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朱莉婭到十一點過後才醒來。在她收到的信中有一封不是通過郵局寄來的。她認出是湯姆的具有商業文書特色的端正的筆跡,便把信拆開。裡面只有四鎊十先令的鈔票,別無他物。她感到有點難過。她並不確切知道自己原來指望他對她用恩賜口氣寫的短柬和侮辱性的贈禮會作出怎麼樣的回答。她沒有想到他會把它退回來。她憂慮起來,她原想傷傷他的感情,現在卻怕自己做得太過分了。
「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他給了僕人們賞錢,」她這樣喃喃自語來安慰自己。她聳聳肩膀。「他會回心轉意的。讓他明白我並不全是奶與蜜①般甜美,這對他不會有傷害。」
①典出《聖經·民數記》第16章第13節,奶與蠻之地象徵豐饒、繁榮之地。
然而她還是整天思潮起伏。當她到達劇院時,一個包裹等待著她。她一看地址,馬上就曉得裡面是什麼東西。伊維問要不要把它拆開。
「不要。」
可是一等到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立即把它拆開了。裡面是袖口鏈鈕、背心鈕子、珍珠前胸飾鈕、手錶和湯姆那麼引以為驕傲的金煙盒。所有她以前送給他的禮物。可就是沒有信。沒有隻字的解釋。她的心下沉了,覺察到自己在發抖。
「我是個多該死的笨蛋!我為什麼當時不忍住性子呢。」
這會兒她的心痛苦地跳著。有這樣的劇痛啃啃著她的心肺,她沒法登台,如果演出只會十分糟糕;她無論如何必須和他通話。他住的房子里有電話,他房間里有分機。她打電話給他。幸虧他正在家。
「湯姆。」
「什麼事?」
他是停頓了一下才答話的,聲音裡帶著怒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把所有那些東西都捎給了我?」
「你今天早晨沒有收到鈔票嗎?」
「收到了。我莫名其妙。我冒犯了你嗎?」
「噢,不,」他答道。「我喜歡被當作一個受女人供養的小夥子。我喜歡你直截了當地侮辱我,把我看得連給僕人的賞錢都要有人給我。我很奇怪,怎麼你沒有把我回倫敦的三等車票的車錢寄給我。」
雖然朱莉婭焦躁不安得可憐,因而話都說不大出來,但她對他笨拙的諷刺口氣幾乎微笑起來。他真是個愚蠢的小東西。
「可是你總不可能想像我是存心要傷你的感情啊。你當然相當了解我,知道我絕對不會這樣做。」
「正因為如此,所以更壞。」(「該死的,該詛咒的,」朱莉婭想。)「我原來就不應該讓你送我那些東西。我不應該讓你借錢給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這都是糟透的誤會。等我散場後來接我吧,我們大家講講明白。我相信我可以解釋清楚的。」
「我要和我家裡人一起吃飯,然後在家裡睡覺。」
「那麼明天呢。」
「明天我有約會。」
「我必須和你見面,湯姆。我們彼此那麼要好,不能就這樣分手。你不能不聽我解釋就指責我有罪。我並沒有罪過而要受懲罰,豈不是太不公平。」
「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的好。」
朱莉婭發急了。
「但是我愛你呀,湯姆,我愛你。讓我們再見一次面,然後,如果你還是生我的氣,那我們也只好算數。」
停頓了好一會,他才回答。
「好吧。我星期三在你日場結束後來看你。」
「別把我想成是沒心肝的人,湯姆。」
她放下聽筒。不管怎麼樣,他將要來看她。她重新包起他退還給她的那些東西,把它們藏在伊維肯定不會看到的地方。她脫了衣服,穿上她那件粉紅色的舊晨衣,開始化妝。她情緒不好;這是她這麼長時間來第一次對他說她愛他。她怨恨自己不得不低首下心去求他來看她。在這以前,總是他來要求她作伴的。想到現在他們之間的位置公開顛倒過來了,她心中快快不樂。
星期三日場的戲,朱莉婭演得糟透了。熱浪影響營業,場內氣氛冷淡。朱莉婭對此漠不關心。惶恐不安的情緒啃啃著她的心,她顧不到戲演得怎麼樣了。(「他們究竟幹嗎要在這樣的日子來劇院看戲呢?」)等戲演完了,她感到高興。
「我在等芬納爾先生來,」她對伊維說。「他在這兒的時候,不要有人打擾我。」
伊維沒有答話。朱莉婭朝她瞟了一眼,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是陰陽怪氣的。
(「讓她見鬼去吧。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呢!」)
這時候他應該來了。已經五點多了。他一定會來的;反正是他答應了的,可不是嗎?她穿上一件晨衣,不是她化妝時穿的那件,而是一件梅紅色的男式絲綢晨衣。伊維沒完沒了地盡在那裡整理東西。
「看在上帝份上,別忙個不完了,伊維。讓我一個人待著。」
伊維不答話。她繼續慢條斯理地把梳妝台上的一樣樣東西都照朱莉婭向來要求的那樣安放得整整齊齊。
「我對你說話,你幹嗎死不開口呀?」
伊維轉過身來瞧著她。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鼻孔上擦擦。
「儘管你可能是個偉大的女演員……」
「給我滾開去。」
朱莉婭去掉了舞台上的化妝之後,並不另外在臉上塗脂抹粉,只在眼睛底下抹上一層極淡的藍色眼影膏。她天生皮膚光滑、白皙,現在面頰上不搽胭脂,嘴唇上不塗口紅,顯得形容憔悴。那件男式晨衣具有一種既是虛弱無奈、又是風流倜儻的效果。她的心跳得叫她覺得難過,她非常焦急,可是照著鏡子喃喃地說:《藝術家的生涯,末一幕里的咪咪①。她幾乎不知不覺像患著肺病似地咳了兩聲。她把梳妝台上雪亮的電燈都關了,躺倒在那張長沙發上。不多一會,有人敲門,伊維進來通報芬納爾先生來了。朱莉婭伸出一隻雪白、瘦小的手。
①《藝術家的生涯》(LaBoheme)是義大利歌劇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Puccini,1858—1924)所作三幕歌劇;咪咪是劇中女主角之一,在末一幕中患肺病不治而死去。劇中咪咪頻頻咳嗽,故下文朱莉婭「咳了兩聲」。
「我正在躺一會。我怕身體有些不大舒服。你自己找把椅子吧。多蒙你來了。」
「很遺憾。是什麼不舒服?」
「噢,沒有什麼。」她在灰白的嘴唇上強裝出一絲微笑。「這兩三個晚上我沒有很好睡覺。」
她把一雙俏麗的眼睛轉向他,朝他默默地凝視了一會。他臉上陰沉沉的,可是她看出他是在害怕。
「我在等你告訴我,你對我有什麼不樂意,」她終於低聲地說。
聲音有點顫抖,她覺察到,但是顫抖得很自然。(「基督啊,我相信我自己也在害怕啊。」)
「再回頭重談那個沒有意思。我要對你說的只有這一句話:我恐怕一下子還不出我欠你的兩百鎊,我根本沒有這麼多錢,不過我會陸續還你的。我極不願意不得不請求你寬限我歸還的日期,可我沒有辦法。」
她在沙發上坐起來,雙手按在快要破碎的心房上。
「我不理解。我有整整兩個晚上沒有合眼,心裡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個問題。我覺得自己要發瘋了。我竭力要理解。可我不能理解。我不能。」
(「我曾在哪齣戲里說過這段話?」)
「噢,你能,你完全能夠理解。你對我惱火,你要對我報復。你報復了。你的確對我報復了。你再清楚沒有地表達了你對我的蔑視。」
「可是我為什麼要向你報復呢?我為什麼要對你惱火呢?」
「因為我同羅傑到梅登海德去參加了那個聚會,而你要我回家。」
「然而是我叫你去的呀。我還說希望你們玩得痛快。」
「我知道你是這樣說的,不過你的眼睛里冒著慾火。我並不要去,可羅傑偏要去。我對他說,我想我們應該回去同你和邁克爾一起吃晚飯,但是他說,你巴不得我們走開,可以圖個清靜;我就不願為此多費口舌。等我看到你怒氣衝天的時候,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我當時沒有怒氣衝天。我不知道你頭腦里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們要去參加聚會,這是很自然的嘛。你不該想像我是那種畜生,會不樂意你在兩個星期的假期中有點小小的歡樂。我可憐的小乖乖,我是只怕你厭煩呢。我巴不得你過得快活啊。」
「那麼你為什麼寄給我那些錢,寫給我那封信呢?這是多麼侮辱人啊。」
朱莉婭的聲音發抖了。她的下巴顫抖起來,她的肌肉失去了控制,異常令人感動。湯姆局促不安地把目光避開去。
「我不忍心想到你非得把不該亂花的錢去作賞錢,我知道你不是錢多得用不完的,而且知道你還要付高爾夫球場的場地租費。我最恨有些女人跟小夥子一起出去,什麼錢都讓他們付。這是多不體貼啊。我待你就像待羅傑一樣。我絕對沒有想到這會傷了你的感情。」
「你說這話願意起誓嗎?」
「當然願意。我的上帝,難道經過了這幾個月,你還如此不了解我嗎?假如你所想的真是那樣的話,那我該是個何等卑鄙、惡毒、可恥的女人,是怎樣的下流坯,是怎樣沒有心肝的粗俗的畜生: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
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不管怎麼樣,這無關緊要。我絕對不應該接受你的珍貴禮物和讓你借錢給我。這使我處於糟透的境地。我之所以認為你輕視我,是因為我不能不覺得你有權利輕視我。事實是我沒有錢去跟那些比我富有得那麼多的人們交往。我真蠢,還自以為能這樣做呢。真有勁,我過了一段痛快的時光,可我到此為止。我不打算再和你見面了。」
她深深嘆了口氣。
「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這話冤枉人了。」
「你是我一切的一切。這你知道。我多麼寂寞,多麼需要你的友誼。我被那些食客和寄生蟲包圍著,而我曉得你是不圖私利的,我總覺得我可以信賴你。我是多麼喜歡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我唯一可以徹底真誠相處的人。你不知道我能幫你一點忙是多大的快慰嗎?我送你一些小小的禮物,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我看你用著我送給你的東西,心裡多麼快活。如果你對我有一點愛憐之心的話,這些禮物就不會使你感到羞辱,而你會因為欠我的情而受到感動。」
她再次把眼睛轉向他。她一向能夠要哭就哭,這會兒正真心地感到痛苦,所以更不需要花多大力氣。他從來沒有看見她哭過。她能哭而不抽噎,一雙迷人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臉皮幾乎繃緊著。大顆沉重的淚珠簌簌地從臉上滾下來。她的沉默、她那悲痛的身子的靜止狀態特別動人。她自從在《創傷的心》中哭過以來,一直沒有這樣哭過。基督啊,那齣戲真使得她身心交瘁。
她這時不朝湯姆看,卻儘是呆望著前方;她確實悲傷得有些神思恍惚,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在她身內的另一個自我知道她在幹什麼,這個自我分擔著她的痛苦,同時又注視著它的表現。
她發覺他面色發白了。她感覺到一陣突然的劇痛絞緊著他的心弦,她感覺到他的血肉之軀受不了她的不堪忍受的痛苦。
「朱莉婭。」
他的聲音變了。她把淚汪汪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他。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在哭,而是整個人類的災難,是作為人的命運的深不可測而無從安慰的悲哀。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把她一把抱住。他感到震驚。
「我最親愛的,最親愛的。」
她一時動也不動。彷彿她不知道他就在眼前。他吻她淌著淚水的眼睛,把嘴向她的嘴湊上去。她把嘴給他,彷彿全然無能為力,彷彿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她的意志力全都喪失了。她用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動作,把自己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漸漸地兩條手臂伸出去挽住了他的脖子。她偎依在他懷裡,並不確實是動彈不得,而是彷彿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活力都已消散得蕩然無存。他在嘴裡嘗到了她的眼淚的鹹味。最後,她精疲力竭了,用兩條柔軟的臂膀攀住了他,仰面卧倒在長沙發上。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不放。
要是你在一刻鐘后看到她那副那麼歡快、那麼滿面春風的樣子,就會絕對想不到,就在不多一會之前,她經歷了一陣啼啼哭哭的風暴呢。
他們各自斟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抽著香煙,用情意纏綿的目光相互注視著。
「他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她想。
她突然想到該好好款待他一下。
「里卡比公爵和公爵夫人今晚要來看戲,我們將在薩伏伊飯店共進晚餐。我想你也許不高興去吧,是不?我正需要一個男人來湊成四個呢。」
「如果你要我去,我當然願意去。」
他面頰上泛起的紅暈告訴她他是多麼激動地想要結識如此顯要的貴人。她沒有告訴他其實這對里卡比夫婦只要有白食吃,哪裡都去。
湯姆收回了他退還給她的那些禮物,態度相當羞怯,但還是收回去了。等他走了,她在梳妝台前面坐下,仔細打量鏡子中的影子。
「多幸運,我能哭而不哭腫眼皮,」她說。她稍微在眼皮上按摩了一下。「反正男人都是些大傻瓜。」
她很快活。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她已經重新得到了他。不過在她頭腦背後或心坎深處的什麼地方,總存在著對湯姆的一些鄙夷之感,因為他是個多麼無知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