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六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卡羅無法阻止女兒被殺。她從他面前掉落到底下臟污的糧倉地上。「你們!」他大聲斥責那些男人,然後縱身一躍,猛力垂直往上跳,直奔神父。

同時有兩道閃電打穿屋頂,一道落到儲放乾草的頂棚,引起第二次火;另一道打在一個農夫的長柄鐮刀上,將鐵灼炙,燒得他四下蹦跳,最後身上冒煙掉了下去。

卡羅落到神父與將木棍刺入席拉體內的男人身邊,先抓住神父,猛力拽開他下頜,碎骨從不同地方刺穿肌膚。卡羅發出野獸般的勝利吼叫,沒察覺到有三個敵人搶佔階梯,從背後靠近。等他聽到棍棒揮下的聲音時已經太遲了。

打榖棒命中他的頭,第二棍緊接而至。糞叉的尖齒刺入他頸部,其中一齒卡在頸椎骨間。

「快來,我們逮住他了!」一個農夫叫道,從後頭踢他膝窩,卡羅腳一彎跌倒。「動作快點,他要變形了!」另一個農夫揮動老舊的生鏽馬刀,以糞叉柄為導向線,直接往腦門砍去。

「不要!不能就這樣結束,」卡羅低聲說,「我求你……」

那一擊用上許多力氣,馬刀呼呼沿柄直下,最後刺穿喉嚨,血像噴泉般從傷口湧出,脊椎像一小塊白粉筆凸出於紅色之中。

卡羅的頭滾到因痛嚎叫不停的神父腳邊,被他一腳踢開,頭滾落階梯,掉入火焰。「下地獄之火,」他含糊嗚咽道,「下地獄之火吧!」

農夫也將卡羅的屍體丟入熊熊烈焰。地面忽然塌陷,淡綠色火焰中呼嚕升起一股濃煙,直達天花板。有個男人重心不穩,摔入炙烈洞中,彷彿直接掉入地獄。烈焰已經在小丘內部與實驗室里怒吼灼燒了好一陣子。

村民跑出建築物,奔入漸歇的暴風雨中。雷電已止,冰雹只剩針尖大,無法造成傷害。他們站在那裡,望著火焰吞噬糧倉。

強風吹動風車翼,星火點燃老舊木頭與帆布,著火的風車翼非常壯觀。然而,翼框紛紛解體破裂,哐啷落下,火舌竄出窗戶,照亮地上每一塊石頭。火焰一直竄燒到最上層,隨後吞沒了陽台。

全部結束了。

冰雹轉為雨後,農夫們踏上歸途。在對抗巫皮惡與他的女兒的戰鬥中,他們死傷慘重,付出慘烈代價。

不過,附近地區將永不再受到吸血鬼糾纏。

刺眼的銀光照耀她臉上,穿透閉上的眼瞼。無情的亮光終止了她的睡眠。

她花了好大的氣力才睜開眼睛。

她仰躺著,眨眨眼,伸手擋在面前遮住光,然後穿透指縫往上看。

那是月亮!

她從未看過月亮光度如此強烈,幾可媲美太陽。明月皎潔高掛夜空,使一旁星光黯淡無輝。

她逐漸習慣光線,看得出浮雲緩緩消散,空氣中有雨的味道。

那並非唯一的氣味。

她聽見四周響起嘶嘶聲與水滴到灼熱物體上的聲音。她的腳被重物壓住,無法移動,於是轉頭左右張望,辨識自己的所在。

周圍矗立燒成炭的木頭遺迹,煙霧裊裊上升,沒入暗黑蒼穹,木頭仍在悶燒的地方傳來輕輕的嗶剝聲。只有她仰躺的地方有雨水積成小水窪,躲掉火舌肆虐。

被燒毀的風車塔樓斑駁闃黑,始終屹立不搖,只有上層塌了一處。

回憶全回來了。她父親、村民、神父、掉在地上的孩子……

她撐起上半身,看見被插入心臟的木棍。棍棒仍在她體內!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右手握住木棍猛力拔出,嘴裡發出一聲痛苦尖叫。

她六神無主地瞪著木棍,然後觀察傷口,上頭仍血流涓涓。她實在無法相信,於是觸摸傷口邊緣,手指甚至伸入裡頭。這樣的傷口早應該置她於死地才對。

摸傷口時,她沒感覺到痛,木棍刺穿的地方反而自動癒合。席拉駭然看著傷口上血淋淋的肌肉纖維延伸、相交,融合成結實的組織!組織編織出新的軀體,她卻只感受到恐懼害怕。最後傷口上只留有一小片薄痂,有點癢。

「那……」她頭向前傾,看見腳不能動的原因。一塊厚重的天花板木頭橫壓在腿上,骨頭雖然沒被壓斷,但她不能動彈。

她沒有多考慮,便將雙手伸到木頭下,繃緊肌肉。即使是成年男人也未必能舉起,她卻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解除重壓后,她搖搖晃晃起身,佇立在曾經為家的廢墟中。她越是頻繁望向月亮,回憶越是蒼白褪色。月亮似乎奪走她的思想。

終於,她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微風吹拂,揚動秀髮,她蹙起眉,指間抓起一把髮絲,若有所思地盯著。頭髮一直是紅色的嗎?

和風送來一股惑人香氣,離她不遠處有隻手從斷垣殘壁中伸出。

她踉蹌走過磚瓦與木片,始終暈眩恍惚,跌跤好幾次才到達。她在手臂旁蹲下,挖出壓在底下的身體。

她發現一個死者,感覺自己似乎認識那女人。對方肩膀傷口流出血。一看見血,她立即感受到巨大渴望。

沒有絲毫猶豫,她張大嘴巴,一口咬進屍體脖子吸吮生命之液。她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的。

有金屬味道的香甜熱血流過舌頭,濕潤上顎,經過脖子往下流淌。她喝了又喝,直到死者再也擠不出半點血才停止。渴望稍微止息了,不過要完全澆息,她需要更多血。

她抬起頭,望向森林的小徑。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洛茲旭,凌晨兩點五十四分

我騎著隼前往一處地方。只要血族會成員將此視為自己勢力範圍,就會在這裡置產,那就是洛茲旭的別墅區。

我以兩百公里時速飆過沉睡的城區,這裡曾聚集各類型著名藝術家,有畫家、指揮家、音樂家與作者。萊比錫河灘林的西緣距此僅幾百米,這裡的居民住在古樹與精美花園之間。烏爾曼女士也是。事實上,她的姓氏是封烏爾曼,名為維多莉亞·蘇珊娜·露易莎·莎拉。但她決定只用莎拉·烏爾曼。

洛茲旭的別墅區屬於高級住宅地段,我還記得那些建築如何在眼前建造完成。十九世紀晚期到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這裡聳立起莊園宅邸與宏偉建築物,其間廣闊華麗的花園讓我讚賞不已。來自萊比錫上層階級的業主透過這樣的建築,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當時的我並不屬於他們,我不是愛炫耀財富的人。

我一直密切觀察別墅區最近幾年的整頓更新。基礎建設良好、靠近市區等優點,讓此區始終受到歡迎,新富與古老權貴交錯混居。烏爾曼女士不喜歡混雜,寧願和老朋友與回憶獨處,不必忍受嬌生慣養的小孩。

我即將接近目的地烏爾曼的莊園,於是減緩車速。重機車停在一道斜坡前的陰影處,免得馬上被人看見。我頭上戴著尼龍絲襪當面具,監視錄影器應該拍不清楚我的臉。

我謹慎走向白色木頭籬笆,一躍而過,跳到一條小徑,小徑蜿蜒經過花園與兩階高的游廊,最後通往主入口。

烏爾曼女士是位和善的老婦人,要我下手殺死她並不容易。雖然她出身貴族,看待世界的角度一直以來有些黑暗,卻不代表她會逃避自己的社會責任。她匿名捐助巨額款項給萊比錫的遊民,並資助一家託兒所。我站在小徑上,看著別墅正面,別墅由烏爾曼女士的父親於一九○○年建蓋。他給了女兒一切,卻無法替代母親的角色。或許這也是她後來將自己第一個孩子送給別人收養的原因,她害怕成為壞母親。

我抬眼望向二樓窗戶。裡頭的她躺在古老的天篷床上,床單與棉被全編織了花邊,已有相當歷史。那是東普魯士的親戚送給她的,即使可能又破又舊,她也不會捐獻出來。

烏爾曼女士有糖尿病,左腳因病失去兩個腳趾,但她勇敢面對。比較慘的是骨質疏鬆,所以她大部分時間得躺在床上,對這個一年前還矍鑠靈活的人來說,很不好過。

我的視線巡過正面,移向管家的窗戶。嘉畢耶兒·熊斯竇,三十二歲,已婚,先生住在萊比錫。我很確定她聽不到我履行義務時的聲音。

我像個蜘蛛人沿著正面外牆往上爬,腦中思考如何迅速殺死烏爾曼女士,不讓她有痛苦。我不喜歡再向報紙提供殘忍謀殺的標題,但無論如何,頭一定得砍掉。當然,我也可以挖出她的心臟燒掉,不過這個行動也很野蠻。

也許我可以帶走她,像一般的處理手法將屍體埋在河谷。寧可是一樁無法破案的綁票事件出現在媒體上,最好還要求贖金,也不要是謀殺案。或者給人「傍晚散步發生意外」之類的標題也可。只不過,身體殘障的烏爾曼女士,在沒管家陪伴下出外散步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站在一手寬的戶外窗台上,穩住重心對我一點也不困難。由於必須是件綁票案——在爬上來的途中決定的——所以我得打破窗戶。一個聲響嚇得我血色盡失。

窗帘緊接著被拉到一旁。

烏爾曼女士年邁的臉出現眼前。她毫無懼色地看著我,右手拄著手杖,左手打開窗把手,似乎正在等我。我驚詫萬分,現在的發展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進來,孩子。把頭上的面罩拿掉,我認得你的臉。」語氣似乎不接受拒絕。「你很久沒來找我,我不禁擔心你將我忘了。」

我推測不出她的意圖。凌晨三點在陌生人別墅的窗台上並不尋常,這點她應該很清楚。她顯然以前就注意到我,似乎把我當成不需要懼怕的人。

烏爾曼女士轉過身,走回床上,邊呻吟邊讓自己沉入床中,蓋上被子。「趕快進來,免得掉下去,或者別人看見你後會打電話報警。我不希望失去跟你談話的機會。」

我滑進房間內,關上窗戶。烏爾曼女士拿手杖指指床邊的沙發椅。一旁的小桌上放著杯子與一瓶酒,還有玻璃水瓶。

「請自便。告訴我,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孩子?」她要求說,灰濛濛的眼睛望著我。那張臉長得跟我很像,可以想象得到很多很多年後,我大概會是什麼樣子。灰發如銀絲披散在枕墊上,右手中指戴了一枚印章戒,藉由戒指,她保留了一點貴族表徵。「我知道你深夜來找我。我睡得很淺,只要有人站在床邊一定聽見。」

我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我推高面套,但沒有完全脫掉,而是用來遮住頭髮。

「你不會說話嗎,孩子?」她問得很認真,我看得出來。「你是什麼人?變態潛伏者?沒有辦法決定闖空門時要偷走什麼東西的蜘蛛人?」烏爾曼女士打量我。「我也能把你當成守護天使或者死神天使。我年事已高,也該遇到他了,你說是嗎?」

我嘴唇咧成認同的微笑。「您很酷,烏爾曼女士。」

「你認為我應該大叫驚動他人,好讓你把我的管家也……該怎麼說,擊斃、搶劫,隨便什麼?」

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水。我看見一堆藥盒,兩個膠膜封裝的藥包已經打開,而且空了。烏爾曼女士今天全把那些葯吃了嗎?我吃了一驚,難道她想自殺嗎?

「不會,我不怕你。你若想傷害我,第一次便可下手了。」她稍微眯起眼睛。「或者那不是你第一次來?大概在一年前?」她做了個拒絕的手勢。「無所謂,我不害怕,也不怕死神。好奇心反而比較大。」她直起身,認真盯著我的眼睛。「你想要什麼,孩子?如果你不想說,就寫下來。」她從藥包中拿出一粒紅黃色藥丸吞下。「但不要花太多時間。」

我指著藥盒說:「那是自殺用的嗎,烏爾曼女士?」

她揚起眉毛,有點不高興。「我會說那是自由選擇的死亡。在我不能動,醫生在我身上插滿管子,痛苦拖了幾十年後離開人世之前,我自己現在就解決。不,寧可快速一死,也不要……」她嘖了一聲,喝水把葯吞下去。「你不要那麼震驚!那是我的生命,我可以決定什麼時候結束。」

又一個意外。不過,她跟我若是運氣不好,她的生命可能會延續下去。「烏爾曼女士,您這樣亂混葯吃會吐出來的!」

「孩子,我在網路上搜尋過葯的順序要怎麼吃才能結束性命,甚至不會產生痛苦。這類聊天室多得驚人,你知道嗎?」烏爾曼女士放下杯子,敲敲時鐘。「五點左右我應該會成功了;四點開始神志恍惚,很多事情將會無法理解。在那之前,我很樂意聽聽你來的理由。還是說這要求太過分?我會將你的秘密帶進墳墓里。」

她說話方式超然,令人驚訝。我知道她是個老式的人,奉行普魯士美德,但這一刻,她卻讓我想起一些血族會的成員,不禁心生警覺。她的態度、說話方式、眼中浮升的冷淡、面對陌生人時的堅定沉著以及自殺計劃,在透露出五點之後,從床上起來的她將變成不死魔嗎?或者,那只是我的妄想?

「烏爾曼女士,我的秘密是,」我開口說話,「我們是親戚。很久以前,比你想得到的還要早許久。」

出我意料的是她竟然笑了,再次令我驚訝。「很有趣。之前我就覺得你跟我有點像,孩子。」

「實際上,烏爾曼女士,我才應該叫你孩子。」我說得很慢。我想叫她的名字,但做不到。我跟她靠得這麼近,突然間我很高興她打算自殺。「我是你母親那邊的祖先,烏爾曼女士。」

她垂下頭,接著大哼一聲,清楚表明不信這一套。「所以你是瘋狂潛伏者。」她如此認定,又一顆藥丸消失在口中。「可惜,我的期待不僅於此,要更神秘莫測一點。」她看著天篷床上的錦緞。「小時候聽到的故事中,死神常常具有人類形體。說也奇怪,我時常在想,死神應該是個女人,因為女人是生命孕育者。唯有教母也是死神時,才比較公平。」她指向那堆藥盒。「當我開始吞葯后,我想到了你,希望你就是死神,孩子。我的死神。」

「你左大腿內側有個傷疤,那是五歲遊玩時從樹上跌落籬笆造成的。」我說。「樹屋蓋在橡樹上,在花園裡。那是你父親為你建造,你在裡頭與朋友依晨與朵拉喝茶。每個星期天。」隨著一字一句詳細描述她的過往,她臉上又露出興趣來。我說出她另一件年輕時發生的事,那些事情局外人不可能知道,不是我這種年紀的人。「你將第一個女兒送給別人收養。」我把高潮留到最後。「若能讓你安慰一點的話,她也有個溫柔的女孩與可愛的外孫女。」我這樣描述簡直自打耳光,那會讓我接下的工作不容易。

烏爾曼女士目瞪口呆盯著我。「你從哪裡知道這些事情?」她終於爆發。「有些事情連我自己也是剛剛才想起來,你卻描述得一清二楚?」她頓住,全身痙攣。藥效逐漸產生作用。「我以為應該不會痛的。」她呻吟著,手捂住胸口,汗從額頭涔涔落下。

我給她幾分鐘時間恢復,同時思考如何處置她的新計劃。將她帶走仍是最佳辦法。

「假設你所言屬實,你怎能這麼年輕?」她突然問。「我還是不相信你,不過如果你能說出令我信服的回答,我的接受度很廣。」

為什麼不坦白?我咧嘴一笑,指著自己的牙齒,說道:「我是吸血鬼。」

烏爾曼女士毫不掩飾啞然失笑。「孩子,那還真有點誇張了。」

我沒讓她來得及說下去,就顯現好幾秒的魔鬼臉孔給她看,露出尖長犬齒,驟然變身將數百名男女與小孩拖入死亡中的生物。之後,我再度壓回召喚的黑暗。「還需要更多證據嗎?」

她咽下口水。「不用了。」過了好一會兒后才開口。「所以,我是吸血鬼的小孩……或者你是在我誕生以後才出現變化?」

「之前。很久之前。」

我讓她稍微回顧了我的生平,但沒有詳細地談到馬瑞克與我之間的實際抗爭。

烏爾曼女士冷靜得不可思議。太冷靜了,我的不信任感又油然而生。她現在知道自己將成為被詛咒者,不死人將復活,但那會是什麼光景,對她來說並無所謂。我不喜歡這樣。

灰濛濛的眼睛望著窗戶。「我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她低聲說。「我以為那是因為嫁給貴族,社會地位提高的關係。不過,現在多虧了你,我才了解真正原因。」她想再吃顆葯,但葯從顫抖的指間滑落,我不知道那是因為葯的副作用還是興奮。「我很好奇那會是什麼樣子。」她喃喃自語道。

對我來說,這句話是個警訊。我撿起葯,要遞過去給烏爾曼女士。然後,我注意到他。他進入房間,準備要帶走老婦人。我四下張望,卻沒見半個影子。那是種感覺,是種確定,知道他為了陪伴一個生命面對終點而來。這又是件好事,省了我沾得滿手鮮血。

她看見我神情有異。「怎麼回事,孩子?」烏爾曼女士忽又呻吟哀痛,手再度抓住胸口,又喘又咳,呼吸急促。我用手指捏碎膠囊,不由得想起馬瑞克,感到毛骨悚然。小小的銀色水珠紛紛滴落,滲入床單褶縫。烏爾曼女士即將死去——

——但死神不見了!

我清楚感覺到他已不在現場,離開了,從房間里消失。那表示我的子孫本將離開世界,最後卻留了下來。死神不想見證違反自然的不死魔降生,因此收手撤退。

「救救我。」烏爾曼女士急促喘息道,臉孔因痛苦扭曲變形。她右手伸向我,另一隻手捂住胃。「我不想受苦。拜託你,行行好……」她忽然大哭,痛苦蜷縮。真是可怕的不幸,眼前一幕令我痛徹心扉。我握住匕首,拔出,起身朝她的床走過去。

這跟平常不一樣。我告訴自己不要殺死她。她選擇自我了結,但那不是解脫,而是千百倍的痛苦。烏爾曼女士畢竟是我的子嗣,我的創造物,擁有我的血統。

「維多莉亞·蘇珊娜·露易莎·莎拉。」我輕聲對她說,在她身邊蹲下,沒拿刀的手放在她額上。「不要擔心,我的孩子,我在你身邊。」

她果真鎮靜下來。這是她身邊第一次出現可能真正是母親的人,卻是為了殺她而現身。是為了解救她,我對自己說,隨後舉起武器,刀尖對準心臟。「不會痛的,孩子。」我在她耳邊低語,撫摸她的頭。「安靜躺著。」

莎拉點點頭,雖然痛苦,卻露出幸福的表情。「吸血鬼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呻吟一聲,雙手抓住我拿著武器的手,彷彿想自己刺下這一刀。

「糟糕透頂。」我小心回答,在她發上落下一吻。她聞起來很香,保養得宜。「所以我不希望你變成吸血鬼,莎拉。」我猛地刺下,沒有遭遇反抗。在這件事上,我是個威權的母親。

大馬士革刀刃滑過肋骨,沒入體內,瞬間切毀心臟。與我眼睛類似的雙眸中,光芒熄滅。我感覺到死神又在附近,他又回來帶走她的靈魂。我女兒絕對不會在地獄終了,她得以免受這種命運折磨。

她面容安寧。由於我們十分相似,我恍然看見躺在那裡死去的是我自己。我的願望千真萬確出現眼前,一種安寧的預言。

也許。

但我不確定。地獄會因為我近幾個世紀做的好事破例對我網開一面?還是對我打敗瘋人後而爆發的殘暴失控加重量刑?

我合上莎拉的眼睛,撫摸她仍溫熱的面頰。刀還留在胸前,以免傷口出血染污被褥。

我決定帶走她,安葬在墓園中的家族墓室,免得讓人發現。墓室入口前長著一大片漂亮的常春藤,容易推開到旁邊,也能完美遮掩地上的腳印。沒人會想到要到家族墓室去找老婦人,她有權得到安息。

我抱起莎拉,她很輕。骨質疏鬆症與胃口不好,讓她只有輕量級的體重。我面向窗戶,考慮是否該跳下去。會不會因此在礫石上給鑒定人員留下太多痕迹?從大門出去或許比較好,不過要先收拾些衣物與鞋子一起帶走。至少製造出她是自願離開的假象。

有腳步聲接近門口。我完全低估了熊斯竇太太。

我將莎拉放回床上,稍微讓她躺向右側,臉朝窗戶,以免刀把突起,再蓋上棉被,然後迅速躲到門后。

管家悄聲進房來,看著莎拉,將棉被拉高蓋好。這時,她注意到一堆藥盒,顯然嚇了一跳。「烏爾曼女士?」她小心搖搖老婦人的肩膀。「烏爾曼女士?」她摸摸脈搏,當然感覺不到跳動。「老天爺。」她低呼,抓起床頭柜上的電話。

現在我有麻煩了。

熊斯竇太太撥完號碼前,我跳到她身後,打落手裡的電話,電話掉在被單上。

我發誓,我只想擊倒她,以爭取更多的時間好好思考。可是我做的不只如此。

我張開嘴,下顎脫開,長長的犬齒快速向外突出,牙齒變成一排刀刃,完全在計劃之外。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過來,嘴唇正中她皮膚,聞到她身上夜晚的氣味。下一刻便緊緊咬下,奪去她喉間的尖叫。溫暖甜美的血液湧入我的嘴裡。

更多!我要更多!於是我不斷吸吮。她最後癱軟下來,不再反抗。不到幾秒,她已失去全身血液。

傷口流不出半滴血后,我才放開她。她一聲悶響倒在地毯上,變形的臉宛如表情驚愕的面具。我用手掌擦掉嘴角紅色的血液,下顎咔拉一聲恢復原位。

這次我一定不能吐。吸入的量大概有六升,分量剛好。說來也奇怪,我竟不感到羞愧,僅僅遺憾一個無辜女子因此喪命。若在兩天前,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不會渴望咬她的脖子。馬瑞克與他的詭計要對她的死亡負責。是他把黑暗時代的貪婪帶回給我的。

我努力不讓自己陶醉在血液帶來的微醺欣喜里,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遺憾憐憫上。通道那次的感覺像無邊無際的亢奮,這次則宛如一場漸漸消退的微醺,在經歷過一次長征后,喚醒了慾望。這樣不好。該死的馬瑞克。

熊斯竇太太也將移居到烏爾曼家族墓室。我的時間表被徹底打亂,不過也只能這樣了。我想象即將發生的事情:警方找不到打鬥或者暴力入侵的痕迹,推測她們應該出門去,永遠不再回來。他們會搜索河谷,但找不到人。兩條生命就此終結。

我嘆口氣起身,尋找可以裝衣物的塑料袋。我的責任尚未完結。今晚還有兩個無辜的生命等著我去收拾,然後就結束了。

非相關者的部分結束。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暮比錫,十八點零九分

我當初——感謝上帝與聖徒——得到一大筆財富,研究上也取得些許成果。研究結果使得血族會中許多人妒忌我,有些人幾乎是我的死敵,恨不得將我撲倒,在臉頰上烙印猶大之吻。但他們不敢……

待我一一道來。

過去三百三十年來,我從未記錄私人生活,包括想法與秘密在內。現在卻有股迫切的需求。這是種告解嗎?想用墨水洗滌我的靈魂並請求寬恕?

我握緊圓珠筆,繼續寫。

此一部分歷史濫觴於我從磨坊廢墟中爬起的那一夜,我像頭野獸般渴望人類的生命之液,只要有機會便吸吮取用。

或許幾乎想不起第一年(那血腥的一年)發生的事,對我而言是種恩惠。那年我在森林中盲目遊盪,沒有方向。曙光乍現,便找個安全之處躲避光亮;晚霞升起后又將我引誘出來。我像頭畜生一樣艱苦過活,進食、睡覺,不要求更多。

此外,也出現許多困惑的新體驗。我的身體、感官產生變化,得以完成人類做不到的事。我沒料到體內潛伏如此多東西,花了點時間學會控制。

正如之前所言,我不太記得那一年的事情,智力幾乎全部喪失,由本能與衝動操控。

直到上帝開恩的那一夜。

一六七八年九月七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輕鬆一跳,便躍過倒下擋住去路的樹,輕輕落在布滿針葉的林地。她迎風抬起頭,嗅聞氣味:有羊與人的味道。她飢腸轆轆,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她咯咯笑,嘴裡還發出大聲啜飲的呼嚕聲,把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吞下去。她繼續蹲伏著,往茂密的樹林奔去。

她身上的破爛穿著訴說著一個特殊的故事,那是從不同受害者身上剝下殘餘衣物后拼湊而成的,原來的袍子早已襤褸殘破。她拿取自己所需之物。

一頭紅髮糾結骯髒,散亂髮臭,粘滿灰塵與臟污,漂亮的臉蛋也污穢難辨。她一路不停奔波劫掠,若非遇見小水塘或下雨,幾乎沒什麼機會接觸水。她會避開河流、小溪與涓涓細流,不涉足水域,更不會橫越大大小小的橋樑。流動的水讓她極度恐懼。

席拉對過往與父親在磨坊和實驗室里共度的美好夜晚毫無印象,也想不起與法蘭斯對刀比武,或者血族會上侮辱人的檢驗。眼前只剩下活著與進食。

飢餓再次侵襲席拉。羊與人的味道蠱惑著她。

夕陽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線,仍可見暗紅色的弓形頂端。不過在樹木掩護下,席拉能潛伏跟蹤,尋找一處不錯的地方,伺機發動攻擊。

從樹椏間望去,兩個牧羊人坐在小馬車前的火堆旁,一群羊在不遠處吃草,兩隻牧羊犬躺卧草間,在主人準備食物時監視羊群。

席拉齜牙咧嘴。狗是個麻煩,常常泄漏她的行蹤,即使與她搏鬥毫無勝算,仍儘力保護主人。大馬士革匕首系在背後腰帶上,她右手置於刀柄。她在狹長陰影處等得很不耐煩,陰影逐漸拉長,太陽終於從天空消失。她像條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進,足下樹枝沒有任何聲響。

戈朗,火邊比較年輕的男人,視線移開叉在棍上烘烤的麵包,抬眼往前望。他跟朋友身上都裹著又長又重的牧童外套,腳穿長靴。他眼睛梭巡林間的灌木叢。

「怎麼了?」西納來迴轉動著香腸以免烤焦,食物香味四溢,旁邊放著裝燒酒的酒囊。他伸腳靠近火堆。

「我不知道。」戈朗有不好的感覺,但什麼也沒發現。牧羊犬安靜地躺著,這多少驅趕了些不舒服的感覺。如果有盜匪接近,它們會發出聲音。

西納大笑一聲,把燒酒遞給他。「喝吧,能讓你安心點。」他拿起火中的食物,咬下肉前先吹了幾口。「我們很快就能回家,到時你便可與女人廝混了。」他滿嘴食物道。「我很清楚那麼久沒接觸溫暖的美麗身體是什麼感覺。我迫不及待將羊群趕回柵欄里。」

「是啊,我很想念妻子。」戈朗啜了一口酒,舔舔嘴,咬了一口他烤好的麵包。可是他覺得有人在注視他,彷彿身後的森林有眼睛。他移近火堆,背倚靠小車輪,盯著樹木。林間泛起薄霧,草地上也浮起一層輕紗。

「秋天給我們捎來初訊了。」西納笑著說道。「眼前的景色不是很壯麗嗎?」

戈朗並不覺得。他迅速吹了幾聲口哨,狗兒隨即跳起,聽從命令。沒多久,羊群緊密擠在小車周圍,宛如一片羊毛海。

西納將一切看在眼裡,但沒採取行動。戈朗第一天被送來協助他放羊時,他便覺得他過分謹慎膽怯,總將什麼都看成徵兆,怕巫皮惡怕得要命,好似他們潛伏在每處可以藏身的城牆下。

「你認為霧想吃了我們的羊嗎?」他有點譏諷地說道。

「你也聽說過巫皮惡,他們能一口咬掉人的喉嚨。」戈朗回答得有點大聲且強硬。他一點也不後悔斥責面前只關心香腸與燒酒的男人。若非有牧羊犬,羊兒早就跑掉了。

「沒錯。紅髮的雜種。」

「是猶大之裔。」戈朗糾正說道,然後畫個十字。

「不過他忘了像以前那樣,在受害者額頭上刻三個十字架。我認為應該是攔路盜匪為了掩飾行徑,不讓當局察知而下手的。總是有笨蛋會被這種偽裝騙了。」

「那傷口……」

「就是傷口!」他叉起第二根香腸,放在跳動的火上。「猶大之裔從未在受害者身下留上別的傷口。一口咬進喉嚨撕掉,然後結束。不過就我聽到的,卻像是屠殺。」

戈朗思索他的話,不得不承認他所言甚是。那些傷口沒有一個符合猶大之裔眾所周知的行徑,倘若沒有出現強大的齒印,他便不能認定是巫皮惡下的手。他又望向林子里,陰影已經融成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真的是盜匪所為。」他終於鬆口宣佈道,光這樣做就能讓自己少點恐懼。

「很快就會有個猶大之裔找上他們,我跟你打賭。」西納從容不迫地補充。「他們不會容忍有人跟風模仿。」他在空中畫了三個大十字。「你還要吃麵包嗎?」

「要啊,當然。」在對方把麵包拿走前,他迅速塞進嘴裡。「我祖母說他們以前就存在了。」戈朗將一塊木柴丟進火里,讓火旺起來。他發覺,平時會跟火堆保持距離的羊,絲毫沒有意思要進入急速擴散的幽暗中。動物出現與他雷同的反應。然而他歸之於羊和他同樣燒酒喝得不夠多,才會害怕黑暗,不像西納。他希望能待在安全牢固的小屋,在那裡可拉下百葉窗,將門用粗厚的木頭閂上。

西納大笑出聲。「是啊,每個祖母都會講這類故事,對我來說大同小異。」他站起來,走離營火幾步路,羊兒咩咩叫道讓路,他走到馬車後面。「我要去解個手,戈朗。你要注意別讓巫皮惡跳上我的屁股。」說完,西納便消失在另一邊。

有條狗倏地抬起頭,上唇后縮齜牙,耳朵豎起,又寬又長的嘴指向森林。一頭羊咩咩叫得厲害,想擠進羊群中間。它不斷地擠,使得其他羊兒也加入緩慢的出走潮,離開火堆,逃向空曠平地。

「別走,停下啊,你們!」戈朗跳起來,拿起牧杖,吹口哨要狗兒過來幫他控制羊群。「西納,快來!羊群跑啦。」不等回答,他便跑開去追羊。

羊群四散的速度加快,一下左、一下右,狗兒瘋狂地吠叫,四處奔跑攔截。

戈朗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跑,他從未看顧超過十隻以上的動物。數量如此多,對於這年輕人來說有些苛求。他離馬車越來越遠,西納就在車後面。

年紀較長的牧羊人解決完生理需求,看見那沒經驗的年輕人跑來跑去,聽著他又咒罵又哀求。羊群當然不買他的賬。它們快步跟隨著太陽,遠離森林。「真是個笨蛋。」西納大笑。

有道陰影忽然落在他身上,他抬頭一望。一個人影蹲坐在馬車頂上,手抓住車緣,好似要將木板扯掉。

西納看見紅髮在星光下閃耀,至於叫人害怕的來訪者是男是女,他只能猜測。不過,他有預感自己會遭到襲擊。

「不要啊。」他一邊低聲哀求,一邊手畫十字。「耶穌與瑪利亞,請幫助我!」

席拉瞪著眼前的男人。他溫熱刺鼻的味道沖入她腦門,使她眩醉,那味道預示著血。喉頭的乾渴令她快要發狂。她聽見他心臟的跳動,每跳一下,便召喚她攻擊,吸干血取其性命,以齒撕裂他的肉。

然而,她無法動彈。

那張異常熟悉的男人臉龐,喚醒她體內的記憶。

畫面在腦海中閃現,一幕又一幕。磨坊、裝著標本的大玻璃罐、被解剖的屍體、父親的臉——他眼中突然噴出血!

席拉看見他被村民們攻擊至死,聽見火焰延燒開來的嘩剝聲、被他出於自衛而殺害的男人的尖叫聲——須臾間,她在攻擊者中看見西納的面孔。

「你是其中一人。」她被自己粗嘎的聲音嚇一跳,那句話聽起來不過是粗聲嘆息。將近一年後,她第一次使用聲帶。

回憶的重重衝力讓席拉措手不及,必須緊抓住車頂邊緣才不會摔下去。她想起一切:母親、父親來接她,少女時代,與吉悟瑞的戀愛,以及她怎麼失去磨坊與家……

席拉努力挺住,拿匕首指向西納,手抖個不停。「你把我……」

「耶穌基督,救救我!」牧羊人大聲喊叫,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轉身逃跑。

席拉腿一軟癱倒在車頂上,匕首從無力的指間滑落地面。理智不斷展現被遺忘的回憶,給她一擊又一擊。

她無法控制景象的洪潮,反而為其淹沒纏繞。

隨著畫面閃過,獸性逐漸消失,減損體內生物本能對她理智的控制。痛苦中,思考能力回來了。

眼淚奪眶而出,她雙手掩面,全身蜷縮成一團,大聲渴求寬恕赦免。但什麼都不管用,反倒是回憶持續讓她看見存活村民的臉。體內有種陰鬱的聲音勃然大怒,充滿仇恨,要她為她的死亡復仇。

「不行。」她抽噎,試著站起來,卻又失去重心從車上摔落,躺在地面啜泣。她痛徹心扉,受到過去的痛苦折磨。然而,具有療效的痛苦也衝掉長久以來活得像動物的瘋狂錯亂。

席拉躺在黑暗中痛哭悲嘆了好幾個小時,直到野蠻狂亂徹底被驅出腦中。

太陽升起前不久,她找到匕首,四腳著地爬回森林,躲進空心的樹榦里,度過白天。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二十一點零一分

那一晚,我的生命步上新軌道。不但理智復活,且賦予我更強烈的理性。

我接受了父親是巫皮惡、是吸血鬼、是猶大之子的事實,也接受自己遺傳到他不死的特性。我漸漸了解自己的新技巧,學會操控自如,不再像個動物盲目使用。這讓我有別於只為慾望而生存的吸血鬼,那些沒頭腦的野獸——至少我如此認為。

我認為自己更為出色,超越所有人類與吸血鬼。我是夜之女神。

然而,有些謎團尚未有答案:例如,我這個吸血鬼能活多久?我想起書中讀到的知識與父親的教導,發現說法不盡相同,在不死人永遠消逝前——或者,有時候又變回真正的人之前——有活一周,也有一個月、一年的。

但我不希望如此。我嶄新的存在形態具備眾多優點,克服了人類的缺陷。我打算追究謀殺我的人的責任。這件事不能草率進行,可是我也不想警告他們。不能讓人懷疑我逃過他們的攻擊。因此,必須確定沒有東西能殺死我。

我唯一要屈服的是太陽,陰暗處、荒廢的殉教者墓穴、老舊房舍的拱頂地窖等地皆暫可棲身。

我靈光一現,想到夜之女神有權享有一棟宅邸。

一六七九年七月九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陽光明媚的一天,基督徒佃戶舉辦了一場狩獵,最後捕獲的獵物不少:三隻鹿、兩頭野豬、七隻小鹿與一頭熊。人類這邊的損傷很少:兩個圍獵者受傷,分別被野公豬和熊弄傷。

狩獵在土耳其政府代表的監督下舉行,並在結束后收回圍獵者全數武器。佃戶付出相應金額后,才能換來保留自己刀劍的權利。有錢能使鬼推磨。

一群人傍晚在雅各布斯·史特拉齊的莊園碰面,在大廳聊打獵,吹噓自己的射擊技術。侍者在四周飛快穿梭,送上酒與食物。樂手演奏輕快的旋律,但無人用心聆聽。大伙兒高聲喧嘩,白天的活動在敘述者的語言與姿勢中重現。

特別為這場聚會僱用的臨時女工里,出現了席拉的身影。她穿著偷來的女僕亞麻洋裝,將紅髮藏在帽子底下,否則在一群黑髮女子中會太引人注目。

這次現身,她做足了準備,從佃戶中挑出受當地伊斯蘭法官與鄂圖曼地方政府中意的人,也就是雅各布斯·史特拉齊。

史特拉齊強壯結實,一頭深發,約四十五歲,是位頗具影響力的佃戶,享有佔領者給予的各項特權。他當然也是花了點銀兩打點事情。

席拉不認為他長相好看,不過那並非重點。方便,才是她要的。他雖成了親,但對她並無妨礙,何況他妻子今晚也沒出席。他套了件類似束腰外衣的袍子,外面罩上染色的絲質薄大衣,那是總督送的禮物,他總是愛將這事掛在嘴上。

席拉先別人一步拿起裝酒的大玻璃罐,往桌子那邊去,走到史特拉齊身邊。「還要點酒嗎,閣下?」她用從前唱歌時的圓潤聲音問道,那通常很快能引起注意。

史特拉齊確實將臉轉向她,打量了一下后,舉高杯子。席拉笑著為他斟酒——他卻又轉回頭加入聊天的行列!她錯估他了?或者他寧願要個同性伴侶?他的冷淡並未讓她不安,反而燃起心中的憤怒。有一會兒她只想給他致命一擊,打掉他的厚顏無恥。

稍後,樂隊奏起她幼年時便會唱的曲子,她一邊跟著哼唱,一邊在佃戶之間倒酒。這時席拉發覺其他男人面露渴望久久盯著她瞧,因而心生一計。

等酒罐空了后,她並未回到吧台,而是加入正要演奏更快、更大聲音樂的樂隊,他們希望藉此壓過大廳的嘈雜,吸引人注意他們的表演。

席拉開口唱歌。她大聲吟唱以二十個盜匪為主題的敘事詩,激勵樂手演奏得更歡鬧俏皮些。

席拉聽見自己的聲音,心中暗暗驚奇。轉變成巫皮惡后,她的演繹能力增強許多,聲音張力比從前更強,且更為澄凈。

她從周遭的臉上知道歌聲抓住了聽眾。他們的眼光再也無法從這位年輕歌者身上移開,而且她又像個舞者般飛旋,把強盜的冒險故事表現得活靈活現、引人入勝,彷彿她也是其中一員。

席拉瞟了史特拉齊一眼,他正好奇地盯著她。她成功激起他的興緻,可惜曲子已近尾聲。

「快點,再彈點開心的曲子吧。」她對樂隊喊道。「我希望大家都能下來跳舞。」

樂手熱情回應,小提琴揚起短促的歡呼聲,樂音越轉越高,直到其他樂器齊奏合鳴。這次他們彷彿明白席拉的心意,彈奏一首描述美麗寡婦一個個挑選愛慕者的歌曲。

席拉也融入角色。她沿著桌面撫摸,唱入男人心坎里,給他們意味深長又暖昧的眼神,而後爆出一聲大笑轉身,走向下一個人。男人一個接一個燃起熊熊渴望。

她感覺得到男人皆滿心期待她走過去。她讓每一個人都以為,今晚與她共度春宵的人將是自己。不過,有個人她故意跳過:史特拉齊。她略過他,向一旁的男人拋媚眼調笑,那男人尷尬、困窘得直冒汗;其他人伸手想摸她,不是被她打掉手,就是嗤之以鼻推開。

大家漸漸地跟著節奏拍手,只有鄂圖曼使者不為所動。那不是他的娛樂方式。席拉看見他離開后鬆了一口氣,只要沒人監視,挑逗會更容易些。那些男人也即刻解放。

歌曲進入最後幾個小節,寡婦必須決定新的男人,她周旋飛舞,然後靠近史特拉齊。

席拉挺直腰桿,筆直行走,雙手置於纖纖側腹,特彆強調胸部曲線。她舞向他,歌聲不再嘲諷戲謔,代之湧起真摯心意。她成了找到新愛人的寡婦,誓言永遠效忠。最後幾個音從她口中脫逸而出,她也在他座位前站定,垂下眼帘,保持不動。

大廳里沉寂了好幾秒才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震耳欲聾。四面八方飛來的銅板叮噹作響,但她沒去碰。她抬起燦笑如花的臉龐,直望著史特拉齊。

只消看一眼,她便知挑逗已成。沒有男人能擺脫她的魅力。舞蹈與聲音成為她的最大資產,進入權力階層的關鍵之鑰。席拉計劃一步步往上爬。

史特拉齊沒丟銅板給她,而是手指向門。到我房間等,美人——嘴巴並沒出聲。

席拉又鞠了個躬,撿起銅板離開聚會人群。有個隨從等在外頭,領她上樓到佃戶的房間。他們沿著走廊欄杆前行,最後來到史特拉齊的卧房。房間很大,但未過度裝飾。防蟲床帳掛在木雕刻飾的大床上方,繪有圖案的櫥櫃倚靠著右邊牆壁。入口旁的小桌上,放了一個大玻璃罐與兩個空杯。

隨從要她坐下。「你要做好迎接主人的準備。」然後他等在門邊。敲門聲響起。他打開門,兩個女僕走進來,端著熱水、肥皂與毛巾。「你身上汗濕了,脫掉衣服。」

席拉感覺極度乾渴,跳舞與唱歌讓她精疲力竭。「我可以喝點兒東西嗎?」

「沒問題。」隨從從大玻璃罐里倒杯水給她。

她像快渴死的人一樣咕嚕一口把水喝光,卻感覺水在口腔內就蒸發了,只有一點點水流進胃裡,實在無法止渴。「請再給我水。」她把杯子遞過去,他又倒了杯水,她同樣很快飲盡。這次的水仍澆不熄她內在的火熱。

她一把抓過玻璃罐,口含住罐口喝了起來,女僕一邊幫她脫衣。她們動手脫帽,然後解開衣物,席拉吞了又吞,始終覺得水沒進入體內。她放下瓶罐——看見女僕與隨從滿臉驚惶。

一個女僕盯著她流瀉至肩的紅色長發,隨從的視線則落在她手臂的胎記上。「巫皮惡。」他結結巴巴,想奪門而出。

席拉知道不能放過那些女人,不過她必須先收拾男人。

一陣狂風猛吹窗戶,衝破窗閂,窗帘像面長旗幟急速飛揚。一股劇痛貫穿席拉體內——伸出去的手竟變得像玻璃一樣透明!她的衣物掉落在地板上,沒有重量的身體朝隨從飛去。一道疾風吹刮屋內,隨從吼叫不休,人被往前拋,頭撞在緊閉的門上,最後氣喘吁吁,躺著不動了。

席拉驀地轉身看著女僕。她們雖然看著這裡,卻什麼也沒看見。強風吹得她們的裙子啪啪飄動。

「她在哪裡?」年紀較輕的女僕問道。「逃走了嗎?」

「我不知道。」歲數較大的女僕舉起十字架項鏈。「你看見那紅髮了嗎?她是猶大之子。老天,請幫助我們!她想要殺死主人。」

「你最好擔心下你自己。」另一個說。「她如果躲在走廊偷聽怎麼辦?」

席拉放聲大笑,她身上又出現一項想都想不到的奇異特質。「輕如鴻毛,飄浮空中。」她低聲自語,把兩個女僕嚇得驚懼萬分。「你們看不見我,蠢鵝。」她慢慢御風朝女人靠近,體內饑渴加劇,無法控制,而她知道它要什麼。

到達女僕面前後,她集中心神恢復人形。成功了!她赤身裸體現身,隨即疾如閃電伸出雙手。女人想發出尖叫,兩人的頭卻被席拉用力互撞,昏昏沉沉跌落,一個倒在床上,另一個昏倒在地。

席拉不再克制,撲向第一個女僕,張開嘴咬斷她的喉嚨。她吸了又吸,感覺滿口血液,因喜悅而嘆息。她享受每一口的滋味,然後把死掉的女僕丟到地上,硬拉起第二個人。

那女人剛睜開眼,席拉便已嘴巴大張,下頜咔嚓鬆開,一嘴咬上去,撕碎對方脖子。珍貴的生命之液一滴也沒浪費,全數流經喉嚨,填飽她的胃。

然而饑渴仍未止息。

席拉放開那血液盡失的軀體,兩具蒼白的女僕屍體像被拋棄的玩偶一般交疊在一起。她跳向尚未清醒的隨從,同樣撕吮他的動脈,將他吸光后才滿足地吐口氣,背倚靠著櫥櫃。

她舔舔嘴唇,看著手。「御風而行,來去無影。」她喃喃自語,對自己的發現迷惑震驚。另一隻手沿裸露的頸項往下經過左邊乳房,滑過小腹,慾望在手指下跳動:暢飲、溫熱的血、她的新能力,在激起她的性慾。差不多是史特拉齊出現的時候了。

席拉將三具屍體放入櫥櫃內。做完愛后或者明天早上,還有足夠時間讓他們消失。她快速清洗一番,檢查地板與被褥,以免被人發現血。然後躺到床上,不耐煩地等待主人來臨。

沒過多久,他便出現了。這一晚,他從她那裡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激情。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十一點十九分

不久后,我住進他的城堡,靠他吃穿,還私下積攢了第一筆小財富。史特拉齊也將我介紹給佃戶的上流階級。

不論怎麼尋找,也沒在當中發現可能會戴誇張假髮的人,如父親或血族會成員。

我早就明白,血族會與吸血鬼有關,是才智出眾的研究者。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沒興趣再回去做研究。探測自己權力的深度,吸引別人,用聲音迷惑他們,對我而言更有樂趣。

我夜晚出巡狩獵,終於捕獲第一個兇手。

噢,玩弄他、折磨他一陣后再吸光他的血,是多麼好玩啊!然而,之後我卻發覺那血嘗起來令人作嘔:痛苦敗壞了血的味道。

後來幾年,我不斷往上爬,從一個無足輕重的佃戶女伴躍升為知名寵妾,枕邊人最後換成獻給土耳其人萬貫家財以保住財產與特權的王公權貴。

我也因此離老家磨坊越來越遠。夜晚,我像陣風一樣吹掠村莊,一個個揪出殺人兇手,天亮前又趕回去躺在被我用性愛遊戲搞得精疲力竭的情人身邊。他們當中從未有人起過疑心。

五年後,我要的不只讚賞和肯定,還要頭銜。因此我幫愛人的兒子殺死他的父親與我的情人,一年後嫁給了他。如今,我是個貨真價實的貴族了!

不過我依舊沒有發現血親的蹤跡。他們躲藏在哪裡?

即使有這惱人問題,一切仍然太順利了。

我的自大成了絆腳石,追捕完父親最後一個殺人兇手后回家那夜,終於出事了。

一六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常與太陽競賽,每回僅僅險勝。不過太陽很少像今晨破曉如此危險地貼近。

通常她會假裝整夜乖乖睡在丈夫身邊,然後用吻喚醒他,但這次她時間不多了。

席拉馬上進入地窖,平日她總以「肺部不適」為由窩在這裡。潮濕的硝酸味讓她很舒服。在這個十三世紀建造的富麗堂皇的穹棱拱頂空間里,她布置了第二個王國,活得像個王公貴族,如同她住在頂上樓層的丈夫。

席拉急忙步下樓梯,朝卧室走去,她希望能休息幾個鐘頭。長距離的夜行讓她疲憊不堪。席拉脫下衣服,裸體坐在嗶啪作響的爐火前的沙發上享受溫暖。

她完成了復仇,於是思索接下來該做什麼。重拾研究嗎?究竟值不值得為人類做貢獻?村民的忘恩負義加深了她的疑慮。或者,她應該繼續尋找猶大之裔。

她陷入沉思,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等她。

「你到哪裡去了,女人?」

她嚇了一跳,轉過頭來。丈夫麥克希米蘭坐在門后的椅子上,從那睏倦的雙眼可知他等了整個晚上。他右腳馬靴里插了一根藤條。

「我出門去了。」她答道。「我覺得煩躁,所以套上馬,駕馬兜風去了。」

麥克希米蘭點點頭。「從一個月前開始?那時候你便開始失眠了嗎?」他起身,白色襯衫半敞,露出嗶嘰色褲頭,棕發披肩。

席拉預料就算端出其他借口也是枉然。他已經觀察她很久了。「你想要我怎樣?」

「我想你又去見別的男人了。」他吃力地自我控制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你想故技重施,再給自己找個更好的丈夫,繼續晉陞更高階層?」

席拉傲慢冷笑。這笨蛋真的吃醋了,藤條泄漏出他打算懲罰她。不過她收拾掉最後一個殺人兇手后,情緒正高昂,因而變得目空一切。她倒想看看他要怎麼辦。「就算是又如何?」

「那麼我不得不懷疑,寶貝,我將是你的下一個犧牲者。我知道你有多肆無忌憚。」他走到沙發邊,手放在她裸露的肩上撫摸溫熱的肌膚。「我派人調查你,發現別的地方的人也認識你。你利用床笫關係往上爬。」

「你是這麼想嗎,麥克希米蘭?」即使他不可能勒死她,她也要避免。「那麼你認為我去找誰呢?」

「法納爾人①之子安坦納。」他馬上脫口而出。「他一直對你示好。」他冷不防抽出馬靴里的藤條,雙手握住。「看你臉上挑逗的笑容,你知道要剋制自己有多困難嗎?」藤條細端指著她。「我要毆打你,直到你認錯。之後再將你捆綁在床上好好教訓一番,讓你永遠忘不了我才是你丈夫。不過,你若自動招認,或許我可以再考慮。」

「①伊斯坦堡的希臘人,鄂圖曼時期在土耳其境內擔任重要神職與官職。」

席拉大聲嘲笑他。「噢,我順從的可憐丈夫。」她嗤嗤笑,手戲謔似的遮住嘴。「你放心,因為……」

麥克希米蘭以為這少少幾個字便是招認,藤條咻地劃破空氣,打在席拉右手臂,一條暗紅色鞭痕立刻清晰可見。

她嚇了一跳,震驚地瞪著他。「你會後悔的。」她威脅他。

「我不會後悔,女人!你不準再去見安坦納。」他命令道,同時不斷鞭打她。「你不會再去見別的男人,否則我每晚都會用這方式治你的花痴淫蕩。」麥克希米蘭繼續鞭打。他留意只打在衣服能遮住之處,在上流階層中,外表很重要。她的皮膚被打破,滲出血來,流過胸部與平坦小腹。

席拉從沙發上跳起來,朝他撲過去,光是體重與衝力便將他撞翻,兩個人倒在踏墊上。「才怪,你一定會後悔。」她右手狠狠賞了他一耳光,打得他頭暈眼花,然後奪走藤條。

藤條如冰雹落下,他這輩子從沒被人這樣痛毆過。她跨坐在他身上,不斷鞭打他的臉與手臂,打到血流不止、藤條都斷了才停手。

她站起來,不停喘氣,走回沙發。「你現在後悔了嗎,死雜種?」

他呻吟著掙紮起身,抹去眼中的血,摸摸自己的臉,簡直就像個爛果皮。「你竟敢把我的臉打爛了!」憤怒與疼痛讓他不住顫抖。

「我警告過你,我的丈夫。」她冷酷地回答,撫摸流血手臂上的紅色傷口。傷口正在癒合,搔癢不已,她趕快把棉被蓋到身上。不可以讓麥克希米蘭看見。

但他已經察覺到了!

麥克希米蘭抓住棉被末端,一把從她身上扯開,眼睛直愣愣瞪著皮肉上癒合的傷痕。「我的僕人說對了。」他喘氣道。「你是個巫皮惡!」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扶住天篷床的支柱。「我真相信你有肺病,但我忠誠的僕人比我更了解狀況。」他低聲道,手畫十字。「我引狼入室了。」

席拉外表冷靜,但內在思緒洶湧,想不出解決方法。麥克希米蘭探究出她的秘密,絕不可能隱而不宣。她無法允許自己費心建立的偽裝毀在這件愚蠢的意外上。

麥克希米蘭蹣跚走過她身邊。

「你要去哪裡,我的夫君?」

他加快腳步,輕聲說道:「離你遠遠的。我必須想想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別走。我們立刻談談。」

麥克希米蘭奔向門口。

他跌跌撞撞邁出門檻,甩上門鎖,從外面拿椅子抵住。他非常清楚怎麼做:把門封起來,讓巫皮惡在裡面活活餓死。

這麼久以來,那麼明顯的事他怎會忽略?她一定給他施了魔法。愛的魔法,激情的魔法,讓他對眼前事物與忠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弗拉迪米!」他朝樓梯大叫。裡邊門板受到強力撞擊,鎖叮噹響動。「找人來!我們必須把巫皮惡封死在牆內,順便拿柱子來。」

弗拉迪米早已站在樓梯平台。他從沒相信過那個年輕女人,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一年多了,麥克希米蘭很清楚這一點。

「馬上來,主人。」他的僕人往上跑,派遣三個男人去拿支柱,另帶其他三個人來幫麥克希米蘭。

門被連續敲打,震動不停,木材已經出現裂縫,裡面傳來席拉暴躁狂怒的吼叫。

席拉放棄赤手空拳擊破門。她披上大衣,插好匕首,到床後頭去。她以超人力量頂住沉重的傢具用力推,床腳滑過光滑地面,發出刺耳的嘰嘎聲,床最後撞向鎖上的門。

另一邊的男人承受不住巨大衝擊力。門被撞開,大的門扇部分爆飛開來。

席拉先跳到床墊上,再從那裡飛越對手頭頂,如羽毛般落到一個大燭台架旁邊,像拿槍矛似的舉起燭架。「你們這些蠢蛋。」她叫道,架子前端來回晃動。「你們把我的秘密帶進墳墓吧。」

「殺了她!」麥克希米蘭吼道。弗拉迪米與三個男人抽出武器,直刺向她,全是長柄彎刀。

席拉把燭架丟過去,拔出匕首,撲向第一個僕人。彎刀從她的身邊呼嘯而過。

她蹲低身子,從下往上刺那男人肋下,然後滑過他胯下。她伸長的手臂對準第二個對手的大腿,刀刃如她所計砍上動脈。兩個男人轉眼間血流如注,他們越使力,心臟散逸生命力的速度越快。

第三個人砍至,她向後跳,避掉對準她頭部的刀尖。

麥克希米蘭抽出燧發槍,手指一邊顫抖著裝填彈藥,一邊不斷擦拭眼睛上的血。槍管對準席拉,迅速扣下板機。火藥劈啪點燃,子彈飛了出去——

——打中了!

席拉的頭遭受撞擊,右邊眼睛突然什麼也看不見,整邊感覺特別透氣,也聽不見聲音。她的腳失去力氣,一隻手撐住牆,不讓自己倒下。

麥克希米蘭發出勝利的大笑。「你也並非刀槍不入啊!」子彈轟掉她半邊的頭,血與碎片飛濺在身後的牆上。她一隻腿跪倒,剩下的那隻眼睛困惑地四下張望,看得出來她完全不知所措。「動手!」他催促僕人,「把她剁碎!」

弗拉迪米揮動刀往前跳,另一個僕人緊隨在後。這時候,另外三個被派去拿支柱的男人回來了。如今席拉插翅也難飛。「把柱子拿過來。擊斃她。」

她明白自己一定受傷慘重,否則子彈射穿的若是四肢,傷口應該當下就復原。過了這麼多年,她第一次感到恐懼。她發現自己被團團圍住,平時的速度與機智已然喪失。

未被擊中的那隻眼望著救命的樓梯。她一定得往上逃出去,在回來放火燒掉城堡與居民之前,自己先要好好調養生息。

席拉躲掉一把刀的進攻,頭上卻受柱子一擊,痛楚在腦內炸開。她在攻擊者包圍中四處兜圈亂竄,無視身上被砍、被刺,只管趕緊向樓梯奔去。

麥克希米蘭看見她想溜之大吉,立刻再次裝填彈藥,對準她的頭部發射。這次沒打中,而是射到背部,就在脊椎旁邊,不過這一擊也夠了。席拉踉蹌絆了一下,跌在台階上。她好不容易轉過身,眼睛直盯著對手。

「快點!」她丈夫對僕人喊,一邊抄起燭架揮動一邊朝她靠近。「我要打得你肝腦塗地,你這個婊子、兇手!」他手一揮,沉重的燭架底座直指她頭敲下。

鐵與頭正要交碰時,某個男人的手抓住燭架中間,擋住那一擊。

席拉看見麥克希米蘭眼光往上抬。他上方站了一個男人,年約三十,從昂貴的衣著判斷應屬貴族。她覺得他十分熟悉——那張臉瘦長,蓄著黑短髭鬚。面容上那抹微笑讓麥克希米蘭畏懼,即使席拉只剩一隻眼,也看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頭上戴著華麗的白色假髮!

麥克希米蘭還沒來得及說話,頭便反遭燭架敲擊,整個人跌下樓梯,倒卧在弗拉迪米與其他五個男人靴前。

「六個男人對付一位年輕女孩,是否太卑鄙了?」陌生人指責道,雙臂交叉於胸前。他的身形一般,一把長刀收在純銀雕制的鞘里在身側晃動。藍眼梭巡對手的臉,然後定在弗拉迪米身上。「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威嚴的聲調要求得到答案。

兩個僕人往後退開,一個喃喃道:「巫皮惡。」

弗拉迪米拿起武器,刀尖指向陌生人。「我不認識您,沒人通知有客來訪,您未經許可擅入,還攻擊我的主人。」他向其他僕人打手勢,要他們一起進攻。「您想幫助這個吸血鬼?請您解釋清楚,否則我們得殺了您。」他從襯衫底下拿出十字架置於胸前,畫了個十字,嘴裡無聲念著祈禱文。

刀尖逼至眼前,陌生人也毫不退縮。「我叫馬瑞克。這個名字我只告訴朋友,或者死期將至的人。」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尖牙。「回答你的問題:沒錯,我是來幫助吸血鬼的。」

話音剛落,他的身體就像玻璃一樣透明,只剩輪廓可見。身上衣物脫落,刀也噹啷墜地。一道強勁寒風吹過寬闊的地窖大門,捲起男人們的頭髮,他們不由得閉上眼睛,兩個僕人因此失去重心,掉到樓梯下。

「小心!」弗拉迪米拿刀向前刺,從半睜的眼中看見巫皮惡早就不站在面前。他迅速四下查看,發現他飄蕩在空中,御風距離他三步遠。

「你們根本消滅不了我。」馬瑞克嘲笑道,沖向後面幾個男人。快到地面時,他恢復成具體人形,赤身裸體站在他們面前,完美的軀體肌肉發達,靈活柔軟。

他雙手抓住兩人頸項,對方的頭顱即斷,滾落地上。不過須臾間,剩下的三個男人又驀地倒落在地,喉嚨已被撕裂,而巫皮惡似乎只是經過他們身邊,手動疾如閃電罷了。就這麼一眨眼功夫,他便站在弗拉迪米面前。

僕人本能刺出刀,但馬瑞克閃掉,一把抓緊刀背,另一隻手臂用力一震,刀斷成碎片。

弗拉迪米丟掉斷裂的武器,想拔出匕首,但巫皮惡快他一步。握緊的拳頭正打中他的喉結,打爛喉嚨。那僕人掐住喉嚨,喘個不停,跌落倒地。

馬瑞克俯身查看席拉的傷勢。「看起來很嚴重,不過會復原的。」他溫柔地說道,坐在她身旁。然後抓住弗拉迪米的腳,把窒息的他拉過來。「你需要大量的血,才能恢復元氣。」他用手指挑開弗拉迪米的頸動脈,遞給席拉,她馬上饑渴地吸吮起來。「等會兒收拾你丈夫的錢財后,放火把城堡燒了,回到你父親住過的磨坊去,查探裡頭所有秘密,你聽見了嗎?仔仔細細地搜查每個角落!因為裡面有無法想象的巨額財富。」

他起立,抱她回到卧室。腳利落地一踢,將沉重的躺椅推到床帳下,讓她安睡上面。接著,他把死者全挪到她周圍。

席拉看著她的救命恩人,但視線模糊不清。因頭部中彈與大量失血造成的虛弱尚未恢復。她向他伸出手,看見假髮中藍光閃耀。是當初在古魯薩城門前看見的徒弟!

「我一直在找你們。」她透不過氣地說,語音含糊。新鮮血液的氣味吸引她的注意力,身體渴求補充更多食物。席拉咬進下一個屍體,呻吟悲嘆,將仍然溫熱的生命之液吸入體內,沒有發現救命恩人盯著她露出大衣外的肌膚,而且閉上眼睛,撫摸她裸露的大腿直打哆嗦。她一個又一個吸吮死者時,也未察覺他何時離開。

吸飽后,身上疼痛減弱,她翻身仰躺,望著頂上的床帳。她的眼白轉紅,彷彿瞳仁淹沒於血中。她小心翼翼摸摸自己的臉、頭與右邊臉龐。傷口已經癒合了。

「馬瑞克。」她低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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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大之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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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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