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當然萊尼並非總是四十八歲,有必要回首往事。

看萊尼年輕時的照片,完全可以說她是一個俊俏活潑的少女;甚至在穿上納粹少女組織制服即十三歲到十五歲的時候,萊尼也是討人喜歡的的模樣。沒有一個男人見到她會對她的優美身段作出低於以下的評價:「嘿,長得真不賴!」人的交配要求是從一見鍾情開始的,進而產生與一位異性或同性交歡的自發願望而並不打算結合永久。這種要求會發展成火燒火燎、不可抑制的熾熱情感,使心靈和肉體不得到安寧。種種表現形式既無規律又不合法,每一種表現形式———從最表面的一直到最深沉的———都有可能由萊尼引起,而且也確實被她引起。她十七歲那一年完成了從俊俏到美麗的飛躍,黑眼睛的金髮女郎比淺色眼睛的金髮女郎更容易做到這一點。沒有一個男人在這一時期對她的評價會低於「賞心悅目」。

關於萊尼的學歷,還得再談幾句。她十六歲進入父親的辦事處。父親大概注意到了,女兒正處於從俊俏到美麗的飛躍中,尤其是鑒於她對男人們的作用(那年是一九三八年),便帶她參加重要的業務會談。萊尼在這些會談中,拿著鉛筆和筆記本在自己的膝上記錄大意。她不會速記,也永遠學不會。她雖然並不完全厭惡抽象事物和抽象化,但不願學她稱為「碎字」的速記。她上學,也是活受罪,但更受罪的是老師而不是她。經過兩次並非留級的「自願重讀」,小學四年級她念完了,拿到一張成績還湊合、經過很多改動的文憑。仍在世的見證人之一、已退休的六十五歲校長施洛克斯———筆者是在他度晚年鄉下的住處找到的———透露,有一段時間學校本來想讓萊尼轉到輔助小學去,但使她沒有轉走有兩個因素:一是她父親有錢,不過施洛克斯強調,這一點從未直接起作用,只是間接起作用;二是萊尼十一歲和十二歲時連續兩年獲得「全校最標準的德意志少女」的稱號,這是由一個在各校巡視的人種學委員會授予她的。甚至萊尼一度被提名為「全市最標準的德意志少女」候選人,但她名列第二,第一名被一個新教牧師的女兒奪得,她的眼睛比萊尼的眼睛淺,那時萊尼的眼睛已經不再完全是淺藍色了。難道能把「全校最標準的德意志少女」送到輔助小學去嗎?萊尼十二歲那年升入一所由修女主辦的女子中學,到了十四歲,就不得不因跟不上而退學。兩年內,她簡直不堪造就,留級一次,升級一次,那也是因為她父母鄭重保證決不再請求讓她升級。這個諾言得到了遵守。

為了避免把誤會產生,這裡得介紹一些具體情況,說明萊尼所遇到的或被迫接受的糟糕的學習環境。這方面並不存在什麼責任問題,無論是在小學或萊尼上的女子中學,都沒有發生過令人生氣的嚴重問題,只不過存在著一些誤解。萊尼是完全可以造就的,她甚至如饑似渴地求知,而且所有當事人都儘力使她止飢解渴,只不過向她提供的飲食都不適合,她的智力、不適合她的天賦,不適合她的理解力。幾乎在大多數情況下可以說無一例外,那種感性內容,提供的材料都缺少,而沒有這些,萊尼對什麼都不會理解。例如對書法她從來就不感到絲毫困難,雖然人們對於這種高度抽象的事情人們會感到困難。對萊尼來說,書法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甚至是聞得到氣味的(只要想一想種種墨水、鉛筆、紙張的氣味),她因此甚至掌握了複雜的書法練習和細微的語法差異;她的字———她可惜寫得不多———過去和現在都遒勁有力,讓人喜歡,而且———正如退休校長施洛克斯(有關萊尼教育的一切重要細節的提供者)令人信服地斷言的那樣———簡直能「引起情愛或性衝動」。

萊尼特別不走運的是兩門有密切關係的課程:宗教和算術或數學。教師中如果有一位想到讓六歲的小萊尼明白,她所喜愛的星空能使人愛上數學和物理,她就不會像別人討厭蜘蛛那樣討厭九九表了。對於把核桃、蘋果、母牛、豌豆等在紙上畫下,用簡單的方法進行直觀數學教學,萊尼感到格格不入。她沒有算術的才能,但她學理科卻有天賦。如果除了教科書和挂圖上一再出現的紅色、白色和粉紅色的孟德爾豌豆花之外,她還能學到複雜一些的遺傳作用的話,她一定會———像人們說的那麼好聽一樣,以火一般的熱情,「鑽進」這種材料。由於生物課枯燥無味,她失去了許多樂趣,只是人到中年之後,當她用一盒廉價的水彩顏料勾描複雜的人體器官時才感到這種樂趣。范多爾恩令人可信地斷言在萊尼的學齡前生活中有一件瑣事,使她永遠難忘,至今仍使她感到不太「舒服」,就像萊尼牆上的生殖器官挂圖一樣。小時候萊尼就對自己的排泄過程很感興趣,而且還———可惜沒有收穫!———打破沙鍋問到底:「哎呀!從我身上鑽出來的這些東西,是什麼玩意兒呀?媽媽和范多爾恩都沒有給她解答。

只有迄今和萊尼同過房的兩個男人中的后一個才發現萊尼才智過人、異常敏感。此人偏偏是個外國人,而且還是蘇聯人。萊尼還告訴過他,自己第一次得到充分的「存在之實現」的經過,她後來又把此事———一九四三年底至一九四五年中期,她還遠不如今天這樣沉默寡言———講給瑪格蕾特聽過:她十六歲那年,剛從寄宿學校退學不久,六月的一天黃昏,她騎自行車外出,在一片石楠叢中仰卧,「伸開四肢,情不自禁」(萊尼對瑪格蕾特語),兩眼注視著仍然掩映著夕陽餘輝的剛剛開始閃爍的星空,達到了今天人們過多地追求的那種快樂的頂點。萊尼———據她對瑪格蕾特說,她對波利斯是這樣講的———在一九三八年的這個夏日黃昏,將四肢伸開,在溫暖的石楠叢中躺著,「敞開懷抱」,完全沉醉在「受」與「施」的感覺之中。後來她這樣對瑪格蕾特講:如果她懷上孕的話,她是絲毫也不會感到吃驚的。對萊尼來說,因此童貞女懷胎生子也決非不可思議之事。

在萊尼離開女子中學時拿到一張令人難堪的成績單,宗教和數學兩門課不及格。後來她到一所寄宿學校學習了兩年半,所學課程有家政、德語、宗教、一點歷史(至宗教改革)以及音樂(鋼琴)。

就像下文還要詳細介紹的那個蘇聯人一樣,有一個已故的修女,對萊尼所受的教育起了重大的作用。

在為她樹碑立傳之前,這裡先得提到三名還健在的修女證人。她們雖然與萊尼相遇是在三十四年和三十二年之前,但對萊尼她們仍記憶猶新。當筆者帶著鉛筆和筆記本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分別進行採訪時,一提到萊尼,她們就全都脫口而出:「嗯啊,格魯伊滕家那個姑娘呀!」這一不約而同的感嘆,筆者認為意味深長,因為這證明了,萊尼給她們留下的印象是多麼深刻。

不僅是「嗯啊,格魯伊滕家那個姑娘呀!」這句感嘆句,還有一些身體特徵,也是這三個修女共有的。因此,為節省篇幅起見,可以同時說明一些細節。三人都是所謂羊皮紙皮膚,柔嫩地繃緊在瘦小的顴骨上,淡黃色,有一些淺細的皺紋;三人都向筆者敬上(或叫人敬上)一杯香茗,筆者不得不說,三家的茶都不很濃,這樣說並非不知好歹,而是實事求是。三位都端上了不帶奶油的蛋糕(或叫人端上)。筆者開始吸煙時,三位都咳了起來(筆者不客氣地拿出煙就抽,未徵求主人許可,因為他不想冒遭到拒絕的風險)。三位都是在大同小異的客廳里接待他,客廳里裝飾著宗教印刷品、一尊耶穌受難像、一幅現任教皇肖像和一幅地區紅衣主教肖像;絲絨檯布三間客廳中的三張桌子都鋪有,所有的椅子都不舒適;三位修女年紀都在七十歲到七十二歲之間。

科倫巴努斯修女是第一位,是萊尼上過兩年學但成績不佳的那所女子中學的校長。她是一個超凡絕俗的人,有一對失神而十分清秀的眼睛,在採訪過程中幾乎從頭至尾,都在自怨自艾地搖頭,因為萊尼身上的潛能,她沒有發掘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她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可我們沒有發掘。」科倫巴努斯修女———一位獲得博士學位的數學家,如今仍(藉助放大鏡!)閱讀專業書刊———是早期婦女教育解放運動的典型人物,可惜由於身穿修女服而不為人們所知,更未受到人們的賞識。當筆者彬彬有禮地詢問她的生平的詳細情況時,她說,她早在一九一八年就身穿粗麻布袍子四處奔走了,當時所受到的嘲笑、蔑視、奚落,甚於今天的許多嬉皮士。她在聽筆者講述萊尼生平情況時,那雙暗淡無神的眼睛變得明亮了一些,嘆息而略帶興奮地說:「太過分了,真太過分了———她命該如此!」使筆者莫名其妙的是這句評語。臨別時她羞答答地瞅了一眼桌上那個葡萄葉形狀的陶瓷煙灰缸。也許這個煙灰缸平時很少用得上,可能只是偶爾有一支教士抽過高級的雪茄在裡面熄滅,可是這一次竟有四個煙蒂很不像話地躺在煙灰里。第二位修女普魯登齊婭當過萊尼的德語教師。她稍稍不如科倫巴努斯那樣高雅,臉頰稍許紅潤一些,但也說不上紅光滿面,只是早年的紅潤還依稀可見,而科倫巴努斯修女臉上的皮膚一清二楚地將她年輕時就老是這麼蒼白表明了。普魯登齊婭修女(她聽到萊尼的名字時發出的感嘆見上文!)提供了一些意外的細節。她說:「為了不讓她退學,我確實盡了一切努力,但無濟於事。儘管我給她的德語課分數是個二分,而且有理由這樣做,因為她寫了一篇很出色的作文,是評論《O侯爵夫人》的。這是一本禁書,您知道,甚至很不受歡迎,因為書的內容叫人難以啟齒,可以說———不過我始終認為,這本書十四歲的姑娘家盡可放心地去讀並開動腦筋想一想———格魯伊滕家姑娘寫的東西很了不起,她熱烈的為F伯爵辯護,能體諒———不妨這麼說吧———男人的性愛,這使我吃驚。真了不起,差點得了個一分。但也有不及格的,即宗教課,其實本該是六分,因為老師不忍心給這個姑娘的宗教課一個六分,所以就改為五分。此外數學也不及格,科倫巴努斯,毫無疑問,給她這個分數是完全有理由的,她不得不照章辦事———格魯伊滕家的姑娘於是就走了退學了,不得不退學了。」

從十四歲到將近十七歲,萊尼在一所寄宿學校繼續她的學業。這所學校的修女和教師中,只有一人還能找到,即這裡介紹的三名修女中的最後一位采齊莉婭,就是她曾有兩年半之久擔任萊尼的私人鋼琴教師。她一開始就發覺萊尼具有音樂才能,但又感到吃驚乃至絕望,因為萊尼不會讀譜,更不用說通過讀譜辨音了。她頭六個月,放唱片給萊尼聽,讓她跟著唱片彈琴,這種方法———據采齊莉婭修女說———還是值得商榷的,但還是成功的,甚至———用采齊莉婭的話來說———證明「萊尼不僅能辨認曲調的節奏,甚至能辨認出各種結構」。可是———采齊莉婭修女發出數不盡的嘆息!———怎樣才能教會萊尼必不可少的識譜呢?幾乎可以說是天才的辦法她想出了一個,即轉彎抹角,藉助地理課來達到這一目的。地理課雖然頗為枯燥乏味———主要是背誦、指明和反覆背誦萊茵河的所有支流,同時背誦以這些河流分界的中等高度的山脈或地區———可萊尼卻學會看地圖:地圖上洪斯呂克山和艾費爾高原之間那根蜿蜒的黑線即摩澤爾河,萊尼並不認為,只是一根彎彎曲曲的黑線,而是一條確實存在的河流的標誌,於是,試驗成功了,萊尼學會了識譜,雖然很費勁、很勉強,常常傷心落淚,但她還是學會了。采齊莉婭修女從萊尼父親那裡得到一筆優厚的專門酬金,上繳給修道會,因此她感到有責任讓萊尼「也將一些東西學到」。她做到了這一點,而且,「我佩服她的就是她立即認識到舒伯特是她的極限———超越這一極限的種種嘗試全都遭到慘敗,以致連我也勸她到此為止,儘管她父親定要她學會彈奏莫扎特、貝多芬等人的作品」。

關於采齊莉婭修女的皮膚,還要說明一點:有些地方她的皮膚還保持白凈細嫩,並不十分枯槁。筆者坦率承認,自己內心有一種或許是輕佻的願望,想多看幾眼這位極其和藹的獨身老嫗的皮膚,即使這種願望會使他蒙受研究老年學的嫌疑。遺憾的是,當筆者向她打聽一位對萊尼關係重大的修女同事時,采齊莉婭修女頓時變得十分冷淡,險些叫人下不了台。

在以後的敘述中,這裡只能約略提一下可能得到證明的事實:萊尼是一個,被埋沒的感性天才,遺憾的是,她長期屬於被人們隨便亂叫的那種蠢婆娘。甚至老霍伊澤承認,至今他仍把萊尼算做這一類人。

也許人們會認為,一生講究美食的萊尼當年學習烹飪課時成績優良,一定是家政課她最喜愛的課程,事實並非如此。雖然烹飪課是在爐灶和廚桌旁上課,用的是聞得到、嘗得到、摸得到、看得見的材料,但萊尼覺得(如果筆者對采齊莉婭修女的一些議論理解正確的話)比數學這門課程更抽象,像宗教課那樣不可感知。很難斷言,萊尼是否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女廚師,更不能肯定,修女們對香料的簡直玄而又玄的畏懼是否使萊尼覺得烹飪課上做出的飯菜太「平淡無味」。可惜,無可否認,如今她不是一名優秀廚師。只是有時做湯菜她還行,還有飯後點心也可以。此外她還是———決非理所當然———煮咖啡的能手。她從前還是一個體貼入微的嬰兒廚師(有馬爾婭范多爾恩為證),然而她永遠也開不出一份正規的菜單。猶如一種調味汁的命運完全取決於某人添加某種調料時既無規律又無規定可言的手的快速動作一樣,萊尼的宗教教育也徹底失敗了(或者寧可說幸虧沒有成功)。談到麵包或葡萄酒、擁抱或按手,只要涉及到了人間的具體事物,她是毫無困難的。直到今天,她絲毫也不感到困難,相信塗口水就能治好病。可是,誰又給別人會塗口水呢?她不僅用口水治好了那個蘇聯人和她的兒子,光是按一下手就使那個蘇聯人無比幸福,使她的兒子定下心來(洛蒂和瑪格蕾特語)。可是,誰又會去按別人的手呢?她初領聖餐(這是她參加的最後一次教會活動)時領到的是什麼麵包呢?而且,天呀,又在哪裡呢?葡萄酒,為什麼把酒不給她呢?墮落的女人,等等,聖母之子結交的那許許多多的女人,使萊尼十分滿意這一切,而且能像觀察星空那樣使她心醉神迷。

可想而知,一生中如此喜愛每天早晨和新鮮小麵包,甚至為此甘心受到鄰居嘲笑的萊尼,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著,這次初領聖餐禮。要知道,萊尼在上女子中學時被剝奪了參加初領聖餐儀式的權利,因為在上準備課時她多次迫不及待,確實曾向宗教課教師———當時此人就已有一把年紀,白髮蒼蒼,是個嚴格的禁欲主義者,可惜已於二十年前去世———發起衝擊,像小孩子一樣並在下課後火燒火燎地連聲追問:「請———請把這塊生命之餅給我!幹嗎要我等這麼久呢?」這位以名字埃里希布林斯和幾部著作傳諸後世的宗教課教師覺得,萊尼的自發的感性流露是「罪惡的」。對他來說,這種意志的表現屬於「肉慾」之列,令他感到震驚。萊尼的無理要求他當然斷絕地拒絕了,以「表明不成熟和不能領悟聖餐」為由,將萊尼初領聖餐的時間推遲兩年。在這件事有兩名證人:一名是老霍伊澤,他還記得清清楚楚並能講出來。他說,「當時好不容易才避免一次醜聞」,只是由於萊尼並不了解的修女內部的棘手的政治情況(1934年),人們才決心「不把此事張揚出去」了。另一名證人是那位老先生本人,他的業餘愛好是鑽研「聖餅碎塊學」。這門學問就是用數月時間,必要時用數年時間,考慮到種種可能的情況,研究與聖餅碎塊有關的也許或者可能或曾經可能、必然、應當發生的事情。這位作為聖餅碎塊專家,迄今仍有名氣的先生,後來在一家神學文學雜誌上分期發表了《我的一生概略》一文,文中披露了萊尼的這件事。他不害臊地毫無想象力地把萊尼簡稱為「有個名叫L.G.的姑娘,當時十二歲」。他描寫了,萊尼的「熱切的眼睛」和「肉感的嘴唇」,並以輕蔑的口吻談到了,她說話有口音,說她家是「典型的暴發戶,俗不可耐」。在最後寫道:「這種用無產階級唯物主義詞句表達出來的要求得到最崇高的聖物的慾望,我當然不得不拒絕滿足。」雖然萊尼的父母並非非常篤信宗教,教規也不特別恪守,但受地方和周圍環境的影響,把「萊尼還沒有隨大流」視為憾事,甚至是丟人的事,因此,等到萊尼十四歲半就讀寄宿學校時,他們就讓她如同俗話所說的那樣「隨大流」;那時的萊尼由於已經———據馬爾婭范多爾恩提供的可信情況———像成年婦女那樣,教會的儀式因此完全失敗了。也是如此,百年一次的大典。那塊麵包,萊尼曾如此熱切地渴望,她的全部感覺器官已準備好沉浸到狂喜之中———「而如今」(她這樣向當時感到吃驚的馬爾婭范多爾恩描述),「放在我舌頭上的竟是這個白不呲咧、軟綿綿、乾巴巴、不知什麼滋味的玩意兒———我差點把它吐出來!」馬爾婭在胸前連連畫十字,並且深感意外,那些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可以感知的東西———蠟燭、香、管風琴樂曲和合唱樂曲———竟未能使萊尼消除這種失望心情。就連有蘆筍、火腿、加了摜奶油的香草冰淇淋的例行宴會,也不能使萊尼將這種失望心情消除了。其實,萊尼本人就是一位「聖餅碎塊學家」,她通過把盤子里的所有麵包屑都揀起來塞進口中(漢斯和格蕾特語),這一點,天天都在證明。

傷風敗俗之事,本文理應盡量避免涉及,但為了完整起見,這裡不得不提到寄宿學校的性知識課。在年輕的姑娘們———她們中最小的十六歲,最大的二十一歲———畢業離校之前,由宗教課教師向她們講授性知識。這位教師名叫霍恩,年紀不大,也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僅因迫於女校長的壓力,他才同意萊尼參加初領聖體儀式。他說話嗲聲嗲氣,生物學方面的具體細節避而不談,也沒有暗示,只是利用飲食方面的象徵,把性交———他稱之為「必要的繁殖過程」———的結果比作「草莓摜奶油」,合法的和非法的接吻,喜歡使用臨時想出的一些比喻來描寫,而女學生對「蝸牛」這個比喻則莫名其妙。在他嗲聲嗲氣地必須指出使用難以形容的純屬飲食方面的象徵講授有關接吻和性交的難以形容的細節時,萊尼有生以來第一次臉紅了(瑪格蕾特語),她本人由於從不知後悔———這一事實使她心安理得地把懺悔當作純粹的例行公事,信口胡說一氣而已———一定是這種講解觸動了她身上迄今尚未被發現的某些感覺中樞。對萊尼要想直截了當的、無產階級的、近乎天才的感應作出比較可信的介紹,有一點就必須補充,她並不是不知羞恥的人,因此必須把她的第一次臉紅當作引起轟動的事情記錄在案。不管怎樣,萊尼對無法控制自己劇烈臉紅這件事感到非同小可,十分苦惱,非常痛心。在這裡用不著強調,萊尼內心潛藏著對情愛和性愛的美好憧憬,一位宗教課教師向她以這種方式講解,並且像作為聖事的聖餐那樣向她讚美這種事情,更加劇了,她對自己迄今不曾有過的臉紅的惱怒和惶惑。她氣得講話結巴起來,滿臉通紅,離開了課堂。這使她在畢業成績冊上又添了一個五分,這一次是宗教課。

此外宗教課一再向她灌輸但始終沒能激發她的熱情的,還有西方世界的三座名山:各各地、雅典衛城、古羅馬朱庇特神殿。不過她並不喜歡各各地,她從聖經課上得知這座山只是一個小丘,並且根本就不在西方世界。儘管萊尼如此記得《主禱文》和《萬福馬利亞》,甚至還使用這些祈禱文。她還掌握了幾段念珠禱告,與聖母馬利亞交往覺得是天經地義的。考慮到,這些情況。這裡也許可以說:萊尼的宗教才能如同她的感應才能一樣沒有被人們認識。從她這個人,從她身上,也許能發掘和造就出一個偉大的神秘主義者哩。

終於如今開始為一位女性樹碑立傳起草輪廓了。可惜此人已不能作為證人接受採訪或傳喚傳訊了。她已死於一九四二年底,死因至今不明。她並非直接死於暴力,而是死於直接暴力的威脅和周圍世界對她的忽視。大概只有那個B.H.T.和萊尼兩人曾經受過這位女性疼愛的。儘管進行了仔細的調查,她的俗名、籍貫和家庭出身;還是沒有找到,只知道———這一點有足夠的證人:萊尼、瑪格蕾特、馬爾婭以及那位只同意以姓名起首字母B.H.T.相稱的前古籍商學徒———她出家后的名字是拉黑爾修女,還有一個外號,腸卜僧。

開始接觸萊尼和那位B.H.T.時(1937年至1938年),她年紀大約四十五歲。她身材瘦小,但很結實(她對萊尼沒有說過,只是對B.H.T.談起過,她曾經是全德青年冠軍!女子八十米障礙賽跑的)。很有可能———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自己的出身和學歷,她完全有理由不詳談———她是當時所謂「受過高等教育者」,這完全不排除她可能得過博士學位,甚至可能(當然是用另外一個名字)取得過在大學授課的資格。可惜她的身高只能根據證人們的記憶估計,有一米六○左右;體重大約五十公斤;頭髮顏色花白;淺藍色的眼睛;可能是凱爾特人,也可能是猶太人。現在B.H.T.其人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市立圖書館當館員(未取得過學位),研究上當古籍,對購書方針有一定的影響。他和藹可親,未老先衰,儘管不很主動熱情。他一定愛上過這位修女,雖然他比她至少要小二十歲。一九四四年以前,他成功地逃避了服兵役,因而成為萊尼和拉黑爾修女之間的一種missinglink(戰爭第五年他就應徵入伍,已年近二十六歲,在當年,據他自己說,身體很棒),這表明他具有鍥而不捨、有條不紊的才智。

拉黑爾修女向他談起時,他就變得活躍起來,近乎興高采烈。他不抽煙,是個單身漢,根據那套帶浴室的兩間半居室中的氣味推斷,他還是一個烹調好手。對於他來說,只有古籍才算書,新出版的書他不放在眼裡:「新書不算書」(B.H.T.語)。他過早禿頂,可能營養不壞,但失之片面,身體有發胖的趨勢:毛孔很大的鼻子以及筆者多次採訪時看到的耳朵後邊正在形成的小肉瘤,都說明了這一點。他生性不大愛說話,但一談到拉黑爾-腸卜僧時就變得健談起來。對於萊尼———他只聽那位修女講起過,說她是「百里挑一的金髮美女,還經歷了許多美好的和痛苦的事———他愛慕得如醉如痴,像個理想主義的年輕人,以致筆者幾乎想在三十四年以後的今天使他們倆結合,如果筆者喜歡管這種事情而自己又沒有愛上萊尼的話。不管這位B.H.T.的脾氣(隱蔽的和明顯的)多麼古怪,可是肯定無疑的有一點:他忠誠老實。可能對自己也是如此。關於此人,有很多話好說,但無此必要,因為他與萊尼幾乎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只能作為媒介反映某些情況而已。

如果以為萊尼在這所寄宿學校讀書的日子很難過,那就錯了;不,她在那裡過得挺美,猶如命運的寵兒:她遇上合適的人了。她在課堂上學的東西多多少少都令人厭倦,她看重的是淑靜和善的采齊莉婭修女對她的私人授課,並且卓有成效。對萊尼的生活道路產生了決定性影響,至少同後來出現的那個蘇聯人不相上下的,就是拉黑爾修女就了。她(在1936年!)被禁止授課,只乾女孩子們稱為「走廊修女」乾的那種被看作非常下賤的活,在社會地位上相當於一名普通的女清潔工。

她的職責是:按時將學生叫醒,督促她們進行晨洗,在她們突然發生女人所特有的那些事情時,向她們講明是怎麼一回事———這一任務,教生物課的修女堅決拒絕承擔。她此外還有一項任務,其他所有修女對此項任務都深惡痛絕,說什麼也不肯干,而拉黑爾修女卻熱心和認真細心地將這一工作幹了:檢查年輕人的糞便。女孩子們未經拉黑爾檢查,不準將自己的排泄物衝掉。她給由她照管的十四歲姑娘們做這件事,沉著鎮定,判斷準確,使姑娘們感到驚異。對自己的消化過程的興趣自不待言,一直未得到滿足的萊尼便成了拉黑爾的得意門生,。在大多數情況下,拉黑爾只要看一眼就能準確地說出有關學生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甚至能根據糞便預測學習成績,因此每次課堂測驗之前都要被學生們圍住問個不停,她的外號腸卜僧就一年一年(從1933年起)傳了下來。這個外號是她從前的一名想當記者的學生給她取的。對檢查結果她大概都進行登記,記得十分詳細(這一推測為後來與拉黑爾成為知己的萊尼所證實)。她接受了腸卜僧這個外號,就像她應得的愛稱一樣。學校上課天數如按每年二百四十天計,再加上為十二名女學生做五年走廊工(相當於修道院的值勤軍士),那就不難算出拉

黑爾修女共記錄消化道排泄約兩萬八千八百次並附有簡要分析。這是一部驚人的教材大綱,作為糞便學文獻很可能是無價之寶。估計它已被人們不屑一顧地銷毀了!根據B.H.T.的直接介紹、萊尼的間接介紹(經過馬爾婭篩選)和瑪格蕾特的直接介紹,筆者分析了拉黑爾的舉止和談吐,認為拉黑爾所受的教育來自三個學科領域:醫學、生物、哲學———全都帶有來歷完全不明的神學內容。

拉黑爾還插手不屬於她管的事情:美容、頭髮、皮膚、眼睛、耳朵、髮式、鞋襪、內衣。她勸黑髮的瑪格蕾特穿深綠色衣服,勸金髮的萊尼穿火紅色衣服。參加有天主教大學生宿舍成員在場的家庭舞會時,她勸萊尼穿硃紅色的鞋子;她向萊尼推薦用杏仁皮作護膚劑,不一定要用冰涼的水洗臉,以能受得住為度。對她的總傾向,這一切可以使人簡而言之:她不是那種不愛打扮的老古董。此外,她不但不反對搽口紅,而且———當然,數量和愛好因人而異———還加以提倡。由此可見,她遠遠走在時代前面。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她遠遠走在她周圍的人前面。她極力主張保養頭髮,要求堅持用發刷使勁地梳頭,特別是在晚上。

她在修道院的地位是不明確的。大多數修女把她看作是一名介乎廁所女工和清潔工之間的人物,即使她是前者,那也夠卑賤的了。許多人對她尊敬,有些人害怕她。她同女校長保持著一種「永遠敬而遠之」(B.H.T.語)的關係。女校長是一個嚴厲聰慧的金灰色頭髮的美女,她在萊尼離校一年後脫下法衣,自願到一個納粹婦女組織去服務。她甚至沒有反對過拉黑爾在美容問題上違背修道院精神的主張。這位女校長外號「母老虎」,她教的主課是數學,副課是法語和地理,這就不難理解,她認為腸卜僧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一種「糞便神秘教」,沒有什麼危險性,只是令人可笑而已。她認為,對一位淑女來說,對自己的糞便即使看一眼也有失身份(B.H.T.語),認為那一套多少是「邪門歪道」,儘管(又是B.H.T.的話)正是「邪門歪道」才使她投入了那個納粹婦女組織的懷抱。說句公道話(完全按B.H.T.的話),她在離開修道院之後也沒有出賣拉黑爾。萊尼、瑪格蕾特和B.H.T.都說她是個「高傲的人」。根據所有能夠搞到的介紹,雖然她很美麗,肯定是個「姿色動人的人」(瑪格蕾特語),但她在退出修道院后也一直沒有結婚,很可能是由於高傲,因為她不甘示弱,自己的任何弱點不願暴露。戰爭結束時她年近半百,在倫貝格和切爾諾夫策之間某地失蹤了,她當時正在該處以高級參議的頭銜負責「文化政策」的領導工作。真遺憾,筆者多麼想對她「就此案進行審訊」啊。

拉黑爾在寄宿學校並未正式擔任教學工作或醫務工作,但她兩者兼而有之。她的任務只是在發生重大情況———嚴重腹瀉並有傳染危險———時作報告,也要報告消化方面的突出的不潔現象以及違犯常規的傷風敗俗行為。她從來就沒有做過後一種工作。她很重視在姑娘們入學的第一天,就向她們談一談各種大便之後的凈身方法。她首先強調保持肌肉尤其是小腹肌肉彈性和功能的重要性,建議為此目的從事田徑運動和體操運動,然後立即談到了她最愛談的題目:一個健康的———據她強調———聰明的人,這件事即使不用紙頭也能完成。不過,由於這種理想境界根本無法達到,或者說實屬罕見,她因此詳細介紹用紙的種種注意事項。

她———B.H.T.曾經在這一方面是獨一無二的知情人———將有關這種事情的大量材料閱讀過幾乎都是些囚犯和監獄文學。她深入鑽研所有囚犯(刑事犯和政治犯)的回憶錄。她在作這個報告時,對姑娘們大出洋相和吃吃痴笑是早有思想準備的。這裡需要談到一點,因為瑪格蕾特和萊尼都證明確有此事:拉黑爾看到萊尼首次由她檢查的大便時欣喜若狂。對不習慣這種場面的萊尼她說:「姑娘,命運的寵兒你是一個———像我一樣。」

萊尼幾天後僅僅由於覺得這種「肌肉動作」好玩而達到「免紙」境界時(萊尼對馬爾婭語,由瑪格蕾特證實),一種永不磨滅的好感便產生了。這一點給萊尼事先吃了定心丸,使她對以後還會在學業上遇到的種種挫折並不耿耿於懷。如果這裡產生拉黑爾修女僅僅是位糞便領域的天才這種印象,那就錯了。經過漫長複雜的學習,她起初成了生物學家,後來成為醫生,哲學家再往後又成了,改信天主教,進了修道院,想用醫學、生物學、哲學和神學的大雜燴去「教育青年」,可是她在授課的的第一年就被羅馬教廷吊銷了教學許可證,因為人們懷疑她有純生物學和神秘唯物主義的觀點;罰她做走廊工,目的是使她厭倦修女生活。人們已準備讓她「光榮」還俗(拉黑爾親口對B.H.T.所說)。可把她這一貶謫當作高升,不但甘心接受,而且也是這樣感覺和認為的。她認為做走廊工遠比上課來得方便,能更好地運用她的學說。她與修女團的糾葛由於正好發生在一九三三年,因此沒有真正被開除,留下來當了五年「廁所女工」(拉黑爾向B.H.T.談拉黑爾)。

為了把洗滌劑、手紙、殺菌劑以及床上用品採購,她三天兩頭騎自行車到附近的大學城去,好幾個鐘頭在大學圖書館度過,後來又有好多天在那家擁有大批古籍的舊書店裡度過,在那兒同那位B.H.T.結下了柏拉圖式然而卻是親密的友情。他讓她在老闆的藏書中任意翻閱,甚至違犯店規向她提供一份僅供內部使用的簡明索引,讓她在店堂的角落裡呆著看書,還把自己的咖啡從暖瓶里倒給她喝,在她廢寢忘食地埋頭讀書時經常塞給她一片黃油麵包。她主要對藥理學、神秘主義和生物學著作感興趣,也對草藥學感興趣。她通過對古籍書店收藏的大量神秘主義著作所提供的糞便畸變現象潛心鑽研,在兩年時間內成了一個微妙的領域的專家。

筆者儘管竭力弄清拉黑爾修女的背景和出身,但獲得的情況卻未能比B.H.T.、萊尼和瑪格蕾特三人所提供的更多。對采齊莉婭修女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訪問,均未弄到有關她這位昔日修女同事的任何材料。筆者窮追不捨,只不過讓她一陣臉紅———老實說,一位皮膚白皙的七旬老嫗臉紅的樣子還是挺好看的。第四次拜訪———由此筆者可見多麼固執———在修道院大門口就失敗了:不再接待。至於他是否能從羅馬教團檔案和人事卷宗中了解到更多的情況,這取決於他是否有時間和旅費,而且最要緊的是他能否獲准接觸教團的秘密。現在就應當回顧一下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的情況:一個身體矮小、勤奮好學的修女,迷上了神秘主義和生物學,有研究糞便學的嫌疑,被指責宣揚純生物學和唯物神秘主義觀點,在一家舊書店的陰暗角落裡坐著,一個年輕的、當時還毫無禿頂和發福跡象的小夥子在向她奉獻咖啡和夾肉麵包。這是一幅值得像弗美爾那樣的一流荷蘭大師創作的風俗畫。為了正確將國內外的政治氛圍反映,這幅畫需要猩紅色的背景、血跡斑斑的雲彩,因為法西斯衝鋒隊一直在什麼地方行進,在一九三八年,比真正爆發戰爭的下一年戰爭的危險更嚴重。人們不管對拉黑爾鑽研消化問題的那種勁頭感到多麼不可思議,認為她研究內分泌(這種研究甚至發展到使她渴望知道那種叫做精液的物質的具體成分)多麼希奇古怪,卻有一件事歸功於她:根據她個人所做的(未經許可的)尿試驗,她給那個年輕的古籍商出主意,使他得以逃避服兵役的義務。她一面喝著他的咖啡(有時甚至把咖啡濺在古籍珍品上———她對任何書籍的外觀都不大在意),一面仔細地講給他聽:他該吃什麼,服用什麼酊劑和片劑,喝什麼就能在入伍體格檢查化驗小便時得到不僅是馬馬虎虎的而且是經久不變的「不合格」;她還依仗自己的知識和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為他的小便制訂下了一個「分階段計劃」(拉黑爾原話,由B.H.T.證實),即使在軍醫院住上一天、兩天、三天,對他的小便作了種種化驗,也能確保尿里始終含有足夠的蛋白。這條信息,只能使所有覺得它並不帶有政治性的人感到安慰。B.H.T.膽量可惜太小,不敢把這個「分階段計劃」的全部細節轉告有服兵役義務的年輕人。身為「公務員」,他怕與自己的上級機關發生麻煩。

如果准許拉黑爾到一所只收男生的寄宿學校去,給男孩子們干同樣的工作,察看他們的糞便,就像她對女孩子們習以為常的那樣,哪怕只去幹上一個星期,大概她就會欣喜若狂的(筆者假設)。當時由於有關男女消化差異的著作寥寥無幾,她只能進行推測,後來逐漸形成了一種偏見:她認為差不多所有男人都是「大便乾燥的人」。她的這種願望如被羅馬或其他什麼地方獲悉,當然,她會被立即革出教門的。

她每天早晨以觀察馬桶的同樣熱情觀察受她管的女孩們的眼睛,規定她們洗眼,為此準備了好幾種洗眼杯和一罐礦泉水。她能立即發現任何炎症或沙眼的哪怕是最細小的癥狀;她向女孩們講解,視網膜大致有捲煙紙那樣厚薄,卻由三層細胞組成,即雙極細胞、感覺細胞、神經節細胞,單是第一層———約有捲煙紙三分之一那樣厚薄———就有大約六百萬個錐體和一億個桿狀體,而且它們並不是均勻的,而是不均勻地分佈在視網膜表層。每次這都會使她如醉如迷。她告誡女孩子們說,她們的眼睛是不可再得的寶貴財富,視網膜僅僅是眼球大約十四層中的一層,它本身又有七或八層,每層都不相連。當她進而大講絨毛、乳突、神經節和睫狀肌時,人們就常常低聲叫起她的另一個外號:絨毛修女或邋遢修女。要知道,拉黑爾只是偶爾有很少時間給女孩子們講解什麼。女孩子們的作息時間表規定得很死,而且她們中的大多數都認為她確實不過是管管手紙而已。她當然也談論汗、膿、月經以及———相當詳盡地談論唾液。幾乎用不著說,她強烈反對過分用力刷牙,對於在起床后不久使勁刷牙,她只是違心地而且也只是在家長們提出最強烈的抗議之後才加以容忍的。她不僅觀察女孩子們的眼睛,也將她們的皮膚觀察,可惜不是胸脯和腹部,只是前臂和上臂,因為家長們有幾次控告她無恥地觸摸女孩子的身體。後來,她進而向女孩子們講解,只要有了一些經驗,其實只是看一看糞便,肯定一下起床時已經有所感覺的東西:健康狀況;有了足夠的經驗之後,差不多就不必再去看它了,對自己的狀況除非沒有把握,才需要看一眼加以證實(瑪格蕾特和B.H.T.語)。

萊尼裝病時———她後來變本加厲地這樣做———有時甚至跑到拉黑爾修女的小屋去抽煙,拉黑爾告訴她,像她這種歲數的女人,每天抽煙不宜超過三至五支,長大后決不要超過七至八支,無論如何不得超過十支。至今四十八歲的萊尼仍遵守這一規定。她如今已開始在一張一點五米見方的牛皮紙上(她目前的經濟情況甚至買不起這樣大的白紙)實現一個以前她沒有時間去實現的心愿:逼真地將視網膜一層的橫截畫畫出。她確實下定決心,要把六百萬錐體和一億桿狀體都畫出來———全都是用她兒子留下來的兒童顏料,有時再購買一些廉價的調色盤。考慮到她每天最多能畫五百個桿狀體或錐體,每年二十萬個大約可畫,那末,她還得再忙上五年,這樣我們也許就會理解,她之所以辭掉扎花工作,就是為了去把桿狀體和錐體畫出。她稱自己的這幅畫為《化名拉黑爾的聖母馬利亞左眼視網膜局部圖》。

萊尼喜歡邊畫邊唱,知道誰會感到奇怪呢?她毫不在乎地把一些詞句套上舒伯特和民歌的調子,或套用她從「家裡院里」(漢斯語)的唱片中聽來的曲調,使得席爾滕施泰因「不僅僅感動、洗耳恭聽和欽佩」(席爾滕施泰因語)。顯然她會唱的歌比她會彈的鋼琴曲要多一些。筆者有一盤錄音帶,是格蕾特赫爾岑為他錄製的,他聽這盤錄音沒有一次不是淚流滿面(筆者語)。萊尼唱得很輕,聲音渾厚有力,只是由於羞怯把嗓音放低。她就像是從一個地牢向著外面唱歌的人那樣唱。她唱什麼呢?

雲鬢白如銀

朦朧鏡中影

朱顏無計駐

怨明鏡已皓首

誓願不貞又清貧

無辜心風流慰我

莫言世道多不平

白日青天無報應

這是一個最崇高的大河、生而自由的萊茵河的心聲———可是有誰能像萊茵河那樣得天獨厚,終生保持自由,如願以償呢?

當戰爭第一年沒有帶來和平的希望時,軍人就得出了結論,英勇就義。

對你我知之甚深,將對其他所有人超過了。我理解靜謐的蒼穹,卻永遠不懂人類的語言在花間我學會愛情

最後那一段她經常唱,在錄音帶上可以聽到有四種唱法,有一種甚至具有強烈的節奏,猶如披頭士音樂。

可以看出,對通常被人們視為神聖的詩篇萊尼是滿不在乎的,她隨心所欲地把各種曲調和歌詞拼湊在一起:

生而自由的萊茵的心聲———上帝保佑!

生而自由的萊茵的心聲———上帝保佑!

在花間我學會愛情———上帝保佑!

砸爛暴君的枷鎖———上帝保佑!

誓願不貞又清貧———上帝保佑!

我少女時代與天空神交———上帝保佑!

它施予我男性的愛,美好熱烈———上帝保佑!

日久天長祖先的墓碑———上帝保佑!

心中久藏的秘密我才道出———上帝保佑!

可見萊尼不僅忙忙碌碌,而且忙得頗有成效。

每次萊尼例假時都大吃一驚,而拉黑爾向她詳盡講解了房事的過程,無需採取任何不合適的象徵手法,無論是萊尼或拉黑爾都用不著有一絲臉紅。只是這種講解必須保密,因為拉黑爾這樣做,自然就將她的職權範圍超越了。也許這就是萊尼一年半以後聽到正式宣講「草莓摜奶油」時氣得滿臉通紅的原因。甚至拉黑爾不惜使用「古典建築」這一概念來形容排便的形狀(B.H.T.語)。

在寄宿學校的第一個月萊尼還結識了另一位終生好友瑪格蕾特蔡斯特。當時瑪格蕾特就已背上了「蕩婦」的名聲。她是一對極其虔誠的夫婦的桀驁不馴的女兒。對她,如同所有教過她的老師一樣,父母也不知「怎麼辦」才好。整天瑪格蕾特樂呵呵的,外號「樂天派」。她黑髮,身體矮小,同萊尼相比顯得嘴快話多。對瑪格蕾特的皮膚(肩膀和上臂),拉黑爾觀察了十四天後說,她同男人有過曖味關係。這些事唯一證人是瑪格蕾特自己,因此這裡也許就謹慎一些,但筆者本人的印象是,瑪蕾特的話絕對可信。瑪格蕾特說,拉黑爾說這話不僅是依靠她那「十拿九穩的化學直覺」,而且是根據這種皮膚的物理特性。後來拉黑爾在同瑪格蕾特談心時聲稱,她的皮膚「將被人疼愛和疼愛別人的跡象顯示出了」,瑪格蕾特一聽———為了瑪格蕾特的名譽,這一點非說不可———臉就紅了,這不是她一生中頭一次臉紅,更不是最後一次臉紅。她還承認她在夜裡用她不能透露的方法溜出修道院,與村裡的男孩而不是與成年男子幽會。她討厭成年的男人,說他們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這是她的經驗之談。她接觸過一個男人,就是那位聲稱對她無可奈何的教師。「嘿,」她用她那單調的萊茵語調補充了一句,「他可有辦法對付我呢!」她說,她喜歡男孩子,同齡的男孩子,男人身上有股味道,而且———她坦率地補充說—男孩子那種快活勁頭真是妙極了,有的快活得叫起來,於是她也跟著叫,而且,那種事男孩們要是「單獨干」,那是不好的。給他們快樂,她,瑪格蕾特,也感到快樂———這裡必須提到,我們首次看到拉黑爾突然痛哭流涕。「她哭得很厲害,我嚇壞了,今天我已經是四十八歲的人了,害了梅毒等一身病在這裡躺著,現在我才明白當時她為什麼哭得那麼厲害」(瑪格蕾特在醫院談)。拉黑爾的眼淚流幹了以後———據瑪格蕾特談,這一定用了好長時間———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並非不和顏悅色地說:「是啊,你真是個使人快樂的姑娘。」「我當時自然不懂這個暗示是什麼意思」(瑪格蕾特語)。她不得不———而且十分嚴肅地———答應不把萊尼引上同樣的道路,也不向她透露溜出寄宿學校的辦法。萊尼雖說天生要給人許多快樂,但她不是一個使人快樂的姑娘。瑪格蕾特對此起了誓,並且說到做到,「再說萊尼從來也不存在此種危險,她自己有主意」。此外,拉黑爾言之有理,瑪格蕾特的皮膚,特別是她胸脯的皮膚受人疼愛,使人動情,至於那些男孩同她都幹了哪些事情,則完全令人難以置信。拉黑爾問到她是同一個人還是同幾個人搞時,在二十分鐘之內瑪格蕾特第二次紅了臉,並且———仍以她那單調無味的萊茵語調———說:「一次總是只同一個人。」聽了,拉黑爾又哭起來,低聲說:「瑪格蕾特這樣做不好,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瑪格蕾特果然沒有在寄宿學校呆多久,全都敗露了她同村裡男孩子們(大多是祭壇侍者)胡搞的事,引起男孩們的家長、教士和女學生家長的不滿。進行了調查,但瑪格蕾特和所有男孩都拒不交代———在第一年年底瑪格蕾特就不得不離開了寄宿學校。留給萊尼的是一位後來在困難時刻乃至生死關頭仍經得起考驗的終生好友。

一年,萊尼將參加工作了,心情一點也不難過,但好奇心仍未得到滿足:她到他父親的辦事處當見習生(正式職業名稱是辦事員)。她在父親的敦促下,參加了納粹少女組織。她穿上這個組織的制服甚至(真可惜!)還挺俊哩。萊尼———非提這一點不可———一點也提不起勁兒參加小隊活動,為了防止產生誤解,此外還得補充說明:萊尼對納粹主義的政治內容毫無認識;她不喜歡那種褐色制服,尤其討厭衝鋒隊,誰要是能稍稍設身處地體會一下她對糞便學的興趣和拉黑爾修女對她進行的糞便學訓練就會明白或至少有所覺察,為什麼她對這褐色如此反感了。她不熱心參加小隊活動,最後完全停止參加,因為反正她從一九三九年九月起就作為「戰爭需要」人員在父親的公司里工作了。此外還另有原因:她覺得那裡的氣氛過於像修女般虔誠。原來她所屬的小隊被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女天主教徒「篡奪」了,此人企圖破壞「這件事」,她確信由她領導的十二個少女靠得住———可惜並非都如此———就把整個晚會活動改為唱聖母讚歌、做念珠禱告等等。可想而知,唱聖母讚歌和做念珠禱告等等萊尼並不反對,只不過她———此時年近十七歲———在修女學校受了兩年半虔誠的煎熬之後對此不大感興趣,感到無聊;她並不感到驚奇,只是覺得無聊而已。當然,那位年輕女士———名叫格萊特馬雷克———的滲透活動被發覺了,一個少女———名叫保拉施米茨———把她告發了,萊尼甚至作為證人受到盤問,由於格萊特馬雷克的父親事先打過招呼,她表現得很堅定,不動聲色地否認唱過聖母讚歌(順便提一下,十二名少女中有十人否認唱過),這使格萊特馬雷克免遭了大難,但她還是被蓋世太保關押審訊了兩個月,這就叫她「夠受」的了———她就堅決不肯再多說了(根據同范多爾恩多次談話歸納)。

萊尼進入這個將持續一年又三個季度的時期。她被稱為美女,特批領到了駕駛執照,喜歡駕駛汽車、打網球,陪父親出席各種會議和出差。萊尼在把一個男人等待,「一個她愛的男人,願意無條件地委身於他」,她為了這男人已經「想出種種大膽的親昵動作———我要讓他快樂,他要讓我快樂」(瑪格蕾特語)。任何萊尼不放過一次跳舞的機會。這一年夏天,一到晚上,她喜歡在平台上坐著,喝著冰咖啡,擺出一些「上流婦女」的派頭。她有一些在這個時期拍的驚人照片:她仍有可能爭取「全市最標準的德意志少女」的稱號,甚至是全區的,也許是全省或那個以德意志國的名字而聞名於世的政治—歷史—地理實體的冠軍稱號。在奇迹劇中她可以扮演聖女(也能扮演抹大拉的馬利亞),為潤膚膏做廣告,甚至可能在電影中扮演角色;她的眼睛顏色現在變得很深了,幾乎成黑色;她留著一頭濃密的金髮,正像本書第一頁所描寫的那樣。連蓋世太保的短暫審訊和那個格萊特馬雷克被關押兩個月,她的自信心也沒能大大的動搖。

她認為拉黑爾對男女的生理差別也講得太少,於是便如饑似渴地尋找有關材料。她翻閱百科詞典,沒有多少收穫,翻遍父母的藏書,同樣一無所獲。有時她在星期日下午去看望拉黑爾,和她在修道院的大花園裡長時間散步,懇求她作說明。拉黑爾的心經過一番猶豫,軟下來了,便向她說明———她們倆誰也用不著有一點臉紅———兩年前不肯講給她聽的其他細節:男性生殖器官的構造和功能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全部後果和快樂。萊尼很想得到有關的圖片資料,但拉黑爾拒絕了她的要求,因為她認為看這種圖片不好。於是,萊尼便改變了說話的腔調(其實毫無必要),打電話給一家書店老闆。根據這個書店老闆的建議,她到了「市立衛生博物館」,在性生活部分看到的主要是各種性病介紹:從普通淋病、軟下疳到鉗閉包莖和各期梅毒,全都維妙維肖地用相應顏色塗色的石膏模型顯示。萊尼見識了這個腐敗的世界———並且感到氣憤。她倒不是假正經的,使她生氣的是這個博物館把性和性病混為一談。這種悲觀的自然主義使她氣憤,就像從前她的宗教課教師的象徵主義使她氣憤一樣。衛生博物館在她看來就是「草莓摜奶油」的翻版(證人瑪格蕾特語,她自己———又一次臉紅———曾拒絕對萊尼的性教育作出貢獻)。

這裡可能會造成一種印象,萊尼似乎在追求一個完美健全的世界。非也,萊尼的唯物主義感性具體主義已發展到如此地步,以致她愈來愈難以拒絕許多求愛的表示,終於答應了父親辦事處的一個博得她好感的年輕建築師的苦苦哀求,同他進行了一次幽會。周末,夏天,萊茵河畔一家豪華飯店,晚上在平台上跳舞,她有一頭金髮,他也有一頭金髮,她十七歲,他二十三歲,兩人都健康———這聽起來會有幸福的結局的,或者至少是一個幸福的夜晚———結果卻一事無成。跳完第二個舞以後,萊尼就付清了一間還未使用過的單人房間的租金,收拾起只是匆匆忙忙地從箱子里取出的晨服(即浴衣)和化妝品,離開旅館,去找瑪格蕾特,告訴她說:「那小子的手不溫柔」,跳第一次舞時她就發現了。一次曇花一現的戀愛馬上就煙消雲散了。

或多或少是耐著性子的讀者至今顯而易見會感到不耐煩並問:天啊,難道這個萊尼是十全十美嗎?回答是:差不離。另一些讀者———從不同的思想觀點出發———會以另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天啊,究竟這個萊尼是個什麼樣的下流的女人?回答是:非也。她只是在等待一個尚未出現的「合適對象」。她繼續受到了糾纏,男人們約她幽會和周末遠足,她從來不覺得討厭,只是感到不勝其煩,即使有時聽到常常是用下流話悄悄向她提出同她睡覺這種最令人難堪的要求也不生氣,只是搖搖頭而已。她愛穿漂亮衣服,她游泳、划船、打網球,在夜裡睡得很香。還有,「她津津有味地吃早飯,看了真叫人開心,嘿,她吃她那兩隻新鮮小麵包、兩片黑麵包、少許蜂蜜、一隻煮得很嫩的雞蛋,有時還有一片火腿———還有滾燙的咖啡、加熱牛奶和糖———那真是一種樂趣。嘿,您真應該親眼目睹,因為那是一種樂趣———這個姑娘吃得多麼津津有味,這是每天的一種樂趣」(馬爾婭范多爾恩語)。

她此外還喜歡上電影院,「為的是能夠在暗處安靜地哭一會兒」(馬爾婭范多爾恩引用她的原話)。例如,像《擺脫枷鎖的手》這樣一部影片就使她把兩條手帕哭濕了,以致馬爾婭誤以為萊尼在電影院里傷風了。像《惡魔情人拉斯普京》這樣一部影片,她是完全不感興趣的。《勞埃滕讚美詩》或《熱血》也是如此。「看完這種影片」(馬爾婭范多爾恩語),「不但她的手帕不濕,而且像剛剛熨過那樣干」。不過,《法諾姑娘》也使她流淚,但不如《擺脫枷鎖的手》。

萊尼對過去很少見到的哥哥開始有所了解。哥哥比她大兩歲,八歲就上寄宿學校了,在那裡待了十一年。學校假期他大部分用於進一步充實自己:他去過義大利、法國、英國、奧地利、西班牙等國,因為父母親想要把他培養成現在他真的已經成為的這種人:「一個受過真正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又據馬爾婭范多爾恩介紹年輕的海因里希格魯伊滕的母親,覺得「自己所處的環境太俗氣了」,由於她自己在法國將修女的培養教育受過,一生都保持某種「有時過分的敏感」,因此可想而知,她也謀求讓兒子受到同樣的教育。就所能掌握的有關情況來看,她做到了這一點。

我們要花點時間談談這個海因里希格魯伊滕。他一生中有十二年之久,像一個精靈,幾乎像一個神,集青年歌德和青年溫克爾曼為一體,有點諾瓦利斯的氣質,遠離家庭,偶爾———十一年內約四次———回家一次,對他的了解萊尼至今只是「很可愛,非常善良、可愛」。果然不錯,這種說法什麼也不能說明,聽上去有點神聖。由於馬爾婭范多爾恩知道的有關他的情況並不比萊尼多多少(「很有教養,溫文爾雅,但從不驕傲,從不驕傲」)由於萊尼守口如瓶,馬爾婭范多爾恩知之不多,瑪格蕾特因此就成了教士以外的唯一證人,在一九三九年應邀上格魯伊滕家喝咖啡時只正式見過他兩次,她雖然在一九四○年四月一個寒氣襲人的夜晚,另一次非正式見面,即海因里希作為裝甲兵被派去為上面提到的德意志國征服丹麥的前夕。

筆者現在寫到他向一位年近半百、身患性病的婦女了解這個海因里希的情況時感到很為難。都是根據錄音記錄瑪格蕾特的所有原話的,未加修改。好吧,首先是:瑪格蕾特變得極度興奮,她那(已變得很醜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強烈感情,開門見山地說:「是的,我愛過他。我愛過他。」被問到是否他也愛她時,她搖搖頭,不是否定,而是表示懷疑,反正決沒有———千真萬確———難過的模樣。「黑頭髮,你要知道,還有明亮的一雙眼睛,還有———唉,怎麼說呢———文雅大方,不錯,就是文雅大方。他沒有料到自己會有那麼大的魅力,為了他,我甚至願意上街去賣笑。確實如此,能讓他念書,或者,不管他以前學過什麼,除了念書和鑒別教堂外,還研究讚美詩,聽聽音樂———拉丁文、希臘文———以及有關建築學的一切。是啊,他像萊尼———我愛只有頭髮黑的他。有兩次我在他們家喝咖啡,曾見過他———那是一九三九年八月的事情。他一九四九年四月七日,打電話給我———那時我已同那個上鉤的闊佬結婚———他給我打電話,於是我立即就到弗倫斯堡去找他,我到達那裡時,他被禁止外出,外面很冷,我是八日到達那裡的。他們在一所學校里駐紮,整裝待發,夜裡就要開拔。至於他們是乘飛機去還是乘船去的,我就不知道了。禁止外出。我去過他那裡誰也不知道,而且後來也沒有人知道,萊尼不知道,她的父母等人也不知道。外出儘管被禁止,他還是出來了。是從校園內女廁所的牆上爬出來的。沒有旅館,私人出租房間也沒有。只有一家酒吧開著門,我們進去了,一個女招待把她的房間借給我們。我花掉了我所有的兩百馬克和一隻紅寶石戒指,他花掉了他所有的一百二馬克和一隻金煙盒。他愛我,我也愛他———也不在乎儘管像在窯子里。不在乎,毫不在乎。不錯(為了肯定是否瑪格蕾特確實兩次說不在乎、毫不在乎時用的都是現在時態,對錄音仔細地聽了兩遍。客觀的結論是:她是這樣說的)。是啊,他不久以後就死了。多麼荒謬、荒謬的浪費啊!」問她怎麼會想到使用「浪費」這個令人感到意外的字眼,瑪格蕾特是這樣回答的(根據錄音記錄):「是啊,你看,漂亮的長相、全部教育、男子漢的氣概———而且才二十歲,我們還可以做愛多少次,還會做愛多少次啊,不僅是在那種像窯子一般的房間里,天氣暖和后也可以在室外———這一切全都毫無意義了,所以我說是浪費。」

由於瑪格蕾特、萊尼和馬爾婭范多爾恩三人都對海因里希格魯伊滕崇拜得五體投地,筆者因此也去尋找一些比較客觀的材料,結果從兩位有著羊皮紙皮膚的耶穌會神甫那裡搞到了這些材料。這兩人都已經七十多歲,兩人都坐在被煙斗的煙霧弄得烏煙瘴氣的編輯部里審稿,雖然是兩家不同的雜誌,但題材卻一樣(左傾或右傾?),一個是法國人,另一個是德國人(也可能是瑞士人),後者是變得花白的黑頭髮,前者是變得灰白的黃頭髮。兩人都聰慧、機靈、仁慈、寬厚,問起他們時都脫口而出:「哦,那個格魯伊滕家的海因里希啊!」(從用詞到語法和句法結構乃至標點都完全一致,因為那個法國人也說德語)兩人放下煙斗,往後一靠,推開稿子,搖了搖頭,接著又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點了點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便講了起來———這裡結束了完全相同,開始了局部相同。由於一位先生在羅馬住,另一位住在弗賴堡附近,筆者不得不登門拜訪,事先還要打長途電話約定時間,開銷因此頗為可觀,老實說,不談這種會見的「人性價值」(不過,不花這麼多錢也有可能達到這一點),這筆開銷實在是得不償失的。因為兩位老先生只不過是增加對已故海因里希格魯伊滕的盲目崇拜而已。這一位(法國人)說:「他是那麼像德國人,那麼像德國人,那麼高尚。」另一位說:「他是那麼高尚,那麼高尚,那麼像德國人。」以後為簡便計還需要提到這兩位時分別以J.(耶穌會會士)甲和J.乙稱之。J.甲:「像他那樣有天賦的聰明學生,在二十五年中再也沒有見過。」J.乙:「在二十五年中,再也沒有見過像他那樣聰明的有天賦的學生。」J.甲:「他是又一個克萊斯特。」J.乙:「荷爾德林,他是又一個。」J.甲:「我們從來不曾打算勸他當教士。」J.乙:「從來沒有勸他參加修道會的打算。」J.甲:「那樣會是一種浪費的。」J.乙「連最忠誠的修道會會友也反對那樣做。」問起他的學習成績時,J.甲說:「哦!各科全都是一分,體操課也是如此,而且不是馬馬虎虎的一分。要選擇職業的那一天到了,個個老師都會感到為難。」J.乙:「嘿!成績單上門門都是優,後來我們為他制訂了一個評語:極優。可是,他干哪一行合適呢?我們大家都感到了為難。」J.甲:「當外交家、部長、建築師或法學家,當個詩人,無論如何是可以的。」J.乙:「當一個偉大的教師,偉大的藝術家,無論如何可以當個詩人。」J.甲:「對他只有一行肯定不合適,對他來說太可惜了:參軍。」J.乙:「只是不能當兵,這不行。」J.甲:「兵,他可是當了。」J.乙:「他們讓他幹了這一行。」

千真萬確,在一九三九年四月至一九三九年八月底期間,這個海因里希取得了所謂高中畢業的學歷證明。至於他受過的教育,他沒有能用上多少,不想用,也算是吧。他同一位表兄一起參加了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有一個樸實的名稱:「德國義務勞動軍」。他從一九三九年五月起有時從星期六十三時至星期日二十四時休假,在他支配的這三十五小時內,花去八小時在火車上,其餘二十七小時同妹妹和表兄一起跳舞,打一會兒網球,和家裡人吃幾頓飯,睡四、五小時覺,同父親吵兩、三小時;父親曾想盡全力並且也會盡全力幫助他躲過他所面臨的德國人所說的服兵役這一關,但海因里希卻不同意。得到證實的是,關起門來,他們大吵,格魯伊滕太太在一旁啜泣,萊尼被關在門外,唯一可證實的是馬爾婭范多爾恩清清楚楚地聽到海因里希說的一句話:「我也要成為糞土、糞土、糞土,只是一堆糞土。」瑪格蕾特由於肯定在仲夏八月兩個星期日的下午和海因里希喝過咖啡,此外還(破例由萊尼)說過,首次他回家度假是在五月底,因此可以十拿九穩地算出:海因里希共計回家七次,總共待了約一百八十九個小時———包括睡覺二十四小時左右———其中同父親吵架約十四小時。海因里希是否算得上命運的寵兒,有待於讀者自己去判斷。總之,他同瑪格蕾特喝過兩次咖啡,幾個月後同她還度過了一個風流的夜晚。可惜,除了「我也要成為糞土、糞土、糞土,只是一堆糞土」之外,他的其他言談沒有可靠的證明。這位拉丁文、希臘文、修辭學和藝術史等都很出色的人難道沒有寫過信么?筆者花言巧語向馬爾婭范多爾恩苦苦哀求,用無數杯咖啡和幾包不帶過濾嘴的美國弗吉尼亞香煙把她賄賂了(她六十八歲開始吸煙,覺得「這玩意兒真不賴」),從萊尼難得打開的祖傳五斗櫃的抽屜中暫時偷出三封信,快速地把它們拍了下來。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是第一封信的發信日期,即波蘭戰事結束后兩天。信上既無抬頭,也無問候語。信是用拉丁文寫的,令人賞心悅目,字跡清楚娟秀,本應該用來寫更美好的東西。信上寫道:

除了為將軍事目的所要求的達到,對敵人不應打擊過嚴,這是基本原則。

禁止:

一、將毒氣和有毒武器使用。

二、暗殺。

三、殺傷俘虜。

四、拒絕寬恕。

五、把造成不必要痛苦的武器彈藥使用,如達姆彈。

六、濫用停戰旗(還有國旗)、軍徽、敵軍軍服、紅十字會標誌(但是提防軍事計謀!)。

七、任意破壞或奪走敵人財物。

八、脅迫敵國公民與其本國作戰(如法國外籍軍團中的德國人)。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是第二封信的發信日期:優秀的軍人對上級也舉止大方、積極主動、殷勤有禮。舉止大方,表現為不做作,機敏,樂於將職責履行。積極主動、殷勤有禮,以下面的例子來說明:一位長官來到兵營寢室找人,如該人不在,只回答一聲「不在」了事不應,而是去把該人找來。長官東西掉在地上,下級要幫他拾起來(但出列需要命令)。看到上級想吸煙,替他擦火柴,下級應該做。上級要離開營房時,下級就把門打開,等他走後再把門輕輕關上。上級穿大衣,佩帶武裝帶,上下車馬時,殷勤有禮的軍人會去主動幫助。過分殷勤和過分熱情不符合軍人身份(當面勤快而背地偷懶的作風);軍人不應使人產生這種印象,也不要有向上級請客送禮的錯誤想法。

一九四○年一月十四日是第三封信的日期:

盥洗時脫掉上身衣服。士兵用冷水洗。肥皂的消耗量是衡量潔凈的標準。每天應洗:手(多次)!、臉、頸、耳、胸部和腋窩。指甲污垢用指甲洗凈器(不用小刀)去除。短髮盡量留梳分頭。留長捲髮不符合軍人身份(參看附圖)。(信里未見附圖———筆者注。)如有必要,士兵應該每天刮臉。站崗放哨向上級報告、接受檢閱、參加特殊活動等,一律必須刮臉。

每次洗畢都應該立即擦乾(擦至皮膚髮紅),以免感冒和皮膚因冷皸裂。洗臉毛巾和擦手毛巾應分開。她的哥哥,萊尼難得說到。她對他了解得太少,從前和現在她都只會說:「怕他,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多得驚人」,「其次是感到意外,因為他非常可愛,非常非常可愛」(馬爾婭范多爾恩證實)。

馬爾婭范多爾恩自己承認,在他面前她感到拘束,他雖然對她「非常親切」。他甚至幫她到地下室搬煤和土豆,不計較幫她刷盤子等,「可是———他有點,你知道———有點———嗯,就是有點,哦,也許———嘿,有點很高貴的地方———他在這一點上甚至像萊尼。」這個「甚至」本來是需要詳盡說明的,不過筆者沒有追問。

「高貴」,「德意志風度」,「非常、非常可愛」,「可愛得怕人」———這些能說明什麼呢?回答是:不能說明什麼。留下的是一幅小畫像,不是畫像,如果沒有在弗倫斯堡一家酒吧的小閣樓里與瑪格蕾特度過風流之夜,沒有那句唯一得到證實的直接引語(糞土等),沒有那幾封信以及最後的下場:與表兄一起,還不到二十一歲,被認為犯有開小差和叛國(私通丹麥人)以及「企圖盜賣軍用作戰物資」(一門反坦克炮)等罪行———這一切如果沒有,那麼,有關他的情況也就不會有多少,只不過是兩位抽著煙斗、皮膚像羊皮紙、臉色幾乎發黃的耶穌會教士的回憶,「在瑪格蕾特心中,一朵花,一朵一直仍在盛開的鮮花」,以及一九四○至一九四一年那個可怕的服喪之年。因此瑪格蕾特有關他的一段話也許是舉足輕重的(錄音):「我勸他逃走,乾脆和我一起逃走———我們是能過得下去的,即使要我上街賣笑———但他不願丟下他的表兄,沒有他,他的表兄也就完了,而且我們又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屋子裡的所有都像妓院里用的東西,那些該死的絲絨、紅燈、粉紅色的玩意兒、烏七八糟的照片等等,真叫人噁心。他沒有哭———那是怎麼回事呢?啊,那朵鮮花一直還在我心中開放,他即使活到七十歲、八十歲,我還會一直滿懷深情地愛他,可他們餵了他什麼呢?西方世界。他肚子里裝了整個西方世界,死了———各各地、雅典衛城、古羅馬的朱庇特神殿(狂笑)———外加班貝格騎士。這樣一個了不起的青年,為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生活。為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

有人看到了牆上的照片,向萊尼問起她的哥哥,她總是變得冷淡,幾乎帶點貴婦人的派頭,只是出人意外地一帶而過:「在丹麥國土上他長眠三十年了。」

當然瑪格蕾特的秘密一直都沒有告訴別人,無論是那兩位耶穌會教士,還是萊尼或馬爾婭范多爾恩都不知曉。筆者正在考慮,是否要勸說瑪格蕾特有一天把這個秘密親自告訴萊尼:萊尼如果知道哥哥死前曾和十八歲的瑪格蕾特度過一個風流的夜晚,她可能會得到一點安慰。萊尼可能會露出微笑,而微笑對她是有益的。除了上面引用過的文字,也許可以作為具體派詩歌的早期例子,可以證明海因里希的詩人天賦,筆者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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