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從估計埃德蒙已到倫敦的那天起,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而范妮還沒聽到他的消息。他不來信可能有三個原因,她的心就在這三個原因之間猶疑不定,每個原因都曾被認為最有可能。不是他又推遲了起程的日期,就是他還沒有找到與克勞福德小姐單獨相會的機會——不然,就是他過於快樂,忘記了寫信。
范妮離開曼斯菲爾德已經快四個星期了——她可是每天都在琢磨和算計來了多少天了。就在這時的一天早上,她和蘇珊照例準備上樓的時候,聽到了有人敲門。麗貝卡總是最喜歡給客人開門,聞聲便向門口跑去,於是兩位姐姐知道迴避不了,只好停下來等著和客人見面。
是個男人的聲音,范妮一聽這聲音便臉上失色。就在這時,克勞福德先生走進屋來。
像她這樣有心眼的人,真到了節骨眼上,總會有辦法應對的。她原以為在這樣的關頭她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她卻發現自己居然能把他的名字說給媽媽聽,並且為了讓媽媽想起這個名字,還特意提醒說他是「威廉的朋友」。家裡人只知道他是威廉的朋友,這一點對她是一種安慰。不過,等介紹過了他,大家重新坐定之後,她又對他這次來訪的意圖感到驚恐萬分,覺得自己就要昏厥過去。
他們的這位客人向她走來時,起初像往常一樣眉飛色舞,但是一見她驚恐萬狀地快撐不住了,便機靈而體貼地將目光移開,讓她從容地恢復常態。這時,他只和她母親寒喧,無論是對她講話還是聽她講話,都極其斯文,極其得體,同時又有幾分親熱——至少帶有幾分興緻——那風度達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普萊斯太太也表現甚佳。看到兒子有這樣一位朋友非常激動,同時又希望在他面前行為得體,於是便說了不少感激的話,這是做母親的感激之情,毫無矯揉造作之感,聽了自然使人愜意。普萊斯先生出去了,她感到非常遺憾。范妮已有所恢復,她可不為父親不在家感到遺憾。本來就有很多情況令她局促不安,再讓對方看到她待在這樣一個家裡,她就越發感到羞恥。她盡可以責備自己的這個弱點,但再怎麼責備這弱點也消失不了。她感到羞恥,父親若在家裡,她尤其會為他感到羞恥。
他們談起了威廉,這個話題是普萊斯太太百談不厭的。克勞福德先生熱烈地誇獎威廉,普萊斯太太聽得滿心歡喜。她覺得自己還從沒見過這麼討人喜歡的人。眼見這麼高貴、這麼可愛的一個人來到朴次茅斯,一不為拜訪海港司令;二不為拜會地方長官;三不為去島上觀光;四不為參觀海軍船塢,她不禁感到萬分驚奇。他來朴次茅斯跟她慣常想象的不一樣,既不是為了顯示高貴,也不是為了擺闊。他是頭一天深夜到達的,打算待上一兩天,眼下住在皇冠旅社。來了之後,只偶然碰到過一兩位相熟的海軍軍官,不過他來此也不是為了看他們。
等他介紹完這些情況之後,可以設想,他會眼盯著范妮,把話說給她聽。范妮倒可以勉強忍受他的目光,聽他說他在離開倫敦的頭一天晚上,跟他妹妹在一起待了半個小時。他妹妹托他向她致以最真摯、最親切的問候,但卻來不及寫信。他從諾福克回到倫敦,在倫敦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便動身往這裡來,能和瑪麗相聚半個小時,覺得也挺幸運。她的埃德蒙表哥到了倫敦,據他了解已到了幾天了。他本人沒有見到他,不過聽說他挺好,他離開曼斯菲爾德時家裡人也都挺好。他還像前一天一樣,要去弗雷澤家吃飯。
范妮鎮定自若地聽著,甚至聽到最後提到的情況時也很鎮定。不僅如此,對她那疲憊不堪的心靈來說,只要知道個結果,不管這結果如何,她似乎都可以鬆一口氣。她心裡在想:「那麼,到這時事情全都定下來了。」這當兒,她只是臉上微微一紅,並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情緒。
他們又談了談曼斯菲爾德,范妮對這個話題的興趣是極為明顯的。克勞福德開始向她暗示,最好早點出去散散步。「今天早上天氣真好。在這個季節,天氣經常時好時壞,早上要抓緊時間活動。」這樣的暗示沒有引起反應,他接著便明言直語地向普萊斯太太及其女兒們建議:要不失時機地到外面散散步。現在,他們達成了諒解。看來,普萊斯太太除了星期天,平常幾乎從不出門。她承認家裡孩子太多,沒有時間到外邊散步。「那您是否可以勸說您的女兒們趁著這良辰美景出去走走,並允許我陪伴著她們?」普萊斯太太不勝感激,滿口答應……我的女兒們常常關在家裡——朴次茅斯這地方太糟糕了——她們很少出門——我知道她們在城裡有些事情,很想去辦一辦。」其結果,說來真奇怪——既奇怪,又尷尬,又令人煩惱,不到十分鐘工夫,范妮不知怎麼就和蘇珊跟克勞福德先生一起向大街走去。
過了不久,她真是苦上加苦,窘上加窘。原來,他們剛走到大街上,便碰上了她父親,他的外表並沒有因為是星期六而有所改觀。他停了下來,儘管樣子很不體面,范妮不得不把他介紹給克勞福德先生。她無疑明白克勞福德先生會對他產生什麼印象。他肯定會替他害臊,對他感到厭惡。他一定會很快放棄她,絲毫不再考慮這樁婚事。雖然她一直想治好他的相思病,但是這種治法幾乎和不治一樣糟糕。我相信,聯合王國沒有一位年輕小姐寧肯拒不忍受一個聰明、可愛的年輕人的不幸追求,而卻情願讓自己粗俗的至親把他嚇跑。
克勞福德先生大概不會用時裝模特兒的標準來看待他未來的老丈人。不過,范妮立即極為欣慰地發現,她父親和他在家中的表現相比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他對這位極其尊貴的陌生人的態度來看,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普萊斯先生。他現在的言談舉止雖然談不上優雅,但也相當過得去。他和顏悅色,熱情洋溢,頗有幾分男子漢氣概。他說起話來儼然像個疼愛兒女的父親,像個通情達理的人。他那高門大嗓在戶外聽起來倒也挺悅耳的,而且他連一句賭咒罵人的話都沒說。他見克勞福德先生文質彬彬,本能地肅然起敬。且不論結果如何,范妮當即感到無比欣慰。
兩位先生寒暄過後,普萊斯先生提出帶克勞福德先生參觀海軍船塢。克勞福德先生已經不止一次地去那裡參觀過,但他覺得對方是一番好意,再說他又很想和范妮多在一起走走,只要兩位普萊斯小姐不怕辛苦,他就十分樂意接受這個建議。兩位小姐以某種方式表明,或者說暗示,或者至少從行動上看出,她們不怕辛苦,於是大家都要去海軍船塢。若不是克勞福德先生提出意見.普萊斯先生會直接領他們到船塢去,絲毫不考慮女兒們還要上大街辦點事。克勞福德先生比較細心,建議讓姑娘們到她們要去的商店去一趟。這並沒有耽擱他們多少時間,因為范妮生怕惹得別人不耐煩,或是讓別人等自己,兩位先生站在門口剛開始談到最近頒布的海軍條例,以及共有多少現役的三層甲板軍艦,他們的兩個同伴已經買完了東西,可以走了。
於是,大家這就動身去海軍船塢。照克勞福德先生的看法,若是完全由普萊斯先生做主,他是不可能把路帶好的。克勞福德先生髮現,普萊斯先生會領著他們急匆匆地往前走,讓兩個姑娘在後邊跟,是否能跟上他一概不管。克勞福德先生想不時地改變一下這種狀況,儘管改變不到他所希望的程度。他絕對不願意遠離她們,每逢到了十字路口或者人多的地方,普萊斯先生只是喊一喊:「來,姑娘們——來,范——來,蘇——小心點——注意點。」而克勞福德先生卻特地跑回去關照她們。
一進入海軍船塢,他覺得他有希望和范妮好好談談了,因為他們進來不久,便遇到了一個常和普萊斯先生一起廝混的朋友。他是執行日常任務,來察看情況的,由他陪伴普萊斯先生,自然比克勞福德先生來得合適。過了不久,兩位軍官似乎便樂呵呵地走在一起,談起了他們同樣感興趣並且永遠感興趣的事情,而幾位年輕人或者坐在院里的木頭上,或者在去參觀造船台的時候在船上找個座位坐下。范妮需要休息,這給克勞福德先生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她覺得疲勞,想坐下來休息,這是克勞福德先生求之不得的。不過,他還希望她妹妹離得遠一些。像蘇珊這麼大的目光敏銳的姑娘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第三者了——與伯特倫夫人完全不同——總是瞪著眼睛,豎著耳朵,在她面前就沒法說要緊的話,他只能滿足於一般地客客氣氣,讓蘇珊也分享一份快樂,不時地對心中有數的范妮遞個眼色,給個暗示。他談得最多的是諾福克,他在那裡住了一殷時間,由於執行了他的改造計劃,那裡處處都越發了不得了。他這個人不論從什麼地方來,從什麼人那裡來,總會帶來點有趣的消息。他的旅途生活和他認識的人都是他的談資,蘇珊覺得極為新鮮有趣。除了他那些熟人的偶然趣事之外,他還講了一些別的事情,那是講給范妮聽的。他講了講他在這個不尋常季節去諾福克的具體原因,以博得她的歡心。他是真的去辦事的,重訂一個租約,原來的租約危及了一大家子(他認為是)勤勞人的幸福。他懷疑他的代理人在耍弄詭秘伎倆,企圖使他對好好乾的人產生偏見,因此他決定親自跑一趟,徹底調查一下這裡面的是非曲直。他去了一趟,所做的好事超出了自己的預料,幫助的人比原來計劃的還要多,現在真可以為此而自我慶賀,覺得由於履行了自己的義務,心裡一想起來就感到欣慰。他會見了一些他過去從未見過的佃戶,訪問了一些農舍,這些農舍雖然就在他的莊園上,但他一直不了解。這話是說給范妮聽的,而且收到良好效果。聽他說得這麼有分寸,真令人高興。他在這件事上表現得頗為得體。跟受壓迫的窮人做朋友啊!對范妮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可喜的了。她剛想向他投去讚賞的目光,卻突然給嚇回去了,因為克勞福德先生又赤裸裸地加了一句:希望不久能有一個助手,一個朋友,一個指導者,跟他共同實施埃弗靈厄姆的公益和慈善計劃,能有一個人把埃弗靈厄姆及其周圍的一切整治得更加宜人。
范妮把臉轉向一邊,希望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她願意承認,他的好品質也許比她過去想象的多。她開始感到,他最後有可能變好,但他對她一點不適合,而且永遠不適合,他不應該再打她的主意。
克勞福德先生意識到,埃弗靈厄姆的事情談得夠多了,應該談點別的事情了,於是把話題轉到了曼斯菲爾德。這個話題選得再好不過了,幾乎剛一開口就把她的注意力和目光吸引了回來。對她來說,不管是聽別人講起曼斯菲爾德,還是自己講起曼斯菲爾德,還真讓她著迷。她和熟悉這個地方的人分別了這麼久,現在聽到他提起這個地方,覺得像是聽到了朋友的聲音。他讚美起了曼斯菲爾德的美麗景色和舒適生活,引起她連連讚歎;他誇獎那裡的人,說她姨父頭腦機靈,心地善良,說她姨媽性情比誰都和藹可親,真讓她滿懷高興,也跟著熱烈稱讚。
克勞福德先生自己也非常眷戀曼斯菲爾德,他是這麼說的。他盼望將來把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那裡——始終住在那裡,或者住在附近一帶。他特別指望今年能在那裡度過一個非常快樂的夏天和秋天,他覺得會辦得到的,他相信會實現的,這個夏天和秋天會比去年夏天和秋天好得多。像去年一樣興緻勃勃,一樣豐富多彩,一樣熱鬧——但是有些情況要比去年好到不可言傳的地步。
「曼斯菲爾德,索瑟頓,桑頓萊西,」他接著說,「在這些大宅里會玩得多麼開心啊!到了米迦勒節,也許還會加上第四個去處,在每個去處附近建一個狩獵小屋。埃德蒙·伯特倫曾熱情地建議我和他一起住到桑頓萊西,我有先見之明,覺得有兩個原因不能去:兩個充分的、絕妙的、無法抗拒的原因。」
聽他這麼一說,范妮越發沉默不語了。可事過之後,她又後悔沒有鼓起勇氣表示自己明白其中的一個原因,鼓勵他再多講講他妹妹和埃德蒙的情況。她應該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但她畏畏縮縮地不敢提,不久就再也沒有機會提了。
普萊斯先生和他的朋友把他們要看或者有工夫看的地方都看過了,其他人也準備一起動身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他處心積慮地找了個機會,跟范妮說了幾句悄悄話,說他來朴次茅斯唯一的目的就是看看她,他來住上一兩天就是為了她,僅僅為了她,他再也受不了長久的分離了。范妮感到遺憾,非常遺憾。然而,儘管他說了這話,還說了兩三件她認為不該說的事,她還是覺得自從分別以來他已有了很大長進。比起上次在曼斯菲爾德見到的時候,他變得文雅多了,對人懇切多了,也能體貼別人的心情。她從來沒有見到他這麼和藹可親——這麼近乎和藹可親。他對她父親的態度無可指摘,他對蘇珊的關注更有一種特別親切、特別得體的味道。他有了明顯的長進。她希望第二天快一點過去,希望他在這裡住一天就走。不過,事情並不像她原先預料的那麼糟糕,談起曼斯菲爾德來真是其樂融融啊!
臨別之前,范妮還得為另一樁樂事感謝他,而且這還不是一樁區區小事。他父親請他賞光來和他們一起吃羊肉,范妮心裡剛感到一陣驚慌失措,他就聲稱他已有約在先,不能應邀前往了。他已約好當天和第二天要跟別人一起就餐。他在皇冠旅社遇到了幾個熟人,定要請他吃飯,他無法推辭。不過,他可以在第二天上午再來拜訪他們。他們就這樣分手了,范妮由於避免了這麼可怕的災難,心裡感到不勝欣慰!
讓他來和她家裡人一起吃飯,把家裡的種種缺陷都暴露在他面前,這該有多麼可怕呀!麗貝卡做的那種飯菜,侍候進餐的那種態度,貝齊在飯桌上毫無規矩的那副吃相,看見什麼好吃的就往自己面前拉,這一切連范妮都看不慣,經常因此吃不好飯。她只不過因為天生知趣一點而看不慣,而他卻是在榮華富貴、講究吃喝中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