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六七七年二月十七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沿著蜿蜒小路快步前行,穿越拔地參天的冷杉林,一群烏鴉在頂上盤旋,雪深淹沒腳掌。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席拉終於不用在父親陪伴下離開磨坊。雖然她比武打敗了法蘭斯,贏得特權,仍需要克服一些事情以後,才能付諸實行。

對於久未涉足的外面世界,她沒有害怕,反而只擔心一個特別的對象:吉悟瑞。

八個月過去,他完全沒有音訊,也沒上門來找她。席拉忖度多日,不知去見牧童是否恰當。一直以來,她仍希望一切像以前一樣沒變,所以憂懼被公然拒絕。面對面相見,只要一句話,即能讓希望破滅。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要見他。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與淳樸人們唯一的連結,那連結系合了某種與理性和科學不相干的東西。她迫切想跟他談談,解釋那夜他目擊的情景。

她與卡羅也察覺到村民不再到磨坊求醫。卡羅將之歸功於治療出現成效,但席拉覺得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吉悟瑞也許跟別人提過,而後一傳十、十傳百……

果斷地踏出森林后,眼前一片白雪皚皚的寬闊平原,她深吸一口氣,將冷冽空氣吸入肺里。到達吉悟瑞住的村子至少還需兩個鐘頭,她索性跑了起來,想要快點到達目的地。

快跑對席拉而言小事一樁,不怎麼吃力。她從小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在糧倉里鍛煉身體,練刀習武,早已練就持久韌性。

就這樣,她很快接近坐落在緩坡上的簡陋聚落,聚落旁邊有條小溪。席拉放慢腳步,腦中轉了一下念頭,便拉起披肩蓋住頭。可不能兩三下就被人認出她的臉。

她一進村子,狗兒此起彼落狂吠。屋子老舊,桁架斑駁,石頭也龜裂,這兒的人沒錢整修。風吹散煙囪飄出的淺灰色煙霧,外頭不見人跡。偶爾聽見動物畜欄傳來的聲音,此外萬籟俱寂。

倘若沒記錯,吉悟瑞提過跟家人住在街道右側第一間房屋。於是她轉向外觀最殘破的房子,屋旁建有狹小的畜欄,後頭延伸出一個孤立的柵欄,春夏時,羊群棲息於此。

席拉被眼前的貧困嚇倒。跟父親在磨坊度過的年月,生活不虞匱乏,免於窮苦貧瘠,讓她幾乎忘記以前與母親共度的日子。而今,即將傾圮的屋舍召喚出她的過往歲月。

席拉走近吉悟瑞的家,敲門。沒多久門開了,露出一雙墨綠色瞳眸。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正詫異望著她。女孩衣服上斑污累累,外罩羊毛夾克,腳上是樸素單薄的鞋子,看起來不過像片皮革裹起似的。「什麼事嗎?」

「吉悟瑞在嗎?」席拉問,察覺到自己的口氣對沒有惡意的陌生人而言太過強硬。

年輕女孩從頭到尾打量她。「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

「我是怡……」她差點忘了自己的新名字。環境使人迷惑,她又變回有邪惡眼神與胎記的小女孩。「我是席拉。」

「庸醫的女兒!」對方快速畫了十字,垂下目光,避免看到她的眼睛,隨手就要關上門。「走開!我哥哥不在家,他也不想見到你!」

席拉右手抵住門不讓關上,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好嗎?我只是想跟他說說話。」

「走開,」年輕女孩絕望地說,「這裡不歡迎你。」

「誰在外面,伊麗莎白?」吉悟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別那麼大聲,父親想歇息一會兒。」

「只是個乞丐。」伊麗莎白朝後面喊道。「放狗出來,讓它把人趕走。」

「是我,吉悟瑞,席拉啊!」她大喊,「我想見你。」

腳步聲倉促趨近門口,伊麗莎白消失,換成年輕男子出現在門后。他穿著棕色長褲、襯衫與靴子,脖頸上圍了圍巾禦寒。「席拉。」他開心地叫喚,眼睛晶亮,但喜悅之情又隨即隱沒。「你想做什麼?」

「談一談。」看見他,席拉終於鬆了口氣,體內湧起一股暖流蔓延全身,而且口乾舌燥,手心冒汗。她傾身向前,在他耳邊低語:「那夜你看見我殺死巫皮惡的事。」

「別在這裡。」他到門旁拿起外套,走了出來把門關上。「我們走走。」

席拉很開心再見到朋友,又覺得他有點冷淡矜持。失去他的恐懼逐漸膨脹。她還沒開口說話,吉悟瑞家的門又打開,伊麗莎白拿了一柄鐮刀出來。「你不能把他帶走。」她邊叫邊衝過來。

「回家去,妹妹,」吉悟瑞命令道,「她不會對我怎樣。」

叫聲引來其他居民,紛紛上街探望,幾個男人甚至慢步走來,圍住年輕人與席拉。

「她不應該來糾纏你。」他妹妹張皇失措要求道。「我不希望你跟她有牽扯,父親也不會同意。」

有個男人上前一步,把女孩拉到身後,直盯著席拉的臉,但避開眼睛。情形就跟她以前住在古魯薩時沒兩樣。「你到村裡來想幹什麼?你和你父親從未大白天在我們這裡出現。」

吉悟瑞面露笑容打圓場。「我找人請她來的。我已經不舒服好幾個星期,希望她推薦藥草給我。」他謊稱。「我們正要去森林,有處地方可以找到被冰封的藥草。」

「冰過的才能發揮功效。」她出聲幫忙。他說了那個借口,讓她好想擁抱他。「而且一定要表面結霜,不然沒效。」

男人看向伊麗莎白。「聽起來很合理。有什麼好吵的?」

她垂下手臂。「她一定暗中在搞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神父說過……」

吉悟瑞瞪了一眼,她旋即住嘴。他不希望在此聽見神父的意見。「在你受寒之前進屋裡去,妹妹。」

席拉綻放甜美笑容。「如果你真著涼了,我有劑藥方能治療感冒,伊麗莎白。」

「我才不會拿你跟你父親任何東西呢。你們都該死,雖然有些人不願意承認!住在磨坊或是在那裡出入的人,全都受到詛咒。」她轉身跑回屋裡。男人看她跑走,也慢慢散去。

「謝謝你。」他們靜靜離開村子時,席拉對吉悟瑞說。「你妹妹為什麼要罵人?」

「還不是因為一個傳聞,此外無他。你父親的父親與你曾祖父那時就已住在磨坊里,他們全長得一樣,好似孿生兄弟。此外,從來沒人看到過有女人或是妻子或是後代。」吉悟瑞朝她伸出手。「你是第一個小孩,所以伊麗莎白跟其他一些人才會對你起疑。」他拉著她轉入旁邊林子。「來,我帶你看看之前說過的地方。」

席拉由他拉著走。「我是母親養大的,她過世后,父親才把我接過來。」

他哈哈大笑。「這個解釋絕對沒人想得到,他們寧願相信——什麼來著——坊里住著惡魔。」

花了一點時間,兩人才走到冷杉林中一處空地,正中央有株大橡樹,樹椏遮天伸展,宛如擺出防衛姿態,牽制住四周樹木。常春藤纏繞其上,即使在嚴寒冷冬,也給人蒼鬱扶疏之感。

席拉看呆了。「真美。」她沒有放開他溫暖的手指,享受這年輕男子陪伴身邊的感覺。他又把她往前拉,走到橡樹底下。

「我能找到這地方全是命運安排。附近有大熊出沒,攻擊我的羊,把它們嚇跑。我找羊時,找到了這裡。」吉悟瑞點起火取暖,然後望著她的眼睛。「現在告訴我,我在磨坊前等你時,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那是你不再來找我的原因嗎?」

他猶疑不決。「當時所見讓我困惑又不知所措。」他終於坦承道。「等我又尋回勇氣時,已經不敢去找你了,因為我嚇得落荒而逃。」

「你跟別人說過這件事嗎?」

他點點頭。「跟神父提過。他發過誓,不會告訴別人。」他握緊她的手。「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希望了解,才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信任你。你們在磨坊做些什麼,為什麼夜裡要將殘廢的巫皮惡放在門前,讓她獲得力量,最後又把她斬首?」他渾身一抖,覺得毛骨悚然。「而你,席拉,你的動作宛如戰士。對抗大山貓時,我就清楚你勇敢無畏,可是,對方是個不死人!面對巫皮惡,你不恐懼害怕,反觀我,卻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席拉斟酌了一會兒,想起父親交代不能透露研究與知識的事。然而,她不願意拿才剛萌發的和解來冒險,以致在最後關頭失去吉悟瑞。

她知道,對於沒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吉悟瑞頭腦算清醒明智。忽然她靈光一閃:若激起他對科學的熱情,兩人便能一起做研究:他待在她身邊,生活也可以過好一點!何況,能向父親證明吉悟瑞不是他認為的沒出息的牧童,對她來說大有樂趣。

她嘴角漾起微笑。「我一定會解釋清楚來龍去脈,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即使是神父。」

吉悟瑞躊躇不定。「我不知道……」

「發誓!」席拉哀求道,抓緊他手指邁前一步,兩人身體緊貼相偎。她體內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新感受,全身一陣顫慄。「發誓,吉悟瑞。我會帶你參觀我的世界,看看我在磨坊里的生活,你便能明白那一晚發生的事。我們只做對人們有益的事情。」

「我發誓,席拉。」

這次換她拉著他。「那麼,跟我來吧。」

中午剛過,他們便抵達磨坊。

席拉之所以雀躍欣喜,理由有好幾個。較之從前,她與吉悟瑞更加親近,還將帶他進入自己的世界,她很期待他的反應。而即將發生的一切,也會成為實驗。卡羅認為,普通人要不是誤解他們的工作,就是完全無法了解,席拉想證明給他看事實並非如此。這是兩位科學家之間的競賽。

她打開門,讓吉悟瑞進入廚房。「你絕不可告訴別人。」席拉低聲再三提醒,情緒亢奮,臉靠他很近……然後,再也抗拒不住。她想體會熱情擁吻的滋味,不只是女兒親吻父親的感覺。

交織著慾望與科學上的好奇,她的嘴輕觸他的唇,短暫倉促,卻足以讓她一陣酥麻。然後,她望著他的眼睛。

吉悟瑞呆若木雞,他太震驚了。

席拉羞笑轉身操作機械,斜面轟隆滑入地底國度。「來,吉悟瑞。別害怕,等下給你看的東西不會傷你一根寒毛。」她快快走下斜面。

他踟躕地跟在後面,但心裡的排斥感降低,求知慾增強。三層樓的導覽於是展開。才逛完第一個有解剖台的房間,吉悟瑞便已明顯舌頭打結,說不出話。顯微鏡中看到的世界讓他著迷不已,剛開始還不相信血液看起來竟是那個樣子。

席拉一邊向吉悟瑞講解他們對巫皮惡做了什麼,理由何在,一邊仔細觀察,留心他的反應。不過她沒說出卡羅在村井中加藥劑的事。她不能透露那麼多,時機尚未成熟。

他們踏入標本室,席拉給他看被切下的頭,說明大腦的結構。這時吉悟瑞白眼一翻,踉蹌倒地。

席拉低聲輕笑,給他聞了嗅鹽,讓他能夠站起來。他臉色慘白,步履不穩地走出房間,靠在通道牆壁上。「那……太可怕了。」他氣喘吁吁,抑制住噁心感。「有那麼多……人類的……肢體……」

「我們稱那叫『標本』。」她關上門,免得他還要再忍受那些景象。「是很重要的觀察標本,可以保存很久,不斷觀察。」

「從哪裡來的?」吉悟瑞打了個嗝,看得出他極力控制不要反胃,以免吐到女孩腳邊。

「從大城市裡買來的,就像所有科學家一樣。」她騙他。以後或許再告訴他有些標本是從附近墓園挖來的。她牽他的手,帶他回廚房。

「你覺得如何?你有興趣做研究嗎?」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著她,臉色始終蒼白。「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說,一手支額。「我有很多事情得想想。」他搖搖晃晃起身,席拉扶著他。吉悟瑞打了陣寒噤。「你怎麼受得了?那些死人,被砍下的四肢,被切割的軀體,你們甚至還跟巫皮惡打鬥,就為了……」

「我從小就這樣。」她開朗地說——然後又偷了第二個吻,這次停留比較久。他眼睛閉上,她卻睜大瞳孔,觀察他的表情。他似乎很享受,跟她一樣。她往後退,舌頭舔唇,品嘗他的味道。「但我從未學過牧羊。」

「那絕對比肢解死人還不容易學會。」他露齒而笑,臉頰上又恢復血色。「我得走了,席拉。天色快暗了,若是午夜前未趕回家,伊麗莎白一定會召集全村到磨坊來。」吉悟瑞走向門口。

「我送你。」她立刻介面說,然後披上外套。

「你認為我一個人沒辦法照顧好自己嗎?」他似乎有點顧慮。

「才不是,我只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她打開門,走了出去。「我們太久沒見面了。」

「那倒也是,席拉。」他面露微笑,拉起她的手。

烏鴉從城垛群飛而起,呱呱奔向漸趨陰霾的天空,彷彿在歡迎黑暗來臨。

他們沿著路靜靜漫步,往村莊方向走出森林。「你以前提過巫皮惡是猶大之裔?」她開口道。

「他們怎麼了?」

「在古魯薩時,我從未聽說過他們,在父親的書里也找不到他們的線索。」

「真的找不到?」他聳起肩。「這裡人人都知道。他們雖然很少攻擊人,一旦侵襲,往往就是大屠殺。有時候得犧牲一整村的人,才能滿足他們的饑渴。而且,他們總在死人身上畫下三個血色十字。」

「那代表什麼意思?」

吉悟瑞蹲下來,拿雪扔她。「像你這樣的學者竟然不知道?」他戲弄她。

「請當我的老師,哦,有智慧的牧童。」她也挖苦他。

「我聽說,那代表羅馬數字三十。三十是……」

「猶大出賣耶穌得賞的銀幣。」她推理道,看見他一臉愕然,不禁開心起來。「有人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嗎?」

他搖搖頭,讓她有點失望。「猶大之裔只能目擊一次——在他被殺前不久。」

兩人繼續安靜走著,享受相聚時光。「很快就到了。」在村裡的人看見之前,吉悟瑞停下腳步。「接下來我一個人走就行了。」他傾身緊緊擁抱她。

嘴唇再度相貼,這次席拉無法保持距離以科學家的身份觀察。體內那股感覺太強烈、太動人心魄,升起一種想要更多的渴望,而非只是一個吻。

「還要再等八個月我們才能再見嗎?」她撫摸那長出胡茬的臉。

他親吻她的手指。「不會的,席拉。我每個星期都會去看你,我保證。」吉悟瑞放開她,朝村子方向跑去。

「別告訴別人你看到的事情啊!」她揮手大喊,直到他在一個屋角轉彎,看不見為止。

席拉很高興能鼓起勇氣來找吉悟瑞,並透露實情。他不應對她與磨坊的詛咒心生畏懼——只有告訴他真相,才能消弭恐懼。「我會讓你成為一位學者,我最心愛的人。」她微笑低語,然後轉過身。

兩個男人彷彿憑空出現似的佇立在她眼前,背後拉著雪橇,裝滿一大捆木柴。席拉沉浸在思緒里,完全沒察覺到這兩個村民。

「吉悟瑞不可以告訴別人什麼?」右邊那個較胖、年紀較大的人發問。兩個人的鬍鬚同樣又灰又長,很可能是兄弟,身上散發冷冷的煙味,大概是燒炭工人。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另一個接著問道。

胖的那個緊迫盯著她。「那是……你是磨坊里的女孩!」他放掉麻繩,畫了個十字。「你把他帶到磨坊去了,是嗎?」

他的同伴也一樣畫了十字。「她也在他身上下詛咒了嗎?」他猜疑道。「誰知道他會給村子帶來什麼麻煩。」

席拉不曉得該如何回答。美好的一天毫無預警有個悲慘的結尾,比起自己,她更擔心吉悟瑞。她來回看著兩個男人。

「停下來!」胖子威脅地揚起拳頭,「你那邪惡眼神離我遠一點,聽見了沒?你沒辦法傷害我!」

席拉頓時覺得,戲弄他們與他們的荒謬迷信似乎大有樂趣,於是她挑釁地抬起頭,眼睛盯住他。

「你認為我有什麼力量,你這蠢蛋?」

男人又畫了一次十字,並且一邊往後退。「該死的東西!」他咬牙切齒責罵,然後大聲祈禱。

「看我不把邪惡打出你的體外!」另一個拿起手臂粗的木棒,朝她揮來。

席拉獰笑一聲。她還未曾需要跟兩個對手打鬥,倒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夠承受得住強壯男人的攻擊。她屈身偷襲,從底下給那男人左後膝窩一腳,男人倒卧雪中。

她的眼角瞥到燒炭工用來拉雪橇的麻繩飛至,胖子揚鞭似的操使繩索,想拴住她的脖子。千鈞一髮間,她拿住繩端,緊緊握住。「要我在你鼻子上變個疣嗎?」她戲謔道,舉起手。「你們不就相信那番胡說八道,不是嗎?」

胖子鬆掉麻繩,同時抓起一根棍棒,大吼一聲迎面劈來。

攻擊比起法蘭斯的速度要緩慢得多,所以席拉允許自己臨到頭才閃避。接著她伸長手臂,跳向對方。「若讓我碰到你,你將沒辦法睡覺。」她陰沉喊道。「或者抓走你的靈魂,送給惡魔,讓你終其一生受侵擾。」

「不要!」他驚恐萬分地拔出刀。「離我遠一點!」

她看著那把生鏽的鐵棒在眼前晃動。兩方交鋒如今突然出現新挑戰,席拉樂意接受。背後傳來一把粗厚大刀抽出鞘的呼呼聲。她也挺有興緻玩玩遊戲。

用力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另一個燒炭工從雪地里撐起身,襲擊她。

席拉露齒冷笑,手一邊抽出外套底下的大馬士革匕首,一邊繞著猛攻的男人,然後一刀刺進他臀部。她想激他勃然大怒,耗費更多氣力。

胖子衝過來,席拉擋開刀,快速弧形一躍,在他左臉上劃一刀。「太慢了。」她一笑,攀上柴堆。「你們怎麼啦?」拿刀的手先藏到後面,然後是另一隻手。「我哪只手拿著武器?」

燒炭工面面相覷。「她一定是惡魔附身。」胖子在胸前又畫了個十字。「否則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怎麼可能像她那樣打鬥?」他打算溜之大吉。「我們一定要報告神父。」

她可不準。

只有一個方法能阻止。

她從柴堆上躍下,落在過胖的燒炭工面前,一個假動作,以未拿武器的右手佯裝攻擊。那男人一個橫跨屈膝,脖子中了她第二擊。席拉水平刺出,刀刃前移,刺穿肉與血管。那男人喉嚨咕嚕一大聲,血飛濺而出,倒卧在地。

「巫皮惡!」他同伴驚慌大叫。

「不,當然不是。」席拉回答,同時朝他逼近,先刺中上臂。他彎下身,從下巴被往上劃了一刀,刀尖沒入腦中,就此送命。他舌頭被刺穿,阻礙他出聲尖叫,最後倒死路上。

看見倒卧在前的屍體與四周騰騰蒸起的血的熱氣,席拉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或許她應該驚訝、後悔,但理智卻非如此告訴她:他們對話的唯一目擊者己死,無法再出賣她或吉悟瑞;而她輕而易舉對付兩個人,又增加了新的標本收藏。她尚未擁有真的很胖的人。

席拉將雪橇上的木柴滾好,堆成一個小斜坡,使勁將兩個男人往上抬。拉人力車很費力,但她仍設法達成。

途中她左思右想該如何跟父親解釋,最後決定什麼都不說,永遠保留秘密,讓標本消失在最隱密的角落。

連天空似乎也理解她行動的必要,因為天降下大雪,掩蓋了雪橇滑行的痕迹。

將不會有人知道燒炭工到哪裡去了。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麗迪亞·梅杜諾娃女爵宣布將帶著徒弟艾蓮諾娜來訪,卡羅與席拉這晚在舉行血族會的大廳里設宴準備款待。

席拉滿腦子吉悟瑞的影子。那天談過話后,他們幾乎每個星期碰面。冬天離去,對吉悟瑞這年輕男子而言,逗留在磨坊附近越發容易。然而羊群不願意走進森林,所以他們在冷杉前的草地相會。

席拉很高興吉悟瑞堅持不懈學習讀與寫,她盡一切力量提供他知識所需,擴大他的渴望。對她來說,他是個優秀的學生,因此五月便教他拉丁文。然而她也注意到他始終無法與她匹敵,不過她無所謂。能同時擁有朋友與愛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也明白,教導吉悟瑞是一種實驗。

一樣那個五月,席拉興奮地給吉悟瑞看某本書中描繪的男女交合圖。該來的總是會來,而且也在她計劃中:不單局限於理論上的觀察。席拉與吉悟瑞在橡樹下翻雲覆雨,熱情熾烈。她無止盡地享受歡娛——在那之後,他們經常共赴巫山。

與吉悟瑞有肌膚之親,等於拿晉陞卡羅徒弟的位置冒險,但在幸福的當頭她顧不了許多。有道陰影籠罩著春夏兩季,不過她說服自己,不需要血族會也能成為科學家,欲藉此驅走不安。能有什麼比與吉悟瑞一起在磨坊過活、不仰賴那秘密組織而做研究還要愜意呢?

席拉攪拌食物,抬頭望著正從櫥櫃里拿出餐具放在托盤上的父親。他微笑著回望她,然後穿越通往糧倉的門。

她很確定父親完全不知道她跟吉悟瑞做的事。只要席拉繼續從事研究,準備下一次的血族會測驗,他便允許她獨自在附近游晃。年底等吉悟瑞掌握基本知識后,她會向他坦白,自己與他嘲笑的牧童做了什麼。

鍋里飄起一團蒸汽,食物氣味撲鼻。她一陣反胃,不得不壓抑作嘔的感覺,雖然她很喜歡吃酸白菜。事實上,這幾個星期以來,她的飲食習慣產生巨大變化,胸部偶爾脹痛,她不喜歡這樣。她趕走腦中念頭,只把那當成女人一般會遇到的婦女問題。

馬車到達,席拉連忙出去迎接客人。「父親,她們到了。」脫掉圍裙、打開磨坊塔樓的門時,她立刻往糧倉一喊。

女爵正好從深棕色馬車上下來,徒弟已站在一旁,伸出手攙扶她。兩位女士皆身著暗紅色服飾,綉上白色圖案。梅杜諾娃的服裝更為貴重、華麗。扇子拿在左手。席拉仍是一貫的藍色洋裝,看起來像樸素的女僕。

「歡迎大駕光臨。」她招呼訪客,恰當地屈膝行禮。「請進,女爵。我帶您進入大廳,晚餐馬上可以上桌了。」

麗迪亞面露微笑,點點頭。「你如夜晚星光般煥發燦爛,孩子。」她說。「什麼讓你改變了呢?」

「因為看見您讓我開心,女爵。」她回答,再次行禮。

「即使你父親因為我的關係而對你那樣嚴格?」麗迪亞的語調戲謔。「那這個世界還真配不上你的善良。」她舉起拿扇子的手,艾蓮諾娜爬進馬車拿出一個大包裹。「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感謝你的寬容。吃完飯後,艾蓮諾娜會幫你穿好,解釋物件的使用方式。」徒弟走上階梯。「你準備飯菜時,她也可以幫忙。我自己會上樓去。」

女爵走向糧倉入口。馬車夫將車調頭,跳下駕駛座,取下頂上的燕麥飼料袋,固定在馬兒頭下。

「晚安。」艾蓮諾娜彎身鞠躬。「請問可以將它放在哪裡?」

席拉指了下廚房裡的板凳,然後看著年輕女子,對方年紀稍長。第一次見面是在血族會測試后,但是她沒有注意到對方,因為她的心思全陷在測驗結果中。

艾蓮諾娜面容姣好,淺藍色雙眸流轉顧盼,想將屋內一切盡收眼底。她噴了香水,臉撲上白粉,兩頰與唇點上紅色胭脂,眉毛畫得又濃又黑。

她看著鍋子問:「酸白菜?」

「酸白菜與菜色豐富的大鍋菜,搭配麵包與酒。」席拉解釋,沒忽略她驚訝的眼神與不可置信的語調。「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事。」艾蓮諾娜客套地笑了笑。「我母親平日很喜歡吃鵪鶉、塞了魚子醬的蛋、烤鹿肉與丸子,今天正好換換口味。」

席拉嘆了口氣。「恐怕我們簡陋的食物會不合胃口。」

艾蓮諾娜將酸白菜舀進碗里,偷拿一口菜放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嗯!無論如何,我已經愛上這味道了。」她笑著說。「我母親會喜歡,席拉,別擔心。大家都知道你父親,不僱用僕人也應付得來。不過,今天應該有人幫你。」她搬起鍋罐,「這要拿到哪裡?」

她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席拉。「從階梯上去。」她喜歡艾蓮諾娜。

食物美味可口,大家吃得十分盡興。餐后,女爵與卡羅想私下聊聊,因此卡羅讓席拉與艾蓮諾娜把餐具收到廚房去。

「艾蓮諾娜,教教席拉年輕女子該怎麼裝扮。」麗迪亞建議道,然後輕搖摺扇,送點涼風。「我們晚點過去找你們。」

兩個年輕女孩收拾整理,離開糧倉上樓,把餐具拿進廚房。席拉再次壓抑住作嘔的感覺,酸白菜讓她的胃翻攪,以前從未有過。她很快喝了杯牛奶減輕不適。

艾蓮諾娜拿著包裹問道:「你的房間在哪裡,席拉?」

「上面,屋頂下方。」她走在前面,兩人一起上樓。房間中央用帆布當牆,隔成兩邊。「這邊屬於我,那邊是父親的。」

艾蓮諾娜走到床邊,拆開包裝。「我要送你漂亮的東西。」拿出一件白洋裝舉高,「你看。」

「送我的?」席拉睜大眼看著禮物。「是絲做的!」

「領口還綉上了白珠。」艾蓮諾娜把衣服反過來,背後的黑色花飾刺繡出現眼前。「一定很適合你,席拉。」她小心翼翼將洋裝放在棉被上,走過來。「來,我幫你穿上。」

席拉脫掉藍色的洋裝,只穿著內衣站在艾蓮諾娜面前。「那一定很貴吧?」

「非常昂貴,席拉。不過,梅杜諾娃女爵送的禮物理當如此。」笑聲揚起,又是那無憂無慮、令人喜愛的笑容。「你知道嗎?我很開心今天能來。」她挽起席拉的胳膊走向五斗櫃,柜上有面鏡子。「我很少離開母親的城堡,像個囚犯似的過日子。」

「我也是!」她熱切注視著艾蓮諾娜從箱子里拿出小小的瓶罐與扁盒,排列在五斗柜上。兩位年輕女子之間有了聯繫。

「我相信所有徒弟應該都差不多。」艾蓮諾娜又拿出大小不同的刷子,然後看著席拉。「仔細聽好,我們本來就很有魅力,但我要向你說明,怎麼讓自己更增添吸引力。」

課程持續一個多小時,席拉終能一窺化妝的奧秘,她發現,那也是一門科學。她學到了如何強調兩頰,凸顯雙眸,強化低領的效果,以及哪個身體部位應該搭配哪種香氣。

當她終於站在鏡前時,幾乎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在艾蓮諾娜的巧手下,她完全轉變成另一個女人,更為老練嚴肅。是的,嚴肅卻也比她想象的更美麗。

「現在穿上洋裝,席拉。」艾蓮諾娜幫她套上衣服,綁緊馬甲,強調腰身曲線。她細心刷梳席拉的黑色長發。「等你之後戴上徒弟的假髮便完美無瑕了。」她鑒定道。「我都要嫉妒你了,你看起來竟如此美麗。」

「我大概是血族會裡唯一沒有紅髮的人。」她心不在焉地說,被自己鏡中倒影深深吸引。

艾蓮諾娜蹙起眉。「你怎麼知道的?你父親並未告訴你。」

席拉全身發熱。「沒有嗎?也許是測試時……」只消看一眼那徒弟的臉,席拉便不再胡謅。「我偷看過一次集會。」她坦承道。

艾蓮諾娜噘起嘴,綻放笑容。「母親曾經說過你大膽無畏。她若有此體會,表示你絕對極度勇敢。」她一手放在席拉肩上,神態溫柔慈愛。「如果你不願意,我什麼也不會跟她說。為了讓你安心一點,我也跟你透露一個秘密……」

兩個年輕女子聊開來,彷彿已相識多年。她們聊自己的實驗、閱讀的科學著作、在實驗室里笨手粗腳製造的小糗事,聊得暢快淋漓,開心不已。席拉甚至還泄漏出跟父親抓住潛影鬼的事。她的新朋友聽得興味盎然。

「我想到一件事,可以稱你為我的妹妹嗎?」艾蓮諾娜眼睛發亮。「我們處境類似,我也從未擁有過兄弟姐妹,而我很希望有。」

席拉毫不猶豫點頭答應。「我很樂意,艾蓮諾娜。」

女徒弟按按她的手。「我好高興,席拉!」她對她行禮,然後環抱她。「我們要當好姐妹,在血族會中同進同出,如同我母親與你父親一般。」

底下傳來大聲叫喚。

「時候差不多了。」席拉鬆開她。「我想,有人需要我們了。」

「等等。」艾蓮諾娜在她額上又撲了些粉。「現在完美了。」

她們一起下樓到廚房,席拉從卡羅的表情得知自己穿著這套衣服所產生的效果。

「女兒,你真漂亮!」

女爵挑起了眉毛,認同地點點頭。「醜小鴨可不只是變成了美麗的天鵝呢。」

席拉想說些感謝的話——卻吐了。

席拉躺在床上,頭暈眩得厲害,腸胃還未復原。幸好沒有弄髒漂亮的洋裝,衣服正完好無暇地掛在五斗櫃旁的衣架上。

她剛回到房間,艾蓮諾娜用水幫她擦洗,卡羅給她喝了止吐藥酒。現在她躺著等藥效發揮作用。

忽地,狹小的窗戶外頭有抓耙的聲音,一道影子遮蔽住了月光。「席拉?」

她立刻認出聲音。「吉悟瑞?老天爺,你在這裡做什麼?」她起身。「下去!倘若掉下去,你會折斷手腳。」

他大笑。她看見自己心愛的臉。「若是如此,你願意將我的頭鑲在床旁,永遠跟你在一起嗎?」

「那一點也不好笑。」她擔憂地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見你,」他坦白道,「我們快兩個星期沒見面,我也沒新課程可以學習。而且我渴望你與你的吻,備受煎熬。」

席拉嬌笑,想起他們一起做的美妙情事。情慾熱愛真是至美極樂啊。「今天不行。我人不舒服。」

「趕快痊癒,否則我乾脆死了算了!」他說,她不禁啞然失笑。

「別胡說八道了。真的沒辦法。」

「那麼明天,親愛的?」

席拉感覺到胃在燒灼。「我不確定……」

「席拉,我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他哀求道。「倘若你不許諾明天見面,我就跳下去。」

「好,好吧。我會過去。」她笑著喊道。

「太好了。」

「爬下去的時候要小心。」席拉突然非常疲累,看來卡羅給她的藥酒中摻了安眠劑。她還想跟愛人道別,卻不由得打起盹來。

吉悟瑞跳下地,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後仰望席拉房間的窗戶。熾烈的熱情今天無法止息,不過,他懷著更大的喜悅期待明天來臨。

他轉身走向通往森林的路。每次回村子,越發舉步艱難,他越來越無法了解村民。席拉從她父親圖書室拿來的書,帶給他知識,甚至使他超越了神父。他不覺得學習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卻有許多樂趣。

吉悟瑞覺得待在村子里很不自在,因為村民也帶著奇特的眼光打量他。牧童的職責就是照顧動物,僅止於此。他甚至還得阻止伊麗莎白燒掉一本借來的書。雖然席拉打算冬天才跟她父親提他跟將來的事情,但他寧可自己去交涉。

一道影子倏忽掠過上方,吉悟瑞嚇一跳。他並不害怕。參觀過磨坊后,他不再相信相關詛咒。然而,他起了一陣寒顫。

吉悟瑞穿越森林,在腦中描繪明天學習完后要與席拉一起做的事,轉移注意力。他眼前浮現她赤裸身軀,渴望地伸出手臂,張開雙腿,想感覺他在她體內。在這件事上,老師是他。

他臉上突遭重擊,眼冒金星,不禁踉蹌後退。血從鼻子、破裂的嘴唇與口裡流出。「什麼……」他的手摸索腰帶上的小刀。

「你碰了那個女孩,牧童。」他聽見憤怒的耳語,好似是黑暗與他說話。他看不出來是誰。「你誘拐她,讓她懷孕!會死之身竟敢碰觸崇高之人?」

吉悟瑞回答之前,兩隻強壯的手已抓住他衣領,將他往上提。他仍然看不清楚對方,不過心裡明白是誰。「伊利茲先生,」口齒不清,那一擊讓他嘴巴又麻又腫,「我……」

他被拋了出去,撞上一棵冷杉。斷裂的樹枝刺進背部,撕裂他的肌膚。吉悟瑞痛得慘叫,掉到一地潮濕的針葉上。

他再度被舉起。「你讓她懷了孩子,混賬東西!你剝奪她進入天才圈子、成為科學家的機會。」

「我們想一起做研究。」他絕望地結結巴巴道。「拜託,請聽我說。您女兒教我讀書……」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蠢物!」黑暗中傳來咆哮,「每個人都將知道你教了她什麼!」

「我沒騙您,先生!」危急中,他引用了一段柏拉圖語錄,證明自己沒說謊。「我想成為像您與席拉那樣的學者,拜託您!」一隻手抓住他的臉,將他往下壓回地面。死亡的恐懼升高,籠罩他的心。「請您不要!」吉悟瑞感覺到有個舌頭在舔他流血的下巴。

「在你的生命中,你將一事無成了。」那暴躁憤怒之聲瞬間近在面前,音調驟變得狂野粗暴而飢餓……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零點零九分

我張開嘴,將她的食指放進口裡,沒聽從自己的意志。舌頭舔舐食指,吸吮血跡。我嘆息一聲,閉上眼睛。

「你在做什麼?」她驚慌害怕,聲音如絲,然後昏了過去。她手臂垂落地面之前被我一把抓住,舔凈她染血的手。每一個動作只會讓我更加饑渴。

多香甜的味道啊!血質純凈,年輕的好血流過口腔,可惜太少了,無法滿足——我需要、我想要更多、更多……

我完全失控,咬掉她的手指,傷口湧出更多血,該死的詛咒之酒。

只是,我仍有一絲猶豫,因為我不想被馬瑞克打敗。然而大廳瀰漫著惑人的氣味,仙食不斷湧出,如流水般在我耳內汩汩作響。「浪費,」我體內有個聲音大叫,「浪費!」

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嘴巴貼近斷指,吸吮她的生命之液。我的精神恢復,再度振奮,體內某種原始東西蘇醒:巨大、力量與熱情,伴隨原始自然力一起複活,我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忘了吞咽。黑暗能量在體內流竄,激得我陣陣發顫。我感覺自己充滿電力,不希望損失一絲一毫,只想繼續增強暢旺。

血從嘴裡流出,我快速吮嘬。一滴都不可以浪費,即使是這泛濫洪血!

「媽的,什麼!」有人箍住我脅下,把我拉離女子。我撞倒椅子上,面具鬆脫,掉落在橫七豎八的腳、手臂與身體上。

不準打斷我進食!我四處揮舞,咆哮如雷。只一拳,就讓那個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折斷脖子,飛入空中四米高。我還無法控制剛贏回的力量,畢竟已經很久沒用了。

我再次取飲食物,然而女子傷口已流不出半滴血。大廳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止息饑渴。

有股特殊香味沖入鼻中,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氣。我一定要嘗嘗這個人!我手中拿著匕首,走向通道,那邊前面堵了一堆慌張的群眾,全想逃離瘋人與那不長眼的子彈,卻反而被卡在通道,只有少數幾個想到要找另一扇門。愚蠢的從眾本能。

男男女女從我面前往後撤逃,如噴洒在熱爐上的水般飛濺。

我讓他們離開,因為我的獵物就藏在通道中的人群里。渴望血的衝動灼痛又具體。

看到他們的臉時,我不由得放聲大笑。驚懼的眼睛因為害怕而外凸。我站在距離人牆兩米的地方,伸直的手中拿著匕首,刀尖預告似的直指他們。他們擠成一團,想在人群中尋找安全之所。氣味就從那邊傳來,引導我走向擁有精緻之血的生物。

我快速地彈飛向前,旋轉揮砍,想要感受到那活生生的溫暖血液將我浸潤吞沒。

紅雨從四面八方落在我身上,我砍刺四周察覺到的一切,不過,腳下仍循著氣味走去。我嘴巴大張,不間斷地喝下噴濺的血。

「你們什麼也不是!」

我譏笑因恐懼而尖叫不已的人。有個男人朝我衝來,我一拳擊碎他胸骨,他努力想要吸入空氣,最後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踏扁。「你們是被我豢養、供肉給我的畜生!」

老天,我發誓:我已經幾十年未曾如此活力充沛!

在可笑的格鬥場內,沒有一場格鬥能帶給我正在經歷的亢奮感,這種感覺不該結束。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喪命,有多少人為我刀所傷,從此殘廢——我比他們更有價值!

我扳倒一個女人,牙齒咬進她脖子,血不夠,便拿刀割開她的肉。血快流干時,我旋即起身。還要更多!終於,我發現那個散發可口氣味的人。我還辨認得出對方是個年輕男子,不過基本上我無所謂。我只想要他身上一樣東西。

「過來我這裡!」帶著權力、力量與萬能的紅酒過來,讓我成為女神!我的安樂鄉!我撕開他胸膛飲血,整個人在他身上挪動翻滾。

我咳出血,因為喝得太多而吐掉一大部分。但是我還想要更多。喝下、吞咽,流入我體內,永遠如此下去……

我發現自己置身通道內,光線也成了紅色,因為血濺到燈上,燈泡的熱度乾燥了血,變成一層薄膜。我半躺在一個脖子被我撕開的女人身上。

我驚懼地撐著身體站起來,環顧四周,腳底粘在地板上,三十多個人的生命之液漫流在地,成為我受害者的屍體倒卧四處。我完全沒給他們機會逃離到安全之地。

三十多個人!

「我的天啊!」我發出呻吟,癱靠在牆上。胃裡搖晃翻動,溫熱的液體涌了上來,我狂吐了好幾次。每吐出一次紅潮,我先前耽溺於其中的罪孽就離開一點。

人吃了某些葯之後,會做出事後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行為,對我來說,這種葯就是溫熱的血液,何況我被禁飲太久。不過,恍惚亢奮已經退了,冷靜出現。我又吐了。

我傾聽體內的聲音,它仍在。被血喚醒的東西從沉睡中蘇醒后依舊存在,頑固拒絕完全消失。它向我低語,要我不需懊悔。

而它說的沒錯。

我很清楚誰該負責,誰是罪魁禍首引蛇入內,驅使我搗毀沉靜的伊甸園。現場直播,全彩,在數百萬電腦使用者的雙眼前。而且,沒有戴面具。

我抬起頭,看著通道內牆上的攝影機,綠燈閃爍發光。

剎那間我想到自己將「名垂青史」,將有一堆崇拜我、仿效我的精神異常粉絲,而且,我絕對會失去一樣東西:至今擁有的生活。

「馬瑞克。」我輕聲說,直盯著鏡頭。「我知道你也坐在那頭看我。」接著亮出匕首大喊:「你滿意了嗎,老兄?」我破音,停頓了幾秒。「你想毀掉我,可是我向你保證,我會先找到你、消滅你。」我靠近網路攝像機,擦掉眼睛上面的血。「然後,我會走上很久以前就該走的路:死亡之路。」

大廳里人去樓空,皮包、鞋子與其他被丟下的物品散亂在座椅與地板上。我沿著通道走向更衣室。不見譚雅身影。

第一個出現腦中的想法是,或許她也像其他無辜者一樣遭我殺害。但是我排除這疑懼。她一定逃離了我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恍神多久。很可能有少數沒那麼變態的觀眾打電話報警,特別行動小組正往這裡趕來,何況存活下來的人也夠多。

我披上外套,打算回家再淋浴,但得先洗掉臉上幹掉的血層。洗臉時,別人的血又流進嘴裡。

慾望之火立即點燃。我很明白,要找回以前的節制力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黑暗時光——我的黑暗時光。貪渴這無法形容的紅色物質,真的是種樂趣。左手伸向下唇,打算拭去殘血,但舌頭卻快了一步,自然竄出將血舔掉。那血屬於有惑人味道的男人。

我掙脫掉不看自己這副模樣,跑向隼。

上路追獵馬瑞克前,得先回家整理一些隨身物品,開始著手寫的書是少數要帶走的東西之一。

飆過出口時,一片寧靜,甚至連雷夫也離開崗位避免遇見我。他真比我想的還要聰明。

出乎我意料的是,並沒有警車出現。就算我在公寓前停車時,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我孤注一擲,下車進入走廊。

電梯往上升,我的神經也隨著樓層升高更加緊繃。「別慌,」我對自己說,「他們不會那麼快就找出你是誰。」

只要你老哥沒給他們線索的話——離開電梯,走向公寓門時,一個惡毒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門只是掩著。

我馬上停下了腳步。警察不會犯這種錯,所以下一個驚喜在等著我?馬瑞克派了一個潛影鬼來,若我從格鬥場安然脫身,就打算把我收拾掉?

我走進屋內,打開燈。

乍看之下與平時沒兩樣,一切原封不動,沒有東西被亂放,也沒有搜索過的痕迹。

但是,有血的味道!

這次沒有激起我體內反應,血味中混雜了讓我困惑的氣味,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循味走向廚房,人未到達,便已看見紅色細流四布,漫溢在門口與鑲木地板上。房東勢必得打掉地板,木頭上的血跡是沒有辦法清除的。

我小心地看向角落。

我宛若被巨人當頭用力一擊,下半身緊力收縮,劇烈的痛苦貫穿全身,連心臟也絞痛。一個被人取出內髒的裸身女子躺在餐廳中央餐桌上,是譚雅。

我捂住嘴巴,吞了好幾次口水,甚至還得靠在門框上,因為雙腳抖個不停。「不,親愛的。」我低語,往前靠近一點。

就像筆跡人人不同,各有獨特之處,外科醫生在處理傷口上也有自己小小的獨門手法。馬瑞克下刀的方式很難被忽略。

我走過去,屍體仍有溫度。他又快又精準地解剖了她,就像我們以前一起做過數百次那樣。

他乾淨利落地縫合取出內臟之處的皮膚,使用透明的線,所以幾乎看不出痕迹。內臟整齊擺放在大大小小的盤子與碗中,腸子置於水槽,心臟則放在保鮮盒裡。

我不忍心看她的臉,很怕她死氣沉沉的雙眼責怪我。我小心握緊她的手,原先的驚懼已經轉成悲傷與痛苦。我承認,我不只信任譚雅,我是愛她的。

「我很抱歉,因為我,讓你遭遇這種事。」我泣不成聲。「殺掉他之前,我一定叫他痛不欲生。」

譚雅肚子上有個信封。信封很長,紙是手工制的,雪白得怪異。廚房裡所有東西全染上了血,只有信封不是,彷彿是憑空出現。旭特林字體龍飛鳳舞地寫著:致吾妹。

我撕開信封,一張卡片掉到手中:

濫觴之處。

或者一無所有。

那是馬瑞克留下的訊息,我明白內容指的是什麼。他想要貫徹意志,要我跟他回東方。他若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我的防線,那可就大錯特錯。

經過血的刺激洗禮,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察覺外頭有腳步聲沿著走廊向大門靠近。根據聲音,來者是個男人,單獨一個人。

不管對方是誰,他時間拿捏得並不恰當。

我集中注意力,拿出刀子,潛伏在廚房入口。男人的速度減緩,停在大門口,但遲遲未行動。他為什麼不大叫?警方的人嗎?

「薩柯維茲女士?」聲音穿過門而來。「一切好嗎?」

「我在這兒,佛林德漢先生。」我鬆了口氣喊道。「我手上拿了一堆東西,才沒把門關上。您可以幫我關好嗎?」

「沒問題,薩柯維茲女士。那麼,祝您晚安。」咕咚聲傳來,佛林德漢先生幫我把門帶上。如果他進到廚房,將會說什麼?

「我該拿你怎麼辦?」我問譚雅,不希望讓她繼續躺在這裡,她值得更好的待遇。

即使難以理解又危險,我仍花時間處理譚雅。

我儘可能將所有器官歸位,然後縫合身體,在此過程中冷汗直冒。我擦掉額上的汗。

我謹慎地將她搬到浴室,放進浴缸。必須將她身上的血放乾淨才行。我仔細幫她沖洗,也洗了頭髮、擦乾,再搬起她,放在我床上。搜證小組不會理解這屋子裡發生過什麼事,順序又如何。我甚至可以拿出一百萬歐元打賭,他們根本無法探出真相。

現在我才敢看譚雅的臉。

她雙眼緊閉,我幻想她很放鬆。她會原諒我把她扯進來嗎?

「我根本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輕聲對她說,撫摸那因沖了熱水而仍有溫度的臉。她就像睡著似的。我在她額上長長一吻,蓋上棉被,然後離開卧室,準備收拾要帶走的幾件東西。

我先換衣服。選了一套深灰色套裝,搭配白色領帶,外面罩上黑色毛皮大衣,最後穿好靴子。

可慶幸的是,馬瑞克沒有發現我的書,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將一些換洗衣褲塞進心愛的行李箱,還有我的書——那樣就夠了。只要有錢,路上便能添購需要的東西,我要盡量避免負擔。

凌晨三點過後沒多久,我離開度過許多美好時光的公寓。就算能在對抗馬瑞克的戰鬥中存活下來,也不能再回到這裡。永遠不能。因為這緣故,我必須先料理好一些事情。

搭電梯時,我從大衣中拿出PDA,我調出清單。看見儀式與熟悉的名字,應該會讓我平靜。

〖莎拉·烏爾曼七十三歲

艾瑪·卡可夫二十五歲

艾蓮挪·卡可夫四歲〗

字母像在灼傷視網膜,完全沒有平靜可言。電梯猛地一晃后停住,門自動開啟,但是我沒有移動。

腦海中浮現老婦人——真的是老婦人了——的身影。烏爾曼女士拋棄了貴族頭銜,覺得那荒謬可笑。她從未犯錯,完美無瑕、親切和藹,對待沒什麼錢的人或命運多舛者非常大方。

她不知道自己與我有親戚關係,也不清楚體內潛伏著什麼。但若我最後輸給馬瑞克,那麼她一旦過世,或許遊戲就要重新開始。

目前仍不能確定她會轉變為不死魔,可惜那無法事前察覺。我什麼都做了,驗血、DNA異常篩檢、其他可以證明反常跡象的參數等等,就是找不出證據。

我只能監視她的棲息地,伺機而動,或者先下手為強以防萬一。可就像對付亨德利·羅比茲那樣。

電梯門咻地一聲又關上。

「那或許不公平,」我喃喃自語,「卻不得不做。」你不能只憑猜疑,就取走她的性命。

當然,我眼前也出現艾瑪與艾蓮娜的身影。要在這對母女身上做出這決定更困難。一個小孩!我的良心吶喊著,你很清楚當母親的是什麼滋味。怎麼狠得下心?

她是個未爆彈,我的知識如此回答。我按下開門鈕,兩扇門刷地一聲滑開。

我看著空蕩蕩的走廊、入口。我甚至不知道在知識與良心交戰中,誰是壞人,誰又是好人。

如果她成為車下亡魂,或者因其他原因死亡,日後造成的死傷將比引爆一架載滿乘客的飛機還要多,知識說道,還將我在通道中肆虐殘殺的影像呈現給我看。

我將之驅逐在外,試圖說服良心採取預定行動的必要性。「在我搜尋馬瑞克之前,她們一定得死。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們若不會變成不死魔怎麼辦?良心強硬追究道。如果三個人都不會轉變呢?不就白白殺了她們?誰知道艾蓮娜以後能取得什麼成就?你直系血親中出現偉大的科學家也並不罕見,這點你心知肚明。如果她發現治療癌症的藥方呢?或者成為德國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總理?

我痛恨良心。電梯門又關上,我還沒想好要做什麼,或者該讓什麼事情發生。「我發過誓。」我喃喃低語,瞪著操作面板。

對你自己發的誓,良心有點蔑視地說。我閉上了眼睛,在通道里殺死三十多人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就只是因為我貪渴他們的血,自以為是神。我吞咽困難,影像播映不停,展示給我看一個不死魔會做出什麼事來。

知識又額外放送尖叫聲與氣味來迷惑我,我喘個不停,撐靠在牆壁上,想像電梯變得潮濕。潮濕,儘是血,就像通往更衣室的通道的牆壁……

「不可以。」我哀嘆不已,用力睜開眼睛。電梯門自動開啟,我踏了出去。「不可以發生那種事。」決心已定,我對此有責任,就像要對大屠殺負責一樣。

我將行李放在隼上,綁至緊到不能再緊,然後躍上車座。PDA顯示烏爾曼與卡可夫的小家庭成員正在家裡熟睡。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我在心裡奮力抗拒這三起謀殺,但是,沒有其他出路,不能指望她們有人性。

隼疾駛穿越萊比錫近乎空無一人的街道,我加足馬力,極速狂飆,已經很久沒這樣。里程錶顯示最高數值,城市飛越身旁,車燈投射出長長的明亮光影,讓我想起《星艦迷航記》模擬「曲速跳躍」的片段。

我高度專註,飛馳在街谷之間,思緒里只有騎車,良心不再有任何發言權。

對馬瑞克的舊仇比過去幾十年還要熾烈,他迫使我採取行動,我極度詛咒他毀滅。前往貝爾格勒前,該從誰先下手?前往那個濫觴之地?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醒來后覺得昏沉恍惚,不像一般的睡意朦朧。

光要睜開眼睛,就費了她好大的勁。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磨坊卧室里的木質樓板,而是實驗室的石頭天花板,她不禁大吃一驚!

一股痛楚穿心而過,痛得她不停喘氣。下腹燒灼刺痛。她勉力支起身子,往下看。

她躺在一張解剖台上,長睡衣遮到肚臍,下半身裸露在外,雙腳彎曲扣在支架上。

席拉往後躺下,腹部肌肉拉扯之下,原有的疼痛轉為尖銳刺痛。

「不。」她呻吟著,絕望與困惑襲來。頭腦仍遲鈍麻木,如墜五里霧中,頭昏腦漲。左邊不斷傳來水滴聲,她費力將頭轉過去。身邊另一張解剖台上躺著——

——吉悟瑞!

他衣服全脫光,人被清洗過,廢水從排水口流入放在下面的桶子。屍體周邊的解剖台很乾凈,沒有半滴血。深褐色胸毛潮濕伏貼在幾近蒼白的皮膚上。他眼睛大睜,毫無生氣,冷漠地望進虛空。

下巴與鎖骨之間,脖子少了一大半!血污的傷口很像遭到猛獸嚙咬,肉被利牙撕開。她馬上想到吉悟瑞之前提過的熊。「不。」席拉悲嘆哀傷,搖搖頭,想讓腦子清醒些。她慢慢坐起身,解開固定住雙腳的帶子。因為動作,使得下腹疼痛加劇,當她腳下地,撐著想走到愛人那邊時,情況更為嚴重。

雖然相距不到四步,對席拉而言卻像是有生以來要克服的最遙遠的距離。

她由於用力而喘息連連,癱軟在桌邊,實驗室天旋地轉,只有死者怪異地靜止不動,成為旋轉的軸心。手臂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席拉沒去看,她知道那是血。

在極度痛苦與絕望中,理智逃入知識的安全地,她冷靜自制地觀察起牧童的屍體,彷彿那只是一個標本。

傷口邊緣平整,但又並非完整無瑕像被刀子割過。事實上,喉嚨似被強健的猛獸咬開,肌膚蒼白源於失血之故。吉悟瑞一定是血盡而亡。

部分的她陷入哀傷,另一部分卻繼續尋找著能夠說明兇手類型的線索。

巫皮惡不會造成這樣的傷口,唯一的可能性是強大、憤怒的野獸。她認為是熊的傑作。但即使遭遇這類動物攻擊,只留下單一大傷口的情況也實屬罕見。而吉悟瑞身上亦不見爪痕與抓傷,好似就這樣露出脖子,熊便咔答咬上。

她虛弱的身體已經撐不住,雙腿一軟,差點跌落倒地。

頃刻間,卡羅出現身邊,雙手與皮圍裙沾滿血跡。「你太早下床了。」他扶住她,幫她坐到屍體腳邊的解剖台。

她深吸了一口氣,下腹又變得灼烈疼痛,呼吸變得又快又淺。「發生了什麼事?」

「你睡著時小產了,女兒。」卡羅表情嚴峻。「我必須取走胎兒,否則你有生命危險。」

「取走?」她一直壓抑不去想的念頭,帶著殘酷的結果回來。她用最糟糕的方式迎接被自己否認的懷孕事實,卻沒感到悲傷與絕望。體內的科學因子仍具有保護優勢。席拉眼光飄向吉悟瑞。「他怎麼了?發生什麼……」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這個雜種發生什麼事!」卡羅氣憤填膺。「我正想逮住他,他竟敢在這地區隨心情亂播種,但在被撕爛的羊群中發現他。」卡羅臉上現出厭惡。

情緒一波又一波將她淹沒。「天啊。」她低語說道,眼淚決堤。

「我向你發誓,女兒,若不是熊先攻擊,我也會殺了他。」卡羅的聲音冷靜而單調。

席拉如鯁在喉。「可是他愛我、他希望娶我,我們還想一起成為學者……」

卡羅猛地放聲大笑。「他利用了你,玷污你,席拉!褻瀆你!」他抓住她雙肩,抓得她又緊又痛。「我很熟悉這一類男人,愚蠢、性淫的蠢貨,癩蛤蟆奢望天鵝肉。他們只想佔有女人,用過後便不在乎對方如何。他死了,我很欣慰,女兒,你也理當如此。他一點出息也沒有,就像他父親與其他家人一樣。難不成你以為他能成什麼氣候?」

「他頭腦清醒,我教過他學習,父親,而且……」聲音消失。

他放開手,紅色的指印留在白色睡衣上。「那只是浪費時間。」他陰鬱地說。「你背信忘義傷我至深,女兒。我如何向血族會解釋你已經不是處女了?」卡羅抹抹臉,無意中將血塗在五官上。

席拉看見自己深深傷害了父親,她的痛苦顯得不再重要,反而覺得自己要負一切責任。

「全怪你,也不是負責任的做法。」卡羅走到洗手盆,倉促洗掉手、鬍鬚與臉上的血跡。「我應該想到年輕人的慾望與經驗不足最是危險。」他注視著她,沒有掩飾失望之情,然後擦乾手,思索一會兒。「等著瞧,看我怎麼帶你通過第二次聽證會。梅杜諾娃或許可以支援我們。」卡羅輕蔑地轉向吉悟瑞的屍體。「絕對不準這個雜種破壞我近年來的心血。」又轉過頭望著她,「以及你犧牲的一切,女兒。」他邊走開邊脫下皮圍裙,憤怒地丟到地上,走出實驗室。

席拉膝蓋無力,癱倒在放著愛人屍體的解剖台上哽咽啜泣,腦中科學思考那部分終於瀕臨極限。

她絕望透頂,眼淚簌簌滿面,流經吉悟瑞赤裸雙腳,與屍水混在一起。同一天內失去了愛人與孩子,與他共組家庭的想象也揮發飄散,彷彿她註定永遠無法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她抽搐痙攣,感覺到下腹刺痛,不得不彎身,淚水始終未曾停止。

過了好久,淚水才止住,席拉坐起來。

她清洗腿上已經幹掉的血跡,脫掉臟污的睡衣,回到房間,她不得不再躺下,免得又昏過去。

原本只想短暫打個盹,卻沉入噩夢連連的深眠,夢中同時被熊和巫皮惡追獵,她看見著火的磨坊,然後是一個男人的模糊形體,走出火中,朝她邁來……

很久很久之後席拉才醒過來,她抖著下床,想擺脫那些畫面。她穿上衣服,舉步謹慎走回實驗室,想跟父親討論吉悟瑞的屍體。雖然卡羅希望他下地獄被千刀萬剮,她仍希望能將屍體送回他家,幫他舉行隆重的喪禮。

席拉了解他的憤怒,然而他忘記會有小孩是兩個人的責任。會懷孕,自己也要負責,只是她無法解釋為什麼會受孕,因為吉悟瑞一直注意不在她體內射精。

她走過燈火明亮的標本室尋找卡羅。「父親,您在嗎?」她經過一排又一排架子,快到出口前發現一個新的玻璃罐。

席拉皺起眉頭,從掛鉤上拿下一盞燈,想看清楚內容物。

酒精中飄浮著一個保存完美、手指般長的胎兒,看不出畸形或異常,後面有個玻璃罐,裡面裝了胎盤。

席拉臉色發白,突然明白自己在看什麼。她後退了兩步,撞得身後架子噹啷作響,差點倒下。她機警轉過身,扶穩搖晃的玻璃罐卻對上吉悟瑞的眼睛!去掉毛髮的頭浸在溶液中,頭蓋骨被移走,看得見大腦。

席拉飛快轉身,逃出標本室,彷彿她夢中的魔鬼現身在後面追趕。看了標本這麼多年,她第一次心生恐懼,全身起寒顫。

下腹突來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暫時歇息后,她吃力走入一間研究室,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慢慢呼吸,強迫腦中理智分析的區域思考目前處境。

吉悟瑞的命運已經不用討論,父親將年輕人送進液態墳墓,報復他的行為,就如同收拾禁衛軍一般。他被肢解浸入酒精中,不可能送回給家人。

席拉一隻手放在下腹。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更別提察覺到流產或者即將小產的徵兆。是父親的安眠藥水讓她墮胎的嗎?那麼藥效一定很強勁,因為她記不得自己怎麼走到實驗室,也不記得手術的事。她決定仔細觀察胎盤與胎兒,深入研究。

席拉站起來,回到了放置標本的房間里,拿下裝著未出生孩子與胎盤的玻璃罐。

她想找把鋒利的薄刀,於是走到另一間實驗室,通常父親獨自一人在此工作。桌上有兩個小容器裝著紅色液體,分別標識兩張紙條,上頭筆跡倉促寫著:生命之血與孩子之血。旁邊是弄乾的微小臍帶,已經褪色,還有一堆筆記與信。她不經意瞥了一眼。

她看到的內容,讓心頭湧起可怕的猜疑——對卡羅的猜疑。

一六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穿上女爵送的洋裝,坐在廚房裡喝蚊子草與柳樹皮製成的解痛藥草茶,這種茶能退燒,舒緩不適感。喝了之後,的確減輕了她下腹的燒灼感,只剩下微弱的抽痛。倘若天氣突然改變就會抽痛,其他時候不會了。

馬車一輛接一輛停在糧倉前,血親很快就會聚集完畢。

她不知道不久后將發生什麼事,父親會講些什麼,女爵與男爵有何反應,她能否成功瞞騙住自己的狀況。

難道她還希望成為血族會的一分子,待在磨坊里嗎?她心事重重看著藥草茶。對於父親的疑慮這時候困擾她最深。她如此相信他、景仰他,即使兩人有摩擦,在研究領域仍視他為典範。

然而她懷疑是他奪走了小孩。更有甚者,他肢解了她深愛的年輕男子,分裝在許多玻璃罐內,置於地窖。她的悲傷久久無法平復,渴望報復。

席拉決定在春天來臨前,做好許多毒餌放在森林裡,希望能捕殺到熊。她不在乎有多少無辜動物會因此遭殃,只希望看見奪走她男人的猛獸死去。

通往糧倉的門打開,卡羅望著她。「大家全到了,女兒。」示意她過去。「開始了。」他伸出手。

她喝光茶,看向牆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主啊,我究竟該怎麼辦?她無助地想。父親果真殺了我的孩子嗎?盛怒之下的他會這樣對待我跟吉悟瑞嗎?席拉走向他,卻沒有握住他的手。她虛弱地笑笑,沒有回答他詫異的表情。他大概以為她的沉默是因為疼痛。

「你要振作精神。」卡羅督促道。「他們若獲悉你己非處子之身,一切就完了。麗迪亞會助我們一臂之力。老天爺也能理解我們沒有完全吐露真相,他不會希望放棄像你這樣的科學家。」卡羅想給她額上一吻,卻被她避開。「你怎麼了?」他雙眼圓睜問道。

「血族會後,我們再談談。」她請求道。即使對他心懷敬愛與感激,但跟他攤牌之前,她不想再相信他、真心喜歡他。

「悉聽尊便。」他轉身走進糧倉,集會在最上層正等待開始。

檢測流程仍然一樣。男爵與女爵分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徒弟站在椅后不動。粉味與香水味瀰漫,遮蓋了燈油燃燒的氣味。席拉對艾蓮諾娜微笑,她點點頭,幾乎察覺不到動作,臉上則回以大大的笑容。席拉之前看見以為是巫皮惡的那個徒弟也在現場。他饒富興趣地打量著她。

卡羅向伊斯加略鞠躬后,走到自己的座位。

席拉走向血族會的領導人,深深屈膝行禮。然後每踏上台階一步,她的決心便更堅定:絕對不要再一次將衣服脫光。她很高興梅杜諾娃表達她的支持,但她不需要。

大家又向她提出九十個問題,雖然她回答得死氣沉沉,卻也正確無誤,廣博仔細。當她證明某個男爵的訊問建立在錯誤的前提上時,底下傳來竊笑聲。

這部分的測試終於結束,伊斯加略繞著她走,從各個方面觀察她,最後站到座位前宣佈道:「我認為,不需要再次檢查她的身體了。看不出來有什麼大改變。」他食指敲打著席拉最近一次實驗結果的副本。「這個十分重要。因此我從這一點來看,所有文件……」

卡季克霍地起身叫道:「請原諒,伊斯加略,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遵循慣例才是。」

伊斯加略雙眉揚起,注視席拉,又轉頭過去看那個說話的男人。「即使我認為不必要?」

「不是該由血族會決定嗎?」卡季克打量著席拉。「無論如何,我堅持。」

麗迪亞·梅杜諾娃打開扇子,輕扇送風,接著哈哈大笑,笑聲嘹亮。「男爵,您這樣一位受人景仰的科學家,今日難不成卻破例聽從衝動本能,無論如何都要看到小姑娘赤身裸體嗎?」她收起扇子,拿扇一指。「若您問我的話,她的確一如上次檢視時貞潔無瑕。」她傲慢笑道。「一位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子胸部讓您動心,我自然也能理解,只不過,您若要滿足此種願望,最好在家自己來。」語畢,引起血親一陣訕笑。

卡季克齜牙咧嘴,雖然回答了一些話,卻被淹沒在喧囂中。

不過,魯賓男爵此時站了起來。他是個魁梧男子,約五十多歲,從假髮到腳底裝扮得像位國王。「我同意卡季克男爵的話,應該要重新檢視才行。」

「我不想。」席拉大聲地說,叛逆地看著剛剛說話的男子。「請投票做出決定,如果您認為我不合格,便投反對票。但是,我絕對不會再次脫光讓人品頭論足。我不是屍體或標本,只要你們樂意,就隨時可以使用!」

卡羅的手使勁拽住扶手,緊咬牙根,牙齒咬得嘎吱響。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出席者的臉全轉向她。

「放肆狂徒!」欣絲卡雅女爵先是低聲說,隨後一拳打在桌上,發齣劇烈聲響,力氣驚人,然後怒氣沖沖指著席拉大喊:「不知羞恥!比去年還有失體統。」戴著高聳假髮的頭倏地彈轉過來,看向卡羅。「您是否完全怠惰了教育?」

「罪大惡極。」卡季克附和她。「她搞砸了自己的未來。」他右手伸到背後,拔出一把刀刃約一手長的刀,刺入桌里。

怒不可遏的欣絲卡雅從裙子褶皺中拔出刀,魯賓則從右手袖子里,之後,共有六把刀插在桌面上。

席拉看著閃閃發光的刀鋒,心想應該就是再次表決。事情絕不只是她能否成為卡羅徒弟那般簡單,卡羅有事隱瞞。或許他太有自信能夠順利通過測試。

梅杜諾娃優雅又肅穆地拿出刀,慎重放在面前桌上。「我,」聲音沉穩,「反對。」

她打破了魔法。現在,卡羅才有能力抽出自己的刀,同樣放置在面前。「我反對。」他嘶啞地說,同時望著女兒,但席拉置之不理。

另外有四把刀擺在暗色木頭桌面,又一次不分軒輊。

伊斯加略起立,清清喉嚨,先看向卡季克,然後謹慎將大衣拉向一邊,手放在武器握柄上。他默默拔出刀,刀尖向下,將金屬輕觸桌面,頭轉向席拉。

「將刀插入桌子,判你死刑,或許對我來說會容易些,席拉。」他陰沉地說,臉上略過陰影,忽然間讓人恐懼。「那是懲罰你態度強硬,違抗我們數百年來的傳統,這傳統就算沒有你,仍會繼續傳遞。」然後鬆開手指,武器掉落桌面,在木頭上刻出一道刮痕。僅此於止。「然而你冰雪聰明,學富五車,血族會可以不殺死你……」

席拉看見卡羅默默感謝上帝,視線又轉向閃爍晃動的刀刃,刀折射燈火,偶爾閃現刺眼光芒。

「只要有血親願意收你為徒弟。」伊斯加略目光掃過與會者一輪。「顯然你父親沒有能力造就你,給你應有的栽培。」手指放在刀柄上。「這是先決條件。」

卡羅短暫閉上眼睛。如何決定繼承者早有規則,而在場沒有任何男爵或女爵多出名額。血族會禁止多收徒弟,每人只有一個名額。伊斯加略提出的選擇,實際上不可能實現。

投給席拉同意票的烏拉耶夫男爵站起來。「伊斯加略,您明白您要求的是什麼嗎?」他懇求道。

「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個人而驅逐我的徒弟。」卡季克譏諷喊道。「或許她才智卓越,卻是個不穩定的人。我根本不希望血族會裡有這種人,更不會讓她繼承我。」

哈倫伯格女爵雖然站在席拉這邊,但她搖搖頭道:「我這輩子尚未看見一個有可能成為徒弟的候選人,在血族會中呈現如此優秀的研究結果。不過,我也無法趕走自己的徒弟。」

「為何不行,女爵?既然您如此相信她,難道不想留下她的性命?」魯賓咄咄逼人。「交出犧牲者吧!」

「我拜託各位。」卡羅起身。「你們看不出來她對我們的目標有多大幫助嗎?她比在場的各個徒弟更有能力!而她……」

「安靜,伊利茲男爵!」卡季克盛氣凌人地斥責道,「您沒有發言的權利。」

卡羅正欲反駁,但在伊斯加略的示意下仍坐了下來。這時梅杜諾娃起身,抄起她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向艾蓮諾娜。她利落地把其薄無比的刀刃朝上,一下子便將刀送入年輕女子體內,劃開她的心臟。艾蓮諾娜未有機會開口說話,便遭死神奪命。

「不。」席拉低聲悲嘆,眼見朋友就此倒下。

女爵毫不費力地扶住失去生命的軀體,將之置於桌上。「過來我這邊,席拉。」她聲音冷峻下令道。「與她十指交握,看著她的眼睛,保證她不會白白犧牲。」

席拉望向父親。卡羅雙眼圓睜看著事情發生,吞咽口水。他本已確信女兒難逃一劫,但這不尋常的解救之道,致使他驚訝的程度不下於在場其他血親。

席拉眼睛眨動,瞪視艾蓮諾娜,步伐生硬慢慢走到她旁邊,然後遵照吩咐抬起她手臂,手指交握,置於肚臍附近。這輩子她永遠忘不掉朋友的眼睛:淺藍色的靈秀雙眸。「我保證。」她低語道,然後合上艾蓮諾娜的眼皮。

女爵握住刀柄,從屍體上抽出。刀留下的傷口很薄,很快便合起,也沒滲出血來。若非刀上染紅,可能會誤以為沒刺中。「我在此收你為徒。」她說話不帶感情,指示席拉站到身後。

雖然席拉仍提不起興緻成為這秘密結社的一分子,不過仍照著話做,為了向朋友的犧牲致意。她發現許多徒弟憎恨地瞪著她。

伊斯加略的手直到事件落幕才從匕首上移開。「今晚事情的發展出乎大部分人意料。讓我們為艾蓮諾娜的靈魂祈禱。」他鄭重地說,接著一片靜默籠罩大廳。

最後他清清嗓子,看向席拉。「我建議你好好自我約束,比起當父親的徒弟,你要成為女爵更優秀的徒弟。」他環顧在座人士。「那麼,不愉快的階段就此結束。」他宣佈道。「由梅杜諾娃女爵負責接下來的教育,一年後,將展開最後一次測驗,屆時將決定年輕席拉最後的命運。」他將刀插入腰帶上的刀鞘,其他人也取回自己的刀與匕首。「血族會就此散會。」伊斯加略走向階梯,消失在下方,隨即響起鞭聲,他的馬車轆轆消失在深夜中。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離開大廳與建築物。

沒多久,屋裡只剩下席拉、卡羅與梅杜諾娃。

「你要聽命於我,若有必要,我會制伏你,席拉。我比你父親還要冷酷無情。」麗迪亞久久盯著她,席拉先垂下了目光。第一回合的決鬥女爵獲勝。「而您,卡羅,您欠我的可不只感謝。」

他頷首,鞠躬行禮。「日後有機會,我當效勞回報。」他十分感激地允諾道,然後望向自己的女兒。「你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女兒。感謝上帝如此厚愛你。」

梅杜諾娃看著死去的徒弟說道:「卡羅,我把她交給您,由席拉解剖,如此她才清楚這條命是誰幫著撿回來的。若對她的軀體研究有所斬獲,務必通知我,您明白了嗎?」不等回答,她就走向階梯。「一星期後將您女兒與她全部的研究資料送到我那兒,所有實驗細節絲毫不可遺漏。若膽敢保留不讓我知道,我會查出來。」

「當然,女爵。」卡羅連忙說道,明白自己將虧欠她一輩子。

「還有一件事。」梅杜諾娃在門前停住,轉過頭來。「你的小孩怎麼處理了,席拉?」

她一陣冷,一陣熱。

「死了,我們將他埋了。」卡羅趕緊騙她道。「小產流掉了。」

梅杜諾娃懷疑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後打開扇子。「噢?埋掉啦。」她走下階梯。「一個星期後。帶上全部文件。」席拉聽到女爵喊說,沒過多久,她的馬車揚長而去。

「你並未埋掉他,父親。」席拉與父親久久說不出話,最後她打破沉默。「吉悟瑞亦如是,你將他肢解了。」她邁前一步。「我並未小產,是你給我喝了安眠藥水,趁機拿掉我的小孩。我說對了嗎?」

「不對。」他語氣尖銳。「我不會那樣對你。」他看向死者。「幫我將她……」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因為你有事隱瞞,差點賠上我的命——為何你不讓我知道若被拒絕,會招來什麼後果?」

「我不能說。但是,你自己清楚那是非常重要的。」

「我要答案。」席拉抓住他右手胳膊。「你打算拿臍帶做什麼?為何要保存我小孩的血?」她看見他眼中現出驚慌,因此確定自己竟然不小心說中某些事。「你究竟在研究什麼,父親?絕對不只是疾病罷了。」

他望著她的臉,嘆了口氣。「是的,的確不僅如此。」他在伊斯加略的座位上坐下,另外拉了張椅子過來,希望席拉也就座。但是她動也沒動。「血族會致力研發各種治療疾病的方法與藥物,黑死病、發燒以及許多導致人類死亡的病痛。不過,最糟糕的疾病是老化。」他抹抹臉。「身體與智力的衰敗。滿口胡言的痴愚老人最沒尊嚴,他們喪失一切有別於動物的能力,使他們之所以為人的能力。」他甩甩頭,擺脫前一個小時的緊繃,現在他眼裡燃起真正的熱情。「你想象那些六十歲即將老化的人,他們不必忍受缺陷,走路筆直,毋須拐杖,手腳與背部也沒彎曲變形,視力清楚。」

「那是血族會要找的東西?」

「那是主要目標,卻非唯一。在追求青春永駐,或者說清楚點,在追求長生不老上,我們已經有許多發現,能帶給人類利益。你自己也看見我的藥方對人們產生的影響。若沒有我,這附近村莊大半居民早已死亡。」

席拉聽得入神。他們的實驗與研究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你在他們身上測試藥劑效果!所以才要把他們從墳墓里挖出來解剖,因為你想檢查他們是否出現傳統的老化癥狀。」她恍然大悟。

「沒錯。」他承認道。「所以我們才那麼做。」他笑了一笑。「也出於同樣理由,我才在夜裡偷偷潛入村莊,將我的配方倒入井中。方圓四十里,沒有一個村民或家畜喝的是普通井水。所有人都接受過我的治療,不管他們是否知情。」坦白這個秘密對卡羅而言並不容易。「這個真相是我送給你的臨別禮物,女兒。秘密就在血液中。從血液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狀況。經過調查之後,我發現你孩子的狀況尤其良好,也許能從中推引出某些結果。或許可以製成改善血液的藥水。」

席拉必須坐下才行。「因此你奪走我的孩子,就只是為了做實驗?」她低聲說道。

卡羅直視她的目光。「是的。不過,也因為他阻礙了你的科學成就。你恨我對你做的事,不過,那是正確的決定,別期望我改變說法。」他吞了吞口水。「你能到梅杜諾娃那邊去很好,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不想再信任我,也無法信任我了。」

席拉一隻手不由自主放到匕首上。「還有其他答案與真相嗎?」她聲音陰鬱低沉,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現在只覺得父親面目可憎,是個有著人類形體的怪物。「血族會是怎麼回事?」

「血族會絕大部分是由一群傲慢的男女組成,對自己聰明才智自視甚高。他們不但未如要求分享知識,反而私下保留最重要的成果。」卡羅指的應該是卡季克與魯賓。「有好一陣子我也如此,直到梅杜諾娃女爵加入才改變。我們一心一意想幫助別人,而其他人只為了自己。卡季克從未想過要援助自己以外的生物。」他按按她的手,她由他去。「不要忘記這點,女兒。千萬不可忽略公眾利益,且要遵循我們耶穌基督的戒律:博愛。」

席拉頭轉向被謀殺的女孩。「那就是梅杜諾娃的博愛表現?你們也沒好到哪裡去。」

「不,那是必要之舉,別無他法。不管是徒弟還是候選人,沒有受到認同,便無法活著離開血族會。」卡羅撐著站起身。「我們向她表達最後的敬意,然後徹底將之解剖。」

席拉眯起雙眼。「你到底給我吃了多少長生不老葯而沒讓我知情,父親?」

卡羅露齒而笑。「一滴也沒有,女兒。」走到桌邊,抓住艾蓮諾娜的雙肩,拉她起身撐住肋下。

「除了讓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劑。那你呢?」

「吃了不少。」屍體從卡羅手中滑落,倒在地上。他失去重心,跌到屍體身上。

屍體在撞擊力以及卡羅體重的壓力下,刀傷裂開,噴出心臟暗紅色的血,濺到卡羅的下巴、脖子,臉上也沾了一些污痕,連假髮上都血光閃爍。

卡羅站起身,扶起死者讓她站直,這次臉向前傾。「你可以幫我忙嗎?我……」

他僵住不動。

兩人細昕底下傳來的噪音。

腳步聲吵吵嚷嚷沿著階梯上來,罵罵咧咧的聲音中摻雜金屬叮噹聲,沒多久,進來一些附近村裡的男人,手中拿著長柄鐮刀、打毅棒、鐮刀與糞叉。

一個女孩擠過所有人到前面來:伊麗莎白,吉悟瑞的妹妹。「看,那邊!」她指著卡羅,發狂大叫:「巫皮惡!」

卡羅將屍體慎重放回地上,然後張開雙手。農夫一個個擠進糧倉的最上層,臟污的大鬍子臉上猙獰著露出殘殺嗜血的表情。他必須避免貿然動作,以免挑釁對方。

「這純粹是誤會。」他語氣溫和。「我們發現了她,希望幫她治療。她一定是落入強盜之手。讓我趕快治療,否則她會出血過多而亡。那麼就是你們的責任!」

伊麗莎自右手揚起鐮刀。「你和你女兒是巫皮惡!大家都知道她手臂上有胎記。有人看見你帶走我哥哥。」她呼吸急促,激動又恐懼。「他在哪裡?」

席拉看著卡羅,不得不承認他看起來確實宛若巫皮惡。全身是血,下巴與胸前全沾染了血污——要特別小心,因為在村民怒氣衝天的眼裡,這副模樣足以讓他們將木棒插入他胸口,砍斷其首。

「不,你們冤枉父親和我了。請聽我說。」她冷靜請求道。「這位女子受到刀傷,而非被咬傷。」而後看著伊麗莎白。「你知道我的。我常到村裡去,從未傷害過人。吉悟瑞也跟你說過。」

卡羅抬起艾蓮諾娜的屍體,撥開傷口上的衣物,好讓人看見匕首的穿刺口。「你們看,這裡。她遭受侵襲,被刺倒地。」

「她是你最新的受害者嗎?」伊麗莎白鐮刀指著席拉。「你攻擊她,將她刺死!」她歇斯底里,毫不畏懼地向卡羅邁進一步,農夫們跟在她左右兩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將我哥哥怎麼了!」

卡羅假裝驚慌駭然。「天啊,她停止呼吸了。」頭枕在曾經是徒弟的女子那血跡斑斑的胸膛。「心臟停止跳動了。」他抬起眼,指責地看著伊麗莎白,她僵在離他一步的距離。「你害死了她。我本可救治她的,卻因為你的無理取鬧……」

吉悟瑞的父親史坦耶克擠到前面,拿下伊麗莎白手中的鐮刀,高舉威嚇道:「住嘴,巫皮惡!」

席拉聽到底下有村民擁進磨坊大門。雖然她沒親眼看見他們做了什麼,但聽到木頭嘎吱聲以及玻璃與瓷器破裂聲——接著傳來熟悉的咔嘎聲,通往實驗室的坡面向下移動!

卡羅同時也聽見了。「不行!」他大叫。「你們不可以進去!」他想跑下去,但一把鐮刀咻咻揮至,割中他鎖骨。刀尖像個鉤子,攔住他去路。他似乎未感覺到疼痛,只覺肩部受到一擊。

「不準動,巫皮惡!」史坦耶克命令道,給身邊人打個訊號,大夥上前圍住卡羅與席拉,抓住兩人。他將鐮刀抽出來,血立即從很深的傷口濺出。「你死期臨頭了。」出乎席拉意料的是,史坦耶克竟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未裝訂的紙張,她認出上頭是吉悟瑞的筆跡。「我們知道你跟你的學生在搞什麼鬼。我兒子將他來磨坊的經過以及在底下廚房看見的無恥勾當都寫了下來,仔仔細細,還描述如何進來。神父全念給我們聽了。你們兩個拿我們死者做的所有勾當……」

伊麗莎白一次又一次畫著十字。「他們是巫皮惡!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蠱惑我們!」

七個臉色蒼白的農夫走上階梯進來,手中拿著裝標本的玻璃罐,其中一個裡頭漂浮著吉悟瑞的頭。「上帝保佑,整個坡底下全是這種東西。」一個人吞吞吐吐說,「這是……」喉頭哽住,而後吐了出來,手中的玻璃罐掉落,破裂一地。

席拉眼睜睜看著自己未出生的小胎兒滾落臟污地板,沒人注意到他。眾人擠向前,小屍體消失在雜沓的靴底。恐懼奪走她說話的能力,嘴巴大張,卻喊不出一絲聲音。

「我們發現了血跡,史坦耶克,」第二人報告說,「在皮袋與玻璃碗中。」

「讓開!」眾人紛紛退開,給神父讓出條路。他是個矮小結實的老叟,身穿黑長袍,腹部上有個銀色大十字架搖晃,深色鬍子長到胸前,白髮披散衣領。「所以說一切屬實。吉悟瑞寫的內容全部屬實!」他盯著玻璃容器,然後轉向席拉,最後是卡羅。「你們是惡魔的產物。」他驚恐喊叫,將十字架舉高。「但是,上帝將會收拾這場騷動。」

「我們是科學家,從人身上找尋耗弱衰敗之因,我們行神事,因此需要實驗與研究。我們研究血,而非拿來喝。」卡羅竭力申明,沒有反抗,否則只會讓情況惡化。他看向四周許多熟悉的面孔。「你們有多少人這幾年來接受我醫治過?」

沒有回答。

「你們這些兇手!你無法推卸害死我哥哥的責任!」伊麗莎白抱緊裝著吉悟瑞頭部的玻璃罐。

有人遞給史坦耶克一根棍棒。「而我們有多少人遭你毒手?你醫治我們,只因為想長久吸我們的血。現在,一切已經結束!」他揮臂邁大步向前。

「不要!吉悟瑞與他的羊群是受到熊攻擊。」席拉驚叫,掙扎著要擺脫左右抓她的人。「不是我們!」

史坦耶克呆看著她,然後一怒之下拿棍棒毆打她嘴。「給我閉上滿口謊言的狗嘴,巫皮惡!我們在林中小徑發現我兒子的衣服碎片與血,血跡一路往你這裡來!」

席拉嘗到嘴中血的味道,左臉頰已經麻痹,幾顆牙齒有些鬆動,視線一片血霧,不過她還是努力看向卡羅。

「我看到這個巫皮惡把吉悟瑞扛在肩上,逃離現場。」一個農夫指證說。

「打死他,把木棒插入他的胸膛,免得他變形逃走!」神父果斷要求道,並不斷畫著十字。史坦耶克雙手握木棍,迅速舉高——

——卡羅敏捷側向一旁,動作之快無人能及。尖銳的木棍因此命中卡羅身後的農夫,木棍刺穿肉體時發出好大撲咔聲。那男人喉頭咕嚕一聲倒地。

卡羅再也無法忍耐了。他給這些人不只一次機會相信他的解釋,離開磨坊。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拔出史坦耶克腰帶上的鐮刀,狂野大吼,揮刀即砍。

斷指、斷掌與手臂一一掉落稻稈上,血四處飛濺,弄得人濕答答,卡羅與席拉也不例外。

「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傢伙!」他狂怒咆哮,抓住旁邊一人下巴,猛地一抽,將頭扯離身體,拿著他的頭四處狂打,三個農夫暈眩倒地。卡羅丟掉頭,抓住史坦耶克。「你家雜種讓我女兒懷了孩子!」他怒吼。「這是報答我七年前將他從高燒中救回來嗎?」

史坦耶克感受到赤裸裸的死亡恐懼,發出刺耳尖叫。卡羅的牙齒在他眼前變長。「不要,救命啊!」他放聲狂叫,努力要掙脫鋼鐵般強硬的箝制。「親愛的上帝啊!」

「上帝站在我這邊!」卡羅咆哮如雷。一把長柄鐮刀刺進後背,但他毫無感覺。對他而言,一切人類規則早已失效。「而我十一年前讓你免於血中毒,史坦耶克。」聲音陰沉。黑暗面接管權力,不再受控,它渴望血、渴望生命,讓卡羅陷入奇特的恍惚狂喜之境。「反正你的命是我的,我有權拿走。」卡羅倏地咬下農夫的喉嚨。

原本遮蔽席拉視線的紅霧退去,她正好看見父親顎骨大張,如蛇一般,嘴唇向後拉,露出長又尖的牙齒,下巴含住對方一半脖子,用力咬下,扯掉一大塊肉。果不其然!她以為不可能之事,如今親眼得證。

血從巨大傷口噴出,史坦耶克仍站了三四秒不動,從眼中可看出他有話想說,但沒了聲帶、喉嚨,沒了氣管,什麼也不可能。接著,他便倒下。

那當下,理智為驚駭蒙蔽,離席拉遠去。她雙眼圓睜,卻看不懂周遭發生什麼事,手臂軟弱低垂。降在身上的血雨已無法令她駭然。若非被農夫架著,她或許就這麼不支倒地。

只要有機會,卡羅便四面八方揮砍、啃咬,在殘忍砍殺之下,好幾個農夫遭開膛破肚而亡。另一刀砍中某人肩膀,刀被卡住,應聲而斷。

卡羅並未就此罷手,仍赤手空拳對付想逃離的敵人。他移動速度飛快,讓他們無所遁逃。有些從儲放乾草的地方跳到下頭,另一些則掉下階梯。

卡羅從后追去。

大門外狂烈暴風肆虐,雷電交加,烏雲密布,明月被遮蔽,夜深濃陰前所未有。冰雹喀答掉落糧倉屋頂,大如鴿子蛋,讓想逃出去的男人又成為卡羅的囊中物。原本三十人,如今只剩十七人。

他走向他們,手臂、雙掌汩汩流血,身體蒸散出熱氣。「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傢伙!」他又低聲說一遍。「你們若能不抱怨損失了某些人的話,生活會容易一點。」

一道閃電轟隆打在糧倉屋頂,打出一個大洞,空氣中充斥電的滋滋聲響。

「我知道你是什麼!」神父一直躲在上層,而今他將席拉硬拖到欄杆邊,舉起十字架,另一隻手拿刀抵住年輕女子的頸動脈。「退後,猶大之子!」

「若膽敢傷她一根毫毛,誰也別想活著離開糧倉。」卡羅看向外頭自己招來阻擋他們逃走的狂風暴雨,烏雲中純粹電能滋滋作響,一道接一道,雷電交錯鞭擊大地。閃電的力量在地里蔓延開來,眾人皆起了一身疙瘩。

卡羅抬起右手,張開又緊握,看著上面濕潤泛光的血。「你們不應該挑釁我。」他指責道。「你們解禁了我的力量,點燃了地獄之火,唯有血可以澆息。」

神父驚惶地盯著他。「退後,以主之名!我以上帝與聖徒之名命令你離開磨坊,離開這片土地!」

「我才不怕上帝!」卡羅撕破襯衫,露出頸項一串十字架念珠。「相反的,我信仰神,也信仰耶穌基督,我們的主。沒有神,便沒有救贖。」

「褻瀆神明!」神父駭然喊叫。「那是串玷污的十字架念珠……」

卡羅還想反駁,卻發現席拉眼神空洞,面露迷惑,整個人失魂落魄。他畫十字,強迫自己冷靜。「放開我女兒,我們會離開。」

「以你的惡魔之血發誓?」神父從柱上拿一盞燈。「放了她之後,你將會趕盡殺絕,巫皮惡。」他把燈朝卡羅丟去,燈在牆上撞碎,燈油濺出,火焰立刻竄高,延燒周邊稻稈。

「幹得好!」有個男人喊道。「把這裡還有底下的巫皮惡煉獄全燒了。把所有東西都丟進去,什麼也不要留下。」

卡羅吃了一驚。能夠從實驗室救出資料的時間不多了。「你們快走,我們會離開。我向上帝發誓,向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與聖母瑪利亞發誓!」他邊大叫,邊朝那些男人靠近。火越燒越近,逼他向前走。

然而,他急促的腳步引起誤會。

驀地,一聲引人不適、咬牙切齒的聲響傳來,席拉又咳嗽又尖叫。

一根手指般粗的血棍從她胸前破衣而出。她眼中的空洞瞬間退卻,雙眼因為驚慌而睜得老大。她無法吸入空氣了!

她身體忽地抽搐。卡羅驚惶看著凸出於她身體的木棍又被人從後面再次槌入而更加往前凸。

席拉鬆軟無力。

她的身體跌落於欄杆下,摔到糧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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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大之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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