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朱莉婭到卡蒂亞商店①去買了一隻手錶,準備送給湯姆·芬納爾,以補償他當掉的那隻,兩、三個星期之後,她得悉他的生日到了,又送了他一隻金煙盒。
①法國卡蒂亞名牌手錶的門市部。
「你可知道,這正是我想望了一生的東西。」
她不知道他眼睛里是不是含著眼淚。他熱情地親吻她。
此後,她總是借著一個個名目,送他珍珠前胸飾鈕、袖口鏈鈕和背心鈕子。她送這些禮物給他,感到興奮不已。
「我沒法送還你什麼,真是糟糕,」他說。
「把你曾經當掉了請我吃飯的那隻手錶送給我吧。」
那是一隻小金錶,價值不會超過十鎊的,然而她不時喜歡拿來戴在手上。
朱莉婭是在那晚第一次同他吃晚飯之後才暗自承認愛上他的。這使她震驚。但是她滿懷歡欣。
「我總認為我這一生不可能再戀愛了。當然這不會長久。可是為什麼不儘可能從中尋求樂趣呢?」
她決定必須讓他再到斯坦霍普廣場來。沒隔多久,機會來了。
「你知道你的那位青年會計師,」她對邁克爾說,「他名叫湯姆·芬納爾。有天晚上我在外面吃飯,碰到了他,我請他下星期天來參加我們的宴會。我們需要一個臨時湊數的男賓客。」
「噢,你認為他合得攏嗎?」
這是個盛大的宴會。她就因為這個緣故而邀請他的。她想他會喜歡遇到一些以前僅僅從照片上看到的人們。她已經發覺他有點勢利。嗯,這正是好事,她可以讓他認識所有他想要認識的時髦人物。
原來朱莉婭頭腦很敏銳,她十分清楚湯姆並不愛她。跟她發生曖昧關係,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是個性慾旺盛的青年男子,最喜交歡。聽他吐露的口風和從她引他說出來的往事中,她發現他從十七歲開始就和許多女人發生過關係。他是愛性行為而不是愛其人。他把它看作是天下最大的樂趣。她也懂得他何以能如此得計。他的身體是皮包骨,正因為如此,他的衣服那麼合身,而他這瘦骨嶙峋自有其動人之處,他的清秀乾淨更具有一種迷人的魔力。他的靦腆和他的厚顏無恥交融在一起,使人無可抗拒。一個婦人被人當作毛丫頭,會感到異樣地榮幸,所以就會幹脆翻滾到床上去。
「當然,他所有的就是性感。」
她知道他的漂亮是由於年輕。他年紀大起來會漸漸憔悴、乾癟、枯萎的;他兩頰魅人的紅光會變成紫色,他細嫩的皮膚會起皺紋面變得灰黃;但是想到她所愛他的一切只能保持那麼短暫的時間,又增添了她的柔情。她對他感到一種異樣的憐憫。他富有青春活力,她貪婪地享用著,猶如貓兒舐飲牛奶。但他並不是一個有趣的人。雖然聽見朱莉婭說了一句發笑的話,他會哈哈大笑,可他自己從來不說一句發笑的話。她並不介意,他的沉悶使她感到安心。她從來沒有比跟他在一起時更覺得輕鬆愉快,她一個人的活躍足以抵得上兩個人。
人們不斷地對朱莉婭說,她看上去年輕了十歲,還說她從來沒有演得這樣精彩過。她知道這是真的,她也知道是什麼緣故。但是她應該謹慎行事。她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查爾斯·泰默利老是說一個女演員所需的不是智力,而是敏感,這他很可能說對了;或許她並不聰明,可是她感覺靈敏,她信賴感覺。現在感覺教她決計不能對湯姆說她愛著他。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表明她並不要求管束他,他有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的自由。她裝出一種態度:這回事無非是兒戲,雙方都不必看得太重。然而事實上她竭盡全力束縛住他,使他為她所有。
他喜歡聚會,她就帶他去參加一個個聚會。她叫多麗和查爾斯·泰默利請他吃午飯。他喜歡跳舞,她就替他弄到一個個舞會的請帖。為了他,她特地親自去參加,待上一個小時,她覺察到,他看見人們圍著她團團轉而感到得意。她知道那些達官貴人使他眼花繚亂,便介紹他認識這些名流。
幸虧邁克爾對他頗有好感。邁克爾愛講話,湯姆樂於聽。他在業務方面腦子很靈。有一天,邁克爾對她說:
「湯姆是個乖巧的傢伙。他對於所得稅非常熟悉。我相信,他教了我一個辦法,下次報稅可以少付兩三百鎊。」
邁克爾正在物色新的演戲人才,時常在晚上帶他去倫敦或郊區看戲;他們總是在朱莉婭演出結束後去接她,三人一同進晚餐。有時候邁克爾清湯姆在星期天陪他打高爾夫,打好球后,如果沒有聚會,就帶他一起回家吃晚飯。
「有這麼一個小夥子在身邊很有意思,」他說。「他使人不會生鏽。」
湯姆在這個家庭里很討人歡喜。他往往跟邁克爾玩十五子遊戲①,或者陪朱莉婭玩單人紙牌戲,當他們開起留聲機來時,他總在那裡換唱片。
①玩十五子遊戲(backgammon)的雙方各有十五個棋子,輪流擲骰子決定行棋格數,以決勝負。
「他將成為羅傑的好朋友,」邁克爾說。「湯姆頭腦清醒,他比羅傑大好幾歲。他應該會對他產生好的影響。你為什麼不請他來和我們一起度假呢?」
(「幸運的是,我是個出色的女演員。」)但是需要當心不要在聲音中露出歡欣,不要在臉上露出使她怦怦心跳的狂喜。「你這主意不錯,」她回答說。「要是你喜歡,我可以請他來。」
他們的戲要演過八月份,而邁克爾曾在塔普洛租了一幢房子,以便他們可以在那裡度過酷熱的夏天。朱莉婭得去市裡演出,邁克爾逢到業務需要時也得趕到市裡去,但她在白天和星期天都可以待在鄉下。湯姆有兩星期假期;他欣然接受了邀請。
可是有一天,朱莉婭發現他異乎尋常地沉默。他臉色蒼白,興高采烈的神氣沒有了。她知道總有什麼問題,可他不告訴她是什麼;他只是說他煩惱得要死。最後她終於迫使他說出他向一些商人借了錢,現在他們正催他還債。原來她帶領他進入的生活圈子,使他入不敷出,而他跟她去參加盛大聚會時,不好意思穿著他原來的廉價服裝,便到一個高價的裁縫那裡去定做了幾套新衣裳。他買馬票,希望能贏得足夠的錢來還債,但他看中的馬被別的馬勝過了。在朱莉婭眼裡,他欠的錢真是筆極小的數目,只有一百二十五鎊,她認為一個人讓這麼點小事困惱著,實在荒謬。她當即提出由她來給他這筆錢。
「噢,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拿女人的錢。」
他漲紅著臉;一想到拿女人的錢就慚愧。朱莉婭用盡了一切甜言蜜語。她講道理給他聽,她假裝生氣了,甚至流了幾滴眼淚,最後才承蒙他大恩大德,答應向她借這一筆錢。
第二天,她送去一封信,裡面是鈔票,共二百鎊。他打電話給她,說她送來的錢遠遠超過了他的急需。
「啊,我知道人們總是不肯老實講出自己欠的數目,」她哈哈地笑著說。「我可以肯定你欠的數目比你說的多。」
「我向你保證,我沒說謊。我尤其不會對你說謊。」
「那就把多餘的留下供不時之需吧。我們一同出去吃飯的時候,我不願意讓你付帳。另外還有出租汽車的車錢等等都一祥。」
「不,說真的。這太羞人啦。」
「胡說什麼!你知道我的錢多得不知該怎麼花呢。我幫你擺脫困境,使我從而得到快樂,難道你不願給我快樂嗎?」
「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你幫我解除了多大的優愁。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
可是他的話音是苦惱的。可憐的小乖乖,他真太保守了。不過,她給了他錢,確實使她感到一種過去從未感受過的刺激;這激起了一股驚人的熱情。
她心中另有一個計謀,她認為這在湯姆來到塔普洛作客的兩個星期里很容易實現。湯姆在塔維斯托克廣場的卧室兼起居室,在她心目中起初似乎烏七八糟中別有情趣,那些簡陋的傢具觸動了她的感情。然而時間奪去了它們的這些動人之處。有兩次她在樓梯上碰到一些人,覺得他們異樣地注視著她。有一個邋遢的女管家給湯姆收拾房間並準備早餐,朱莉婭有種感覺,認為她准曉得他們的事情,所以經常在窺視著她。有一次,朱莉婭在房間里,有人在試著旋門鎖,朱莉婭走出去看時,只見那女管家正在撣樓梯扶手上的灰塵。他對朱莉婭陰陽怪氣地一瞥。朱莉婭憎惡樓梯周圍滯留著的陳腐食物的氣味,憑著她敏銳的目光,很快就發現湯姆的房間實在不太乾淨。骯髒的窗帘、破舊的地毯、蹩腳的傢具,一切都使她厭惡。
正巧在不久前,一直在尋找有利的投資對象的邁克爾在斯坦霍普廣場附近買進了一排汽車間。他發現,如果把自己不要用的租出去,自用的就可以不花一分錢。汽車間上面有好幾間房間。他把它們分成兩套小套房,一套給他們的車夫住,另一套準備出租。這一套還空著,朱莉婭便向湯姆建議他該租下。這將是再好沒有了。她可以在他從寫字間回來時溜去看他,待上一個小時;有時候她可以在劇院散場後去彎一彎,沒有人會曉得他們在搞些什麼的。他們在那裡可以逍遙自在。她對他講他們共同布置這套套房該多麼有趣;她相信,他們家裡有許多不用的東西,放在他那邊,好算是給他們幫了大忙。另外需要些什麼,他們將一起去買。
他被自己有一套套房的念頭誘惑著,可總以為這事情是不可能的;房租雖低,卻是他無法負擔的。這朱莉婭也知道。她還知道,如果她提出由她來支付,他將憤然拒絕。然而她想,在河畔悠閑而舒適的兩個星期期間,她准能消除他的顧慮。她看出這個主意對他的引誘力有多麼大,她完全有把握能夠想出辦法來使他相信他同意她的建議實在是幫她的忙。
「人們想做什麼,無需理由,」她尋思道。「他們需要的是借口。」
朱莉婭興奮地盼望著湯姆到塔普洛來作客。早上和他一起泛舟河上,下午和他一起在花園裡各處坐坐,多夠逍遙。有羅傑在家,她抱定宗旨和湯姆之間不能於出荒唐事來;體面攸關嘛。但她幾乎可以整天和他相處在一起,將勝似身在天堂。逢到她作日場演出時,他可以跟羅傑一起玩兒。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完全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她萬萬沒想到羅傑和湯姆會情投意合,一見如故。他們之間年齡相差五歲,她想——或者說,若然她想到過這一點的話——湯姆將把羅傑只當是個大孩子,當然是個很好的孩子,不過你也只能當他是個孩子,替你拿拿東西,搬搬東西,當你不高興和他多啰唆的時候,就叫他自己玩去。
羅傑十七歲。他是個相貌不錯的孩子,長著帶紅色的頭髮和藍藍的眼睛,但是你所能誇他的也就是這些了。他既沒有他母親的活力和豐富多樣的表情,又沒有他父親的秀美的容貌。朱莉婭對他多少有點失望。他小時候,她經常跟他一起合影,那時候他很可愛。現在他卻相當木頭木腦,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真的,你如果仔細看看,會發現他僅有的不錯的部分就是他的牙齒和頭髮。朱莉婭很喜歡他,不過總嫌他有點呆板。她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多少緩慢而沉悶。對於她認為準能使他感到興趣的東西,諸如板球之類,她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可是他對此好像總沒有多少話可說。她怕他可能不大聰明。
「當然他年齡還小,」她抱著希望地說。「也許他長大了會好起來。」
自從他開始上預備學校①時起,她一直很少見到他。逢到假日,她晚上總要演出,於是他便跟他父親或哪個男朋友一同出去,星期天和父親一同打高爾夫球。她如果在外面進午餐的話,往往除了早上他到她房間里去幾分鐘之外,一連兩三天不見他的面。可惜他不能一直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孩子,能在她房間里玩耍而不干擾她,笑嘻嘻地對著照相機,一條手臂挽住她的脖子,一起拍照。她偶爾去伊頓公學看望他,和他一起喝茶。他的房間里放著幾張她的照片,她感到高興。她意識到自己到伊頓去時,多少引起了轟動,而他寄宿的人家的主人布拉肯布里奇先生對她殷勤備至。
①預備學校:在英國一般指為升入公學或其他中學作準備的私立小學,在美國則指為升入大學作準備的私立中學。
當半學年結束的時候,邁克爾和朱莉婭已經搬到塔普洛去居住了,所以羅傑直接來到那裡。朱莉婭熱情地吻他。他回到家裡,並不像她預料的那樣興奮。他有點著無其事的樣子。他似乎已經一下子變得十分老成了。
他隨即對朱莉婭說他希望在聖誕節離開伊頓公學,他認為他能在那裡學到的東西都已經學到了,他要到維也納去待幾個月學德語,然後進劍橋大學。邁克爾原來希望他參加陸軍,但是他堅決不同意。他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朱莉婭和邁克爾一開始就擔心他要登上舞台做演員,但是他對此顯然並無興趣。
「反正他什麼也成不了,」朱莉婭說。
他過他自己的生活。他到河上去,在花園裡到處躺著看書。在他十七歲生日那天,朱莉婭送給他一輛非常漂亮的敞篷小汽車,於是他就開著它以極其危險的速度在鄉間亂兜。
「有一點叫人安心,」朱莉婭說。「他並不打擾別人。他似乎很能夠自己尋開心。」
每逢星期天,他們總請許多人來共度假日,有男女演員,偶爾有個作家,還有一些他們的問朋友。朱莉婭覺得這些聚會很有味兒,她知道人們喜歡來參加。在羅傑回來后的第一個星期天,來了一大批人。羅傑對客人們彬彬有禮。他作為主人之一,盡他招待客人的責任,很像個老於社交的人。不過朱莉婭總覺得他說不出的冷淡,彷彿在扮演一個角色,而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她不安地感覺到他並不接受所有這些人,而是在冷眼品評他們。她的印象是,他對他們這些人一個也不認真對待。
湯姆約好下個星期六來,她在劇院散場后開車帶他下鄉。那是個月明之夜,在那個時刻路上空蕩蕩的。駕駛汽車令人神往。朱莉婭恨不得永遠沉浸在這個情景之中。她偎依著他,他在黑暗中時不時吻她。
「你快活嗎?」她問。
「快活極了。」
邁克爾和羅傑已經睡了,但餐室里擺好了晚餐,在等著他們。這幢寂靜無聲的房子使他們感到自己彷彿是來到這裡的不速之客。他們好像兩個流浪漢,從黑夜裡走出來,走進一所陌生的宅子,看見為他們擺著豐盛的佳肴。這是多麼羅曼蒂克啊。它有點兒像《天方夜譚》里的一個故事的味兒。
朱莉婭領他到他的房間,那是在羅傑的房間的隔壁,然後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她很晚才醒來。那是個晴朗的日子。為了要和湯姆單獨在一起,她沒有從城裡請其他的客人來。等她穿好了衣服,他們將一同到河上去玩。她吃了早餐,洗了澡。她穿上一件與陽光明媚的河邊景色很相稱的短小的白色連衣裙,頭戴一頂闊邊的紅色草帽,它在她臉上罩上一層暖色的光澤。她化的是淡妝。她望著鏡子里的影子,滿意地笑笑她看上去確實非常美麗和年輕。她下樓緩步走進花園。花園裡有一片草地一直延展到河邊,她在這裡看見邁克爾,身邊攤滿著星期日的報紙。他只一個人。
「我當你去打高爾夫球了。」
「不,小夥子們去了。我想讓他們單獨去,他們可以玩得更有勁些。」他帶著他的和藹的微笑。「他們對我來說是太活躍了些。今天早晨八點鐘,他們就洗了澡,一吃罷早飯,就開著羅傑的汽車溜掉了。」
「我真高興他們成為朋友。」
朱莉婭這話倒是真心話。她將不能和湯姆去河上玩,是有些失望的,不過她極希望羅傑喜歡他,因為感覺到羅傑不是不加選擇地隨便喜歡別人的;好得在未來的這兩個星期中,她盡可以和湯姆在一起的。
「他們使我感到自己完全是個該死的中年人了,我不瞞你說,」邁克爾說道。
「胡說八道。你比他們哪一個都漂亮,這你自己也很清楚,我的寶貝。」
邁克爾撅出些他的下顎,縮進些他的肚子。
小夥子們到午餐快準備好的時候才回來。
「對不起,我們回來得太晚了,」羅傑說。「亂七八糟的人群太擠了,我們幾乎在每個發球區都得等待。我們打了個平手。」
他們又餓又口渴,又興奮又得意。
「今天這裡沒人來,好極了,」羅傑說。「我原怕你要請一大幫人來,我們又得像小紳士那樣循規蹈矩了。」
「我想休息一下有好處,」朱莉婭說。
羅傑朝她瞥了一眼。
「對你有好處,媽媽。你看上去任疲勞的。」
(「他那雙該死的眼睛。不,我決不能露出我對他這話不樂意。感謝上帝,我能演戲。」)
她歡暢地笑了一聲。
「我一夜沒好好兒睡,儘是想著我們到底該拿你臉上的粉刺怎麼辦。」
「我知道;這些粉刺不難看得要命吧?湯姆說他以前也長過。」
朱莉婭瞧著湯姆。他穿著網球衫,領口敞開著,頭髮蓬蓬鬆鬆的,面孔已經被太陽曬紅了,看上去令人難以相信地年輕。他確實看上去年齡並不比羅傑大。
「反正他的鼻子就要脫皮了,」羅傑輕聲笑著繼續說。「到那時候他才好看哩。」
朱莉婭心中略感不安。她覺得湯姆似乎年齡縮小了,所以他不僅僅在年齡上、而且在其他方面也成了羅傑同一輩的人。他們亂七八糟地胡扯。他們狼吞虎咽地大吃,還一大杯一大杯地喝啤酒。邁克爾同往常一樣飲食很有節制,看著他們這樣子,覺得挺有趣。他欣賞他們的青春和他們的高漲情緒。他使朱莉婭聯想起一條老狗躺在太陽里,用尾巴輕輕拍打著地面,一邊看著身邊蹦蹦跳跳的一對小狗。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朱莉婭坐在那裡的樹蔭下,望著河水,心曠神怡。湯姆身材瘦削,穿著他那條白色長褲,十分瀟洒。她從沒看見他抽過板煙。她覺得他這模樣出奇地動人。可是羅傑學著他的樣子在取笑他。
「你抽板煙是因為它使你有男子漢的感覺呢,還是因為你喜歡抽?」
「住口,」湯姆說。
「你咖啡喝完了嗎?」
「喝完了。」
「那麼來吧,我們到河上去。」
湯姆朝她投了個疑惑的眼色。羅傑看見了。
「啊,沒關係,你不必為我尊敬的父母親操心,他們有星期日的報紙可以看。媽媽新近給了我一條賽艇。」
(「我必須耐住性子。我必須耐住性子。我怎麼會愚蠢得送了他一條賽艇呢?」)
「很好,」她說,臉上堆著溺愛的微笑,「河上去吧,可別掉了下去。」
「掉下去也淹不死我們。我們會回來喝茶的。網球場划好線了沒有,爹?喝了茶我們要打網球。」
「我相信你爹能另外找個人,讓你們好打雙打。」
「哦,不用費心了。單打實在更好玩,而且又能有更多的運動。」接著他對湯姆說:「我跟你比賽,看誰先奔到停船處。」
湯姆一躍而起,急速跟著羅傑飛奔而去了。邁克爾拿起一張報紙,尋找他的眼鏡。
「他們正好一搭一檔,是不是?」
「顯然是的。」
「我原來擔心羅傑單獨在這兒和我們在一起會覺得厭煩。現在有個人陪著他玩,對他這就好了。」
「你不以為羅傑太不顧到別人嗎?」
「你是說打網球的事嗎?哦,我親愛的,我打不打無所謂。兩個孩子要一起玩,這是很自然的。從他們的眼光看,我是個老年人,他們認為我會使他們的遊戲掃興。歸根到底,最要緊的是他們應該玩得痛快。」
朱莉婭深感內疚。邁克爾固然不風趣、太吝嗇、又自鳴得意,但是他是何等少有的善良,何等可貴的無私無我!他沒有一點妒忌心。只要不花錢,他總以使別人歡樂為真正的快事。她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的確,他的思想一向平庸,但是另一方面卻絕無半點可恥的念頭。他如此值得她愛慕,而她竟對他厭煩得要死,這好不令人著惱啊。
「我想你作為男人比我作為女人要好得多,我親愛的,」她說。
他對她和藹親切地一笑,微微搖了搖頭。
「不,親愛的,我曾經有過出色的外形,而你有的是天才。」
朱莉婭咯咯笑了。你能從一個永遠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的男人身上得到相當的樂趣。但是當人們說某個女演員是天才的時候,他們指的是什麼呢?朱莉婭常常問自己,究竟是什麼使她終於高出於她同時代的人的呢。她曾經被人貶低過。有一個時期,有人把她和這個或那個當時正走紅的女演員相比,說她不如她們,現在可再沒有人對她的超群絕倫提出異議了。
誠然,她沒有電影明星的世界聲譽;她上過銀幕,去碰碰運氣,可是沒有獲得成功;在舞台上她的面部是多麼靈活,多麼富於表情,而在銀幕上卻由於某種原因而顯不出來,所以她在邁克爾同意下嘗試了一次之後,從此拒絕接受時常有人前來向她提出的邀請。她的尊嚴的態度在公眾中產生著有效的廣告作用。然而朱莉婭並不護忌電影明星;她們來了又去了,而她始終存在。
有機會的時候,她去觀看在倫敦舞台上扮演主要角色的女演員們的表演。她樂於稱讚她們,而且她的稱讚是真誠的。有時候她從心底里認為她們確實優秀,因而弄不懂為什麼人們獨獨對她這樣大驚小怪。她很聰明,不會不知道公眾對她如何評價,但她並不自視過高。往往她的表演完全出於自然,根本沒法想像可能有另外的表演法,但是人們似痴若狂地叫好不止,這一直使她驚奇。評論家們讚賞她豐富多樣的演技。他們尤其讚揚她善於進入角色。
她並不自覺自己一直在仔細觀察各式各樣的人,但當她著手研究一個新角色的時候,種種模糊的回憶不知從哪裡湧上腦子裡來,於是她發現她了解要扮演的這個人物的各種情況,而她原先是對此一點模糊概念都沒有的。想起一個她認識的人,或者僅僅在街上或宴會上見過的人,對她都有幫助;她把這些回憶和自己的個性結合起來,就這樣創造出以事實為基礎,並用她的經驗、她對技巧的知識和驚人的吸引力加以充實的人物。人們以為她只在舞台上那兩三個小時中作表演,卻不知當她帶著專心的樣子跟人談話或在辦什麼事情的時候,她所扮演的人物始終存在於她的心坎里。她常常感覺到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是女演員,眾人喜愛的紅人,倫敦穿著得最時髦的女人,這是個影子;另一個是她晚上在舞台上扮演的女人,這才是實體。
「什麼叫天才,我要是知道才見鬼呢,」她心裡想。「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我願拋棄一切,只求回到十八歲。」
然而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如果她有可能重新倒退回去,她要不要呢?不。並不真要。她所關心的並不是走紅——或者你喜歡說是成名——也不是在於掌握觀眾,不是在於他們對她的真誠仰慕,當然更不是她因而能夠得到的金錢;真正使她激動的是她感到自己身上蘊藏著的力量,是她掌握作為媒介的角色的本領。她能進入角色,也許不是個很好的角色,台詞也很無聊,然而憑著她的個性,憑著她現成的聰明靈巧,她能給角色注入生命。她處理角色的本領是任何人無從企及的。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好比上帝。
「再說,」她暗自好笑,「我十八歲的時候,湯姆還沒出生呢。」
他喜歡同羅傑玩畢竟是很自然的。他們是同一代的人。今天是他假日的第一天,她必須讓他開開心心地玩去;反正還有整整兩個星期哩。他很快就會對整天和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待在一起感到厭煩的。羅傑很可愛,可是他魯鈍;她不能因母愛而看不到這一點。她必須十分注意,不能流露出半點困惱的樣子。她一開始就抱定宗旨,絕對不要對湯姆有任何要求;如果他覺得對她欠什麼情,那就糟透了。
「邁克爾,你為什麼不把汽車間上面的那套房間租給湯姆呢?他既已通過了考試,成了註冊會計師,就不能再住在一間卧室兼起居室的屋子裡了。」
「這個主意不錯。我去向他提出。」
「這樣可以省掉一筆經租人的費用。我們可以幫他布置。我們有許多堆置著的舊傢具。與其讓它們在閣樓上霉爛掉,還不如讓他使用。」
湯姆和羅傑回來吃了一頓飽飽的茶點,便去打網球,一直打到天黑。晚飯後,他們玩多米諾骨牌。朱莉婭出色地扮演著一個年紀還不好算大的媽媽,滿懷歡喜地觀看著她的兒子和他的男朋友打牌。她很早就去睡了。不多一會,他們也都上樓了。他們的房間正好就在她房間的上面。她聽見羅傑走進湯姆的房間。他們談起話來,她的窗子和他們的窗子都開著,她聽得見他們熱烈談話的聲音。她惱怒他們哪來那麼多話可以交談。她一向覺得他們倆都不是十分健談的。過了一會兒,邁克爾的聲音打斷了他們。
「哎,你們這兩個孩子,睡覺吧。你們可以明天再談嘛。」
她聽見他們的笑聲。
「好吧,爹,」羅傑大聲說。
「一對混帳的碎嘴子,你們真是。」
她又聽見羅傑的聲音。
「好吧,晚安,老頭兒。」
湯姆也熱情地回答:「明天見,老朋友。」
「兩個白痴!」她心中慍怒地想。
第二天早晨,朱莉婭正在吃早飯,邁克爾來到她房間里。
「小夥子們到亨特科姆去打高爾夫球了。他們要打兩局,所以他們問是否必須回來吃午飯。我對他們說,他們來好啦。」
「我不太喜歡湯姆把我們家當作個飯店。」
「哎,我親愛的,他們還不過是兩個小孩子嘛。讓他們盡量玩個痛快吧。」
那天她將整天見不到湯姆的面,因為她為了要及時趕到劇院,必須在五、六點鐘之間動身去倫敦。邁克爾當然大可一團和氣地隨他們怎麼做。她可傷了心。她幾乎要哭出來。他準是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而她此刻想念的是湯姆;她本來下定決心,務使今天不同於上一天。她一醒來就抱定宗旨要容忍,要順從事情的發展,然而她沒有料到會迎面扶到這樣一記耳光。
「報紙來了沒有?」她綳著臉問。
她滿腔怒火,駕車到市裡去。
再下一天也並不好上多少。小夥子們沒有到外面去打高爾夫球,但他們打網球。他們沒完沒了的活動使朱莉婭極為生氣。
湯姆穿著短褲,露著兩腿,上身一件球衫,看上去至多不超過十六歲。他們一天要洗三四次澡,所以他不可能保持頭髮平服,等頭髮一干下來,亂蓬蓬地滿頭都是望發。這使他看上去更年輕了,然而是多麼媚人啊。朱莉婭心裡難過。她覺得他的舉止行動不知怎的都變了;老跟羅傑在一起,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穿著講究合宜的出入於交際場中的湯姆,而重新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小學生。
她從沒在話里透露過,甚至目光里也沒暴露過,他是她的情人;他對待她彷彿僅僅是羅傑的母親。他說的每一句話,無論淘氣還是客氣,都使她感覺到她是屬於長一輩的。他的行為中一點也沒有年輕人向一個迷人的女人獻殷勤的意味;他那樣子宛如在一個沒有出嫁的姑母面前展現的寬容的親切。
朱莉婭惱恨湯姆竟俯首帖耳地圍著一個比他小得多的孩子轉。這說明他缺乏意志。但是她不怪他;她怪羅傑。羅傑的自私使她憎惡。當然可以說他還年輕。不過他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歡樂,顯出他的卑劣本性。他不會做人,也不替別人著想。他這樣行動,彷彿這幢房子、這些僕人、他的父母都是專為他的方便而存在的。她多次想要嚴厲訓斥他,卻總不敢在湯姆面前扮演一個訓子的母親的角色。而且當你責罵羅傑的時候,他會顯出一副受到嚴重傷害的樣子,好像一頭遭到了襲擊的雌鹿,真叫人氣得發瘋,這使你感到自己既不仁慈又不公正。她也會有這樣的表情,這是他從她那裡繼承到的一種眼神;她在舞台上經常運用,效果十分動人,她知道這不一定說明有多了不起,不過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這種神情時,卻使她感到震驚。此刻她一想到這個,就對他心軟了。但是這感情的突變告訴了她一個事實:她是在妒忌羅傑,在瘋狂地妒忌著。這一認識使她多少有點震驚;她不知該放聲大笑,還是該感到羞恥。她思索了片刻。
「哼,我要拆他的台。」
她不打算讓下個星期日像上一個那樣度過。感謝上帝,湯姆是個勢利的人。「女人用魅力來吸引男人,並縱容他們的惡習來掌握他們,」她喃喃自語,弄不清這句警語是她自己杜撰的,還是從她過去演過的哪個劇本里想起來的。
她吩咐打幾個電話。她請了丹諾倫特夫婦來度周末。查爾斯·泰默利正待在亨萊①,他接受邀請於星期日來訪,並將帶他的主人梅休·布賴恩斯頓爵士同來,他是財政大臣。為了使他和丹諾倫特夫婦開心——因為她知道上層階級的人們不喜歡在他們認為是波希米亞式的圈子裡彼此相遇,卻喜歡遇到各種各樣的藝術家——她特地邀請了跟她搭檔做男主角的阿爾奇·德克斯特和他的美麗的妻子,她的藝名是她未婚前的姓名格雷斯·哈德威爾。
①即泰晤士河上的亨萊(Henley-on-Thames),那是牛津郡的一個自治城市,在倫敦西;此處指下述財政大臣在那邊的府邸。泰默利在那裡作客。
她深信有一對侯爵夫婦在周圍盤旋,還有一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內閣大臣,湯姆就不會出去和羅傑打高爾夫球或者整個下午駕賽艇玩了。在這樣的一個聚會中,羅傑將無奈地守著他學生的本份,沒有人理會他,而湯姆則將看她發揮光輝燦爛的才華。在預期的勝利到來之前的幾天工夫里,她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她很少看到羅傑和湯姆。在有日場演出的日子,她根本見不到他們的面。他們如果不玩什麼體育遊戲,就開著羅傑的汽車在鄉野間亂兜。
朱莉婭在演完戲后開車接丹諾倫特夫婦下鄉。羅傑已經上床睡了,但邁克爾和湯姆還在等候他們來共進晚餐。這是一頓很好的晚餐。僕人們也都睡覺去了,他們就自己動手。朱莉婭看著湯姆羞怯而熱切地讓丹諾倫特夫婦得到所需要的一切,看他遇到有效勞的機會,連忙一躍而起的殷勤樣子。他客氣得有點過分了。
丹諾倫特夫婦是一對不擺架子的年輕貴族,他們從來沒想到過他們的爵位會給人什麼了不起的印象,所以當湯姆給喬治·丹諾倫特拿走用髒的盤子並遞給他一隻碟於讓他自己夾下一道菜時,喬治有些局促不安了。
「明天羅傑不會打高爾夫球了吧,我想,」朱莉婭心裡說。
他們坐著談談笑笑直到凌晨三點,當湯姆對她道晚安的時候,他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但這是由於愛情呢,還是由於香檳酒呢,她卻不得而知。他緊緊握了一把她的手。
「好一個快活的聚會啊,」他說。
朱莉婭穿著一件蟬翼紗的衣裳,顯得特別漂亮,下樓走進花園時,時間已經不早了。她看見羅傑手裡拿著一本書,靠在一張長椅上。
「在看書嗎?」她問,揚起她那實在俏麗的眉毛。「你幹嗎不去打高爾夫球?」
羅傑顯出一點愁眉苦臉的樣子。
「湯姆說天太熱了。」
「哦?」她動人地微微一笑。「我還當你以為應該留下招待我的客人哩。今天要有很多人來,我們很容易招呼過來,不用你幫忙。其餘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不曉得。湯姆正忙著在侍候塞西莉·丹諾倫特呢。」
「她很漂亮,你知道。」
「我看今天真要煩死人哩。」
「我希望湯姆不要嫌煩,」她說,彷彿非常關心似地。
羅傑保持著沉默。
這一天是完全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度過的。果然她沒有多少機會看到湯姆,但羅傑更少看到他。湯姆在丹諾倫特夫婦跟前大受歡迎;他向他們解釋如何能免繳他們繳得那麼多的所得稅。他必恭必敬地聽財政大臣談論舞台藝術,聽阿爾奇·德克斯特發表他關於政治形勢的高見。朱莉婭正處在她的最佳狀態。阿爾奇·德克斯特富有機智,肚子里有大批戲劇界的軼事,又能講得出神入化;他們兩人在整個午餐時間使座上賓客嘩笑不止。喝過下午茶后,打網球的人們打得疲倦了,他們定要朱莉婭(其實也不甚違反她的意願)模仿格拉迪斯·庫珀、康斯坦斯·科利爾和格蒂·勞倫斯①的表演。
①這三人是當時英國著名的舞台女演員,前二人都在毛姆的劇本中演出過。勞倫斯的本名為格特魯德,在紐約百老匯也曾大獻身手。
然而朱莉婭並沒有忘記查爾斯·泰默利是她的忠誠而沒有得到報答的情人,便特意單獨和他在傍晚時分散了一會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盡量既不嘻嘻哈哈,也不顯示才華,而是含情脈脈,若有所思。雖然白天她表演得精彩絕倫,她卻感到心痛;她幾乎一片真心地又是嘆息、又是愁眉苦臉、又用斷斷續續的話使他了解她的生活是空虛的,縱然她的藝術生涯享有長久不衰的成功,她不能不感到失掉了什麼。有時候她想到那不勒斯灣的索倫多的別墅。一個美妙的夢。也許幸福正擺在她的面前,只要她開口要;而她卻做了傻瓜;歸根結蒂,舞台上的輝煌成就無非全是一場空。丑角們①人們永遠不會理解那部歌劇是多麼真實;Vestilagillbba②那一套。她孤單寂寞得要命。當然沒有必要去告訴查爾斯,說她的心痛不是因為失去的機會,而是因為一個小夥子似乎寧願和她兒子打高爾夫球,而不和她作愛。
①指義大利作曲家列昂卡伐羅(RuggieroLeoncavallo,1858—1919)所作二幕歌劇《丑角們》(IPagliacu,1892)中的巡迴演齣劇團的那些男角。
②Vestilagiubba,義大利語,意謂「把戲演下去」,是歌劇《丑角們》第一幕末主人公卡尼奧所唱的詠嘆調。卡尼奧為該劇團的團主,因其妻愛上一農村青年而妒火中燒,追問其妻,並拔刀威脅,但這時歡即將開演,才強忍登台,登台前唱這段詠嘆調《把戲演下去》。那台戲的情節正巧和他的遭遇相同,他真假難分,竟在台上拔刀把扮演女主角的他妻子殺死。朱莉婭想到自己也必須「把戲演下去」。
但是後來朱莉婭和阿爾奇·德克斯特搭起檔來了。晚餐后,他們正全都坐在客廳里,他們兩人沒有事先給大家打招呼,就開始隨便交談著,突然像一對情人般爆發起一場爭風吃醋的吵架。一時間在場的人不曉得他們是在開玩笑,直到他們相互的指責越來越激烈,越來越不像話,才恍然大悟,笑得肚皮都痛了。接著他們即興表演一個喝醉了酒的上等人在傑明街上勾搭一名法國妓女的場面。在這之後,那人數不多的觀眾正哄堂大笑之際,他們又嚴肅認真地演出了。群鬼,中阿爾文太太企圖勾引曼德斯牧師的那場戲。最後,他們為了取得特別優異的效果,演出了他們過去在戲劇界聚會上經常演出的節目。這是一出用英語演出的契河夫的劇本,可是演到情緒激動處,那音調一變而聽來竟完全像是在講俄語了。朱莉婭發揮了她演悲劇的全部稟賦,但又加以鬧劇化的強調,所以演出的效果是妙趣橫生。她把自己心裡真正的苦痛傾注在戲里,而又以生動的詼諧感予以嘲弄。觀眾們在座位上前仰後合,捧肚大笑;終於笑得哼哧哼哧地呻吟起來。或許朱莉婭從來沒有演得這樣精彩過。她是在演給湯姆看,演給他一個人看。
「我看見了伯恩哈特和雷耶納①,」財政大臣說,「我看見了杜絲和愛倫·泰利和肯德爾夫人。NuncDimittis②。」
①雷耶納(GabrielleCharlotteRejane,真名為CharlotteReju,1857—1920)為法國女演員。
②NuncDimittis,拉丁語,意謂」客我去世』。據《聖經·路加福音》第2章第25到30節,西面得了聖靈的啟示,知道自己在來死以前,必將看見上帝所立的基督,後來在聖殿中看見耶穌的父母抱著孩子進來,便用手接過來,稱頌上帝說,『主阿,如今可以照你的話,釋放僕人安然去世。因為我的眼睛已經看見你的救恩,……」財務大臣此處引用的是天主教欽定的拉丁文。聖經》,表示在朱莉婭的表演中看到了許多著名女演員,大飽眼福,死而無憾。
朱莉婭滿面春風,身子仰后靠在椅子里,一口喝乾了一玻璃杯香檳。
「我要是沒有拆羅傑的台,我把頭砍下來,」她想。
然而,儘管如此,第二天早晨她下樓來時,這兩個孩子已經又出去打高爾夫球了。邁克爾送丹諾倫特夫婦到倫敦去了。朱莉婭很疲倦。當湯姆和羅傑日來吃午飯的時候,她覺得要使一把勁,才能高高興興地聊天。下午,三人同到河上去,不過朱莉婭感覺到他們帶她去並不很高興,而只是出於無奈。她想到曾多麼熱切地盼望湯姆的假期到來,強自壓住了一聲哀嘆。現在她計算著要過幾天假期才能結束。
她坐進汽車去倫敦,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她並不生湯姆的氣,可是非常傷心;她怨恨自己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一踏進劇院,便覺得如同從惡夢中醒來一樣,擺脫了對湯姆的神魂顛倒的迷戀;在那裡,在化妝室里,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而所有的日常生活瑣事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她能享有這種自由的時候,一切都無關緊要。
就這樣,這個星期一天天在過去。邁克爾、羅傑和湯姆過得很快活。他們在河裡游泳,他們打網球,打高爾夫球,乘船在河上閑逛。剩下只有四天了。只有三天了。
(「現在我可以堅持到底了。等我們回到倫敦后,情況就不同了。一定不能顯露出我是多麼痛苦。我必須裝得若無其事。」)
「這一陣有這麼好的天氣,我們真是佔了便宜,」邁克爾說。「湯姆很受人歡迎,是不是?可惜他不能再待上一個星期。」
「是啊,非常可惜。」
「我以為他是羅傑難得的好朋友。一個十足正常的、心地純潔的英國青年。」
「是啊,十足的,」(該死的蠢貨,該死的蠢貨。」)
「看他們吃東西的樣子,太有意思啦。」
「是啊,他們看來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的上帝,但願噎死他們。」)
湯姆將在星期一早上乘早班火車回倫敦。德克斯特夫婦在伯恩頭鎮有所住宅,邀請他們在星期天全都去他們家吃午飯。他們將一起乘汽艇去。
這時湯姆的假期即將結束,朱莉婭幸喜自己始終沒有皺一皺眉頭,流露出心中的惱怒。她肯定他全然不知他多麼深深地傷了她的心。畢竟她必須寬容,他還只是個孩子,而且如果你真要仔細算算,她年齡大得足以做他的母親了。她跟他發生了關係,這是件夠傷腦筋的事,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她也無可奈何;她一開始就對自己說,她決不能使他感覺到她對他有任何佔為己有的要求。
星期日那天晚上,沒有人來吃晚飯。她但願湯姆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單獨跟她待在一起,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總可以兩個人到花園裡去散一會步。
「我不知他有沒有在意,從他到這裡以來,還沒吻過我一次?」
他們可以乘賽艇出去兜兜。能在他懷裡躺上幾分鐘,將有如在天堂里一般快樂;這就可以彌補一切了。
德克斯特家的聚會是個戲劇界的聚會。阿爾奇·德克斯特的妻子格雷斯·哈德威爾在演音樂喜劇,有一群漂亮姑娘在她當時參加演出的戲里跳舞。朱莉婭十分自然地扮演著一個不擺架子的頭牌女演員角色。她對這些在歌舞班中每星期只拿三英鎊的白金色頭髮燙成波浪型的年輕姑娘十分親切。賓客中有好些人帶著科達照相機,她和藹地讓他們拍她的照。當格雷斯·哈德威爾在作曲家的伴奏下唱著她那著名的歌曲時,她熱烈鼓掌。當這位喜劇女演員模仿她演的一個有名的角色時,她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仰天大笑。氣氛很歡樂,相當喧鬧,使人輕鬆愉快。朱莉婭玩得很快活,不過到了七點鐘,她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正在為邀請她來參加這愉快的聚會而向她的兩位主人道謝時,羅傑朝著她走來。
「我說,媽,有一大批人要到梅登海德①去吃晚飯和跳舞,他們叫湯姆和我也去。你不介意吧,嗯?」
①梅登海德(Maidenbead)在倫敦西,為伯克郡自治城市,瀕泰晤士河。
熱血衝上了她的面頰。她不由得失聲地回答道:
「你們怎麼回去呢?」
「噢,這沒有問題。我們會找人給我們搭便車回來的。」
她無可奈何地瞧著他。她不知該說什麼。
「這將是非常開心的。湯姆拚命想去。」
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用了最大的忍耐才好容易沒有大吵大鬧起來。她控制住了自己。
「好哇,寶貝。但不要玩得太晚了。記住湯姆明兒一清早就要起來的。」
湯姆也來了,聽到了最後幾個字。
「你真不介意嗎?」他問。
「當然不。我希望你們玩得痛快。」
他朝他粲然一笑,可她的眼睛里卻冷冰冰地充滿著怨恨。
「我倒認為那兩個孩子走開去也好,」在他們登上汽艇時,邁克爾說。「我們有好久沒有在晚上單獨待在一起了。」
她握緊拳頭,硬使自己不要對他說閉住他的貧嘴。她正怒火中燒。這下可使她忍無可忍了。兩個星期來湯姆一直不顧她,連以禮相待都沒有做到,而她始終是天使般地親切。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能表現出這樣好的耐心。任何一個別的女人都會對他說,如果他不能按人之常情行事,就給我滾開。自私、愚蠢和庸俗,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幾乎情願他明天不準備走,這樣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連同行李一起攆出去。一個倫敦城裡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敢這樣對待她;詩人、內閣大臣、世襲貴族都不借回絕最重要的約會,只求有機會同她共進一餐,而他卻把她丟在一旁,去跟一批什麼戲也演不來的、用過氧化氫漂白頭髮的冒牌金髮女郎跳舞。這說明他是個多大的混蛋。你會想他總該有些感恩之心吧。可不是嗎,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是她給他買的。他引以為驕傲的那隻金煙盒,不是她送給他的嗎?還有他戴著的戒指。天哪,她要跟他算帳。
是的,她知道該怎麼辦。她知道他在哪個方面最為敏感,她知道如何能最惡毒地傷他的心。這一下將狠觸他的痛處。她在腦子裡反覆考慮著這個計謀,心頭感到一陣淡淡的寬慰。她急於要立即去做她在這計謀中所要做的事情,因此他們一回到家,她就上樓到自己房間里。她從手提包里拿出四張一鎊的和一張十先令的鈔票。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
親愛的湯姆:
明晨不能見你,特在此附上這點錢供你付賞錢之用。三鎊給管家,一鎊給侍候你的女僕,還有十先令給汽車夫。
朱莉婭
她把伊維叫來,吩咐她把這封信叫明天喚醒湯姆的女僕交給他。她下樓去吃晚飯的時候,心裡覺得好過得多了。她和邁克爾一邊吃飯,一邊談笑風生,飯後他們同玩六副牌的伯齊克牌戲①。即使她花了一個星期來費盡心機,也不可能想出比這可以更加厲害地羞辱湯姆的辦法。
①伯齊克牌戲〔bezique)為一種兩人玩的牌戲,將52張的撲克牌中去掉2,3,4;5,6各四張,剩下32張為一副,可用一副玩,也可以用幾副混和在一起玩。這裡說六副,則有192張牌。
然而等她上了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在等待羅傑和湯姆回來。她想到一個念頭,使她心神不寧起來。也許湯姆會意識到他的行為太不像話;如果他稍加思考,他定能想到他造成了她多大的不愉快;很可能他會感到抱歉,因而到了家裡,跟羅傑道了晚安之後,會悄悄走下一層樓,到她的房間里來。假如他會這樣做,她將一切都寬恕他。那封信大概在管家的餐具室里;她可以很容易地溜下去把它取回來。
終於一輛汽車開來了。她開燈看了看時間,是三點鐘。她聽著這兩個小夥子上樓,走進他們各自的房間。她等待著。她把床邊的燈開了,這樣他開門的時候,可以看得見。她要假裝熟睡著,然後等他踮著腳向她悄悄地走來時,慢慢地張開眼睛,朝他微笑。她等待著。夜闌人靜,她聽見他上床和關燈的聲音。她兩眼茫茫地向前方盯視了一陣,然後聳聳肩,打開床邊的抽屜,從一隻小瓶子里拿了兩片安眠藥。
「要是睡不著,我準會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