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眾議院
「這麼說你對內閣講了,」布賴恩·理查森說道。「他們對這事的反應怎樣?」黨務指導用手揉了揉眼睛,想以此來驅逐一下疲勞。自總理前一天從華盛頓返回以來,理查森幾乎是一直伏案工作。10分鐘前他才離開他的辦公桌,乘計程車來到國會大廈。
傑姆斯·豪登雙手深深地插在西裝外衣的口袋裡,站在中心大樓他的辦公室的窗前,繼續朝窗外俯瞰著下午不斷出入大廈的人群。在過去的幾分鐘里一名大使進了大廈,現在又走了;有3名象考古學者似的參議員朝大廈里走了進去,現在已經看不見了;還有一名長著鷹形臉,穿著黑色法衣的牧師,象個不祥的鬼影一般走著;有幾名夾著印有縮寫字母的急件包的官方信使自視清高地走著;幾名駐國會記者;幾名吃完午飯或剛散完步的下議員,隨便得象在某個俱樂部里;當然還有一些旅遊者,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站在羞怯地抿著嘴的加拿大皇家騎警隊員的身旁,讓朋友為他們照像留念。
豪登想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最後這一切都將產生什麼結果?我們周圍的一切看起來是那樣永久不變:終年川流不息的人流;那尊塑像;那幾幢高樓;我們政府的體制;還有我們的文明,或者那只是我們的看法而已。然而這一切是那樣的曇花一現,我們自己則是其中最脆弱的,最短暫的一部分。為什麼既然我們盡了最大的力量也還是一無事事,我們還要去奮鬥,去競爭,去爭取我們想得到的東西?
他想,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永遠也不會有什麼答案。黨務指導的話音把他的思緒拽了回來。
「他們對這事的反應怎麼樣?」布賴恩·理查森把剛才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內閣全體成員會議已在當天早晨開過了。
豪登從窗前轉過身來問道:「什麼怎麼樣?」
「當然是對聯合憲章的反應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
傑姆斯·豪登沒有馬上回答布賴恩的問題,他思考著。他們倆是待在總理設在議會大廈的辦公室里——S307號房間,這間辦公套間比起東大廈的那些標準辦公室要小一些,舒適一些,而且從眾議院到這裡只需乘電梯即可。
「你要是問別的就奇怪了。就聯合憲章而言,內閣的絕大多數成員都接受了。當然,當我們再次討論它時,必將會出現一些分歧,甚至可能是嚴重分歧。」
布賴恩·理查森乾巴巴地說道:「不太好辦吧,是不是?」
「我想是的,」豪登在屋內踱著步子。「但這也不一定。事實上,較重大的觀點往往要比那些不太重大的觀點接受起來更容易一些。」
「這是因為大多數人都心胸狹窄。」
「未必。」理查森的玩世不恭的姿態曾不止一次激怒豪登。「我想是你指出的,長期以來,趨勢一直朝聯合憲章的方面發展。再加上,我們現在談判的條款對加拿大極為有利。」總理停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接著又沉思地說道:「奇怪的是,在今天早晨召開的內閣會議上,一些人迫不及待地談起那件該死的移民事件。」
「應該說是人人都在談。我想你看過今天的報紙吧?」
總理點了點頭,坐了下來,示意理查森坐到他對面的那張椅子上。」溫哥華的那位梅特蘭德律師看來給我們找了大麻煩。我們對他的情況了解嗎?」
「我調查過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他很聰明,就我們所知,此人沒有什麼政治背景。」
「也許現在就不是這樣了。接手這種案子是開始建立政治背景的好途徑。我們有什麼辦法間接接近梅特蘭德嗎?如果他願意穩當點的話,以後在國會為他弄個候補席位。」
黨務指導搖了搖頭。「太冒險了。我多方打聽了一下,有人勸我最好是迴避。如果這事被傳出去,梅特蘭德會利用這一點攻擊我們的。他是那種人。」
豪登想,他自己年輕時也曾是那種人。「好吧,」他說,「你還有什麼高見?」
理查森猶豫了一下。自從米莉把總理和哈維·沃倫德之間那筆命運攸關的交易的影印件交給他,他已有3天3夜在絞盡腦汁地考慮如何幫助總理。
布賴恩·理查森確信在什麼地方存在著制服哈維·沃倫德的把柄;即使是敲詐勒索者自己也有要保守的秘密,不過問題還是存在:怎樣才能把這個秘密探出來。多年以來,政治舞台上有許多人物——有黨內的,也有黨外的——他們的秘密被理查森聽到或偶然發現。而且所有這些秘密都被他用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記錄在一本棕色的袖珍筆記本里,放在他辦公室里一隻加鎖的保險柜中。
但在他那本棕色的袖珍筆記本里,一兩天前剛收入的「沃倫德」的條目下卻一字未寫。
但……無論如何……攻擊他的把柄一定要找到;同時理查森很清楚,如果有人能發現這個把柄的話,那麼這個人就只能是他了。
3天3夜來他把自己記憶中的一切都過濾了一遍……深入探查……回憶隻言片語,事件,旁白……模糊不清的面孔、地方,以及話語。這一程序以前曾生效過,可這一次卻好象不靈了。
不過在過去的24小時中,他有一種即將擺脫困境的感覺,使他坐立不安。他確信一定存在著某種把柄;但這一把柄卻在他的腦外徘徊,沒有進到他的記憶中。某個人,某件記憶,某句話或許能觸發他的聯想。但到此為止,這一觸發契機還沒出現。問題在於:它什麼時候出現。
他希望能當著豪登的面說他已了解了9年前那一君子協定的內幕,這樣他便能與豪登進行一次坦率、徹底的交談。這一交談可能有助於澄清事實,或許還能為制服哈維·沃倫德制定出某種計劃,甚至可能釋放出封閉在他自己頭腦中的一些什麼想法。但如果這樣做就將把此時正在辦公室外,防止別人打擾他們談話的米莉牽連進去。無論是現在或是將來都不應牽連米莉。這時總理又追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建議?」
「有一種極為簡單的補救方法,頭兒,這個方法我以前曾力勸過你。」
豪登語氣尖刻地說道:「如果你是想把那個偷乘者作為移民放入境的話,那現在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已經採取了某種立場,就必須堅持這個立場。退卻將顯示出我們的無能。」
「倘若梅特蘭德一意孤行的話,那麼法院就將對你施加壓力。」
「不!如果這事能恰當地處理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結局的。我想與沃倫德談談那個在那裡負責的政府官員。」
「克雷默,」理查森說道,「他只是個代理局長,被臨時派往那裡。」
「他可以被召回來。一個有經驗的人是不會答應舉行專門聽證會的。據報道,在人身保護令被拒絕之後,他自願提出要舉行聽證會。」豪登氣憤地漲紅了臉,補充道:「由於他的這一愚蠢的行為,整個事件又轟動了起來。」
「或許你應該到那裡看看再說。那時你可以親自狠狠訓斥他一頓。你看過日程了嗎?」
「看過了。」豪登從他坐的那椅子上站起身來,朝他那張擺在窗邊,上面堆滿了文件的辦公桌走去。他坐進桌前的扶手椅上,伸手取過那隻打開的文件夾。「考慮到時間這麼倉促,」他讚許地說道,「你制定的日程還算不錯。」
豪登瀏覽著日程表。10天內在議院宣布聯合憲章,那麼可以有5天的時間在全國進行一次旋風訪問,即他們制定的打預防針階段。後天他就將從多倫多開始旅行,先參加有影響的加拿大人和皇傢具樂部成員的聯席會議,最後一天在魁北克市和蒙特利爾結束。在此期間他將前往威廉堡,溫尼伯,埃德蒙頓,溫哥華,卡爾加里,和里賈納等地。他冷冷地說道:「我看見你又安排進了一些名譽學位的授予儀式。」
「我覺得你一向喜歡它們。」理查森說道。
「可以這麼說吧。我把它們放到我家地下室,和印第安人送我的包頭巾放到一起。這兩件東西一樣有用。」
理查森咧嘴笑了笑。「別讓記者聽去這段話,不然,我們就會同時失去印第安人和知識界的選票。」他補充道:「你說內閣討論聯合憲章和杜瓦爾一案。有什麼新的結論嗎?」
「沒有。只是決定如果反對黨今天下午硬要在會議上進行辯論的話,哈維·沃倫德將代表政府發言,必要時我再介入。」
理查森咧嘴笑著說:「希望你這次能比昨天慎重些。」
總理的臉刷地一下成了磚紅色。他惱怒地說道:「我不希望聽到這種話。我昨天在機場上說的話是我犯的一個錯誤,但人人都會偶然有這樣那樣的過失。即使你也常常出錯。」
「我承認。」黨務指導沮喪地用手揉著自己的鼻子尖。「我想我剛才又犯了個錯誤。請原諒。」
豪登用稍稍緩和的口氣說:「或許哈維·沃倫德自己能把這事處理好。」
實際上,豪登想,如果哈維在議會上能象在內閣會議上講得那樣出色,那樣信心十足的話,或許他能夠為政府和黨挽回一些損失。今天早晨在其他部長的猛烈攻擊下,哈維義正詞嚴地為移民部的行動辯護,使這一事件看起來是那樣的盡情盡理。而且他辯護時的儀態也是無可挑剔的;儘管哈維當時很激動,但他的發言卻很緩和,很富有哲理。問題是,你永遠也不知道他的情緒什麼時候會變。
總理再次站起身來,背對著布賴恩·理查森朝窗外眺望著。他看到下面已經沒幾個人了。他想大多數人都進到中心大樓里去了,幾分鉗后眾議會就將在那裡召開。
「規定允許在議會大廈里進行辯論嗎?」理查森問道。
「在通常情況下是不允許的,」豪登答道,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但今天下午將有一項供應委員會動議,那時反對黨可以挑選任何題目進行發難。我聽到傳言說,博納·戴茨今天可能要選中移民問題。」
理查森嘆了口氣。他已經能想象到廣播和電視今天晚上的報道,還有明晨報上的新聞。
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進來的是米莉。豪登轉過臉來望著她。「已經到半點了,」米莉說。「如果你們要作祈禱的話……」她沖著理查森笑了笑並點了點頭。黨務指導剛才進來時曾遞給她一張摺疊的便條,上面富有特色地寫道:「今晚7點鐘等著我。有要事。」
「好的,」總理說道,「我這就去。」
在他們的上方,和平塔上議會總部外的琴鐘發出了悅耳的鐘聲。
當傑姆斯·豪登步入議會大廳的政府休息廳時,眾議院議長那洪亮的、氣度不凡的聲音已進入祈禱的尾聲。總理想,與往常一樣,議長先生正在表演一出出色的劇。他穿過身邊的那扇門,進到議會大廳,聽到了已經習以為常的話語……「懇求您,上帝……特別是總督,參議院和眾議院……承蒙您指導和繁榮他們的一切探討……讓和平與幸福,真理與正義,宗教與虔誠世世代代在我們中永存……」
這類有著光輝情操的祈禱詞每天輪流用法語和英語說給據說通曉兩種語言的上帝聽。豪登想,遺憾的是幾分鐘后,這些禱詞就將被忘卻,人們又將捲入無聊的對政治瑣事的辯論中。
從裡面傳出了洪亮的祈禱結束語「阿門」,這是議會的牧師高聲朗誦的,這是他的特權。
此時,其他一些部長和閣員都魚貫地走了進來,議會大廳與往常此時一樣被擠得水泄不通。豪登黨內的支持者們陸續在他周圍的座位上就座。豪登邊與內閣成員們簡潔地交談著,邊向從他身邊走過並尊敬地朝向他致意的人們點頭示意。
豪登沒有馬上入場,他想讓大家先入席。
跟往常一樣,當他露面的時候,人們紛紛轉過身來觀望,引起一陣騷動。他好象沒有意識到人們對他的注意,顧自從容不迫地走到議會大廳里政府官員席的一側,來到前排的一張雙座辦公桌前,這張辦公桌是他與斯圖爾特·考斯頓兩人合用的,考斯頓已經先他入座了。傑姆斯·豪登朝坐在高大的橢圓形議會大廳北端一把帶篷的、皇座似的椅子上的議長鞠了一躬,然後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過了一會,他朝坐在中心通道正對面的反對黨領袖席位上的博納·戴茨溫文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對部長們例行的連珠炮似的提問開始了。
一名紐芬蘭省的代表對大量的死鱈魚漂在大西洋海岸邊表示不安,政府對此有什麼打算呢?漁業部長作了既不易懂又矯揉造作的回答。
坐在總理身邊的財政部長斯圖爾特·考斯頓小聲說道:「我聽說戴茨確實已經選擇了移民問題,準備拿它開刀。但願哈維能對付得了。」
傑姆斯·豪登點了點頭,又朝坐在他後面,在政府席第二排就座的哈維·沃倫德瞟了一眼。沃倫德的表情顯然是很沉著的,只是他臉部的肌肉不時地抽動著。
隨著提問的繼續,情況越來越明顯,移民部和杜瓦爾問題顯然被人們忽略了。而按正常的情況,反對黨會充分利用這一質詢時機提出這種問題向政府發難,這進一步證實了博納·戴茨和他的支持者們已經策劃好在幾分鐘后,當供應委員會會議開始時進行一場正式辯論。
豪登陰鬱地注意到記者席上十分擁擠。前排座位都被佔據了,還有一些記者擠在了後面。
質詢結束了,「微笑斯圖」從總理身邊的座席上站了起來。他正式提議議會進入供應委員會動議階段。
議長收攏他那件絲制王室法律顧問的長袍,點了點頭。反對黨領袖立即站了起來。
「議長先生,」博納·戴茨用乾脆、清晰的語調開口說道。然後他停頓了一下他那有學者風度的削瘦面龐帶著詢問的神情轉向會議主持人。議長再次點了點頭,他坐在刻有橡樹的篷簾下的椅子上象一隻供人觀賞的黑色大甲蟲。
戴茨停頓了一會,抬頭朝上望了一眼議會大廳那50英尺高的天花板。這是他的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在議會大廳另一端的傑姆斯·豪登想,他的對手象是想從那愛爾蘭亞麻漆布和精製金葉飾檐上搜尋到他此時需要的語驚四座的詞語。
「在現政府的令人遺憾的記錄中最使人沮喪的例子是它的移民政策和日常移民問題的管理,」戴茨開口說道。「議長先生,我建議現政府以及它的公民與移民部回到19世紀去吧,那時,他們將不必為變化的世界或簡單的日常的人道主義所擔憂。」
這個開頭倒很適當有力,豪登想,看來不管博納·戴茨從天花板上得到了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偉大的東西。他所說的幾乎每一句話,以前都以某種形式被眾議院的反對黨多次使用過。
想到這,他草就了一張給哈維·沃倫德的短函。「引證一些事例,證明當反對黨在台上時,也曾完全照我們現在的辦法行事。如果你沒有具體的事例的話,指示你的部里迅速把這些情報送到這裡來。」他把便函折好,喚來一名侍者,由他轉交給移民部長。
片刻之後,哈維·沃倫德扭頭朝總理點了點頭,並且手碰了碰擺放在面前寫字檯上的幾份文件夾中的一份。好,豪登心中暗想,就應該這樣。一名出色的高級助手事先總能向他的部長作些簡要的指點。
博納·戴茨仍在繼續說道:「……在這一『不信任』的動議中……目前的一個例子是,人道主義的考慮和人權被不負責任地忽略了。」
戴茨停頓了一下,這時從反對黨那邊傳來了一陣捶桌子的聲音。在政府這一面,一名後座議員喊道:「我希望我們把你也給忽略了。」
反對黨領袖猶豫了片刻。
對於眾議院里的粗暴無禮和混亂,博納·戴茨從來就不喜歡。自從幾年前他剛當選為國會議員以來,他一直認為眾議院象是一個運動競技場,在這裡各競爭隊每日每刻都在企圖占對方的便宜。這裡的行為規則簡單得連3歲頑童都能理解:如果某一措施對自己的黨有利,那麼這一措施自然就是正確的;如果某一措施不是對你的黨有利,而是對別的黨有利,那麼這一措施自然就成為錯誤的。兩者之間幾乎沒有調和的餘地。同樣,懷疑你自己的黨在某個問題上的立場,或是想知道你的對手是否有一兩次可能是正確的或是比自己明智的,這都將被認為是對本黨的不滿和不忠。
戴茨這位學者和知識分子還震驚地發現,對黨的真正忠誠還包括:為支持自己的黨僚而敲打桌面,象精力旺盛的男孩子們那樣嘲笑、起鬨,以及用起鬨來反擊議會大廳的另一端的政黨的鬨笑。有時他們表現的還不及那些孩子們有學識,有涵養。早在博納·戴茨還未當選為反對黨的領袖時,他就學會了兩樣本領,只是他在這樣做時,內心總有一種輾轉不安的感覺。
對方剛才有人曾喊道:「我希望把你也給忽略了。」
他本能的反應是不去理睬這一粗魯無禮,荒謬愚蠢的干擾。但他知道,他的支持者們是希望他做出報復性的反應。因此他反擊道:「尊敬的議員先生的希望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所支持的政府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裡已經忽略了很多事情了。」他用手指著議會大廳的另一端,指責道:「但加拿大國民的良心再也不能被忽略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並不太有力,博納·戴茨內心這樣想到。他猜想如果讓總理這個擅長巧辯的人來反擊的話,他會表現得更出色。但至少他的反擊舉動已經贏得了坐在他後面的同僚們一陣敲擊桌子的支持。
這時,對方的反應是一陣嘲笑和喊叫。「嗬,嗬。」「你就是我們的良心嗎?」
「靜一靜!靜一靜!」議長站在那裡高聲喊道,同時戴上了他那頂三角帽。一兩分鐘后騷動平息了。
「我剛才提到了加拿大國民的良心,」博納·戴茨宣佈道,「讓我告訴你們這種良心告訴我些什麼。它告訴我,我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同時也是人口最稀少的民族。然而我們的政府卻通過部長告知我們說,我們這裡就連再容納一個不幸的人的空間也沒有了……」
在反對黨領袖大腦的另一邊,他知道他現在的用詞是不顧一切後果的。把這種感情毫不隱晦地記錄在案是很危險的。因為無論哪個執政黨都會發現,要求限制移民的政治壓力是不能被忽視的。戴茨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為自己今天這種強烈的詞句感到懊悔的。
但有時——這次就是一次——政治的妥協,冗長的拐彎抹角的發言使他煩惱、生厭。今天就這一次,他要直截了當地說出他所相信的,管他後果怎樣!
他看到記者席上的人都俯下了身子。
為了替亨利·杜瓦爾這個他從來未見過面的小人物辯護,博納·戴茨繼續在議會上作著發言。
在中間通道的那一面,傑姆斯·豪登漫不經心地聽著。在過去的幾分鐘里,他一真在看著大廳的南端陡峭地排列在女賓席下方的那隻大鐘。今天女賓席上四分之三的座位被佔滿了。他知道再過一會就會有四分之一的記者離開會場,用電話或電報向他們的報社發送稿子,為的是趕各自報紙下午版的截稿時間。
隨著最後的界限臨近,他們將隨時可能離去,此時豪登在仔細地傾聽著,他在等待著某個機會……
博納·戴茨宣布說:「當然,有時人道主義的考慮應該重於那些法律條款。」
總理站了起來。「議長先生,反對黨領袖允許提個問題嗎?」
博納·戴茨猶豫了一下。但這是很正當的要求,使他無法拒絕。他簡潔地答道:「可以。」
豪登冷不防措辭嚴謹地發問道:「反對黨的領袖是否在暗示說,政府應該忽視法律,忽視這一由國會通過的國法……」
他的話被來自反對黨那邊的減叫聲所打斷。「問題,問題!」「滾開!」「這是在發言!」他的支持者也發出了反擊的喊叫,「靜一靜!」「注意聽提問!」「你們害怕什麼?」已經坐回自己座位上的博納·戴茨重新站了起來。
「我就要說到問題的關鍵了,」總理大聲宣佈道,他將聲音提到能壓倒其他人的高度。「其實這很簡單。」他停了一下,等待著相對的安靜。當安靜到來時,他繼繼說道:「按照我們自己的法律,這個不幸的年輕人,亨利·杜瓦爾是無法進入加拿大的,這一點顯而易見。我想問一下反對黨的領袖,他是否同意把這一問題送呈聯合國。同時我可以宣布,無論如何本政府打算立刻將這一問題提請聯合國的注意……」
喧鬧聲立刻又爆發了出來。大廳里再次回蕩著叫喊聲,譴責聲和反譴責聲。議長此時站了起來,但他的聲音已被喧鬧壓倒。博納·戴茨正視著總理,他的臉色通紅,眼裡燃燒著憤怒的烈火。他氣憤地喊道:「這是一種手段——」
的確是一種手段。
在記者席上,記者紛紛離開座位,匆匆朝外跑去。豪登打斷對方的話並進行反擊的時機都是精確地計算好的……
傑姆斯·豪登可以想像得到,現在記者們即將打出的電話或拍出的電報的第一句話將是:總理今天在眾議院上透露,那個沒有國籍的亨利·杜瓦爾事件將被送交聯合國。加拿大通訊社和美國合眾社或許已經發出了12點半鐘的新聞簡報:「杜瓦爾事件將送交聯合國——總理」電傳打字機卡嗒卡嗒不停地響著,正興奮地尋找著新的角度、倍感時間緊迫的編輯們將把這句話作為新聞報道的標題。至於反對黨的攻擊;博納·戴茨的發言當然都將被提及,但將處於次要的地位。
總理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寫了一張便函給阿瑟·萊剋星敦,上面只寫著:「寫一封信。」如果以後有人詢問,他就能夠解釋說送交聯合國的提案已交外交部去完成了。
博納·戴茨又重新開始了他被打斷了的發言。但好象氣流的源頭已被分散,影響力也不大了。傑姆斯·豪登對此很清楚;他猜測戴茨可能也清楚這一點。
很久以前,總理曾經有一度很喜歡並尊敬博納·戴茨,儘管兩個政黨之間的鴻溝將他們分開。反對黨的這位領袖看來為人正直、性格深沉,一切言行都真誠一致,很難使人不敬佩。但後來豪登的態度改變了,直到至今,每當他想起博納·戴茨就有一種輕蔑的感覺。
發生這一變化主要是由於戴茨作為一名反對黨領袖的能力。豪登知道有許多次博納·戴茨在具體的問題上沒有乘機利用和攻擊傑姆斯·豪登本人的一些弱點。有時這種行動——或叫作不善於採取行動——大概表明了戴茨理智的抑制,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領袖的作用就是去領導,無論何時機會出現了,他都要用鐵石般的心腸冷酷無情地利用它。黨派的政治不是懦夫的事業,通向權力的路上必然撒滿破滅的希望和其他人的野心的外殼。
博納·戴茨缺少的正是冷酷無情。
他還有其它品質:才智和學問,洞察力和遠見,耐力和魅力。但所有這些品質從來沒能使他成為傑姆斯·豪登的對手,至少看起來是如此。
豪登想,假設博納·戴茨是總理,根本無法想象他能左右內閣,控制眾議院,並象自己剛才所做的那樣——利用計謀,佯攻和迅速行動在辯論中獲得戰略上的優勢。
但在華盛頓會怎麼樣呢?面對美國總統和他那難以對付的助手,反對黨的領袖能堅持自己的主張,並能帶著與豪登所獲得的一樣多的成果離開華盛頓嗎?戴茨很可能會更理智些,從未象豪登那樣強硬,但到最終也只能落得個失多得少的結局。而這種現象在將來還會重複。
思緒使他聯想到在不到10天之後,他,傑姆斯·豪登將站在這所議會大廳的這個位置上,宣布聯合憲章及其條款。接踵而來的是一個重大輝煌的時刻,小事件將被忘卻或忽視,如偷乘者,移民問題等。他有一種煩惱和憤懣的感覺,他覺得正在進行的這場辯論在目前看來重要,但事實上,與他將要宣布的事情比起來,眼前的一切卻是令人可笑的平常。
此時,博納·戴茨近1個小時的發言已接近尾聲。
「議長先生,」反對黨領袖說道,「現政府如果想出於仁愛和寬宏,准予年輕的亨利·杜瓦爾獲得他所追求的加拿大國籍,現在還為時不晚。讓他離開那個命運使他身陷其中的可悲獄牢,現在還為時不晚。讓杜瓦爾在我們的幫助下,並在我們中間變成一個有用的、幸福的社會成員,現在也還為時不晚。我懇求政府的同情,我強烈要求,不要讓我們的懇請成為一廂情願。」
然後他以正式的措辭提出了動議:「……對政府拒絕恰當地承認和履行自己在移民問題上的職責,本議員感到遺憾……」博納·戴茨坐下了,反對黨一側立時響起了一陣閃雷般的擂桌面的聲音。
哈維·沃倫德立刻站了起來。
「議長先生,」移民部長用那低沉渾厚的聲音開始說,「同往常一樣,反對黨領袖今天再次用奇想來歪曲事實,用過剩的感情來混淆一個簡單的問題,並且把移民部的一個正常合法職能說成是人類施虐的陰謀。」
大廳對面立即響起了一陣抗議聲和「退下去」的喊聲,而這一面則響起叫好聲和擂桌子的聲音。
哈維·沃倫德不顧陣陣喊叫,繼續措辭激烈地說道:「如果本政府違犯了法律,我們甘受議會的辱罵。或者如果公民與移民部未能適當履行其法律規定的職責,背棄了議會規定的法令,我將俯首服罪。但二者我們皆沒有冒犯,因此任何懲罰我們都不接受。」
傑姆斯·豪登覺得,他倒希望哈維·沃倫德此時的態度能溫和一些。有時在議會裡的確需要狂暴猛烈的戰術,但今天這樣做卻不合適。在此刻,採用平靜的說理態度也許更有效。同時,總理此時不安地感到,沃倫德的聲音里似乎有種歇斯底里的潛流,而隨著他發言的持續,這一潛流似乎也在發展。「反對黨領袖指控的所謂聲名狼藉和缺乏同情心的真相是什麼?很簡單,那就是政府沒能破壞法律;公民與移民部嚴格地履行了自己的義務,遵從了加拿大的移民法,並且做到堅定不移的公正。」
嗯,這些話倒是無可挑剔;實際也的確需要說些這樣的話。如果哈維在態度上再和緩一些就好了……
「反對黨領袖提到了亨利·杜瓦爾其人。讓我們暫且不論我國是否需要增加一個沒人要的負擔,暫時不談我們是否應當大開國門,接納海外的人類垃圾……」
在大廳的對面立即響起了抗議的吼聲,其音量超過了先前的一切高峰。豪登知道,哈維·沃倫德弄得過分了。即使在政府這面,也有許多人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只有幾個人在半心半意地應戰。
博納·戴茨已經再次站了起來。「議長先生,請允許我反對……」在他身旁發出了震耳的抗議聲。
在狂熱的喊叫聲中,哈維·沃倫德仍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要說,讓我們忘記那些虛假的情感吧,一心來考慮法律吧。我們遵守了法律……」他的聲音被淹沒在越來越高漲的憤怒的呼喊聲中。
在一片混亂中,一個頑強的聲音壓倒了一切。「議長先生,可不可以讓移民部長解釋一下什麼叫人類垃圾?」豪登不安地認出來,提這個問題的人是阿諾德·吉尼,反對黨的一名後座議員,代表豪特利爾市的一個最貧困的地區。
這個人身上有兩個引人注目之處。他是個跛子,只有5英尺高,身軀有些癱瘓和扭曲,尤其是他的臉其丑無比。五官不成比例,彷彿大自然成心要把他塑成一個畸形人。然而,儘管他有嚴重的殘疾,卻經過艱苦奮鬥,成了出眾的議員和窮人事業的鬥士。從個人角度來講,豪登很討厭這個人。他認為這人一定是毫無羞恥地展覽自己生理上的缺陷,以此來博取人們同情的。豪登知道,人們常常很容易將同情給予一個跛子的,因此他一直很注意不與阿諾德·吉尼捲入辯論。
吉尼現在又一次要求道:「部長先生可以解釋一下『人類垃圾』的意思嗎?」
哈維·沃倫德臉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著。傑姆斯·豪登已經能想象得出,移民部長在匆忙中可能會想也不想地回答:「沒有任何人具有議員閣下這樣優越的條件去理解我的確切意思。」豪登決定,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防止出現這種反擊。
總理站了起來,用壓倒那些呼喊的聲音高聲說道:「蒙特利爾東區的議員閣下正在強調某些詞句,我十分確信,我的同事不是故意這樣說的。」
「那就讓他自己這麼說!」吉尼笨拙地撐著雙拐,憤憤地扔過這樣一句。在他周圍響起支持的呼喊聲。「收回去!收回去!」記者席上,人們的頭用力向前探著。
「靜一靜!靜一靜!」在吵鬧聲中議長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什麼也不收回!」哈維·沃倫德狂叫道,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脖筋突暴。「什麼也不收回,你們聽到了嗎!」
又是一陣喊聲。議長再次呼籲安靜。豪登意識到,今天的情形很少見。只有在一些雙方分歧深刻的問題上,或人權問題上才會產生如此激烈的衝突。
「我要求強制這位部長作出回答。」仍是阿諾德·吉尼那頑強犀利的聲音。
「靜一靜!本議會現在要辯論的問題……」議長終於使別人能聽到他的聲音了。出於對議長的尊敬,政府這一側的豪登和沃倫德都坐下了。來自各個角落的喊聲也逐漸消失了。只有阿諾德·吉尼搖搖晃晃地撐在雙拐上,繼續無視議長的權威。
「議長先生,移民部長在議會中提到『人類垃圾』的字眼。我要求……」
「靜一靜!我想請那位議員坐下。」
「請允許……」
「如果那位議員還不坐下,我將不得不點他的名了。」
吉尼好象是在故意企求對方斥責。議會裡的制度十分明確,當議長站著時,別人都必須退讓。而現在,議長又進一步用口頭命令表明了他的態度。如果吉尼繼續堅持,就不得不對他採取某種紀律制裁。
「在我點他的名字之前,我願意再給這位議員一次機會。」議長嚴厲警告道。
阿諾德·吉尼倔強地說道:「議長先生,我在為3000英里之外的一個人說話,而他卻被現政府輕蔑地稱為『垃圾』……」
傑姆斯·豪登突然意識到,形勢原來如此簡單。跛子吉尼現在企圖和偷乘者杜瓦爾一塊殉難。這是一種極為精明的,並且玩世不恭的政治花招,必須加以防止。
總理立即站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議長先生,我相信這件事可以很好地解決……」他已決定,他將代表政府收回沃倫德那句傷人的話,不管沃倫德會怎樣想……
然而已經晚了。
議長根本沒有理會豪登,他堅決地宣佈道:「很遺憾,我有責任點蒙特利爾東區議員閣下的名。」
傑姆斯·豪登氣惱地感到,自己的計算失敗了,他頹然坐了下來。
處罰程序在迅速進行。議長點名這一措施很少使用。但它一旦發生,其餘議員就必須對被點名者採取紀律處罰行動。必須無條件地維護議長的權威。這也是議會的權威,人民的權威,是幾百年來的鬥爭換來的……
總理寫了一張只有4個字的便條交給斯圖爾特·考斯頓,因為考斯頓是執政黨議會領袖。便條上寫著:「最輕處罰。」財政部長點點頭。
考斯頓與他後面的郵政總局局長急急商討著。然後,考斯頓站了起來。他宣佈道:「鑒於你的決定,議長先生,我別無他擇,只好提議,並有郵政總局局長戈爾德先生附議:『取消蒙特利爾東區議員閣下參加今天辯論的權利。』」
總理憂心忡忡地看到,記者席上又擁擠起來。看來今晚上的電視和收音機里的新聞,還有明天早上報紙的大標題又有了好題材。
對考斯頓的動議進行一次有記錄的投票花了20分鐘。投票結果是131張贊成,55張反對。議長莊嚴地公佈道:「我宣布該動議通過。」議會廳里一片肅靜。
阿諾德·吉尼顫顫悠悠地拄著拐杖,小心地站了起來。
他故意邁著笨拙的步子,拄著拐杖,甩動著扭曲的軀體,板著畸形的面孔,一步一步地從反對黨前座議員們的面前走過,來到中間過道上。傑姆斯·豪登在議院里認識吉尼已有許多年了,他覺得這人的行動從沒有象今天這樣慢過。那跛子面對議員,帶著悲哀的遲鈍,笨拙地行了個鞠躬禮。他似乎差一點摔倒在地上,隨後他平衡了一下身體,轉過身向會場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鞠了一躬,然後走出門去。兩名軍士立即抓住他的雙臂扶住了他,消失在外面。議會廳內幾乎能聽得見大家鬆了口氣的聲音。
議長平靜地說道:「公民與移民部長請繼續發言。」
哈維·沃倫德此時已和緩了一些,他接著剛才停止的地方繼續說了下去。但豪登知道,不管現在再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了。阿諾德·吉尼被正當地驅逐出場幾個小時,因為他明目張胆地違反了議會規定,但新聞界肯定會借題發揮的。公眾則即不了解也不關心什麼議會辯論的規則,他們看見的只是兩個不幸的人——一個是跛子,另一個是無親無友的偷乘者——看見他們成了一個粗暴而專制政府的受害者。
想到這裡,豪登第一次擔心起來,自己的政府還能經受多久這種聲望損失。
布賴恩·理查森的紙條上寫著:「今晚7點鐘等著我。」到差5分7點時,米莉·弗里德曼還遠遠沒有準備好。她一邊渾身水淋淋地走出浴室,一邊希望理查森最好晚點到。
米莉常常帶著朦朧的好奇心自問,為什麼她能象機器那樣有效地管理自己辦公室的一切,管理豪登辦公室里的一切,卻幾乎從來未能把這一程序有效地運用到自己家裡?在國會山上,她可以精確到分秒;在家裡,她很少能這樣。總理的辦公室套間被她保持得堪稱整潔的典範,包括那有條有理的文件櫃檔案系統,使她能夠在幾秒鐘之內找到一份5年前一個不見經傳的,其名字早被遺忘的人手寫的信件。可是現在,她再次在她那零亂的卧室櫃櫥的抽屜里尋找著一副新乳罩。
當她有心緒思考這些現象時,她想,自己在班后時間裡的這種適當混亂,也許是對外部世界的規則與壓力影響她個人生活的一種反抗。她對外界事務和別人的觀點向來持反抗態度,有時甚至強烈反對。
她也從來不喜歡別人為她計劃未來,哪怕這種計劃是出於好意。當她在多倫多念大學時,有一次她父親曾經力勸她將來跟他從事律師職業。「你會非常成功的,米莉,」他說道,「你聰明,敏銳,而且善於看穿事情的本質。只要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和我一樣,遠遠超過其他男子。」
後來她想道,如果當初是她自己想起這個主意,也許她會大幹到底的。但她不願意讓別人來為自己作出個人決定,哪怕是她所熱愛的父親。
當然,這整個事情都是個矛盾;誰也不能完全獨立地生活,就象你不能把辦公室里的生活和私人生活徹底分開一樣。否則,當初就不會有和傑姆斯·豪登的那段風流韻事,今晚布賴恩·理查森也不會到這裡來了。她邊想邊把剛剛找到的乳罩戴上。
但這事應該發生嗎?她應該讓布賴恩到她這來嗎?如果一開始她就堅決些,堅持不讓她的個人生活受侵犯,那樣會好些嗎?自從她終於知道了她和豪登的關係沒有前途以來,她已經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了自己的獨立生活,難道現在應該放棄它嗎?
她穿上了一條短襯褲,但心裡仍在被那個問題所困擾。
一個獨立的、大體幸福的私人生活是很有價值的。和布賴恩·理查森一起,她是不是在冒失去她那得來不易的滿足,同時又得不到任何東西作為回報的風險呢?
在和傑姆斯·豪登分手后,她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重新調整了自己的觀點和生活,使之適應於長期孑然一身的生活方式。但是,她想,也許由於她生來就有獨立解決自己的個人問題的本能,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足,平衡並且比較成功。
而且米莉現在真的不再羨慕她的那些已婚女友了。相反有的時候她越是多看見她們那叼著煙斗的,保護傘似的丈夫和她們滿地亂爬的孩子,她越覺得她們那種生活是那樣的無聊和單調,不象她自己的生活這樣獨立自由。
現在的問題是:她對布賴恩·理查森的感情是不是在把她往回拖,要使她也落入世俗的思想框框呢?
米莉打開卧室的壁櫥,不知道自己今晚該穿什麼好。對了,在聖誕節之夜,布賴恩說她穿長褲顯得性感……她找出一條淺綠色的便褲,然後又在大抽屜里翻找著一件白色的矮領套頭衫。她沒穿襪子,只蹬上一雙纖細的白涼鞋。當她穿好便褲和套衫,化好她無論白天黑夜都上的淺妝,已經是7點10分了。
她用手攏了攏頭髮,然後決定還是用梳子梳一梳,於是又急忙走進了浴室。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心裡說道,沒問題,絕對沒有任何問題值得擔憂。是的,如果我要說實話,我是快要愛上布賴恩了,也許我已經愛上他了。可是布賴恩是無法得到的,而這就是他所希望的。因此什麼問題也沒有。
可是的確有問題,她的心在告誡自己。等到和他分手之後,她怎麼辦呢?再次被拋棄,再次陷入孤獨的境地嗎?
米莉停住了。她想起了9年前的經歷。那空虛的日子,孤寂的夜晚,那難熬的一個個星期……她對自己說:「我再也經受不起第二次了。」她默默自語道:也許,我的確應該在今晚了結它。
樓下的蜂鳴器把她從遐想中喚醒。
布賴恩沒有脫大衣就先吻了她。他的臉上已經長出了短短的胡茬,身上散發著煙草味。米莉感到一股憐愛之情,感到自己的決心正在消逝。她想,我需要這個男人,不論什麼情況和條件。接著,她又想起了她剛才的想法——應該在今晚了結。
「米莉,我的寶貝兒,」他平靜地說道,「你美極了。」
她輕輕掙脫開來,兩眼望著他。她關切地說:「布賴恩,你累了。」
「我知道。」他點點頭。「而且我也該刮臉了。我剛剛從國會出來。」
她此時心思並不在那上面,她隨口問道:「情況怎麼樣?」
「你沒聽說?」
她搖搖頭。「我離開辦公室挺早。我也沒開收音機。我應該聽聽嗎?」
「不,」他說,「你很快就會聽到一切的。」
「議會辯論不順嗎?」
他沮喪地點點頭。「我當時在記者席那裡。我真希望我什麼也沒看見。明天的報紙會把我們都吃了。」
「我們來喝點什麼吧,」米莉說道。「看樣子你需要來點什麼。」
她摻起了馬提尼酒,又稍稍加了一點苦艾酒。她把酒端出廚房,幾乎有點歡快地說道:「這個能使你心情好點。一般來說是這樣。」
今晚是了結不了啦,她想。也許1周以後,或1個月以後,但今晚不行了。
布賴恩·理查森呷了一口,然後放下了杯子。
他開門見山地,幾乎有些粗魯地說道:「米莉,我要你和我結婚。」
房間里一片沉默,幾秒鐘顯得象幾個鐘頭。接著,他輕輕地說:「米莉,你聽見了嗎?」
米莉說,「我敢肯定,我聽見你說你要和我結婚。」她的聲音彷彿十分輕柔、遙遠,脫離了現實生活。她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別把我的話當玩笑,」理查森生硬地說道。「我是認真的。」
「布賴恩,我親愛的,」她的聲音十分溫柔,「我不是在開玩笑,真的,我沒有。」
他放下杯子,走近米莉。他們再次長時間,熱烈地親吻著。她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那裡仍有煙草味。「抱住我,」她輕聲說,「抱緊我。」
「等你什麼時候想好了,你可以給我個回答。」他望著她的頭髮說道。
她身上全部的女人本能都在催促她回答同意。此時的情緒和時機都適於立即說同意。難道這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嗎?難道她不是剛才還在對自己說,她無論在什麼條件下都要這個人嗎?而此時,她竟出乎意料地遇到了最好的條件——結婚,永久性的固定關係……
事情多簡單啊。只需囁嚅一個同意,於是一切就成了。再也不能挽回了……
這種無可挽回性嚇了她一跳。這可是真的啊,不是在做夢。不安的感覺在向她襲來。一個謹慎的聲音在輕輕對她說:等等!
「我想我大概不太值得追求,」布賴恩低沉的嗓音在她的頭髮里響著;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脖子。「我這個人有點老了,而且還得先離婚,不過那方面沒問題。埃洛易絲和我之間有種互相諒解。」
停了一會,他又緩緩地繼續說道:「我想我是愛你的,米莉。我想我是真的。」
她抬起頭,雙眼滿是淚水,再次吻著他。「布賴恩,我親愛的,我知道你愛我,而且我想我也愛你。但我要弄確切。請給我一點時間吧。」
他的臉扭曲成粗獷的笑容。「咳,我一路上都在排練,結果還是給弄砸了。」
他想,也許我說得太遲了。也許方式給弄錯了。也許這是一種報應,因為我們一開始就不對:我太不認真,謹防牽涉過深。而現在卻是我想使關係更深入一層,但卻象個笑料似的被拋在外面,可憐巴巴地在裡面窺探。不過他安慰自己道,至少他渡過了那猶豫不決的階段,渡過了過去幾天中坐卧不安的良心反省,終於明白了米莉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可現在沒有了她,他只有空虛、孤寂……
「布賴恩,求求你,」米莉的聲音平靜多了,她的鎮定和自製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真誠地說道:「你的話使我感到驕傲、自豪,親愛的,而且我想我的回答將是同意。可我要弄確切,這是為了我們兩個人好。求求你,親愛的,給我一點時間吧。」
他粗魯地回道:「要多久?」
他們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們的頭挨在一起,雙手緊緊拉在一起。「說實話,親愛的,我不知道,希望你別硬要我說出確定的時間。我無法忍受某種最後期限的壓力。但我保證會儘快告訴你的。」
她想,我這是怎麼了?我害怕生活了嗎?為什麼要猶豫?為什麼不現在就定下來?可是,那個謹慎的聲音仍在響著:等等!
布賴恩伸出雙臂;她投入了他的懷抱。他們的雙唇湊到了一起,他又一次狂吻著。米莉覺得自己也在熱烈地響應著,她的心臟狂跳不已。過了一會兒,他的手開始輕輕地摸索起來。
傍晚快要過去了,布賴恩·理查森端著兩人的咖啡走進起居室。米莉還在廚房切著義大利色拉、米香腸、三明治。她看見自己早飯用過的碟子仍堆在池子里沒有洗。她想,真的,我的確應該把辦公室的習慣帶一點到家裡來。
在起居室里,面對一條大沙發的小桌上放著一台輕便式電視機,理查森走過去將電視機打開,然後回頭說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但我想還是了解一下最壞的情況吧。」米莉端進三明治,把盤子放下,這時加拿大廣播公司的全國電視新聞節目開始了。
同最近這些日子一樣,最開始的是有關不斷惡化的世界局勢的報道。蘇聯在寮國策動的叛亂又掀起新的浪潮,而克里姆林宮對美國的抗議照會作出的回答措辭強硬。據報道,在東歐衛星國軍隊正在集結。在莫斯科——北京軸心國之間又出現了新的友好交往。
「快要打仗了,」理查森低聲說道。「一天比一天近了。」
下一個報道就是關於杜瓦爾的。
修飾整潔的播音員念道:「今天在渥太華,眾議院為杜瓦爾產生了激烈的爭吵,那個沒有國籍的杜瓦爾正在溫哥華聽候驅逐。在政府和反對黨爭論到最激烈時,蒙特利爾東區議員阿諾德·吉尼被停止參加在今天剩下時間裡的議會辯論……」
在播音員背後的另一個屏幕上出現了亨利·杜瓦爾的照片,接著又出現了那個跛子議員的一張靜止照片。正象豪登和理查森所擔心的那樣,驅逐議員事件和導致這一事件的哈維那句「人類垃圾」的話都成了要聞。而且不管報道寫得多麼公正,在人們的眼裡,那個偷乘者和跛子只能被看成是一個粗暴無情的政府的犧牲品。
「加拿大廣播公司記者諾爾曼·迪平在議會現場報道……」播音員繼續說道。
理查森伸手關掉了電視,「我看不下去了。你介意嗎?」
「不,」米莉搖搖頭。雖然她知道今晚在電視上看到的事情很重要,但她覺得很難保持興趣。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決定呢……
布賴恩·理查森指黑暗的電視屏幕。「真見鬼,你知道這個節目有多少觀眾嗎?這是全國電視網——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啊。再加上其他的,收音機、地方電視、明天的報紙……」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米莉說。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思想回到個人以外的事情上一去。「但願我能做點什麼。」
理查森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房間里踱步。「你已經做過了,親愛的。起碼你還找到了……」他停下不說了。
米莉知道,他們兩人都記起了那個影印件,傑姆斯·豪登和沃倫德之間致命的秘密協議。她試探地問:「你已經……」
他搖搖頭。「見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你知道嗎,」米莉慢慢地說道,「我總覺得沃倫德有些地方很奇怪。看他說話和行動的方式,好象他一直非常緊張。還有,他總把他的兒子當成崇拜的對象,就是他那個在戰爭中陣亡的兒子……」
她停住了,布賴恩的表情把她嚇了一跳。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臉。嘴獃獃地張著。
「布賴恩——」
他輕聲說道:「米莉,我的寶貝兒,把你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她不安地重複道:「沃倫德先生——我說他在兒子的問題上很奇怪。我聽說他家裡象是供了個神龕似的東西。以前很多人談論過這事。」
「啊,」理查森點點頭。他極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激動。「啊,嗯,我想那沒什麼。」
他在考慮著他怎樣才能儘快地離開。他想打個電話——但米莉的電話不行。他想做些事……他不得不做……但他決不讓米莉知道。
20分鐘后,他在一家晝夜服務的雜貨店裡打起了電話。「我才不管現在多晚了,」他沖對方嚷道。「我要你現在就到市中心來,我在賈斯珀旅館候客廳等你。」
那個戴著玳瑁色眼鏡,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坐在那裡,他的手在神經質地轉動著高腳杯的杯腳。他是被從家裡的床上叫起來的。他有些憂鬱地說道:「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辦到。」
「為什麼不能?」布賴恩·理查森問道。「你就在國防部里工作,你要做的只是張口問問。」
「沒有那麼簡單,」年輕人說道。「而且那是機密檔案。」
「見它的鬼!」理查森爭辯道。「那麼久的東西了,誰還會關心那個!」
「顯然你關心,」年輕人鼓起一絲勇氣說道。「這也是我所擔心的一部分。」
「我向你保證,」理查森說道,「不管我怎麼使用你交給我的材料,保證不會被追查到你身上。」
「可是很難找到它。那些很久以前的檔案都鎖在樓后,在地下室里……可能要花好幾天的時間,甚至好幾個星期。」
「那是你的問題,」理查森無動於衷地說道。「只是我等不了幾個星期。」他叫來服務員。「再來同樣的兩杯。」
「不,謝謝你了,」年輕人說道,「我這杯夠了。」
「隨你的便吧。」理查森向服務員點點頭。「那就來一杯吧。」
當服務員走後,年輕人說道:「很遺憾,但我的回答恐怕是不行。」
「我也很遺憾,」理查森說道,「因為你的名字已經快到我的名單的最前面了。」他停了一下。「你知道我說的名單是什麼,是不是?」
「是的,我知道。」年輕人答道。
理查森說:「我的工作很大部分內容是選擇議員候選人。實際上,有人說我們黨被選上的大部分新議員都是我親手挑的。」
「是的,我也聽說過。」年輕人說道。
「當然,黨的地方委員會有最後決定權,不過他們總是按總理的推薦去做。而總理又是按我告訴他的去推薦。」
年輕人沒吱聲。他用舌頭尖舔著嘴唇。
布賴恩輕聲說道:「我們可以達成一筆交易,只要你為我辦這件事,我就把你的名字放在名單的最前面。並且不是去坐某個老座位,而是給你一個肯定能當選議員的位置。」
年輕人的臉紅了。他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的要求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理查森輕輕地說道,「我保證做到,只要我在黨內,你就坐不到議會裡去,而且也別想成為某個有可能使你競選議員取位的候選人。你將一輩子做你的行政助理,直到你死了為止。即使花光你父親所有的錢也救不了你。」
年輕人凄慘地道:「你是要我用醜惡的方式來開始自己的政治生涯。」
「實際上我是在幫助你,」理查森說道。「我現在展示給你的生活現實,許多人是花了許多年才弄明白的。」
服務員回來了,理查森回道:「你確實不想改變主意再來一杯嗎?」
年輕人喝乾了杯中剩下的飲料。「好吧,再來一杯。」
當服務員又走後,理查森問道:「如果我剛才說的可以接受的話,你需要多長時間能找到我要的東西?」
「嗯……」年輕人猶豫著。「我想需要兩三天吧。」
「別擔心!」理查森伸出手去拍著年輕人的膝蓋。「兩年之後,你就會忘掉今天發生的事了。」
「是啊,」年輕人不快地說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