掉了一半以上。
田澤隆義近十二點才乘機關的汽車回到家裡。妻子到門口打開門:「您回來了。」
田澤默默地走進家中,身上散發出一種酒氣。輪香子和女用人都安歇了。家裡只有走廊的燈亮著。
田澤走進起居室,正脫外衣的時候,關好大門的妻子進來了。
「我說,」妻子叫了丈夫一聲,「今天邊見先生來啦。」
丈夫一聲不吭,仍舊穿著西服,倦怠地坐在那裡。酒味很大。
「參加宴會了?」
丈夫並不答話,卻說了句「拿水來!」妻子給他端來以後,他好象喝甘露一般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給您講一下邊見先生說的情況吧?」
「都說了些什麼?」
丈夫用一塊潔凈漂亮的手帕擦掉沾在唇上的水珠。
「他說到律師先生家了解檢察部門的動向去了。據律師先生當時講,他們手裡好象有搞垮檢察部門的關鍵手段。」
「那是律師在虛張聲勢。」丈夫根本不感興趣。
「不,據說未必如此呢。邊見先生是這樣說的。和別人不一樣,這是邊見先生的話,所以還是可信的。」
「即使是邊見講的也靠不住。」丈夫帶答不理地說,「他講到什麼具體情況了嗎?」
「那倒沒講。不過,據說律師講得非常有把握。律師說,自己打出的殺手鐧將使檢察部門潰不成軍。」
丈夫的眼神不禁為之一動,但馬上又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硬要把這種事信以為真,也沒有辦法。你都向邊見詳細地打聽了些什麼呀?」
「不,並沒特別問到什麼。看到報紙,我老是擔心。」
「你不必過分擔心吧!我心裡有底,沒問題。」
「我說。」妻子改換了聲調,「貂皮大衣的事,我跟邊見說了。」
「糊塗蛋!」丈夫皺起眉頭。
「那件東西給了親戚恭子。邊見勸我說,應當早點對接受大衣的人講明,好叫她心裡有數。」
「邊見這小子沒說別的什麼嗎?」
「沒有。」妻子的表情仍然有些不自在。
「不過,雖然貂皮大衣的事跟他公開了,可是從土井先生那兒收到的用報紙包的那疊錢,我卻沒有勇氣向邊見說出口。」
丈夫沉默不語。妻子又說:「哎,我說。那筆錢的事,怎麼處理才好呢?」
「用了多少?」停了一會兒,丈夫細聲問道。
「由於各種開銷都趕到一塊了,所以終於花掉了一部分。若是一開始就不讓他們把那包東西放下,該有多好呢!我也是把它收到衣櫃的底層,想著絕對不去動用,把它退還回去,結果卻終於……」說著,妻子低下頭去。
「所以我才問你用了多少嘛。」
「我估計用了一半左右,鄉下家裡蓋房子,要我幫忙,所以出了錢;我的親妹妹結婚,也負擔了一部分。總之用項很多。」
「二十萬(此處的「二十萬」,系指日元,下同。)左右吧。」丈夫臉色很憂鬱。
「您雖說是局長,也只不過表面光彩;您的薪水比外面人想象的要少得多,實在難為您了。我真恨土井先生,明明我們拒絕了,他卻在臨走時把那種錢放到盛鞋的箱子上就逃之夭夭了。這次他被檢舉出來,肯定也會把這件事向警察交待的。」
「不,聽說自供還沒有開始。」
「反正,早晚會說出去的。事到如今,要退還也不成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呢?我說,不會『搜查住宅』吧。」
「是啊。」丈夫也示弱了,「還是趁早把那筆錢適當處理一下為好吧。」
「處理?」
「把剩下的三十萬元交給朋友大木兄,其餘二十萬由我們補上,以我寄存的方式放在他那裡。萬一土井扯出這筆錢的問題,我可以說我並沒接受,而是把這筆錢放到朋友那裡,托他退還給土井。也就是說,我這方面採取的方式是,因為這筆錢的性質有問題,所以請朋友給暫存一下,準備過後由朋友給退還回去。萬一搜查住宅的時候,在家裡發現那三十萬現款,可就不好交待了。得趕緊處理掉哇!」
「這可太丟人了。」妻子嘆息著說,「這件事若是牽連上,您的地位一動搖,以後會怎麼樣呢?」
說到這裡,妻子流出了眼淚。
「啊,還不值得那麼擔心嘛。據我聽到的情報,似乎最大限度到課長一級就會截止的。更何況,叫他們來抓我試試,那就會無法收場!聽說國會議員們已經察覺到這種苗頭,也正在向檢察廳方面做工作。因為大臣自己也相當擔心呢!」
「真的會沒問題嗎?」
「我說過的,你放心好了。因此我才這麼逍遙自在地參加宴會之類,並且是喝了酒才回來的。若是那種危險臨到我的頭上,我也就不會這麼悠然自得地去出席宴會了。」
丈夫身體很胖。他解開領扣,鬆了松領帶,又朝妻子說:「你就是天天這麼悶悶不樂也無濟於事的。好了,一切交給我就萬事大吉了嘛!不過,這事還是不要對輪香子講吧。」
「實在不便跟輪香子說呀。」妻子還在用手帕擦著臉。
二
會議結束時,天已經很晚了。
小野木走出機關。外面夜色正濃,附近一片昏黑,而銀座方面的天空卻亮似極光。
其他同僚,有的在等公共汽車,有的朝市營電車車站或地鐵方向走去。小野木平時也利用地鐵,但今天卻沒有加入那個行列。他推說有事,獨自朝日比谷公園走去。
黑魆魆樹林對面的天空,交相輝映著霓虹燈絢麗的光芒。
小野木很想一個人走走,邊走邊思索一下。雖然今天也進行了審訊,但沒有見到結城庸雄。這不僅因為分工不同,也是由於自己有意避免見到他。他實在不忍再見到結城。需要他的口供的時候,便同供詞記錄打交道,或者聽分工負責的檢察官介紹情況。
奇怪的是,連走過結城受審房間外面的走廊,他都感到膽怯。小野木蔑視結城庸雄。對於使賴子陷入不幸的這個男人,他感到憤慨。然而,他卻害怕見到這個男人。
這原因難道僅僅在於對方是賴子的丈夫嗎?比起結城之流,自己更有權利愛賴子。結城只是一點一點地吞噬了賴子的生命。僅僅因為人世間公認的夫婦關係,自己就無端地害怕見到結城,這理由是根本說不通的。
那麼,從法律觀點來看會是怎樣的呢?小野木根據以往調查的案件,每每感到,法律解釋總是與現實事物相脫節。不過,法律永遠是建立在常識基礎之上的。大約把常識規定於某種強權之下,便是法律吧。可是,常識更屬於帶有公約數性質的、普遍性的東西。
然而,普遍性的東西往往不適用於各個有別的具體場合。相反地,服從普遍性的東西,卻是不自然的。小野木曾多次痛切地感到,用最帶常識性質的法律去決定對現實的解釋,這是多麼地不公平。
賴子的情況便是如此。賴子很早就想離開結城。結城則一直不予同意。這一對夫妻遂乖離為互不相干的獨立存在。
小野木認為,賴子的感情與自己結合得最緊。可是照現在的形式來看,小野木對賴子的行為卻得不到承認。社會也會進行遣責,二次大戰前甚至還有過為此而制定的法律。
結城庸雄如果是個普通人,這還可以說得過去,但他是小野木最厭惡的那號人物。無論從哪方面看,結城庸雄都是心靈醜惡、人格卑劣的。
就是這麼一個結城,自己竟不得不懼怕到如此程度。對於造成這種局面的理由,小野木自己都感到氣憤。
小野木在路上走著。
公園裡的路曲曲彎彎。照明燈光映在漫步的人們身上。由於是這種場所,年輕的男女很多。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地說著話,與小野木擦身而過。
好象有誰朝自己喊了一聲。儘管他已經聽到了,但還是繼續朝前走去。這時,又傳來了一聲:「小野木檢察官先生。」
這次聽清楚了。而且喊聲與後面跟蹤而至的皮鞋聲同時俱來,他回過頭去,原來是某報社專門負責採訪地檢的新聞記者。小野木對他的面孔很熟。
「您實在太辛苦啦,小野木檢察官先生。」
記者是位稍顯發胖的矮個子,平時就很會交際。
「啊,是你呀!」小野木淡漠地說。
這位記者並排走在小野木身旁。他不是自然而然來到跟前的,而是明顯地有意採取的行動。記者一邊走,一邊吸起香煙。
「檢察官先生,案件到高潮了吧?」他提問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
「怎麼說好呢,我不大清楚呀。你還是到更上一級去問吧。」小野木回答說。
「不過,搜查已經取得相當的進展了吧。怎麼樣,會搞到R省的田澤局長頭上嗎。」
「哎呀,這我可不知道。」兩個人閑聊似地走著。
「可是,某方面正吵吵嚷嚷地說,傳喚局長是勢在必行啦!」
「是嗎?我可什麼也不知道。」
「然而,在目前階段,當然會到達這一步的吧。我認為,檢察廳如果不深入搞到這一步,首先在國民里就通不過,因為大家都在注視著這個案件。」
新聞記者仍在步步緊逼,小野木卻不作回答。
「貪污案件往往調查到中途就偃旗息鼓,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鑒於這種情況,希望這一次可要堅持到底呀。這是國民的呼聲。小野木先生,是這樣的吧?」
小野木對記者的這番話也沒有回答。他眼前浮現出輪香子的形象,就是這位記者所提到的田澤局長的女兒。
一片彷彿在閃光的初夏里的麥田。田裡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每當想到輪香子,小野木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這個場面。
翠綠的麥田,湛藍的湖面,潔白的花梨樹花,鹽尾山口一帶緩慢起伏的山巒……站在這如畫風景中的少女,在小野木的眼裡,宛如倩影生輝,光彩照人;恰是碧玉無瑕,純潔天真。
即使後來又見到過輪香子,當時的印象也沒有減色。她那即將由少女期過渡到成年期的身上,正保留著如此程度的天真無邪。良好的家庭教養,從她那落落大方的舉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小野木不願使這樣一位少女陷入悲傷的境地。每當想到田澤局長的問題,這件事都最使他感到苦惱。這次案件,事事都在小野木周圍投下了陰影。
走在身旁的新聞記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那位新聞記者離開小野木以後,在公園裡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
他要去的地點很近。在銀座的一家吃茶店前下了車,新聞記者用肩膀推開店門。
他站在入口朝店內眺望了一會兒,便立即往二樓登上去。
「讓你久等啦。」
新聞記者走近正在那裡等候的邊見。
「辛苦啦。」邊見滿面笑容迎接自己的朋友,接著連忙問道,「見到了嗎?」
「我是盯到他回家的路上的。總算成功啦!」
新聞記者用蒸過的毛巾連連擦著臉。
「麻煩你啦。」
邊見向一個年輕女招待員替朋友要了一份茶點。他盯著這位記者朋友的臉,問道,「那麼,結果如何?」
「一概是『無可奉告』。」朋友回答說,「不過,這從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我本來就打算從他的表情來進行判斷。」
「你提出田澤先生的名字問的嗎。」
「提了。當然,只有這樣才能談得起來。」新聞記者點了點頭,「可是,他對此的回答是一概不曉得。當然這也難怪,因為他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檢察官,不了解上邊的方針,大概這也是符合一般常識的。不過,調查工作已經進展到這一步了,他那一級也該了解情況的。」
「他的反應怎麼樣呢?」邊見很熱心。
「事態會發展到田澤局長頭上的。」
新聞記者確實是毫不介意地做了回答。可是,邊見聽到這句答話以後,臉上卻現出一副事關重大的嚴肅表情。
「果然如此嗎?」
「大約是的,根據他那表情,」新聞記者說,「我是這麼判斷的。因為提到田澤先生的問題時,他並沒有特別加以否定。惟其年輕,在這點上他還是老實的。臉色立刻就有所表現。老兄,我認為這個案子必然要搞到田澤局長身上的。別的且不說,即使從現在的客觀形勢來判斷,這大約也是合乎常情的吧!」
邊見沉默了。他用調羹攪拌著第二次送上來的咖啡。
「怎麼啦?」新聞記者問道。
「不,沒怎麼。」
「你為什麼托我給辦這件事,你和田澤局長有什麼瓜葛嗎?」說到這裡,朋友很快就意識到了,「我忘記了,你和田澤局長關係很密切嘛!」
「那倒不一定。不過,在採訪方面倒是常常請他給提供各種方便。」
「所以才擔心的吧。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這次確實是不行了呀。」
「不行了嗎?」
邊見附和著朋友的語氣說。輪香子的事總算沒讓他猜悟出來。
「太感謝了。」邊見道了謝,「我突然想起還有件事要辦,請允許我就此失陪啦。」
記者朋友感到很意外,說:「太急了嘛。」
「對不起,實在抱歉。可是,我想起一個人,必須在這個時候去會面。沒時間了。」邊見故意捋起衣袖看了看手錶。
「哎呀呀,瞧你!」
「下次一定補上!」
邊見特意輕鬆地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身。新聞記者也無可奈何地跟著站了起來。
「失禮了!」邊見走出吃茶店,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然而,邁開步子以後,邊見的臉色卻是憂鬱的。他在琢磨該怎樣把剛才的話轉達給輪香子。直截了當地講,他實在於心不忍,可是又不能說寬心話。因為這件事,邊見的步履變得沉重了。
他的周圍人涌如流。在數不清的人群里,邊見感到自己彷彿正孤單單地走在荒漠之中。
他看看手錶。輪香子還正在等著自己。他走進公共電話亭。
「我是邊見……」
剛說了一句,接電話的原來是和子。她以年輕人特有的聲調「哎呀!」了一聲,然後問:「是找小香子吧?」
「是的。」
「她正等得不跗煩呢!請稍候一下,馬上就換地來接。」
唯獨這次,邊見覺得還是不聽到輪香子的聲音為好。電話聽筒深處傳來了走廊里的腳步聲。對方拿起聽筒的聲音振動著耳膜。
「邊見先生嗎?我是輪香子。」
輪香子的聲音不太激動。然而,她那儘快想聽到邊見講話的樣子,卻彷彿歷歷在目。
「了解到了嗎?」
「大致問了一些情況。方才我的一位朋友見到了主管的檢察官。我請他介紹了打聽來的情況。」
「是嗎?」輪香子的聲音稍有點緊張。
「電話里有點不好講。我現在在銀座,您能到這裡來一下嗎?」
「我馬上就去吧。在銀座的什麼地方?」
邊見把所在位置告訴給她。她便說:「對不起。好吧,我馬上坐車去。」
邊見放下電話聽筒。人流依然熙來攘往。高高興興的年輕男女肩並著肩。邊見獨有這次對即將見到輪香子感到心裡很不是滋味。
在一家飯店的某個房間里,一個中年男子和一位老人正相對而坐。
中年男子肥肥胖胖,對面老人瘦若仙鶴。兩人中間的桌子上,只放著茶碗和煙灰缸。再沒有第三者在場。
飯店的這間日本式房間面向庭園;拉門上半部是糊紙的格欞,下部是玻璃。庭園本是這家飯店引以自豪的處所,但密談卻要求充分考慮到不至被他人窺視到雙方的身姿。
中年男子是律師,就是那位和結城庸雄接洽過的辯護人。一隻皮包放在那裡,律師從皮包里取出一個大紙袋。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律師拿出幾張照片給對方看。
「嗯。」瘦老人擎在手裡仔細瞧著。
「這張,」胖律師稍探過身子,伸出手,用指頭點了點對方正在瞧的那張照片,「是橫濱的新豪華飯店,兩人正在吃飯。」
老人細細地看著那張照片。
「先生,這個鏡頭是深大寺,兩個人正在走路的情形。因為天黑,拍得不清楚;儘管如此,也還能認出是他們本人。」
被律師稱為「先生」的那位老人,過去曾在檢察廳工作過。辭去官職以後,他當了律師,據說在檢察機關方面,至今還很有威望。
這位原任檢察長又掀過一張照片。
「這張也一樣,」律師頗有點洋洋自得「都是從各種角度拍下來的。據說從這裡往前走了不遠,兩個人就擁抱在一起了。」
老人很嚴謹,並沒有笑。他又掀開一張。這張只是放大的文字。
「這張嘛,」律師繼續說道,「這是S溫泉,您大約知道的吧,在山梨縣,一個鄉村氣息很濃的地方。在這裡,結城的太太和小野木檢察官曾一塊兒住過。這是後來結城拍的照片。筆跡是小野木檢察官的。」
律師一面不時抬眼看著老人的臉,一面進行說明。
「我也調查了小野木檢察官的筆跡,與這張照片完全一致。」
老人面色抑鬱地放下照片。
「具體地說,」律師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小野木檢察官和結城的太太到了這個溫泉,據說,當天刮來了颱風,於是從下榻的這家旅館轉移到另一家旅館避難去了。這個筆跡是他們抵達旅館的同時,填寫后交給女招待員的。聽說結城後來去做了調查。聽到結城講的這些情況,我也吃了一驚,以為未必會有此事。單有結城講的情況,還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此我實際上又打發辦事處的人去做了調查。可是,先生,事情跟結城講的完全一樣。而且,還有哪!」
說到這裡,律師的勁頭更足了:
「據說,第二天早上,兩個人在雨還沒停的時候,就步行出發了。這是因為,那條鐵路線途中因颱風造成塌方,火車不通。因此他們才沿著山路走到富士宮車站。可是,當天根本走不到。兩人在半路的某個地方過了一夜。也就是說,溫泉旅館一宿,山裡途中一宿,總共兩宿。」
律師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接下去說,「一問結城,據說他太太是託詞出去的,原定在外面只留一夜。根據我的推斷,小野木檢察官和結城太木原來是打算住一宿就回去的,但因遇到那種意外的變故,才住了兩宿!說起來,那是由於不可抗禦的力量造成的。」
原任檢察長的老人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聽著律師的解說。
「怎麼樣,先生,小野木檢察官是這次貪污案件的主管檢察官呢!而結城是被告。主管檢察官與被告的妻子私通。這件事可是空前未有的奇聞喲,對檢察廳來說,也是一大污點。我的打算嘛……」
律師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把它舉在臉的上方,說:「準備根據情況,把這些照片和我這裡調查到的事實公布出去。並且要追究檢察當局的責任。啊,即使這一次的貪污案件也是如此,很明顯是有預謀的。而且,其中竟有如此腐敗的檢察官,這從法制精神來說,不成體統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先生,怎麼樣,您的看法如何?」
老人閉目思考著。
走廊里好象有來客,一面說話一面走了過去。
拉門打開,一個女用人探進頭來。她大概看出房間里的密談還沒結束,於是又悄悄地把拉門關上了。
「林老弟。」老人第一次抬起臉叫了一聲,「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老人的目光盯盯地注視著律師的臉。這的確堪稱「目光銳利」。
「啊?要說是什麼意思……」
「林老弟。」老人第二次叫著律師,「你是打算以此和檢察部門就案件進行某種交易吧。嗯!是這樣吧,老弟。」
三
東京地方檢察廳的特別搜查部每天都在連續進行著審訊。
報紙報道了案件調查的進展情況。無論哪家報社的評論文章全都認為案件深入的可能性很大。
嫌疑犯每天從S拘留所被帶到檢察廳來。審訊一結朿,馬上又回到拘留所去。
接受審訊的嫌疑犯們要在檢察官上班之前過來等候。因此,小野木只是在傍晚他們回去的時候,看到護送的汽車。護送的車輛,外觀如同小型客用轎車,塗著綠顏色。
小野木每次從窗口看到護送的車輛,心裡都感到很為憂鬱,車內正坐著結城庸雄。小野木眼裡注視著綠色的車輛駛出檢察廳的紅色圍牆開到馬路上去,心裡卻在想著賴子。那輛車裡正坐著她的丈夫。
小野木並不直接負責審訊結城。儘管如此,他仍然不忍目睹那輛護送的汽車。
審訊由各主管檢察官分別進行。審訊記錄的厚度逐日增加。會議每天召開。
主任檢察官將分別審訊的情況加以綜合,然後指示下一步的方針。
案件涉及範圍之廣出人意料。在政府機關方面,正要由最下一級擴展到上層官員。在行賄一方,從單純的團體單位變得更複雜起來。受賄一方,除政府機關外,還在政黨方面出現了朋比為奸者。國會議員里,則有人憑自己過去的經歷和威望發揮作用,向官員施加壓力。
從法律觀點來說,此案相當於「斡旋受賄」這一棘手而又便於逃遁的罪名。
從前,凡是涉及到這類政治色彩濃厚的貪污案件,一般到中途都垮了下來。縱然不是這樣,也幾乎多在未觸及到核心問題的情況下不了了之。
眼下這個案件開始以後,新聞記者們紛紛纏住檢察官不放,都對檢察官們異口同聲地說起這個問題。
「這次大概有把握吧?不會象以前那樣,受到來歷不明的壓力,半途而廢吧。因為國民的期望很大呀。」
可是,石井檢察官卻保持著沉默。而他的堅強意志卻是有目共睹的。這一點在會議桌上可以看得很明顯:表情柔和的石井檢察官態度最為強硬。
然而,某種異常現象發生了。特搜部的氣氛從兩天前就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變化,這恰巧是在案件即將深入到關鍵問題的時刻。
所謂莫名其妙的氣氛,是指以石井部長為主的檢察長、副部長等上層領導開始頻繁地舉行會議。如果這是有關案件的技術性方針的話,會議結束后,石井檢察官會立即召集各主管檢察官進行詳細討論的。
但是,並沒有這樣做。石井檢察官與領導幹部連連開會,但是卻不和屬下的檢察官們開會了。一次會也不開,好似風平浪靜了一般。
給人的印象是,一方面空氣好象很緊張,而另一方面氣氛卻似乎很鬆弛,說起來,可以稱作是一種緊張和鬆弛奇妙地揉合在一起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
這種氣氛自然敏感地傳給了部下的檢察官們。誰都感到出了什麼事。
這一影響勢必也妨礙了檢察官們進行審訊的積極性。首腦部門的方針發生了變化,這個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了。
石井檢察官對此不做任何說明。也許是神經過敏吧,連他那張臉看上去都顯得鬱鬱寡歡、憂慮重重。一種不安的苗頭籠罩著下面的檢察官們。一種來歷不明的東西開始左右上層領導了。
「可能是什麼呢?」
檢察官們私下議論開了。正因為大家一直積極埋頭工作,所以更對這捉摸不透的變化放心不下。
「是政黨方面施加了壓力吧?」
一位檢察官同僚對小野木說。這是最易估計到的可能。迄今為止的經驗表明,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
當天晚上,小野木剛從檢察廳踏上歸途,一位共事的檢察官由後面追上來,與他並肩走到一起。
「好象有人從外部向上層領導提出了某種交換條件呢。」這位同事低聲說。
「交換條件?會是什麼呢?」小野木把目光投向遠處。
「那還不清楚。我們曾認為是來自政黨方面,但這次好象不是那條線。似乎很象辯護團方面。」
「律師?」
「嗯。而且對方不是採取直接的方式,似乎是通過一位原來當過檢察長的人物傳的話。這回明白了吧,石井部長為什麼面色憂鬱。」
「可是,」小野木說,「太不可想象啦。難道說,辯護團竟會掌握什麼有力的反證嗎?」
「那不了解。反正我是這樣推測的。」
那位檢察官同僚很相信自己的直感。與他分手以後,便只剩了小野木自己。
時候正是三月的末尾,白天已經延長了好多。皇宮護城河畔的景色,映襯在一片半透明的翠綠之中。
小野木朝日比谷方向走去。街道兩旁的懸鈴樹已經吐出嫩芽。隨著視線角度的不同,那些嫩芽重重疊疊的時候,便滿枝頭呈現出鮮綠的顏色。
小野木走著走著,腦子裡出現了一種預感。檢察官同僚剛才說過的話還在他的耳邊回蕩,它使小野木產生了模模糊糊的不安心理。
那位同僚說,辯護團握有確鑿的反證,並把它作為交換條件。居中調停的,又是司法界的元老。
小野木感到,這話很可能是真實可信的。石井檢察官的臉色,上層領導的微妙氣氛,都從反面做了印證。辯護團所掌握的反證,會是什麼呢?雖然檢察官同僚不知道底里,但小野木卻產生了某種預感。
這天早晨,小野木一到檢察廳便馬上被石井檢察官叫了去。
石井檢察官正在看辦公桌上的調查記錄。儘管小野木進來並做了禮節性的問候,他卻只輕輕點了點頭,仍舊埋頭於調查記錄的文件堆里。
「請在那兒坐吧。」
小野木坐到房間一角的長椅子上。
石井依然沒有從文件上抬起頭,不時地或夾張紙條,或作著筆記。小野木邊注視這個情景,邊在那裡等侯著。
足足過了二十分鐘。石井檢察官摘下眼鏡,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鏡套里。
「勞你久等了。」
石井檢察官離開自己的坐椅,走到小野木身邊。在長椅子上與小野木並肩坐下后,他掏出香煙,緩緩地吐出藍色的煙霧。
窗外射進來的早晨的陽光照射著那一團團的煙霧。
「身體情況怎麼樣啊?」並排坐在小野木身邊的石井檢察官這樣問,臉仍然沖著辦公桌那邊。
「沒問題。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小野木答道。到這會兒為止,他還一直以為石井檢察官是要對自己做工作上的指示。
「這是件繁忙的工作,所以常常會損害健康。兢兢業業固然好,適當的休養也是必要的。」石井檢察官說開了這些事,「我所知道的人里,優秀的夥伴就有好幾個半路躺倒了。實在令人惋惜。如果得了病,那就一切都完啦。」
小野木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用意,疑疑惑惑地聽著。
石井檢察官又說:「不,這不僅僅是說身體。人們精神上也常常會患病,工作過於緊迫,最終也會從精神上失掉平衡的嘛。有的檢察官參與審理繁忙的案件,最後就神經衰弱了。『神經衰弱』這個詞兒,最近是用外來語『諾以羅塞』來講了吧。我本身也有體會,這毛病實在難對付。」
他連續講了一會日常的閑話,一時沒有涉及叫小野木來的正題。
「到我家來一趟吧。」話講得突如其來,「雖然沒別的給你看,但惟獨風景使我引以自豪。附近還沒蓋起多少房屋,雜樹林也還是自然風光。下班以後去走走,那真是個令人心情舒暢的好地方呢!」
石井檢察官的家在郊外。可是,這些話也與叫小野木來的正事毫無關係。
「過些日子一定去拜訪。」
石井檢察官說了句「那太好了」,卻仍然在吸香煙。然而,這時小野木才注意到,石井檢察官一直不看小野木的臉。他講話的時候,始終保持面朝正前方的姿勢,以側臉對著小野木。而這些家常話也山窮水盡了。
石井檢察官一會兒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一會兒又馬上重新取出來一支,神態與往日迥然不同。
「怎麼樣啊,調查的情況有相當進展了吧?」他突然第一次講到了工作問題。
「是。對本人的聽證大體上剛告一段落。下一階段將與有牽連的嫌疑犯的供詞記錄進行核對,以便取得確鑿的旁證。」小野木答道。
「嗯。」石井檢察官點點頭,「第一次接觸這類案件,你大約也疲乏了吧。」
「沒有。」話說出口,小野木便盯盯地注視著石井檢察官面部的側影。他這時才感到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喂,怎麼樣?現在稍微換換環境如何?」石井檢察官彷彿若無其事地說。
「啊?」小野木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不,無論如何想勸你這樣做。暫時轉到普通案件方面去,怎麼樣啊?」
「可是,石井檢察官。」小野木馬上開了口,自己也意識到語氣很硬,「案件才剛剛到達關鍵時刻,就這樣轉到其他崗位,實在不合我的本意。健康方面也沒有問題。如果您是出於這種關心的話,我請求允許我繼續堅持下去。」
石井檢察官沒有回答,默默地把手指弄得嘎嘎作響。
「小野木檢察官。」聲音雖低,卻很鄭重,「也許我的講法不合適。不過,想叫你暫時離開我的手下,這其實已經做出決定了呀。」
小野木不禁啞口無言,頓時臉色煞白。他雖然曾有預感,但仍然覺得意外。
耳邊立即響起昨天那位檢察官同僚講的關於「交換條件」的一席話。對於辯護團方面所掌握著的有力反證,自己曾猜測過究竟是什麼具體內容,現在小野木全明白了。
「請不要不高興。」石井檢察官體貼地說。他是一位過去一直器重小野木的檢察官。
「人生會遇到各種情況。同樣的道理,干這行工作,也會有意料不到的事情。若每件事都放在心上,那就吃不消了。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一言以蔽之,這也是檢察長發了話的,希望要你去擔任普通的案件。」
這不是「希望」,分明是命令。正是由於自己的預感準確無誤,所以小野木沒有勇氣去詢問內中的情由。
小野木眼裡突然閃現出綠色的護送汽車。
頃刻之間,整個房屋在視野里模糊起來,甚至連顏色都分辨不清了。小野木感到周圍一片漆黑,連坐在身邊的石井檢察官的身影都好象越離越遠了。
林律師正在傾聽曾任檢察長的那位老人捎來的回話。
地點仍是先前的那間日本式房間。律師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支著臂肘,兩眼一動不動。
「總之,就是這樣決定的。」原檢察長說了結論。
「明白了。」
律師表情很興奮。講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還出了一口長氣。
「多有煩累,太感謝您啦。」律師鄭重其事地朝前輩道了謝,「那麼,為了準確和慎重起見,我再問一下,您方才講的意思是說,已經決定由特搜班把小野木調開。是這樣的吧?」
他那向上抬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緊盯著對方,反過來倒使原檢察長顯得狼狽了。
「嗯,是這樣的。怎麼樣啊,林老弟。你大概也不一定滿意,但這是採取的一項最大限度的措施呢。」
「先生。」林律師故意吸起一支畑,「再不能做出讓步了嗎?」
「讓步?你的具體要求是什麼呢?」原檢察長反問道。
「不,說不上什麼要求。這樣講,會產生各種誤解。作為我這一方來說,只不過想堅決提出,檢察機關方面有這樣一位不受歡迎的人物罷了。」
「所以呀,老弟。所以才告訴你,將採取那項措施嘛。」
「可是,只把那名檢察官本人從特搜班調開,事情就能了結嗎?」律師不肯善罷甘休地說,「這樣是做不到渙然冰釋的。對嗎?先生。那個負責審理案子的檢察官,他呀,他是與被告的妻子私通。當然,上司原來也許並不知道。然而,在已經知道了事實的現在,僅僅採取把有問題的檢察官調開的措施,這就算盡到責任了嗎?」
林律師的語氣不由得強硬起來了。老人回答說「提到責任問題,是啊,也許象你說的那樣。可是,對了,在這種時候,我希望你還是不要大肆張揚,還是能承認檢察部門的誠意為好。」
「您講到『誠意』二字,如果有誠意的話,好象對方也要再有點表示才說得過去吧?」
「你所說的『表示』,我不大明白,指的什麼事呀?」原檢察長故意問道。
「啊,好啦好啦!」
律師忽然笑了起來,接著便極不自然地往對方杯子里斟上酒。
「總之,這種事情嘴上不便說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吧。我也很不願意把這類屬於私人性質的醜聞公布出去。不過,這已經是一廂情願了。檢察部門如果把它的權力堅持到底,就是說,如果採取吹毛求疵的作法逼到頭上的話,我們也就準備把這件事講出去。」
「林老弟,」原檢察長說,「究竟怎麼做才好呀?你好象很不滿意,希望把你的條件明確地講出來。」
「沒什麼條件嘛。若是這樣講,先生和我過後都會麻煩的。不是條件,只不過希望對方能採取使我們心領神會的作法。」
「所以對方說,將把叫什麼小野木的那個年輕檢察官調開。」
「那是當然的啦。」林律師譏諷地說,「這種事再清楚不過了。只因事關重大,我這方面才猶豫是否發表這件事的真相。我們還想拿這件事針鋒相對地追問特搜班的部長呢。然而,這樣就會枝節橫生了。作為我來講,還是想慎重從事的,因為畢竟與案件本身的情節沒什麼關聯嘛!不過,先生,不過話得說回來……」
律師接下去又說:「如果檢察機關的作法不能差強人意的話,出於自衛上的考慮,我也不得不採取某種行動。正是為了不至於出現那種局面,我現在才來進行預備性的洽談。只說『對不起』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原檢察長很為難地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林律師又說:「假如對方不再讓步,我就準備把它發表出去,並且打算堂堂正正地干它一場。」
「等等,別急,林老弟。」原檢察長挪動著瘦小的身軀,勸阻道,「那就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了吧。你也講過的,這類事與案件毫無關係。老弟也是個吃了多年法律飯的人,在關係到司法威信的問題上,我不想和你彼此展開爭論。林老弟,怎麼樣?」
「我也有同感。」律師說,「正因為有同感,我才想干它一場的。先生您也講過,它關係到司法威信的問題,所以我才想毫不留情面地揭露這件事情的真相。和被告妻子私通的檢察官,恐怕檢察廳的任何部門也不會有吧。而且,我認為這種例子是空前的。固然,它也許與案件本身毫無關係。可是呀,假使把這件事的真相隱瞞起來,只以法律條文來進行交鋒,也是毫無意義的。根本問題是,不具備司法觀念的檢察官,檢察廳里不得有半個存在。由於這個原因,上層領導也應採取斷然措施。僅僅採取把他從特搜班調開這種姑息騙人的處置辦法,我們根本想不通。」
「明白了。」瘦老人用力點點頭,「實在沒辦法。老弟希望的是什麼,我大體上可以想象得到。不過,那種事我不能向對方作傳達。這個問題就算沒有妥協的餘地了吧。嗯,林老弟,是這樣的吧?」
老人目光銳利地仔細觀察著律師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