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拘禁並驅逐”
在阿蘭·梅特蘭德的辦公桌上,對亨利·杜瓦爾的驅逐令正瞪著他。
……因此命令對你實行拘禁,並將你驅逐回你來加拿大以前的地方,或回到你有其國籍是其公民的國家,或回到你出生的國家,或其移民部批准……
自從5天前這一命令在專門聽證會上宣布以來,它的字字句句已經深深刻在了阿蘭的腦子裡,以至於他現在閉上眼睛都能背出它們。而這幾天他也的確經常在背誦這一命令,在它官樣文章的措辭中尋找著破綻、漏洞和弱點,尋找法律的探測器可以伸進去的突破口。
但他至今什麼也沒找到。
他閱讀了大量的法律文件和舊案例,從幾十件一直讀到幾百件,苦苦思索著那浮誇的文書每每至深夜,直至他的眼睛通紅,眼眶發黑,因缺乏睡眠而周身疼痛。在白天的大多數時間裡,湯姆·路易斯都是和他一塊兒在最高法院法律圖書館里渡過的。他們在那裡一塊檢索目錄,閱讀摘要,在那久遠的、很少有人翻閱的卷冊中細細查閱案例報告。「我不用吃午飯了,」湯姆·路易斯第二天說道,「我的胃裡全是灰塵。」
他們要尋找的是某種案件判例,以此來證明移民部對杜瓦爾一案的處理是錯誤的,從而是非法的。正象湯姆說的那樣:「我們要找的是一份我們能摔在法官面前的東西,並能對他說,「法官,那幫傢伙騙不了我們,根據就在這兒!」後來,湯姆·路易斯又疲倦地坐在書架旁一把梯子的頂上說:「是不是一個好律師不看你知道多少,而是看你知道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依據。顯然我們現在還沒找到地方。」
在後來幾天的翻閱中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正確的地方。他們停止了搜尋。「沒辦法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阿蘭最後說道。「我看我們還是放棄吧。」
現在是1月9日下午2時。他們是一個小時以前停止的。
在這些天來對圖書館的日夜查閱中只有一次中斷,那就是昨天上午移民部的一個委員會對杜瓦爾關於專門聽證會結果的上訴進行受理。受理委員會的主席是埃德加·克雷默,另外兩個移民官是委員會成員,因此整個會議空洞、死板,一開始就可以預料到結果是什麼。
本來這是阿蘭一開始希望成為拖延戰略的程序的一部分,由於他在法庭上的不慎,事情進展得太迅速了……
雖然阿蘭知道是白費力氣,他還是在會上有力而透徹地進行了陳述。如同是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一樣。整個委員會和埃德加·克雷默從頭到尾一直極為禮貌周到,認真聽他陳述。然後莊嚴地宣布決定維持原判。後來阿蘭對湯姆·路易斯說,在那裡陳述「就象是和《阿麗絲漫遊奇遇記》里的女王爭辯一樣,只是比那更枯燥無味。」
此刻,在他自己狹窄、擁擠的辦公室里,阿蘭蹺起椅子,忍回去一個睏倦的哈欠,很為此案的這樣結束感到遺憾。看來他再沒有什麼辦法可想。「瓦斯特維克號」的修理工作已經結束,現在正在裝貨,4天之後就要開船了。在那之前,他必須上船去見杜瓦爾,去告訴他這個最後的壞消息。也許他明天就該去告訴他。不過他知道,在杜瓦爾來說這個消息不會顯得十分意外。這位年輕的偷乘者對人類的冷漠領教得太多了,又一次被拒絕不會使他太失望。
阿蘭伸展起他那6英尺的身軀,撓了撓他的平頭,然後慢悠悠地走出自己玻璃隔開的辦公間,來到外間。這裡也是空的。湯姆·路易斯到市中心去了,那裡有一樁房地產糾紛案要他去辦,這個案子是他們一兩天前幸運地接手的。那位老寡婦打字員由於不習慣過去幾天中的工作壓力,累得筋疲力盡,在吃午飯時間回家了。她說她「要去睡一整天,梅特蘭德先生,而且如果你聽我的建議的話,你也去睡一天吧。」也許這是個好主意,阿蘭想。他真想回到吉爾福特街的公寓里去,放下那張起落架式的床躺下,忘掉什麼偷乘者,什麼移民問題,忘掉冷漠的人類和一切。只有莎倫除外。對了,他現在可以集中精力專門考慮莎倫了。他真想知道她此刻在什麼地方;自從他們兩天前最後一次見面以來她在想什麼做什麼;那次見面只是他在圖書館里苦幹時抽出來的喝咖啡時間;她現在看上去怎樣;她正在笑嗎?還是象有時候那樣滑稽地皺著眉……
他決定立即打電話給她。他現在有時間了,也沒法為亨利·杜瓦爾再做什麼了。他拿起外間辦公室的電話,開始撥德弗羅家的電話號碼。是男管家接的電話。「是的,德弗羅小姐在家;梅特蘭德先生等一下好嗎?」
一會兒,他聽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走到了電話機前。
「阿蘭!」莎倫的聲音十分激動。「你找到什麼啦?」
「要是找到就好了,」他說。「可惜我們已經停止尋找了。」
「噢,不!」她那遺憾的聲調是真誠的。
他解釋說尋找一無所獲,繼續下去也只能徒勞無功。
莎倫說:「不過我還是不相信就這樣結束了。你肯定能一直想啊想,最後想出點主意來,就象你以前曾有過的那樣。」
他為她的信任而感動,但他自己卻很不自信。
「我的確有過一個想法,」他說,「我想我要做一個埃德加·克雷默的模擬像,然後往上面扎許多針。只有這個辦法沒試試了。」
莎倫笑了。「我以前用泥土塑過人像。」
「我們今晚一塊做吧,」他提議道,心情高興起來。「我們先一塊吃飯,也許吃完后做泥人。」
「噢,阿蘭;對不起,但我不能去。」
他衝動地問道:「為什麼不能去?」
莎倫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已經有了約會。」
他想,哎,你自己要問的,現在你得回答了。他心想,這個約會是她和誰的呢?是莎倫認識了很久的人嗎?他們到哪裡去呢?他感到一陣嫉妒的痛楚,但他又對自己說他這種心情是沒道理的。莎倫畢竟有自己的社交生活,而且必定早在他出現在她生活中之前很早就有了充實的社交生活。他和她在飯店裡的那一吻並不是牢固關係的標誌……
「對不起,阿蘭,實在對不起,但我不能不守信。」
「我也不會要你去違約。」他決心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他說道:「好好玩吧,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
莎倫遲疑地說道:「再見。」
他放回電話聽筒,此時覺得辦公室更小了,更令人窒息了。他一邊後悔自己不該打這個電話,一邊在屋裡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
在打字桌上有一堆打開了的電報映入他的眼帘。他一生中接到的電報也沒有這幾天接到的多。他從那一堆電報上拿起一封念起來:
祝賀你的卓越鬥爭每一個熱忱的公民都在為你歡呼K·R·布朗尼
誰是布朗尼呢?他自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商人還是窮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或她真的關心一切不公正和壓迫,……還是出於一時衝動才打來電報?他放下這封電報,拿起了另一封。
耶穌說我的兄弟既然你為這些人當中最年少者做到了你就等於為我做到了作為4個兒子的母親我正為你和那個可憐的孩子祈禱波莎·麥卡蕾絲
第三封電報最長,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們斯塔普頓和受尼托巴基瓦尼斯地區俱樂部的28名會員集會向你致敬並祝你人道主義的努力成功我們為有你這樣的加拿大同胞而感到驕傲我們用帽子收集了捐款支票隨即寄去請按你認為合適的方式使用它秘書喬治·恩德特
阿蘭想起來了,那張支票已經在今天早上收到了。它和其他支票一起被送到一家不列顛哥倫比亞信託公司,是這家公司主動提出為亨利·杜瓦爾管理捐贈財務。僅今天一天就收到大約1100美元。
謝謝你,K·R·布朗尼,謝謝你,麥卡蕾絲夫人和斯塔普頓和基瓦尼斯的朋友,以及其他朋友,阿蘭想。他用拇指翻了一下那厚厚的電報。我沒有取得成功,但我仍要謝謝你們。
他發現在一個牆角的地板上堆著兩大堆報紙,另外還有一些報紙放在一把椅子上。三大堆報紙里有許多是外地報紙——有多倫多的、蒙特利爾的、溫尼伯的、里賈納的,還有其他城市的。他注意到還有一份是遙遠的新斯科舍省哈利法克斯市的報紙。一些前來採訪的記者給他留下了報紙,說那上面有關於他本人的報道。大廳對面的一個鄰居還給了他幾份《紐約時報》,大概也是出於同樣原因。到此為止,阿蘭只不過隨便打量了一下這一堆的報紙。他應該在最近詳細閱讀一下,然後做一本剪報簿;他這一生也許再也不會象這樣出名了。他想,這本剪報簿用個什麼題目呢?也許可以用:《一個失敗了的事業全書》。
「噢,算了吧,」梅特蘭德,他大聲自語道。「你為自己比為杜瓦爾更傷心。」
這時門上有人敲了一下,接著門被打開了。一個人的頭先探了進來,是丹·奧利夫那紅潤寬闊的臉。接著他那粗壯的農夫身材擠了進來。他四處打量了一下,問道:「你是一個人在這嗎?」
阿蘭點點頭。
「我覺得我聽見有人在說話。」。
「不錯。是我在自言自語。」他勉強地笑了笑。「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
「你需要幫助,」丹·奧利夫說。「我安排你與某個有趣的人物談談怎樣?」
「什麼樣的人物?舉個例子?」
奧利夫漫不經心地答道;「我想我們可以先和總理談談。他定於後天到溫哥華來。」
「豪登本人?」
「一點不錯。」
「噢,當然了。」阿蘭坐進打字椅,身體靠在椅背上,把腳放在了打字機旁的桌上。「我這樣辦:我出去租個房間,讓他住在我的公寓里試試。」
「你聽著,」丹·奧利夫懇求道。「我不是在開玩笑。這是真的。會見是可以安排的,也許還能有點作用。」他質問道,「在法庭方面,你已經沒法再幫助杜瓦爾了,不是嗎?」
阿蘭搖搖頭。「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
「那麼你還怕什麼?」
「我想,沒什麼可擔心的。但有什麼用呢?」
「你可以呼籲么,」丹勸說道,「求他『慈悲為懷』,等等。律師不是最擅於此道嗎?」
「還得有一些有力的論據。」阿蘭做了個鬼臉。「我都能想象出那時的情景:我跪在那裡,他則擦著眼淚說,『阿蘭,我的孩子,這些周來我犯了可怕的錯誤。現在只要你在這裡簽個字,我們就可以忘掉過去的一切,你就可以一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辦了』。」
「好吧,他的確不好對付」,丹·奧利夫承認道。「但與你打過交道的其他人也一樣。所以為什麼現在不想幹了?」
「原因很簡單,」阿蘭平靜地說道。「因為有的時候,承認自己的失敗是明智的。」
「你真讓我失望,」丹·奧利夫說道。他伸出一隻腳不快地踢著桌子腿。
「對不起。不過我倒是希望能做點什麼。」阿蘭停了一下,然後好奇地問,「總理為什麼要到溫哥華來?」
「他現在正在巡視各地。挺突出,所以有各種各樣的議論。」記者聳聳肩說。「不過那是別人的事,我的主意是讓你們兩人到一塊談談。」
「他決不會見我,」阿蘭說道。
「如果向他提出這個請求,他是無法拒絕的。」丹·奧利夫指指椅子上的那堆報紙說,「我把它們挪個地方你介意嗎?」
「挪吧。」
丹·奧利夫把報紙扔在地上,轉過椅子,然後騎在椅子上面對著阿蘭,把胳膊肘放在椅背上。「我說,夥計,」他真誠地堅持道,「如果真的還沒想明白,讓我給你明說吧。在加拿大1000萬讀報紙、看電視或聽收音機的人民中間,你現在是『真理勇士』。」
「真理勇士,」阿蘭重複了一句。他好奇地問道,「這是『朝聖者的進軍』里的原話,是不是?」
「我想是吧,」對方的聲音無動於衷。
「我記得我在主日學校里讀過。」阿蘭沉思地說道。
「我們現在離開主日學校的時間太長了,也許你的勇氣也磨掉了一些。」記者丹·奧利夫說道。
「接著說吧,你剛才說到1000萬人民。」阿蘭提醒道。
「他們把你當成全國的名人,你成了一個偶像。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丹·奧利夫說道。
「大部分是感情所致,」阿蘭說道。「等這一切都完結了之後,不過10天,我就會成為一個被遺忘的人。」
「也許會,」丹·奧利夫讓步地說道。「但當你是一個名人時,他們就必須尊敬地對待你。甚至總理也包括在內。」
阿蘭咧嘴笑了,好象這個主意很有意思似的。「如果我真的要求與總理見面,你說我應該怎麼安排呢?」
「讓我們報社來安排吧,」丹·奧利夫說道。「豪登並不喜歡我們,但他也不能無視我們。而且我還想在明天發表一個獨家新聞。我們將宣布你已提出要與總理見面,現在正等待答覆。」
「這還差不多。」阿蘭把雙腳從打字機旁拿到地上。「我想這裡面有一定道理。」
丹·奧利夫的臉色稍微放了一點。「人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你我正巧能互相幫助,並且能幫助杜瓦爾。而且有了我的那種事先宣揚,豪登是不敢拒絕的。」
「我說不上,我根本說不上。」阿蘭站了起來,疲倦地伸著懶腰。這有什麼用呢,他想。再試一次會有什麼結果嗎?
接著,他彷彿又看到了亨利·杜瓦爾的臉,在杜瓦爾後面是埃德加·克雷默那洋洋得意,凱旋而歸的笑容。
他突然眼睛一亮,用有力的聲音說道:「見他的鬼!讓我再給他一傢伙!」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