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在徑直二三百米的水面上,一艘快艇尷尬地停在中央。前面是一百多條空漁船擋路,後面是一條動力超卓但此刻也已經熄火了的銹船尾追。然而一時三刻之間,無論堵截的船,尾追的船,還是被困的船,全都一動不動。
正午的海面,熾熱的陽光一直射到明澈的海水中去。
氣氛一下子詭異起來。我們都看著阿邦,而阿邦這時好像一個HipHop愛好者一樣,古怪地扭動著身子,兩手在船舷上雜亂敲打著節拍,口鼻之間哼鳴著辨不出音階的曲調。在這藍天碧海之間,他的兩手敲打在船舷上的聲音就是我們所能聽到的唯一的聲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們心跳的節奏,都漸漸被這古怪的旋律裹挾著,跟著詭異地跳動!這種感覺十分彆扭,甚至有些痛苦。然而那古怪的旋律在我們耳邊卻彷彿格外有吸引力!金列科娃蹙了蹙秀眉,閉上眼睛。忽然之間,她"啊"的一聲輕叫,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後跌去。我連忙出手將她攬住,金列科娃已經面色雪白,大口大口喘著氣,念道:"天啊!不可能!太多了!太多了!"
我問:"什麼太多了?!"
金列科娃說:"意識!我本來想試著感知一下這個人的意識!可是……太多了!我簡直承受不了!"
老邦的敲擊聲卻越來越響亮,身子扭動的也越來越劇烈。他臉上的痛苦比之我們只怕是不遑稍讓。但痛苦之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絲莊嚴,卻又給人以殉道者的崇高感。我覺得連呼吸也困難了,但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簡直不是一個人可以敲擊船舷發出來的,而好像是一片無比宏大的聲音,從海底慢慢升起!
突然之間,只聽得阿邦"砰"的一聲大力敲擊!
我們一起瞪大眼睛!
一道黑影"嘩"的一聲破水而出,直衝天際!
--那是一條大魚!
在那一剎,我見到了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也從不能想像到的奇異景象!在透明的海水之下,無數密密麻麻的黑影從水底飛速直升上來,就像一場從海底砸向海面的暴雨!
那第一條躍出水面的大魚在空中延展著它的身軀,轟的一聲正砸在快艇上。那艘快艇也算得上是大塊頭,吃水量足有幾噸,卻也被這條來勢如風的大魚砸得晃了一晃!而後就在幾秒鐘的時間內,轟轟轟轟的聲音震耳欲聾。直徑二百來米的海面上水花此起彼伏,彷彿整個大海都沸騰了。
隨後,幾百條大魚一起衝出水面!
我只認得出它們是金槍魚。大海之上,除了虎鯨、大白鯊和日本人,這種大魚幾乎沒有天敵。從出水尺寸來看,這些衝出水面的大金槍魚最輕的也要超過100公斤,加上在海里極高的速度,每條大魚都好比一顆有生命的魚雷,幾噸重的快艇在幾百條大魚接連衝撞下變得毫無招架之力。快艇里的人嚇得連聲音都變了調,拚命向海面海底開槍。然而在密集的魚陣之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有些人直接被從空而落的大魚撞到水裡甚至砸死在船板上。!我不得不承認,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見一艘船被一群大魚硬生生撞沉了。
而這時一百多艘空漁船的面下,翻上來一批手裡抓著氣囊的精壯漢子。有些人直接爬上船去,有些人出水換了口氣后又沉到水裡。
我、金列科娃和阿奎斯都把拿槍的手垂了下去。是的。的確像老邦所說的那樣……結束了!
在我的想像範圍之內,無法想到比這更徹底的勝利!"麵包"簡直是完敗!我甚至可以想到,那些水性精熟的漁民將這些精英特工們一個個揪出船艙,然後用短刀狠狠刺進他們的身體。
這些人……這些-賈塔-的子民真是非常強悍!遠遠超出我想像的強悍!他們數百年來,與海神保持緊密聯繫,果然非同小可。竟然在漁業資源已經漸次枯竭的21世紀,還能聚攏這麼大規模的金槍魚群,而且甚至可以用一種奇妙的方式役使這些基本沒有智力可言的大魚。我不禁又望了望老邦,他傲然地站在銹船船頭,看著漁民和大魚在海上浮浮沉沉,一言不發。一個白人能夠成為這麼多精壯漁民的首領,再也沒有第二個理由。
那隻能是因為,老邦是-薩蘭姆-部族聖女的外孫。我雖然不清楚他們這個部族的規矩,但卻知道在亞洲的很多地方,主掌祭祀的女人是只能有一個配偶的。而她只有一個女兒,而她的女兒只有一個兒子。我不禁想,如果老邦早知道他回到這裡,會享受到如此崇高的尊敬,他還會不會加入到軍情九處,成為一名主攻超自然現象的英國特工?
這場奇異的戰鬥整整持續了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海面重新歸於沉寂。一百多艘小漁船上坐滿了人,那艘快艇,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海面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麵包"竟沒有死。他被薩蘭姆部族的漁民在水下生擒,捉了上來。而那個裝有寶石的盒子,也被漁民們打撈了上來。"麵包"的身手雖然相當出眾,但在水底下實在是鬥不過這幫比活魚也差不了多少的漁民。他被押到老邦面前的時候,已經有氣無力,鼻子和嘴裡不斷流出水來。我看了不禁好笑。《水滸傳》里說浪里白條張順活擒黑旋風李逵,大概也就這樣了。只不過這次是倒過來,"麵包"是不折不扣的白人,漁民們倒是個個曬得黝黑髮亮。
不過"麵包"的意志比我預計的更堅韌。雖然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但看了我和老邦一眼后,仍然大為詫異,說道:"馮?……布魯?怎麼會是你們?"
老邦冷冷地說:"你的記憶力還不錯-麵包-先生!很榮幸在這種場合見面。"
"麵包"怔了一怔,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詭笑,說:"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馮先生和布魯先生之前供職的九處,已經被正式解散了。栽在你們兩個人的手裡,我不算冤。尤其是馮先生,2003年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你印象十分深刻。不知道二位現在在為什麼勢力服務。如果可以的話,我擔保CIA會開出最優厚的待遇返聘二位!"這個人真是相當厲害,性命堪憂的情形下,思維還能一絲不亂。我不禁有些佩服他。
老邦卻冷笑道:"除非你們CIA已經決定和軍情六處火拚-麵包-先生,不要繞彎子了。我所以叫他們留你一條性命,你知道真正的原因。"
"麵包"笑了笑,說:"你以為我會告訴你么?"
老邦盯著他,看了一會,慢慢說:"很好。我會留你10天。10天之後,月光消失在海面上的時候,你會成為我們-薩蘭姆-祭獻-賈塔-的祭品!押下去!"麵包"還想說什麼,等在兩旁的漁民已經上來把他的嘴堵住,像拖一條狗那樣把他拖走了。他並沒有掙扎,只是用一雙略顯慌亂而無助的眼神默默地望著我。
我從沒想過我所熟悉的老邦竟也會變得如此深沉而殘忍。在倫敦時,他是個非常隨和又幽默的,從來沒跟人發生過口角,在九處上下的口碑相當好。但在這裡,他隨口下令處決一個人,像宰殺一頭牲畜那樣簡單。我並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在戰場上打死敵人,我可能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但像這樣已經完全掌握了對方命運,想要從容不迫地殺掉對方,和在戰爭中擊斃敵人是完全不同的性質。我甚至分不清以前的老邦和現在的老邦,哪個才是他的本來面目。或者他在逐漸習慣了做薩蘭姆部族領袖之後,真的改變了如此多。
我勉強笑了笑,說:"恭喜,恭喜。貴族的寶物終於物歸原主。我們的任務看來也到此為止了。沒有幫上什麼忙,深感慚愧。我們就此告辭。"
老邦愣了一下,呵呵笑了起來。他這麼一笑,就好像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樸實隨和的老邦了。他說:"那可不成。好不容易遇上你們,怎麼就能這麼走了?要是沒有你們的快車,我可能也來不及攔截-麵包-他們。今天晚上我們部族裡會有很隆重的集會,三位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就是我們的貴客。一定要住幾天。這次你們的任務,是因為我才沒能完成。倘若你們對寶石還有興趣,只要不拿走,也可以在這裡研究。"
他這番話說得很是誠懇,我不好卻他的情面。金列科娃和阿奎斯也都沒意見,只好答應暫時留下來。
這天晚上,薩蘭姆部族舉辦了很隆重的宴會!部族裡的人即使住在城鎮,大多也還是漁民。雖然過不上豪華的生活,但身材結實健美,性格樸實誠懇。為了歡迎我們幾個"幫助部族奪回聖物的英雄",把好吃的都拿了出來。等到夜裡,彎月如鉤,他們還在海灘上點起篝火,載歌載舞。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和這樣自然隨性的生命相比,我這樣忙忙碌碌的一生真是殊無情趣。
這時候漁民里走來幾個少女,半請半拉的,要阿奎斯去跳舞。我和金列科娃都暗暗好笑,故意不勸,看她們是不是能拉動阿奎斯這個悶葫蘆。結果阿奎斯果然還是卻不過少女們的情面,被她們拖走了。阿奎斯在美洲的時候,是傑出的獵人。獵人和漁民,本質上是相通的。漁民就是海上的獵人,獵人就是陸地上的漁民。阿奎斯性格雖然比較深沉,和這些漁民倒頗為投緣。又過了一會,金列科娃也被一群青年男女拖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就著火堆,看一看星光,看一看海,喝一碗酒。他們的酒是自己釀的,就著椰碗,入口味道很淡。但喝了一會,頭腦也感到釅釅的發暈。
忽然間聽到有人說:"怎麼樣?是不是喜歡上這裡的海了?"
我轉頭一看,正是老邦。他也端了一碗酒,坐在我身邊。兩個人也不說話,都沉默地望著大海。月光下深藍色的海水不斷向海灘湧上來,退下去。再湧上來,又退下去……
老邦沉默的把酒喝光,緩緩躺在沙灘上。低聲說:"馮。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根本不是個歐洲人。我就生活在這小島上,從來沒有離開。"
我笑了笑,說:"能找到人生的歸宿,是很幸福的事!"
老邦說:"是啊,是啊。也算因禍得福了。說起來我們九處的人,現在可能只剩你和我兩個了。在機場的時候,我盯了你很久,都不敢認。人生大概就是這樣。想起以前的事。老約翰,老詹姆斯,凱瑟琳,蘭斯洛特……九處這次突然撤銷,其實很早以前就有計劃了。"
我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內容也提不起高昂的興緻來,只是平淡地應著:"哦,這我倒不知道。"
老邦說:"當然了。你是圓桌騎士里最純潔的格拉海德嘛!哈哈,這樣的俗事怎麼能讓你知道呢?"他看了看我的臉色,正容說:"其實這是老約翰的意思。他說九處里就只有你最年輕又有天資!所以九處的機密,可能的話都會避開你。以備有朝一日九處毀滅的時候,還能有一個人倖存下去。他那時就已經料到了結局。老約翰……果然是寧可犧牲自己,也沒有暴露那張光碟。"他唏噓著,躺在黑暗裡。我也在這個熱鬧的夜裡,久久無語。
第二天,老邦領著我們去拜見了他的外祖母。薩蘭姆部族中的"聖女",一位已經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她的膚色比常年曝晒在烈日下的漁民們更黑,肌肉衰老,皮膚鬆弛。坐在一座狹小的帳篷里,一天到晚動都不動。只有一雙眼睛仍然保存了一絲當年的神采。她見了金列科娃,精神一振,隨即嘆息了一聲,說:"可惜是個白種人。"
這句話是用英語說的,地道的倫敦腔,我們幾個都聽得懂。金列科娃微微一笑,說:"您老的外孫也是白種人啊!"
老婆婆說:"所以他不能做聖女,只能做-巴扎-"。
我們都不知道巴扎是什麼意思。想來應該類似於族長。
老婆婆又嘆息說:"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恐怕活不了幾年了。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下一任的聖女,就是我死了,在海底也會不安-賈塔-也會不安。"我們連忙拿好話安慰她,金列科娃巧舌如簧,逗得老婆婆十分開心。
我趁機問:"婆婆,那麼追回了寶石,-賈塔-也該安寧了?可是布魯和我們說,要在暗月的夜裡用活人祭祀?"
老婆婆沉吟了一會,說:"是啊。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這樣。雖然-賈塔-的眼淚找了回來,但畢竟已經離開過,-賈塔-也會發怒!要平息她的怒氣,就只有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