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鬣狗穿過南邊的郊區,嘴裡發出恐怖的叫聲,隨後奔下陡峭的河岸到運河邊飲水解渴。小孩子全都被嚇哭了。母親們急忙哄他們進屋,並鎖上大門。沒有人去驅趕這隻又龐大又高傲的野獸,就連經驗豐富的獵人也不敢靠近。喝完水之後,願狗便心滿意足地回到沙漠中去了。
大家都還記得古老的預言——「當野獸飲用河水時,冤孽便將降臨,幸福也將遠離埃及。」
眾人開始議論紛紛,這些傳言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終於傳到了拉美西斯大帝的耳中。那股隱形的勢力開始顯現了,它化身為漂的軀體,在所有國民眼前剝奪了法老的威權。各個省份的人民都擔心著不祥的預兆可能成真,對於王權的合法性也產生了懷疑。
再過不久,法老就必須有所行動了。
***
奈菲莉正拿著短掃帚打掃房間,她跪在地上,手中緊握著硬桶,手腕靈活地來回揮掃著由細線束起的長長的燈心草桿。
帕札爾坐在一張矮椅上,略感煩憂地說:「首相不會回信奈菲莉將頭靠在丈夫的膝上。」為什麼要這樣不斷地折磨自己呢?煩惱侵蝕了你,讓你衰弱了。「
「奈巴蒙不知道會怎麼對付你?」
「你難道不會保護我嗎?」他溫柔地撫著她的秀髮,說:「我想要的你都給我了。你看,現在這一刻多美啊!當我躺在你身邊,心中就充滿無比的喜樂。你用你的愛充實了我的心,你就在我心裡,我心裡頭也只有你。永遠不要離開我。只要能看著你,我的雙眼便不再需要其他的光了。」
他們輕輕地吻上對方的唇,溫柔一如初戀的情人。
這天上午,帕札爾很晚才下樓辦公。
***
奈菲莉正打算出門看診,卻見到一名年輕女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
「等等,請你等一下!」美鋒的妻子西莉克斯大聲喊著。
背著醫藥箱的驢子聽到她的叫喊聲,便停著不動。
「我丈夫希望馬上見帕札爾法官一面,有急事。」她氣喘吁吁地說。
草紙製造兼販賣商美鋒由於擅長管理,因此被拔擢為穀倉總財務官,後來更晉陞為國庫次長。在他有困難的時候,帕札爾曾經出手相助,令他至今仍心存感激。西莉克斯比他年輕得多,一直以來都是奈巴蒙的忠實顧客,他已經成功地為她消除了臉上與臀上的脂肪與贅肉了。美鋒十分堅持,經常與自己在公開場合亮相的妻子一定要是全埃及最美的女人,即使要動手術美容也在所不惜。膚色變談、五官也更為秀美的西莉克斯,簡直就像是一個早熟的少女。
「他願意的話,我可以趁著美鋒尚未出發到三角洲之前,帶他到國庫去見美鋒。不過,我想先讓你看個病。」
「你怎麼了?」
「頭痛得厲害。」
「你平常都吃什麼?」
「我承認我很愛吃甜食。我最喜歡喝無花果汁和石榴汁,而且還會在點心上面淋上角豆莢果汁。」西莉克斯坦白地回答。
「蔬菜呢?」「這個我就比較不喜歡了。」
「多吃蔬菜,少吃點甜食,頭痛的情形就會好一點了。你另外再在局部塗上藥膏。」
奈菲莉給她的藥膏是由蘆葦莖、刺帕、松汁、月桂樹漿果與罵薅香脂磨碎后濃縮,再加入油脂而成。
「我丈夫會好好酬謝你的。」
「隨他的意思吧。」
「你願意當我們的醫生嗎?」
「如果你們能接受我的療法,有何不可呢?」
「我和我丈夫都會很高興的。我可以帶法官去了嗎?」
「別把他弄丟了。」奈菲莉半天玩笑半帶嚴肅地說。
***
美鋒的工作效率越高,上面交代下來的棘手事務也就越多。他記憶數字與計算速度之驚人,使得上層對他更加倚重。他調到國庫擔任高層公務員才短短几個星期,便立刻獲得升遷,成為金銀雙院院長的得力助手之一,負責統管全國財政。長官對他真是讚不絕口,他辦事精確、迅速、有條不紊、認真負責,而且睡眠時間極短,每天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最後一個離開。有人斷言他必定前程似錦。
西莉克斯帶帕札爾來時,美鋒正在向三位書記官口授幾封公函。一見到帕札爾,他立刻上前熱情擁抱,並將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遣退書記官,然後請妻子準備一頓豐盛的餐點。
「我們有個廚子,不過西莉克斯對餐飲的品質要求太高了,一點也不肯馬虎。」
「你好像很忙。」
「我也沒有想到我的新工作竟然這麼刺激。我們還是說說你吧。」
美鋒烏黑的頭髮抹了芳香的髮油后,服順地貼在圓圓的頭頂上。他骨架粗、手腳肥胖,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而且不停地動來動去,似乎一刻也靜不下來,他的腦子裡實在有太多的計劃與煩心的事了。
「前一陣子你受到了磨難,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根本來不及做些什麼。」美鋒滿懷歉意地說。
「這不怪你。也只有蘇提才能幫我脫離險境。」
「你認為誰有嫌疑?」
「門殿長老、孟莫西和奈巴蒙。」
「門殿長老應該會辭職。孟莫西那邊比較麻煩,他一定會說自已被騙了。至於奈巴蒙,他會以醫生的職業作掩護,但絕不會就此罷手。」美鋒想了想又說,「你應該沒忘了亞舍將軍吧?他很恨你。那次開庭,你差點使他身敗名裂,不過他的勢力卻絲毫不受動搖,影響力也未曾稍減。他會不會就是幕後的主使者?」「我已經寫信給首相,要求他繼續調查了。」
「好主意。」
「但是他還沒有答覆。」
「我有信心,巴吉絕不會任由司法遭人踐踏而坐視不理。以你為攻擊目標的敵人最終還是要面對他。」
「就算他不再讓我插手此事,就算我不再是法官,我也要揪出殺死布拉尼的兇手。他的死,我多少要負責任。指控我謀殺他,這真是對我最殘酷的打擊。」
「他們並沒有成功啊,帕札爾!我想見你就是為了表達我對你的支持。不管將來遇到任何苦難,我都會站在你這邊。你想不想搬到比較寬敞的房子去住?」「我還要等首相的答覆。」
***
凱姆即使在睡夢中也會隨時提高警覺。他在遙遠的努比亞所度過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使他養成了獵人特有的敏銳。他的同伴,有多少人就是因為太過自信而在沼澤中、獅爪下喪生?
他由夢中驚醒后,摸了摸木鼻。有時候,他會夢見一種原本沒有生命的物質卻漸漸動了起來。不過,這次不是作夢,而是真的有人爬上了樓梯。狒狒也睜開了眼睛。凱姆住的地方全是弓箭、劍、短刃和盾牌,因此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武裝完畢。就在這個時候,兩名警察闖了進來。他打昏了一個,狒狒則收拾了另一個,然而隨後馬上又衝進了二十來人。
「快逃!」凱姆命令狒狒道。
狒狒看了主人一眼,眼神中有氣惱,也有誓報此仇的承諾。他閃過突襲的眾人,從窗戶跳到鄰居的屋頂便消失不見了。
凱姆雖然全力奮戰,仍不免有點左支右細,最後終於被擒。他被反綁雙手之後,看見孟莫西走進屋中。
警察總長親自在他被綁的雙手上再戴上杏仁狀的鐐拷,然後微笑著說:「總算是抓到兇手了。」
***
豹子將藍寶石、綠寶石、黃玉與赤鐵礦的碎屑磨細之後,用一個以蘆葦細莖編成的篩子過篩,再倒入小鍋中,下頭以無花果樹的木材燃燒加熱。最後再加入一點篤薅香脂,就是珍貴的香膏了。她會把香膏捏造成錐形,用來塗抹頸背、髮飾與頭髮,讓全身都散出香氣。
蘇提發現她的時候,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傑作。
「你這個女魔頭可真是讓我損失慘重,何況我都還沒有想到賺錢的方法呢。偏偏現在我又不能把你賣給別人當奴隸。」
「你跟一個埃及女人上過床。」
「你怎麼知道?」
「聞得出來,你身上全是她的味道。」
「帕札爾派給我一項調查工作,可不容易處理。」
「帕札爾,又是帕札爾!他也教你背著我胡搞嗎?」豹子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我和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談過話,她是孟斐斯最大一家紡織工廠的負責人。」蘇提依舊泰然自若。
「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的屁股、她的性器、她的乳房、她的……」
「別這麼庸俗好嗎?」
豹子一怒之下便朝情夫沖了過去,由於力道猛烈,蘇提整個人被緊緊地壓靠在牆上,幾乎不能呼吸。只聽她質問道:「在你的國家,有外遇不是犯法的嗎?」
「我們又沒有結婚。」
「怎麼會沒有?我們已經任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可是你是外國人,我們需要訂立合約。我最討厭這些無聊的紙上作業了。」
「你要是不馬上和她斷絕關係,我就殺了你。」
蘇提出力反抗,這次輪到豹子被釘在牆上。
「你聽好了,豹子。從來沒有人能左右我的行為。如果為了顧及朋友的道義,我必須另娶他人,我也會這麼做的。你若不能諒解,就走吧。」
她的眼睛睜得斗大,但沒有流下半滴眼淚。
看來,她勢必要殺了他。
***
帕札爾準備以最工整的字體再給首相寫一封信,再度向他強調事態的嚴重,請求身為埃及第一法官的他務必立刻出面。正要下筆時,忽然見到警察總長走進了辦公室。
孟莫西滿面春風地說:「帕札爾法官,你應該跟我說恭喜了。」
「為什麼?」
「我抓到殺害布拉尼的兇手了。」
帕札爾聽到這個消息,依然不改姿勢,盯著孟莫西說道:「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能隨便開玩笑的。」
「我不是開玩笑。」
「是誰?」
「你手下那個努比亞警察凱姆。」
「荒唐。」帕札爾確實覺得荒謬。
「這個人本來就很暴力!你還記得嗎?他以前就殺過人」這個指控是非常嚴重的,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
「我有目擊證人。」
「讓他來見我。」
孟莫西卻顯得有些為難——「可惜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沒有用。」
「沒有用?」
「因為已經開庭宣判了。」
帕札爾一楞,隨即站了起來。孟莫西又說:「我這裡有一份由門殿長老簽名的文件。」
帕札爾看了判決書:凱姆被判死刑,目前暫時監禁在太監獄的牢房裡。
「上面沒有證人的名字。」
「這又不重要……反正他看見凱姆殺了布拉尼,而且他也當庭發了誓。」
「到底是誰?」
「算了吧,殺人者償命,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孟莫西,你已經失去理智了。以前你絕不敢把這麼不具說服力的文件拿給我看。」
「我不懂……」
帕札爾解釋道:「判決時,被告並不在場。既然程序不合法,判決自然也無效。」
「我幫你找出了真兇,你卻跟我談司法程序!」
「我是在談司法正義。」帕札爾糾正他說。
「你能不能講講理?有時候太一絲不苟反而得不到什麼結果。」
「凱姆的罪證並沒有確立。」
「無所謂,誰會去關心一個犯過罪又遭鼻刑的黑鬼?」
若非為了保持法官的尊嚴,帕札爾絕無法控制佐心中那股暴力的衝動。只聽孟莫西又接著說道:「我對人生的體會比你深。有些犧牲是必要的。你身為法官,就必須以國家、國家的利益與治安為重。」
「凱姆威脅到了這些嗎?」帕札爾反問他說。
「有些事情的內幕揭發出來,對你我都沒有好處。奧塞利斯神已經接布拉尼前往正直人士的天堂,罪犯也得到了報應,你還想怎麼樣呢?」
「我要知道真相,孟莫西。」
「那只是你的幻想。」
「真相不白,埃及就會滅亡。」
「會亡的人是你,帕札爾。」
***
凱姆並不怕死,但卻非常想念狒狒。他們倆一起工作了這麼多年,情同手足,如今他卻不能再和它交換默契十足的眼神,也不能再依著它的直覺行事了。不過,他對狒狒不必受此牢獄之災仍感到欣慰。他所在的牢房像是一個低矮的洞穴,裡面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沒有審判,立即處決!這次他是逃不過了。帕札爾必定來不及插手,而孟莫西也一定會將他的失蹤說成是意外事件,帕札爾恐怕只能在事後哀悼了。
凱姆向來看不起人類。他覺得人就是腐敗、卑鄙、陰險,只配在最後的審判天秤旁讓惡魔吞噬果腹,這是所有下地獄的人都無法避免的命運。這一輩子惟一值得慶幸的是認識了帕札爾。凱姆打從很早開始便不相信世間有正義公理,但帕札爾卻以實際行動來證明他的想法是錯的。他和他永遠的伴侶奈菲莉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危,毫不猶豫便投入了一場未戰先輸的仗。凱姆原希望能幫他到最後,直到謊言再度戰勝並毀滅一切為止。
忽然間,牢房的門開了。
凱姆挺直了腰,挺起了胸膛,他不想讓劊子手看到一個打了敗仗的人。他身子一鑽,撥開來人伸出的手,走出了監牢。
陽光很強烈,他以為自己眼花了。「這不是……」
帕札爾割斷了凱姆手腕上的繩子。「起訴書無效了,因為實在有太多不合法的地方。現在你自由了。」
巨人般的凱姆一把將法官抱住,差點就讓對方窒息了。「你的麻煩還不夠多啊?怎麼不幹脆就讓我在這地牢里自生自滅?」
「牢獄生活讓你變弱了嗎?」
「我的狒狒呢?」
「逃跑了。」
「它會回來的。」這一點凱姆很有把握。
「它也被證實無罪了。門殿長老承認我的抗議有理,因此撤銷了警察總長的指控。」
「我非把孟莫西的脖子扭斷不可。」
「你這樣會犯上殺人罪的。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找出陷害你的那個目擊證人。」
凱姆緊握著雙拳,高舉向天:「那個人,留給我收拾!」
帕札爾沒有答話。凱姆重新找回了弓、箭、短木棍和覆著牛皮的木盾,真是欣喜若狂。他開玩笑地又加了一句:「狒狒是個殺手,什麼法律也擋它不住。」
***
遭竊的齊阿普斯王棺前,拉美西斯大帝正在靜思冥想。他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梗住了,胸口一陣陣起伏劇痛。他原是全世界最強勢的人,如今竟不得不受制於一群殺人兇手與盜賊。他們奪走了皇室的聖物,使他不再擁有眾神賜予的偉大神,也因而使他的王極不再合法,他遲早都必須將王位讓給陰謀篡位之人,而埃及曆代祖先所創建的績業也將不保。
這些罪犯針對的並非他一人,而是整個政府的理想與其所代表的傳統價值。這項陰謀若有埃及人參與其中,也必定是受到利比亞人、赫梯人或敘利亞人的蠱惑而從事此惡毒的計劃,以便使埃及從此一蹶不振,並向一步步入侵的外族勢力俯首稱臣。
眾神的遺囑一直由歷任的法老代代相傳,從未有過閃失,如今卻落入了污穢不潔之手。許久以來,拉美西斯一直祈求上天能保佑自己,別讓人民發現這一悲劇,也讓自己儘快找出解決之道。
然而,代表君王的星辰已經開始黯淡了。
下一回的漲水量將會不夠。當然了,穀倉內仍舊有足夠的存糧,再貧困落後的省份也絕不會有人餓死。只不過農民們將被迫休耕,埃及子民也會開始口耳相傳,法老王若再不舉行再生儀式,讓眾神為他灌注新的能量,他就已經沒有力量為國人消災解厄了。而這份能量卻只能傳給持有遺囑的合法統治者。
拉美西斯大帝向祖先光之神懇切祈禱,他絕不會輕易認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