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殯儀師
我的經理人去世了。
她是吉田名保美女士。三十年來,我們一起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但是屈辱的事、羞恥的事和不名譽的事,全都由吉田女士來承擔,這一切她都幫我處理掉,並且不讓我看到。她總是對我說:
「請你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工作吧,發揮出黑柳的風格來!」
她的容貌也和心地一樣美。可現在她卻溘然而逝,實在太突然了,她去世時六十一歲。
吉田女士可說是剛過了生平第一個暑假。她和最心愛的孫子———一個小學三年級的男孩子,一起去九州旅行,這是她盼望已久的旅行。可是在到達九州的第二天,吉田女士卻因為心臟病猝發而死在游泳池裡。
我們的震驚和悲痛且不多說了。在吉田女士葬禮的最後一刻,發生了一件事,如果吉田女士看到了,一定會說「確實是黑柳的風格啊」。
我們經過了靈前守夜、秘葬、去火葬場和其後的祭奠……祭奠也已經滿了七天。我雖然努力不哭泣,但一直止不住淚水。那天來了很多有名的演員,所以吉田女士的家門口攝像機林立,人山人海。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神戶工作,父親葬禮那天,我也因為要直播《徹子的小屋》而不能參加,所以這次葬禮幾乎可以說是我第一次參加親友的葬禮。
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大家正要回去,不知誰說道:
「已經準備好了食物,請大家下箸吧!故去的人也會欣慰的。」
不知什麼時候,院子里的帳篷下已經擺好了椅子和飯桌,上面放著外賣的便當。我們過去坐下。我一聽「下箸」這兩個字,就覺得必須快點吃完,於是,我沒有說話,直接打開飯盒蓋。那是大份的松花堂便當,盒子里放著各種菜肴。
「我曾經和吉田女士一起吃過各種菜……」
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悲傷地想,今後每當遇到這種場景,我都會落淚吧?我很快地吃著生魚片和醋拌魚,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對旁邊的波乃久裡子、松原智惠子,以及對面的澤田亞矢子、五大路子她們說了一句話。吉田女士都曾經做過這些女演員的經理人。
我說:
「哎,我們在這裡吃了這麼多生的東西,如果把肚子弄壞了,絕對不能告訴別人是在這裡吃壞的,自己悄悄去醫院就行了。因為報紙上剛報道了經理人死在水中,如果再出現葬禮上全體親友食物中毒,那就太不好了。」
我一邊說,一邊急急地吃炸蝦和燉菜。不經意間,我看了一下旁邊,發現隔著幾個人,殯儀師也穿著白襯衫和我們一起吃飯。吉田女士的丈夫是一位記者,所以朋友也多是新聞記者或者與劇院相關的人士,和我都比較熟,殯儀師就夾在這些人中吃著飯。我對旁邊的久裡子說:
「那位殯儀師也來吃飯,這也不錯。不過,我不知道這種時候殯儀師也要一起吃飯。」
久裡子裝做要整理一下喪服的衣領,看了一眼那個人,用手絹捂住了臉。我以為她哭了,慌忙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一邊拍著她的後背。久裡子拿開手絹,用哭腫了的眼睛看著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然後她對大家說:
「喂,黑柳以為渡邊先生是殯儀師呢!」
大家頓時「哄———」地大笑起來。
「怎麼了?」我問道。
在我斜前方的一位記者告訴我:
「渡邊先生是東寶(日本著名的東寶電影公司)的大人物,既是製片人,又是得過文學獎的大作家,還是大學教授。」
有人接著說道:
「的確,渡邊先生一手操辦這次葬禮,安排得妥妥帖帖,連殯儀師都自嘆不如。但渡邊先生畢竟不是殯儀師。黑柳女士,難道你不認識渡邊先生嗎?」
後來,大家都叫渡邊先生「殯儀師,殯儀師」,嘻嘻哈哈地笑著。我非常慚愧,向渡邊先生道了歉,不過想到這麼一位大人物居然為吉田女士盡心儘力地操辦葬禮,甚至讓我誤認為他是殯儀師,吉田女士如果有知,大概會非常過意不去,也會非常感激吧!
正在這時,不知誰低聲說道:
「黑柳真有趣!在這種時候,她居然能想到全體食物中毒,真是匪夷所思。可是大家都認識的渡邊先生,她卻以為是殯儀師……」
這時,我的便當盒裡已經空空如也。
「哎呀,我已經吃光了。我聽說讓我們下箸,就急急忙忙地吃完了……」
大家又鬨笑起來,大家的便當都沒怎麼動。有人告訴我:
「『下箸』這個詞並沒有要快吃的意思啊!」
從昨晚的守夜開始,大家還是第一次發笑。這時,我偶然瞥了一眼那邊路上,發現矮牆上電視台的攝像機鏡頭一直在朝這邊拍攝,大家此前一直在警惕著攝像機的方向,剛才鬆了一口氣,就被鑽了空子。
我陷入了絕望。
我剛來守靈的時候、去火葬場的時候、抱著骨灰一起回來的時候,一直拿著一塊大手帕,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來跑去。
當許多麥克風對著我,問我「黑柳女士,你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時,我默默地推開麥克風,上車下車。
可是到了吉田女士家中,我卻叭叭地飛快吃著東西,還和大家開著無聊的玩笑……
「怎麼辦……」
一位戲劇評論家安慰我道:
「沒關係,電視上只會播放葬禮中大家悲痛的場面,因為這不是伊丹君的《葬禮》啊。」
我總算放下心來。
和大家告別以後,我走出吉田家,門口站著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殯儀師,對我點頭致謝,說著「多謝」。看來,這位才是真正的殯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