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現在為了最後摸清基本情況,需要靠攏一位人物。筆者對此頗費躊躇,之所以猶猶豫豫,是因為雖然有不少此人的照片,還有大量人證,多於萊尼的,但是,因為———或者說儘管有這麼多人證,卻產生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此人就是萊尼的父親胡貝特格魯伊滕,他在一九四九年死去的,終年四十九歲。除了直接和他有關的人—如馬爾婭范多爾恩、霍伊澤、洛蒂霍伊澤、萊尼、萊尼的公婆和小叔子———以外,還將二十二個人找到了,這些人都是在他處於種種不同的境況下與他相處的,大部分與他共事過,他的上級是其中的一個,大多數是他的下級。有十八人來自建築業,四人擔任了公職:建築師、律師,以及一個退休的獄吏。由於他們除一人外都在他手下工作過,有技術員、繪圖員、土木工程師、設計師,他們如今已是四十五歲至八十歲的人了。因此,也許最好先聽取他們的介紹。在這之前,先提供了有關格魯伊滕的基本情況:胡貝特格魯伊滕,生於一八九九年,學過泥瓦匠手藝,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一年(「普通一兵,無精打采」———老霍伊澤語),戰後短期內升任了領班,一九一九年跟「比自己身份高」的萊尼的母親結婚。她名叫海倫妮巴爾克爾,父親是一位職位相當高的官方建築師(建築專員)。她結婚時給他帶來一包早已一文不值的土耳其鐵路股票,但主要的是一幢地段很好的堅固的公寓樓房,也就是後來萊尼出生的那幢房子。此外,是她發現「他有才能」(老霍伊澤語),勸他去攻讀土木工程,有三年之久。老格魯伊滕很不喜歡聽別人說他上過三年大學,他的妻子則喜歡談到「這段大學生活」,「雖然艱苦,卻美好」。這使老格魯伊滕感到難堪,他顯然沒有把自己看成是大學生。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九年大學畢業后,他當了一名倍受歡迎的建築工程承包人,較大的工程也承包(並非沒有岳父的幫助)。一九二九年,他創辦了一家建築公司,一九三三年以前一直慘淡經營,從一九三三年起開始擴大經營規模,一九四三年初達到成功的頂峰;接著有兩年時間坐牢,強制勞動,直至戰爭結束,一九四五年回到家裡,所有抱負已蕩然無存,滿足於組織一個小小的瓦工隊,就這樣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去世,「過著不錯的日子」(萊尼語)。此外他還當過「包拆廢屋者」(萊尼語)。
如果向家庭以外的證人問到他在事業上雄心勃勃的動機是什麼,有些人完全否認他有這種雄心,另一些人則把這種雄心說成是「他的天生特性」。十二人否認他有雄心,十人主張「天生特性」論。所有的人都否認,連霍伊澤這把歲數的老人也否認他有一絲一毫的建築師才能。甚至說他連一個「普通建築匠」的才能都沒有。有一點大家沒有爭議:他是一個優秀的組織者和調度者,他的公司即使擁有近萬名職工時,他也「全局在胸」(霍伊澤語)。值得注意的是:這二十二名家庭外的證人中有五人(兩名「否認有雄心」派,三名「天生特性」派)不約而同地稱他為「愛冥思苦想的人」。問他們何以會想到這個出人意料的定義,三人簡單地說:「是啊,正是一個愛冥思苦想的人———愛冥思苦想的人就是愛冥思苦想的人唄。」只有兩人對他可能想些什麼這個問題作了補充說明。已退體的建築高級工程師海因肯(如今住在農村,種花,養蜂。奇怪的是,沒有問他,他就說討厭雞———「我討厭雞」每說兩句就插進一句)把格魯伊滕的冥思苦想說成是「一清二楚的關於存在的思考———你要是問我,存在主義的冥思苦想者,他就是一個,總是同某種阻礙他前進的道德觀念發生衝突」。另一個名叫克爾恩,五十歲上下,幹勁仍然很足,是個土木工程師,如今在聯邦政府供職。他這樣說:「嗯,當年我們都認為他生氣勃勃,他也確實如此。由於我自己完全缺乏朝氣(這是他不打自招,確實如此———筆者),我對他當然十分欽佩,尤其是他這樣平平常常出身的人卻善於同那些要人打交道,巧妙地把他們對付,做得頭頭是道。不過,每當我有事找他———我常有事找他———經常發現他在寫字檯前坐著出神,正在冥思苦想,如果你要問的話,確實是在冥思苦想,不是想自己的生意。他引起我深思:我們這些缺乏朝氣的人,對待生氣勃勃的人是多麼不公正啊。」
向老霍伊澤最後談到「愛冥思苦想的人」時,他驚訝地抬起頭來說:「我決不會想到這個字眼的,不過,現在聽到這個詞,我要說:不僅有道理,而且完全恰當。我畢竟是胡貝特的教父,他是我的表弟。戰後(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筆者)我曾幫過他一點忙,他後來極其慷慨地幫助過我。他創辦建築公司那年,我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可他還是立即聘請我當總會計師,當他的代理人,後來成了他的合夥經營者———是啊,他很少笑,不錯,他不僅有點像賭徒,而且很像賭徒。後來大禍臨頭,他為什麼干那事我不知道,也許『愛冥思苦想的人』這個字眼可以說明這一點。只是(他不懷好意地一笑)他後來跟我們的洛蒂乾的那種事,恐怕沒有經過冥思苦想吧。」至今健在的二十二名前同事中,沒有一個否認格魯伊滕慷慨大方,都說他「待人和藹,頭腦冷靜,討人喜歡。」格魯伊滕在一九三二年瀕臨破產時說過一句話,筆者分別詢問過的兩名證人都提到了它。時間一定是在布呂寧下台後的數星期。馬爾婭范多爾恩引用的這句話如下:「我聞到了混凝土的氣味,孩子們,我聞到幾十億噸水泥的氣味,聞到地堡和兵營的氣味。」而霍伊澤卻是這麼說的:「我聞到了地堡和兵營的氣味,孩子們,至少可供兩百萬軍隊使用的兵營。只要我們挺過這半年,就能取得了成功。」
鑒於有關老格魯伊滕的材料十分豐富,此處不能一一列舉每個提供情況的人。可以擔保,筆者不辭辛勞去收集相當客觀的材料,即使是對只在幕後起重要作用的次要人物也是如此。有關老格魯伊滕對於馬爾婭范多爾恩談到的情況,人們得留點神,因為她和他歲數相差不多,又來自同一個村子,所以不能排除她曾愛過他,對他至少有過意思,因此先入為主。不管怎麼說,她是在十九歲那年來到新婚的格魯伊滕家當女僕的。半年前,在海倫妮的父親邀請他參加的一次建築師舞會上,格魯伊滕使剛滿十七歲的海倫妮巴爾克爾一見傾心。至於他自己是否也對她一見傾心,那就不得而知了。小兩口兒將一個十九歲的農村姑娘雇傭———人人都說她生氣勃勃、青春年少———是否合適,也許值得懷疑。無可懷疑的是,馬爾婭談到萊尼的母親時幾乎沒有一句好話,對萊尼的父親則頂禮膜拜,不減當年,幾乎像是站在長明燈前,在蠟燭光或電燈或霓虹燈下瞻仰慈悲的耶穌或聖約瑟的畫像。甚至范多爾恩的一些話使人認為,也許她願意同胡貝特格魯伊滕私通。比如她說,他們夫婦關係從一九二七年起就「岌岌可危」了,而把他妻子不能或不願再給他的一切都奉獻給他她都願意。這已是相當清楚的暗示,再加上她還羞答答地低聲補了一句:「我當時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就再清楚不過了。當直截了當地問,她的暗示是否指那種被認為是夫妻關係核心的同床共枕關係已經終止時,范多爾恩以其驚人的坦率方式說:「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接著,她那雙仍富於表情的褐色眼睛———當然是默默地———告訴筆者,她掌握這一點,因為她不僅是家庭生活的旁觀者,而且也是床上用品的管理者。當進一步問是否她相信格魯伊滕「在另外尋求安慰」時,她斬釘截鐵地斷然否定,並補充說(筆者幾乎確有把握,在她的聲音中聽出了抑制的嗚咽聲):「他像修道士一樣生活,可他並不是修道士。」將胡貝特格魯伊滕生前的照片看一看———在此不予考慮孩提時期的照片,需要認真觀察的第一張照片是畢業照———在一九一三年他是個又高又瘦的孩子,高鼻子,金黃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有那麼一股「牛勁」,,不像照片上他的同學們那樣死板,猶如剛入伍的新兵。人們馬上就會相信那種只是口頭流傳而被教師、神甫和家庭說得有些神乎其神的眾口一詞的猜測:「這孩子一定會有出息的。」有什麼出息呢?第二張照片是他學徒滿師時的照片,那是一九一七年,他十八歲。後來在這張照片上,可以找到用於他身上的「愛冥思苦想的人」這個字眼的心理依據。他是個嚴肅的小夥子,一眼就能看出,他那顯而易見的善良只是在表面上與他明顯的堅強果斷不相稱。由於他總是拍正面照———萊尼的小叔即上面提到過的海因里希普法伊弗,用一架蹩腳的方盒子照相機在一九四九年給他拍攝的最後幾張照片除外———因此,從來他的鼻子的長度與臉部其餘部分的比例就難以看清或弄清。就連一九四一年用自然主義手法給他畫像(一幅油畫,真不賴,色彩雖然太淡———在顯然使人不快的環境中,筆者從一個私人手中僅瞅過這幅畫一眼)的那位著名的肖像畫家也沒有趁此機會,至少給格魯伊滕畫一幅大半面側身像,因此只能推測:他身上的時髦服飾如果脫掉,他的樣子很可能像布希油畫中的人物。
對於床上用品的秘密,馬爾婭只是作了暗示,而談到廚房秘密時她則毫不隱諱:「她不喜歡味濃的香料,而他什麼都要加足香料———這就帶來了麻煩,因為什麼菜都往往得分開調味:給她的一份做得淡些,給他的一份味要濃些。後來到了這種地步:他在桌上還要給一切都親手加佐料;他小時候村裡人就都知道,給他一條泡黃瓜比給他一塊蛋糕還要使他高興。」其次值得一提的照片是他們在盧塞恩照的蜜月旅行照。毫無疑問,海倫妮格魯伊滕太太(娘家姓巴爾克爾)顯得很可愛:嬌媚溫柔,和藹可親。可以看出———所有知情人,馬爾婭甚至也不否認:她會彈舒曼和肖邦的作品,法語說得相當流利,會鉤織、刺繡等,而且———必須指出,她看來有可能是一個被埋沒的知識分子,也許甚至是一個潛在的左派知識分子。當然,正如她所受到的教導那樣,她從未「接觸」過左拉的作品,而且可想而知,她女兒萊尼八年後向她詢問自己(萊尼)的大便時,她是多麼吃驚。左拉和糞便很有可能對她來說是一碼事。她也許不是當醫生的材料,但如果去搞一個藝術史博士學位,那肯定不會有困難。說句公道話,如果能為她創造一些她所不具備的條件,多給點分析性的教育,少來一點傷感的東西,多來點理智,少來點感情,那麼,她的寄宿學校生活造成的那種忸忸怩怩、多愁善感的毛病就不會有了,也許有可能成為一個好醫生。有一點可以肯定:假如那種無聊的作品落到她手裡,哪怕是作為有可能閱讀的作品,那麼,她更有可能成為普魯斯特的讀者,而不是喬伊斯的讀者。反正她閱讀漢德爾—策蒂和艾伯納—艾申巴赫的作品,並且大量閱讀如今已成為珍貴古籍的有插圖的那份天主教周刊,當年這份周刊是這類期刊中最最時髦的讀物,類似一九一四至一九二○年前後的《公眾》雜誌。此外在她十六歲那一年,父母親還給她訂了一份《高原》雜誌。這說明她不僅有進步的讀物,而且還有最進步的讀物。她很有可能通過閱讀《高原》熟悉了愛爾蘭的今昔,對皮爾斯、康納利以至拉金和切斯物頓等名字她並不陌生,而且據她至今仍健在的姐姐伊倫妮施威格特———娘家姓巴爾克爾,現年七十五歲,在一家高級養老院里住著,與婉轉鳴唱的虎皮鸚鵡做伴,「從容不迫地等待死神的來臨」(她自己的話)———介紹,萊尼的母親年輕時就是「葉芝作品德譯本的最早讀者之一,如果不說是最最早的讀者的話,千真萬確———我自己知道,因為是我送給她書的———她讀過一九一二年出版的葉芝散文集,當然還讀過切斯特頓的作品」。這裡並不是想要用一個人的文學修養高低來對他進行褒貶,只是藉以說明在一九二七年前後就已顯示出悲慘陰影的背景。看一看這張一九一九年的蜜月旅行照片,毫無疑問的一點就是:無論萊尼的母親失意到何種程度,也決不至於是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她看來不像一個耽於肉慾的人,談不上有豐富的荷爾蒙,而他卻是個荷爾蒙很豐富的人。完全有可能,他們倆———他們相親相愛是不容懷疑的———在性愛方面毫無經驗就從事了婚姻的冒險。格魯伊滕在最初幾夜可能動作雖然談不上粗野,卻有點操之過急吧。
至於他和書的關係,筆者決不想聽信一位有「建築界大亨」之稱的仍健在的業務競爭者的判斷。他是這樣說的:「這個人和書嘛———他的總賬簿也許是他感興趣的一本書。」的確,有據可查,胡貝特格魯伊滕沒有讀過多少書,在他學工科時不得已讀過專業書;此外,有據可查,他還讀過一本通俗的拿破崙傳記;再者,據馬爾婭和霍伊澤兩人一致提供的證詞,「後來看看報,聽聽收音機,他就滿足了。」
找到施威格特老太太之後,也就弄清楚了在此之前一直搞不清楚而且沒有得到解釋的一句話。這句話是馬爾婭說的,一直記在筆者的筆記本上沒有劃掉,險些成為了不耐煩的犧牲品。她責怪格魯伊滕太太「對她的芬蘭人完全入了迷」。由於她所說的「芬蘭人」決不可能指的是同名皮膚病(馬爾婭:「皮膚?不,不,她的皮膚棒極了,我指的是真正的芬蘭人」),而且在得到的證詞中也沒能發現她與芬蘭有什麼牽連,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因此,它指的一定是「芬尼亞人」,因為格魯伊滕太太對愛爾蘭羅曼蒂克的偏愛後來竟達到了傷感的地步。反正葉芝是並且始終是她所喜愛的詩人。
由於格魯伊滕和他妻子之間從來不寫信,只有范多爾恩提供的情況(在這一方面她的話十分令人懷疑),因此只得根據那張在盧塞恩湖畔林蔭道上拍攝的蜜月旅行照作出了膚淺的分析。從反面說,這對夫婦看來在情愛甚或性愛上並不和諧。確實如此。在後來的許多照片上得到證實的情況從這張早期照片上也可以清楚看到:萊尼更像父親,海因里希更像母親,萊尼儘管在香料以至小麵包等方面更像母親,而且在對詩歌和音樂的愛好上確實像母親。假定問馬爾婭和格魯伊滕如果成為夫婦,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那麼,反面回答比正面回答要容易:決不可能是羊皮紙皮膚的修女和耶穌會教士在數十年之後還能馬上想得起來的那種孩子。
這對夫婦之間不管有過什麼不順心或誤會,最了解格魯伊滕家庭生活的人,甚至連有醋意的范多爾恩也證明:他對她從不粗野無禮或者不溫存體貼;她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看來是有案可查的。
那位施威格特老太太,娘家姓巴爾克爾,但葉芝或切斯特頓看上去一點也不欣賞。她坦率承認,自從妹妹和妹夫結婚之後,她就「不大願意」同他們往來:她寧願看到自己的妹妹嫁給一位詩人、畫家、雕塑家,或至少同一個建築師結婚。她沒有直率地說格魯伊滕太粗俗,而是從反面說:「不夠文雅」;她問到萊尼的情況時,僅僅說了聲「嗯啊」。懇求她再多談一些萊尼的情況,她始終是那一聲「嗯啊」。相反,她卻毫不猶豫地聲稱海因里希像巴爾克爾家的人,就連海因里希對她兒子艾哈德之死「實際上是負有責任的,那種事他自己決不會幹出」,也未能減少她對海因里希的好感。她說他「過激,非常過激,但有才華,幾乎是天才」。而筆者有一種模糊的印象:對自己兒子的早死她並不十分傷心,只是說什麼「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尤其是談到她兒子以及海因里希時,她竟說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這句話需要多方面核實和歷史的糾正。她是這樣說的:「他們兩人好像是在朗熱馬爾克陣亡的。」考慮到沒頭沒腦地提起朗熱馬爾克、朗熱馬樂克神話,考慮到一九一四年和一九四○年的區別,再考慮到在此一一無需澄清的四五十個複雜的誤會,那麼,也許就不難理解,筆者在與施威格特太太告別時雖然彬彬有禮,卻很冷淡,儘管不是永別。他後來從證人霍伊澤處得知,迄今一直不明不白的施老太太的丈夫就是在朗熱馬爾克身負重傷的,住了三年在野戰醫院。「他簡直被子彈打得體無完膚」(霍伊澤語),他一九一九年同義務護理他的伊倫妮巴爾克爾結婚,生了兒子艾哈德,但施威格特先生———「嗎啡癮很大,瘦弱不堪,在身上幾乎連打針的地方也找不到」(霍伊澤語)———在一九二三年去世,終年二十七歲,職業名稱是大學生。因此也許有人會想,這位異常優雅的施威格特太太心裡巴不得她的丈夫戰死在朗熱馬爾克呢。她靠當地產經紀人為生。
格魯伊滕的買賣從一九三三年起開始發展,起初穩步上升,一九三五年起大幅度增長;一九三七年起直線上升。據從前的同事和一些專家說,靠修建齊格菲防線他發了一筆「大財」,但據霍伊澤講,他從一九三五年起就「以重金購進可以收買的最優秀的要塞地堡專家」,「派上用場」是過了很久以後的事。「我們總是使用貸款,其數額之大,使我今天仍暈頭轉向。」格魯伊滕乾脆把賭注押在他所說的一切政治家的「馬其諾情結」上。「馬其諾神話即使破滅多年之後,它仍將(霍伊澤引述格魯伊滕的話)繼續起作用並將永遠起著作用。只有俄國人沒有這種情緒,因為他們的邊界太長,他們負擔不起,但這一點對他們究竟是禍是福,尚待日後見分曉。反正希特勒有這種情結,他儘管宣傳運動戰,實行運動戰,要塞地堡情結他自己就有,這你會看到」(1940年初,講於法國和丹麥被佔領之前)。
不管怎麼說格魯伊滕公司到了一九三八年,規模已相當於一九三六年的六倍,而一九三六年則是一九三二年的六倍;一九四○年更增為一九三八年的兩倍;「到了一九四三年增長的比例就根本無法確定了」(霍伊澤語)。
老格魯伊滕有個特點得到大家公認,儘管用了不同的字眼:有人說他「膽大」,有人說他「無畏」,少數兩三個人說他「狂妄」。今天專家們仍證實,無疑很早格魯伊滕就招聘和挖來了最優秀的地堡專家,後來還毫無顧忌地將曾參加過修築馬其諾防線的法國工程技術人員雇傭了,而且他「十分清楚,在通貨膨脹時期對職工工資摳摳唆唆是荒謬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負責軍工生產的前高級官員語)。大價錢是格魯伊滕肯出的。那年他四十一歲。穿上「用貴重但又不是貴得扎眼的料子」(洛蒂霍伊澤語)定做的服裝,使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成了一位「儀錶堂堂的紳士」。他對自己成為暴發戶也毫不感到羞愧,甚至對一名工作人員(維爾納封霍夫高,出身名門望族的建築師)說:「一切財富都是從無到有,府上的財富也是如此,當年剛發家的時候也不是很富足嘛。」格魯伊滕拒絕在當時專供富裕起來的人大興土木的一段市區內修建別墅(他至死屢教不改,念「別墅」成「別野」)。
如果把格魯伊滕看成一個頭腦簡單、在事業上取得成功的粗人,那就不太合適了。他具有一種既學不會也無法繼承的本領是:知人之明。他的所有工作員,建築師、技術人員、商人,都欽佩他,大多數人都敬仰他。他對兒子的培養教育作了精心安排並對之進行密切注意和監督,他的孩子,他經常去看望,很少接他回家,因為他———據霍伊澤證實的驚人說法———不想讓生意經玷污孩子。「孩子成為一名學者,是他想要的,不是當什麼教授,而是當一個我們曾為之修建別墅的那樣的人。」(據霍伊澤說,這裡指的是一位頗有名氣的羅馬語語言學家,見識此人的藏書和「對人坦率真誠的態度」,曾使格魯伊滕一定敬佩不已。)他對他兒子十五歲時「西班牙語還沒有說得像我所期望的那麼好」感到焦急。
有一點他從來不幹:看萊尼作「蠢貨」。萊尼初領聖體時發火一事決沒有惹他生氣,他聽說后哈哈大笑(據了解,這在他一生中實屬罕見),他的評論是:「這孩子完全明白自己想幹什麼。」(洛蒂霍伊澤語)
當他妻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變得有點愁眉苦臉,甚至有點假慈假悲的時候,他進入了「年富力強的時期。他有一樣東西從來沒有而且一直到生命終了也不會有,那就是自卑感。他也許有過夢想———對他兒子肯定有過,甚至完全可以肯定,抱有很大的希望他曾對兒子掌握西班牙語。十三年後他和妻子之間不再有夫妻關係(據馬爾婭范多爾恩說),他始終沒有欺騙過她,反正沒有同別的女人發生過關係。下流的笑話,他出人意外地厭惡,有時迫不得已參加「男子社交集會」,到了半夜兩三點鐘難免有人要求找個「熱情奔放的切爾克斯女郎」來的時候,他就會公開表示厭惡。格魯伊滕對下流話和「切爾克斯女郎」的剋制態度遭到一些嘲笑,他聽之任之,毫不介意(維爾納封霍夫高語,此人曾經有一年之久,時常陪他參加這種男子社交集會)。
越來越不耐煩的讀者一定會問,究竟這是個什麼人啊?他過著可說是清心寡欲的生活,靠戰備和已經爆發的戰爭發財,營業額(據霍伊澤講)由一九三五年全年一百萬左右上升到一九四三年每月一百萬,就在一九三九年每個季度的營業額肯定已達一百萬時,他本人賴以發財致富的買賣,千方百計不讓自己的兒子卷進。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啊?
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間在父親和歸來的兒子之間產生了緊張乃至怨恨情緒。海因里希那時已從西方世界三座名山上下來,在距離有四小時火車路程的某地參加沼澤排水工程。此時儘管他在父親的迫切要求下已能讀懂塞萬提斯的原著,為此父親付給了一位西班牙耶穌會教士一筆優厚的特別酬金。兒子在一九三九年六月至九月間,回家探親約七次,九月底到一九四○年四月初,回家約五次。他拒絕了父親公開向他提出的「後門關係」;父親「可以輕而易舉地」(均系老霍伊澤和洛蒂語)把他「調到合適的環境中去」,或讓他退役充當重要的軍工生產人員。用早餐時父親,問起他的身體情況和在部隊的生活情況,他從口袋兒掏出來一本書:雷貝特原著,少校阿爾門迪格博士改編的《軍隊服役教程,反坦克炮兵版》將其中一篇將近五頁長的論文(他在信中沒有提到過它)朗讀了:《敬禮》。該文詳盡地闡述了各種軍人敬禮方式:行進中的,躺著的,站著的,坐著的,騎在馬上的,坐在汽車上的,該誰對誰如何敬禮。要知道,這裡說的不是一個整天呆在家裡等候兒子探親的父親,而是一個此刻已擁有政府提供的一架專機(萊尼非常喜歡乘飛機!),不僅是十分忙碌,而且過分忙碌,忙於處理極端重要事務的父親,有時不得不勉強抽出時間,取消重要的約會,常常用破綻百出的借口(看牙等等)取消與部長們(!)的約會,為的是不將與心愛的兒子會面的機會錯過———愛子卻對他朗讀由雷貝特原著、某個阿爾門迪格博士改編的敬禮條例,而他是多麼希望兒子能在羅馬或佛羅倫薩的藝術史研究所(或至少是考古研究所)當所長啊!
不言而喻,這種在一起喝咖啡、吃早飯和午飯的活動,「對所有參加者不僅不愉快,而且越來越惱人,越來越使人心煩,最後使人感到可怕」(洛蒂霍伊澤語)。當時二十六歲的洛蒂霍伊澤,娘家姓伯恩特根,是已多次引用其話的那位代理人兼總會計師奧托霍伊澤的兒媳,她給格魯伊滕當女秘書,她的丈夫威廉霍伊澤也曾有一段時間當過他的製圖員。
由於在一九三九年關鍵的幾個月里洛蒂在格魯伊滕身邊工作,有時還參加「咖啡聚會」,回家度假的兒子也在場,因此她對格魯伊滕本人———她說他「十分迷人,不過畢竟當時是在犯法」———的看法,也許應當在這裡捎帶提一筆。老霍伊澤喜歡談兒媳婦同格魯伊滕的「戀情」,「不過當然是柏拉圖式的」,他們年齡相差不到十四歲,完全符合他的談情說愛範疇」。甚至還有這樣的說法(奇怪的是它出自萊尼之口,但沒有得到直接證實,只由靠不住的海因里希普法伊的意思並不是說她是勾引人的女人』。洛蒂不管怎麼說把全家團圓喝咖啡———有時老格魯伊滕從柏林或慕尼黑,甚至從華沙飛回來參加———說成是「實在可怕」,「簡直受不了」。把一天三餐馬爾婭范多爾恩說成「可怕,十分可怕」,而萊尼的評論只是「糟,糟,糟」。
確有其事,甚至像馬爾婭范多爾恩這樣成見很深的證人也證實,兒子回家度假,簡直使格魯伊滕太太活受罪:她受不了這一切。洛蒂霍伊澤明確地說,這是「聰明人變相的弒父行為」,並且斷言,將上述雷貝特作品中的話引用,其目的是在政治上起破壞作用,「刺痛了格魯伊滕,因為他參預政治,甚至掌握和事先了解高級政治機密,例如早在佔領萊菌蘭之前很久就在該地區建造兵營,計劃修建大型地下防空工事。正因為如此,他不願在家裡聽到有人談政治。」
對這痛苦的九個月萊尼倒沒有太深切的體會,可能她不完全像其他觀察者那樣留心吧。在這期間———大約一九三九年七月———她答應了一個男人的要求。不,應當說:假如他提出要求的話,她是會答應的。雖然她並不知道他是否真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意中人,但她明白,只有在他提出要求之後,這一點,她才會知道。此人就是她的表兄艾哈德施威格特,他好像朗熱馬爾克犧牲者和聲稱是在朗熱馬爾克陣亡的那位女士的兒子。艾哈德「由於生性極端神經過敏」(其母語),在高中畢業考試這樣一個嚴格的關口前敗下陣來,甚至連德國青年義務勞動軍這樣一個鐵面無私的部門也暫時打發他回家。為了得到一個他所「討厭」(馬爾婭范多爾恩引用他本人的話)的小學教師工作,起初他偷偷地準備參加拔尖生考試,後來卻出乎意料地被徵召入伍,與表弟海因里希在那個冷酷無情的機構里相遇了。表弟庇護他,並在回家探親期間相當明目張胆地幫他同妹妹牽線,他給他們買電影票,「把他們打發走」(馬爾婭范多爾恩語),他同他們約好看完電影后碰頭,「到時候卻不去」(同上)。就這樣在格魯伊滕家艾哈德度過了他的大部分假期,不,是他的全部假期;對自己的母親只是偶爾去探望片刻,母親時至今日因此仍耿耿於懷。她憤憤不平地駁斥這種說法:可能她兒子和萊尼之間存在「有結婚意圖」的戀愛關係。
「不,不,再說一遍,不———這個嗯啊姑娘———不!」不過,有一點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即艾哈德從第一次休假———一九三九年五月前後———起就拜倒在萊尼的石榴裙下;在這一點上有完全可靠的證人,特別是洛蒂霍伊澤,她直言不諱:「艾哈德肯定要比後來那樣子好,無論如何要比一九四一年好。也許不比一九四三年好。」她自己承認曾多次設法把萊尼和艾哈德引到她家去,讓他們單獨在那裡待著,」以便———真該死———終於成就好事。天哪,小夥子二十二歲,身體健康,非常討人喜歡。萊尼剛十七歲出頭,已經———坦率地對你講吧———情竇初開,她是一個女人,當時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了,可是那個艾哈德的羞怯勁兒就沒法提了。」
為了不再引起誤解,或者說,由於已經產生了誤解,這裡有必要描述一下洛蒂霍伊澤。她生於一九一三年,身高一米六四,體重六十公斤,一頭褐發已經斑白,枯瘦焦黃的臉,儘管未受過正規訓練,卻能言善辯,可說是個爽快人,比瑪格蕾特還要爽快。由於在艾哈德時期她同格魯伊滕關係相當密切,看來她這個證人要比范多爾恩可靠得多。在涉及萊尼的所有事情上,范多爾恩都傾向於對她頂禮膜拜。問到她和老格魯伊滕的曖昧關係,洛蒂也坦率地說:「嗯,我們兩個當時本來是能有所作為的。我承認,後來在一九四五年做到的那一步他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所作所為我幾乎都不贊成,但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你明白。他的妻子一天到晚提心弔膽,被那些軍備玩意嚇怕了,簡直是嚇破了膽。她如果是個積極堅定的女人,不那麼沉湎於幻想,她就會把兒子藏到西班牙的什麼地方去,或是藏在一個修道院里,或是送到芬尼亞國家去,她自己也可以去那裡遊覽觀光,當然同樣也可以使我的丈夫和艾哈德躲過德國的這段歷史。請別誤解:海倫妮格魯伊滕不僅可愛,而且聰明善良。不過她呀,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她跟不上歷史的步伐,跟不上,無論是對政治、生意還是對那孩子駭人聽聞的自我毀滅,都是如此。別人告訴你的情況確實不錯(沒有透露瑪格蕾特的名字———筆者)。他吞下了整個西方世界———而究竟他掌握了什麼呢?一小堆臭屎,要是你問我的話,他面臨的是這種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儘是些班貝格騎士,很少提到農民戰爭。一九二七年,我十四歲那年在夜校聽過關於農民戰爭社會政治背景的課,並且作了大量筆記———我當然知道班貝格騎士和農民戰爭,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如果剪掉他的鬈髮,剃掉他的鬍子,那他會是什麼樣子,還會有什麼剩下呢?一個相當蹩腳的、俗不可耐的聖約瑟。換句話說:兒子受班貝格騎士影響太深,母親受《神秘的玫瑰》影響太深———她曾把這本書給我看過,確實發極了,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毫無疑問,她也許只需要注射幾針荷爾蒙。兒子海因里希呢,是個迷人的小夥子,遠近的女人見到他,沒有一個不發出奇怪的微笑。詩人的味道,只有幾個聰明的同性戀者和女人才能聞出。當然,他所乾的完全是自殺,一清二楚,不過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把艾哈德也拉進去呢?———也許是艾哈德自己願意被拉進去。人們不得而知,兩位班貝格騎士願意一起死,他們做到了這一點:他們被槍斃了。你知道,在被槍決前海因里喊了句什麼?「去他媽的德國!」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教育培養的結果。不過,他既然已參加那個該死的國防軍,這也許倒是一件好事:在一九四○年四月到一九四三年五月之間,死亡的可能性還多著呢。他老子門路很多,把檔案弄到了手,是某位將軍給他弄來的,但他自己從未翻閱過,只是請我把要點講給他聽:這兩個年輕人竟想把一門完整的高射炮賣給丹麥人。不過,他們只想要假定的廢鐵價錢,收它四五個馬克。你知道,在審訊中這個文靜靦腆的艾哈德說了什麼?「我們是為一項高尚的職業,為販賣軍火而死的。」
筆者覺得有必要再次把維爾納封霍夫高先生拜訪,此人五十五歲,「在聯邦國防軍工作過一段時間,我憑著建築行家的經驗為之效勞」。如今在他祖傳的湖中堡壘側翼開了一個小小的建築師事務所,「只為和平目的及建造住房服務」。封霍夫高(要知道,他沒有主動說自己死氣沉沉,不過有可能這樣做)是個溫文爾雅、頭髮花白的老光棍,據筆者淺見,他開辦這個「建築師事務所」只是好有一個借口,可以一連數小時觀賞城堡池塘里的天鵝,觀看佃戶們地里地外的活動,在田間散步(確切地說:在甜菜田裡)。每逢有一架星式戰鬥機飛過時,他才抬頭朝天空惡狠狠地瞪上一眼。他避而不與住在府中的弟弟交往,「因為他背著我用我的名義在我當時領導的部門裡搞了幾筆交易」。封霍夫高稍微發胖而敏感的臉上顯出憤懣的表情,不是個人恩怨,而是一種抽象的義憤。筆者覺得他是在借酒澆愁,他喝的那種酒如果喝多了,是最危險的:陳雪利酒。至少筆者發現垃圾堆里的空雪利酒瓶多得驚人,而且在封霍夫高的「圖紙框」里未開封的雪利酒瓶子的令人不安。
有必要去幾次鄉村酒店,至少可以道聽途說地了解到封霍夫高以「我的口被封住了」為由拒絕提供的情況。
筆者三次去酒店同十來個霍夫高森村民談話的概括在下面:村民們明確地同情死氣沉沉的維爾納,尊敬他那個顯然生氣勃勃的弟弟阿諾德,談起後者時幾乎肅然起敬。顯然———據村民們說———在他哥哥領導的聯邦國防軍機場籌建處,阿諾德依仗基督教民主聯盟議員、銀行家、國防委員會各派院外活動集團成員的支持,甚至通過對國防部長施加壓力終於爭取到讓「數百年來有名的霍夫高森森林」及其周圍的大片農田被選中,用於修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一個機場。這筆交易———按村民們的說法———「有五千萬、四千萬,三千萬起碼也有」,而這是「在他領導的部門裡,違背他的意願,在國防委員會的同意下成交的」(村民、農場主伯恩哈德赫克爾語)。
在談到神秘的海因里希—艾哈德事件之前,霍夫高猶豫了一會兒:「對格魯伊滕我永遠感恩不盡,因為他讓我當他的私人助理,使我這個年輕人得以逃避參加德國國防軍,救了我一命。後來他境遇不佳,作為回報。至少我可以幫他一把,既然你看來很關心此事,我就向你吐露了實情吧。霍伊澤太太並沒有看到全部卷宗,也不了解來龍去脈。她看到的只是法院審訊案卷,而且也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有行刑隊少尉的報告的,事實上這件事錯綜複雜,我得費好大的勁才能夠交待清楚。情況是這樣的:格魯伊滕的兒子拒絕父親的庇護,但格魯伊滕卻不顧他的反對保護他,設法———對他來說這不費吹灰之力———把他和他的表兄暫且調到呂貝克某軍需處去,那是在佔領丹麥兩天以後。他———我指的是老格魯伊滕先生———沒有料到兒子的倔強。兒子雖然同表兄一起到了呂貝克,但當他看到自己到了什麼部門時便立即返回丹麥,既無行軍命令,又無調令———說得輕一點,這是離隊;說得重一點,這是開小差。這倒還可以補救;無法補救的是這兩個年輕人企圖把一門反坦克炮賣給一個丹麥人,雖然這個丹麥人並沒有買下———買下也等於自殺。荒唐透頂———這仍是一種犯罪行為,任何庇護都無濟於事,什麼辦法都無濟於事,必然的事情發生了。明白對你說吧,雖然我們當時正在丹麥承包大工程,幾乎所有的將領都認識,但我作為格魯伊滕的私人助理,要想搞到卷宗是困難的。
等我看到卷宗時,我就把它———清理、刪改或———如果你要那麼說的話———審訂,整理出一份給格魯伊滕的女秘書霍伊澤太太,因為那裡面大談特談『骯髒的交易』,而我不想讓他看到這些。」
想到將自己在市中心的那套有屋頂花園的漂亮的小公寓住宅放棄只是難過地嘆一口氣的洛蒂霍伊澤,談起「這件事」來卻連聲嘆息,一支接一支抽煙,動不動就摸一下她那光滑的、剪短的花白頭髮,從杯中頻頻地抿一口咖啡。「是啊,是啊,他們死啦,這毫無疑問,不管是因為開小差也好,還是因為企圖盜賣那門大炮也好———他們死啦,他們是否真的願意死我不知道。我始終有一種印象,這件事帶有相當濃厚的浪漫色彩,而且可以想象,他們站在牆根下聽到『瞄準!』的口令時一定又驚又怕。畢竟艾哈德有了萊尼;海因里希呢,他可以得到任何一個姑娘。這兩個小夥子乾的事,我覺得頗有德國人的風度,而且恰恰是在當時我們正開始承建大型工程的丹麥。好吧。我們可以稱之為象徵手法,請注意,有三個Ⅰ。數日後在亞眠陣亡的我的丈夫就不是這樣,他是寧願活著的,即使是象徵性地活著,也不願象徵性地死去。他害怕,僅此而已。他有許多長處他有,但他們在教會寄宿學校里把這些都毀了,在那個學校他一直待到十六歲,本想當教士,直到他終於認識到了這一切統統是亂彈琴時已經太晚了。從此他背上沒有高中畢業的思想負擔———他們灌輸的結果是這個。後來我們在自由青年聯盟里相識,我們那時唱的歌有《同志們向太陽,向自由》最後一段甚至也會唱———『同志們拿起槍來,勇敢地投入決戰。光榮屬於共產主義,未來權力屬於它』———當然人們沒有教導我們,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之交的共產主義已經不是一八九七年的那種共產主義了———我的威廉,會拿起槍的人,不會,決不會,後來他為了這些白痴不得不拿起了槍,他們讓他為這種亂彈琴送了命———甚至公司有人說,他的親老子在格魯伊滕同意下把威廉從因公免服兵役的職工名單上勾掉了。還有人甚至嘀咕什麼烏利亞的妻子,可我哪能幹那種事呢?我可不會那樣干———像威廉這樣忠誠的人,你怎麼能背叛他呢?即使在他死後,我也沒有馬上能做到。至於老格魯伊滕,不錯,他和我當時就能有所作為;我感到他的迷人之處就是這個又高又瘦、長相像無產者的農民兒子,如何成了一個身材頎長、瘦骨嶙峋的大人,一位氣度不凡的紳士,建築商不是的,也不是建築師———而是個戰略家。你如果問我的話,這就是除了又高又瘦的身材以外他使我著迷的地方:這種戰略天才。即使對理財『一竊不通』,他也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銀行家,我的意見你明白吧。他的辦公室牆上掛著一幅歐洲地圖,插著大頭針,有些地方插上小旗,只要看上一眼就夠了———他從不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操心。當然,他有非常靈的一著,這完全是從拿破崙那兒看來的———我相信,一部相當乏味的《拿破崙傳》是他讀過的唯一的一本書———這一著其實很簡單,也許談不上是什麼招數,甚至還有一點感情用事。他一九二九開始經營時有點自命不凡,雇了四十名工人、工頭等———儘管遇上經濟危機,他仍然同舟共濟,把大家拉扯著,沒有裁減一個人。他不惜對銀行耍花招,交換和倒賣匯票,甚至借高利貸———就這樣一九三三年,他手下約有四十人,他們絕對不許別人說他的壞話,連其中的共產黨人也是如此;而他也不許別人說他們的壞話,幫助他們把一切困難克服,包括政治上的困難。你可以想象,在以後這幾年中,他們全都飛黃騰達起來,就像拿破崙的軍曹一樣。他把整個工程都交給他們,他熟悉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妻子兒女的名字也知道,見到他們就問長問短———例如,他知道誰家的孩子留級,等等。他來到工地,看到哪裡人手緊張,他就會抄起鐵鍬或斧頭,急需時也開卡車———什麼地方真正需要人手,他總是幫一把。就可想而知其他方面了。另外一個秘密:他從不見錢眼開。他當然需要錢支撐門面:衣服,汽車,交際應酬,時而舉行一次酒會,但到手的大筆錢又用於投資,除此之外,甚至還借債。他曾對我說:『洛蒂,借債,多借債,是唯一的辦法。』至於他的妻子,不錯,『他有兩下子』她是覺察到了———不錯,可是他究竟有哪兩下子以及由此產生的結果,卻把她嚇壞了。她本想使他飛黃騰達,幫他掌管家政,等等,但她並不想同一位總參謀長結為伉麗。奇怪的字眼如果你允許我用個,也許你甚至會理解:他是個抽象派,她是個務實派,看起來儘管也許正相反。天啊,我覺得他乾的事是犯罪:為那些人修建地堡、機場和總部,我如今去荷蘭或丹麥,在海濱就會看見我們修建的地堡,我會感到噁心———不過那是個強權時代,恃強凌弱的時代,他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他對權勢本身並不看重,正如他並不看重金錢一樣。賭博,是他喜歡的,不錯,他是個賭徒———不過他太脆弱了。他們有個兒子,這個兒子不願被拉出泥坑。」
筆者想要讓洛蒂回到採訪的第二個題目,即萊尼與艾哈德的關係上來,在起初沒有成功。她又點燃一支香煙,不耐煩地揮一下手:「這還會談到的,先讓我把話講完。只是要說清楚一點:我們倆當時我們就合得來,親昵的動作甚至有一些,或者不管你怎麼說,這些對於和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呆在一起的四十歲男人來說是動人的。鮮花當然送過,還吻過兩次小臂,而真正令人激動的是:有一次,在漢堡一家旅館里,他甚至陪我跳了半宿舞,這根本不像是他乾的事情。你是否發覺,『大人物』總是蹩腳的舞伴?是啊,除了同我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以外,與其他男人在一起,我是一個相當冷漠的女人,我有一種糟糕的性格,長期擺脫不了:我至死不變心。這可真要命。不是什麼美德,其實還不如說是一種恥辱———他們讓我的威廉、我的丈夫為了那種亂彈琴在亞眠陣亡以後,孩子們夜裡睡覺去了,我獨守著空床,你想過那種滋味嗎?一九四五年以前,沒有一個人,我沒有一個人能碰———其實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因為我根本不把守節放在心上。到了一九四五年,已經五年了,我們倆,他和我,才搬到一起住。好吧,萊尼和艾哈德現在就談吧:我已經對你說過,這個艾哈德靦腆得沒法提———再說,萊尼也是如此,這你要知道。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她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神秘復活的佛羅倫薩金髮美女或類似的美人,連萊尼那一口極端單調乏味的萊茵地方話,連她那索然無味的表達方式,也都不能使他頭腦清醒。她在他看來,十足是個沒有知識的人:從前和現在她腦子裡有的那一點玄而又玄的分泌知識,即使她講出來,我想也不會給他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但他對此毫不介意。是啊,我們盡了最大努力,我們———我是指海因里希、瑪格蕾特和我三個人———盡最大努力成全他們倆的好事。要知道,那時候的時間並不多:一九三九年五月至一九四○年四月,也許他總共回來過八次。當然,此事,海因里希和我之間並沒有明確談過,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因為我們看到他們倆多麼相愛。看到他們倆在一起,真叫人喜歡,不錯,我再說一遍,真叫人喜歡。他們沒有在一起睡過覺,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電影票我買了,如《海上戰友》這種破片子,或是像《謹防敵人偷聽》這種蹩腳貨,我甚至讓他們去看《俾斯麥》這部電影,因為我想:真見鬼,電影要放三個小時,電影院里又黑又暖和,像是在娘肚子里一樣,他們一定會手拉手,或許還會想到(一聲苦笑!———筆者)親親嘴,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就會繼續發展。可是一事無成,顯而易見一事無成。他帶她去參觀博物館,向她說明如何區分佈希油畫的真偽。他試圖讓她放棄亂彈舒伯特的作品;改彈莫扎特的作品。他給她看詩,可能是里爾克的詩,我記不清了;他後來做了一件起了作用的事:他寫詩讚頌她並把詩寄給她。是啊,萊尼是個迷人的姑娘———如果你問我,今天她仍然是這樣———連我也有點愛上她了:比方說,有時我們一起外出,我丈夫、我、海因里希、瑪格蕾特和他們倆,要是你能看到她和那個艾哈德跳舞的樣子,大家真希望能為這兩個人準備好一張有天蓋的大床,在床上使他們能春霄一度。他後來寫詩給她,而最令人驚異的是,她把這些詩拿給我看。我不得不說,詩寫得相當大膽。他相當露骨地歌頌她的胸脯,稱之為『沉默的大白花』,說他要『一片一片剝去花瓣』。他還寫了一首確實不錯的妒忌詩,也許甚至可以發表哩:『我妒忌你喝的咖啡,妒忌你抹在麵包上的黃油,妒忌你的牙刷和你睡覺的床。』我的意思是說,已相當清楚了這些事,好了,不過紙啊,紙啊」
當問起是否萊尼和艾哈德可能背著她、海因里希和其他人發生了關係時,洛蒂出人意外地臉紅起來(筆者承認,在進行常常很吃力的採訪時,臉紅的洛蒂使他心花怒放),並說:「不,這我很清楚,因為在一年多以後她和那個阿洛伊斯普法伊弗私奔,接著又愚蠢地與他結婚,阿洛伊斯後來對弟弟海因里希誇口說———海因里希向我又傻乎乎地轉述———他『發現萊尼是個黃花閨女』。」洛蒂仍然臉紅不止。問她這個阿洛伊斯普法伊弗是否可能向弟弟海因里希吹牛,就像顯擺一件絕非他取得的戰利品那樣,洛蒂第一次變得不那麼肯定,並說:「他愛吹牛,這倒是差不離———你倒啟發了我。」她搖了搖頭說,「不,我認為這絕不可能,他們倆儘管有的是機會———不,不。」她說著臉又紅了,這使筆者感到驚異。「他死後萊尼的表現不像寡婦,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她的表現,說得具體點,像個精神戀愛的寡婦。」筆者覺得話已說得夠清楚了,她的坦率筆者很欣賞,不過仍然不完全相信,他儘管感到惋惜,這麼晚才發現證人洛蒂霍伊澤(娘家姓伯恩特根)的作證能力。他感到驚訝的是,萊尼在她一生的這個時期變得愛說話,幾乎可以說很健談。對此,洛蒂霍伊澤———現在變得更加沉思、更加平靜,不再那樣滔滔不絕了,有時幾乎是在冥思苦想地看著筆者———作出說明:「顯而易見,她愛上了艾哈德,她充滿期望地把他愛著,你可以想到其中的含義吧,有時我覺得她正想採取主動。嗯,一件事我想告訴你或透露給你,有一次,我看到了萊尼如何疏通堵塞的抽水馬桶,這姑娘真叫我吃驚。那是一九四○年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們在瑪格蕾特的家裡玩,喝啊跳啊———我丈夫威廉也在場———突然發現馬桶堵了,這事真教人噁心,實話對你說。有人把什麼東西扔進裡面———後來發現是一個相當大的爛蘋果,堵住了排水管,於是男人們都來排除這個不尷不尬的故障:先是海因里希,他用一根通條捅了半天,毫無結果。接著是艾哈德,他採用的方法一點也不笨:從洗衣間拿來一根水管,一頭塞進令人作嘔的污水中,滿不在乎,然後從另一頭拚命往管子里吹氣,用物理方法試圖產生壓力衝掉堵塞物———我的丈夫威廉當過管道安裝工,後來又先後當過技術員和繪圖員,他由於非常怕臟,由於我和瑪格蕾特噁心得難受———你知道是誰解決的問題?是萊尼。乾脆她用手去掏,用的是右手,我還清楚記得她那好看白凈的手臂一直到肘部以上都沾滿黃色污物,她掏出蘋果向垃圾箱里丟———全部可怕的污水立即都流走了,萊尼去洗手了———當然洗得很仔細,而且洗了又洗,使勁用科隆香水搓手臂,還說了———我現在想起來了———一句話,使我目瞪口呆:『我們的詩人都是最勇敢的廁所清潔工。』我現在認為,她是會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我的意思是說,她會一把抓住這個艾哈德,他肯定不會反對。再者我還想起:我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瑪格蕾特的丈夫。」
洛蒂霍伊澤的說法由於同瑪格蕾特不盡一致,所以還得再找後者核實一下:她是否在自己家裡曾幾次同洛蒂所說的那些人跳舞?是否有可能在所謂「弗倫斯堡事件」的那次經歷之前很久,就已同海因里希發生過更親密的關係了?瑪格蕾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變得溫柔愉快,帶著一點憂鬱的神色說:「我可以明確否定后一個問題,這事我應當知道而且沒有理由不承認。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我的丈夫介紹給了海因里希。施勒默很少在家,他究竟是個軍火商還是個密探,我從來沒有弄清楚,反正他有的是錢。他要求我的不過是要我接到他的電報后『為他準備好』。他歲數比我大,當時三十五歲上下,人並不壞,穿著講究等等,可以說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們倆很投機。海因里希嘛,他是個情場老手,但不一定是姦夫———當時他還不是這種人。我一直是個淫婦,但他還不是———他由於遇見我丈夫之後就縮手縮腳,因此當時沒有得手。不過另外那件事———這隻能是洛蒂告訴您的,我見過他不止兩次,也和他跳過舞,在我家裡和其他人跳過舞———這確有其事,我們見面次數肯定不超過四次。」
問到艾哈德和萊尼的情況時,瑪格蕾特笑了笑說:「我根本不想刨根問底,當時也不想刨根問底。這與我有什麼相干?那些細節肯定與我無關。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我都不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接過吻,有沒有至少親親熱熱地動手動腳,有沒有上床睡過覺。我是說,就在我家裡,或是在洛蒂家裡,或是在格魯伊滕家裡———他們倆在一起我覺得真是珠聯璧合,還有他寫她並寄給她的那些詩,萊尼忍不住拿給別人看,在那幾個月里,她第一次打破了沉默寡言的狀況,之後又變得不愛開口了。第一個究竟是艾哈德還是那個愚蠢的阿洛伊斯,難道這就那麼重要嗎?那有什麼區別?您還是算了吧。她愛他,脈脈含情,如火如荼,如果說到那時還沒有成事的話,那麼到下一次休假時就會成功,這我可以打保票。事情的結局您知道,在丹麥一個墓地的牆下,一命嗚呼了。您去問問萊尼吧!」去問問萊尼吧!說起這事來容易。萊尼不讓人提問,如果問她,她也拒不回答。老霍伊澤把艾哈德事件說成是「動人的、完完全全具有浪漫色彩的事件,結局雖然很悲慘。僅此而已」。拉黑爾已死,那個B.H.T.對艾哈德之事當然一無所知。由於萊尼經常去修道院,拉黑爾定然知道一些情況。普法伊弗一家是後來才闖入她的生活的,她肯定不會把自己認為「寶貴的」大事告訴他們。筆者嘆息著向馬爾婭范多爾恩去請教,原來「寶貴的」是指艾哈德事件。
根據她對格魯伊滕夫人的言論而對她產生的一些過於倉促的看法,筆者自己需要糾正。只要不涉及格魯伊滕夫人及其丈夫,范多爾恩表明,提供完全精確乃至細緻入微的情況,她是能的。在她的鄉下退休處筆者找到了她。周圍是一片紫菀、天竺葵和秋海棠。她一邊給鴿子餵食,一邊撫摸著她的狗———一條相當老的雜種長鬈毛狗———說:「嘿,萊尼一生中這件寶貴的事,您可別提,這就像一個童話故事,那兩個人,簡直像童話故事。他們顯然已相愛,彼此非常知已,我曾有好幾次看見他們坐在起居室里,就是萊尼現在租給葡萄牙人住的那間屋子,從櫥櫃里取出最好的瓷器和茶葉,喝茶———萊尼從來不愛喝茶,但和他在一起就喝。他沒有具體抱怨當兵的事,厭倦和反感但顯而易見流露出了,以致萊尼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安慰他,可以看出,單是這種接觸就使他心緒不寧,或者也可以說使他心蕩神移。機會他有的是,可以完完全全佔有她,她已準備好,她站著———既然要我說,請原諒我說句粗話———在那裡她已躺著等他,只是萊尼有點性急,是啊,是啊,性急———生理上也按捺不住。沒有惱火,不,沒有生他的氣———他如果能有接連兩三天呆在那裡,那麼,情況就會不同。我是個老姑娘,沒有和男人在一起的直接體會,但我對男人的觀察相當仔細。我來問您,一個男人回家休假,口袋裡裝著回程車票,心裡老是惦記著列車時刻表,惦記著按時返回營房,或是惦念前線指揮部,那會是什麼樣子呀!我這個老姑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是個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作為目光敏銳的女人有所體會,我告訴你吧:對丈夫和妻子來說休假都是活受罪。人人都知道,男人回來休假,什麼是夫妻倆要乾的———每次都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度過新婚之夜———而人們是不大懂得體諒別人的,旁敲側擊,飛短流長,我們村子反正是這樣,城裡也一樣,比如洛蒂的丈夫威廉總是被弄得滿臉通紅,他可是個懂得體諒別人的人。也許您以為我不知道,我父親在戰時休假回家要幹什麼嗎?———至於艾哈德嘛,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去征服萊尼———他該怎麼辦?匆匆忙忙、冒冒失失地行事,他可不會幹,他寫的詩已經夠明白了,幾乎太露骨了。『你是大地,我未來的歸宿』———還有比這更清楚的?不,他就是沒有時間,他沒有時間。想想看,他和萊尼單獨呆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也許只有二十小時———而且他又不是冒失鬼。萊尼並不怪他,只是感到傷心,可是她已經作好準備啦。甚至她母親也知道這一點,我告訴您吧,這是她所希望的。我曾看見她怎樣關心萊尼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件桔黃色大開領連衣裙,將合適的首飾配上:她給她戴上一對珊瑚耳環,看上去就像剛摘下來的櫻桃,她還給了她時髦的輕便皮鞋和香水,把她打扮得像個新娘子,連她也知道並且希望他們倆能成———但是沒有時間,只是沒有時間———只要再有一天,萊尼就會成為他的妻子,而不是———咳!萊尼真倒霉。」
沒有辦法,只好再次去拜訪施威格特太太。門房打電話去問,說「她有請」,不是很不樂意,顯然不太耐煩,喝著茶,卻不向客人敬一杯,同意「再回答幾個問題」;是的,她兒子曾引著這個「嗯啊」姑娘來見她,她強調介紹和引見這兩個詞的不同:也沒有必要進行介紹,她早就認識這個姑娘,對她所受過的教育情況和經歷也有所了解。他們當然,是「在談情說愛」,但要說曾打算永結同心即所謂結婚,她再次認為決無可能,不會像她妹妹和這個姑娘的父親那樣永久結合。她主動提到,這個姑娘有一次也單獨來看過她,並且———說句公道話———在喝茶時落落大方,唯一的話題是———不錯,聽起來奇怪,但確實如此———石楠。姑娘問她何時何地石楠開花———現在是不是開花?「那是三月末,您要知道,我覺得好像是在和一個低能兒談話」。居然會問三月底———那是在一九四○年的戰爭時期———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石楠是否開花。對大西洋石楠和岩石楠的區別這姑娘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它們不同的土壤要求,最後,施威格特老太太說,萬事大吉———她顯然認為,兒子死於德國國防軍行刑隊之手要比他有可能與萊尼結婚好一點。
必須承認,施威格特老太太以極其簡要的方式揭示了某些內幕,那個曖昧費解的「芬蘭人」之謎她澄清了,或者至少有助於弄清這個問題———考慮到萊尼在一九四○年三月底竟登門拜訪艾哈德的母親,和她談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石楠。再者,據范多爾恩說她已作好了準備,洛蒂霍伊澤認為她甚至打算採取主動,她再一次回憶於仲夏夜躺在石楠叢中仰望星空的那段經歷,那麼,甚至可以客觀地得出結論:她是打算去北方找艾哈德,與他在石楠叢中成就好事。我們根據植物生長和氣象條件客觀地斷定,這種打算註定要受挫於潮濕和寒冷,但也無可否認,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某些石楠叢生的荒野,至少就筆者所知,有時三月間確實是溫暖乾燥的,即使時間很短。
瑪格蕾特經過反覆追問,終於透露,萊尼曾請教過她,如果想和一個男人相會,該怎麼辦才好。瑪格蕾特提到她父母寬敞的、有時十分安靜的七居室住時,說這話時臉紅的倒不是萊尼,而是瑪格蕾特,萊尼聽了把頭搖搖,後來又提到在這套住宅里有她自己的一間屋子,可以鎖上門不讓人進來,萊尼聽了又搖搖頭。瑪格蕾特最後,變得不耐煩了,乾脆直截了當地對她講明,畢竟還有旅館可租。萊尼提到了,她同年輕建築師的那次失敗的冒險(剛過去不久),說出了一種想法。瑪格蕾特認為這是「萊尼迄今最秘密的心裡話」,勉勉強強才告訴筆者。她的想法是「那事」不一定而且也不允許「在床上」干,而是在室外干。「到野外去,到野外去。一起上床,這一套我才不希罕呢。」萊尼承認,對於夫妻生活來說,有時床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和艾哈德,她可不願頭一回就上床。她本想到弗倫斯堡去,後來又決定推遲到五月才去———因此,由於戰爭風雲她與艾哈德的幽會才成了畫餅。是否如此?無人確切知曉。
據所有親屬和非親屬證人反映,一九四○年四月至一九四一年六月這一年多,可以一言以蔽之:陰鬱。不但萊尼的好心情已消失,而且又變得不愛講話,食慾甚至也減退了。開汽車的興緻暫時消失了,乘飛機的樂趣———她曾同父親和洛蒂霍伊澤三次飛往柏林———也消失了。只是每周駕駛汽車一次,開上幾公里去將拉黑爾修女找到。有時一坐就是半天,她和拉黑爾談些什麼就不得而知了,B.H.T.也不知道。拉黑爾從一九四一年五月起,再也不曾進過他的舊書店,而他———顯然由於懶惰或不動腦筋———也沒有想到去看她。一位年輕姑娘,十八歲半,只穿黑色衣服,她那外分泌的唯一產品是一樣複雜的東西:眼淚。她一九四○年的夏、秋、冬三季,出入修道院的大果園。數周后,洛蒂的丈夫威廉霍伊澤的噩耗又傳來了,因此,哀悼者中間又增加了老霍伊澤、他的妻子(當時還健在)、洛蒂及其五歲幼子維爾納,當時還在娘肚子里的小兒子庫特是否也哭過,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眼淚筆者無能為力而且也認為自己不適宜進行探索,因此手頭現有的參考書,最好翻一翻,查閱眼淚產生的原因及其化學和物理成分。一家有爭議的出版公司出的一九六六年版七卷本百科詞典對眼淚作了如下的解釋:
眼淚,拉丁語為Iacrimae,淚腺分泌的液體,能潤澤眼結膜囊,防止眼球乾燥,不斷將眼球表面的微量異物清洗。它(大根指液體———筆者注)經眼眶內下角的淚道流入鼻腔。受刺激(發炎、異物)或情緒激動時,淚液的分泌量增多(哭)。
「哭」的釋義在同一本參考書中可以看到:
哭,與笑均為危象即悲傷、感動、憤怒或快樂的表現形式,心理學上(著重點非筆者所加)講是一種精神解放企圖。有眼淚分泌、啜泣或劇烈震動相伴,與植物性神經系統和腦幹有關。分強制性哭和不能控制的啼泣痙攣兩種,後者在心情抑鬱、躁狂抑鬱症、多發性硬化症時發生。
這一小段簡明資料也許會使可能感興趣的人啞然失笑,這種反射(「笑」)的解釋他們或許也想看到,因此,這裡也將有關條目抄錄於後,以免除購買百科詞典之煩,必要時也免除了查閱之勞。
笑,人類學上(所有著重點均非筆者所加,下同)指危機情況下精神狀況的身體反應的表達方式(`哭)。哲學上分智者的笑、如來佛的微笑、蒙娜麗莎充滿對存在的自信的微笑。在心理學上表示了,愉快、歡樂、喜悅的面部表情,分為天真的笑、冷笑、自命不凡的笑、感情衝動的笑、開懷大笑、苦笑、獰笑、媚笑等,反映不同的心境和性格。在病理學上有神經系統疾病和精神病引起的不由自主的笑,即陣笑、冷笑(伴有臉部變形)和歇斯底里的笑(作為痙攣性狂笑)。笑,社會上,有傳染性(通過想象產生的觀念運動)。
由於我們這裡不得不進入或多或少是感情衝動的、不可避免是悲劇性的階段,因此,最好是把概念條目安排得更完整並指出:「幸福」這一詞條這本詞典沒有收,在「幸臣」和「幸田露伴」之間只有「幸福升起」這個礦工用語,詞典中倒有「至福」,其釋義為:
完美持久的個人完成的典範,人人都出於本性追求實現這種境界。到何處去尋求這種最終完成,取決於每個人自己的選擇,將由這決定,他的整個生活內容。按照基督教教義,真正的至福唯有在永恆的真福中才能實現。
真福,毫無煩惱和永恆的、罪過的、完美的幸福完成狀態,一切宗教均以真福為世界歷史的理想目標。天主教教義指的首先是上帝永恆自我存在的真福,世人(和天使)被恩准與上帝共享其賜福於人的生活是其次,這種真福始於世俗生活中與基督親近(虔誠),終於永恆的真福(包括復活和末世論對整個現實的改造)。在於與上帝的意旨新教認為完全一致、人類的真正命運、人類的拯救和超度。
詳盡的解釋由於對T、W、L和G已作了,這些解釋作為資料隨時可供查閱,因此本文無需再描寫種種心境,只是偶爾指出詞典中這方面的定義,並且就可以採用相應的縮寫了。T、L和W僅僅在危機情況下出現,因此這裡也許應當向所有在一生中沒有遇到過危機、不受危機影響或者能抵抗危機的人,向從來不曾流過一滴T,與W無緣,從來沒有為什麼人哭過以及按照規定忍住任何L的人表示祝賀。結膜囊從未發揮過作用,歷盡艱險從不掉淚,從來不曾動用過淚管的人是有福的。自己的能牢牢控制腦幹,對存在始終充滿自信,除發出智慧之笑外從不忍俊不禁的人也是有福的!對自己的存在充滿自信的如來佛和蒙娜麗莎萬歲!
由於必然會發生痛苦,這裡也得提到,不過無需摘引詞典的整個詞條就可以了,只引用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感受S的程度因人而異,尤其是因為繼肉體的S之後還會出現精神上的S,二者一起產生主觀的S。
萊尼和所有當事人由於不僅有S,還有煩惱,這裡因此再迅速摘引詞典中有關煩惱的主要釋義,以充實我們的資料:人們的煩惱程度是與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受到的觸動的程度和天生的敏感程度成正比的。
第一字母,笑和煩惱的相同,今後就以縮略語L1(笑)和L2(煩惱)來說明人們的心境。
確鑿無疑的有一點:格魯伊騰和霍伊澤兩家的所有有關人員,包括與兩家關係同樣密切的馬爾婭范多爾恩在內,他們一定是受到了生活中一些十分美好的事物觸動。萊尼的情況令人擔憂:她日見消瘦,不了解內情的人稱她為愛哭的姑娘。她那一頭美麗的頭髮雖未脫落,卻逐漸失去了光澤,連馬爾婭的高超的烹湯手藝———這種手藝儘管她總是含著T施展,天天給萊尼變換花樣,烹煮名目繁多的湯菜,並買來剛出爐的新鮮小麵包———萊尼的食欲不振也未能消除。從萊尼父親手下的一名職員當年偷拍的、後來由馬爾婭收藏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萊尼顯得憔悴,由於S和L2而臉色蒼白,是W和T使她變得虛弱不堪,毫無L1的意思。萊尼是個寡婦,洛蒂霍伊澤否認了,難道這話不完全屬實?莫非萊尼在向洛蒂隱瞞的更深一層上確實是寡婦,而不僅僅是精神戀愛?不管怎樣,萊尼主觀上的S一定很厲害。其他人也不稍好一些。這時她父親不再只是冥思苦索,他變得憂鬱起來(據所有接近他的人介紹),他「變得精神恍惚」。老霍伊澤由於同樣意志的消沉,洛蒂(據她自己介紹)也「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格魯伊滕太太反正整天在卧室里呆著,「有時喝幾口湯,吃半片烤麵包」(馬范多爾思語),昏昏沉沉地等待死神光臨。而這個時期公司的業務不僅繼續欣欣向榮,而且還在擴展,老霍伊澤的說法因此是比較可信的:「公司根底很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僱用的審計師、設計師和建築師都忠心耿耿,業務因此得以照常開展,至少在胡貝特完全不工作(我也一樣)的那一年是如此。
不過,主要是有公司的元老們充當頂樑柱———此時他們已有好幾百人,公司由他們掌管!」
如果偏要由洛蒂霍伊澤來為老格魯伊滕一生中沒有澄清的一段時間將材料提供,那就未免太尷尬了。因此只好割愛,放棄她那出色的不加渲染的簡練的陳述。
她用個比較時髦的字眼說,在隨後這一年的時間裡(得從一九四○年四月算起,大概到一九四一年六月止)成了他的「長期伴侶」。他可能也是她的長期伴侶,因為他們兩人都需要尋找安慰,不過到頭來顯然都沒有找到安慰。
他們周遊各地:一個是懷孕的寡婦,一個是鬱鬱寡歡的男人。有關兒子和外甥的不幸事件的檔案材料他不看,只是叫洛蒂和霍夫高向他作簡要介紹,有時他自言自語咕噥幾聲「去她媽的德國」,名義上是從一個工地跑到另一個工地,從一家旅館跑到另一家旅館,在任何地方實際上都沒有看過一眼圖紙、帳冊、檔案或工地。他坐火車或汽車,有時也乘飛機,對五歲的維爾納霍伊澤寵得要命。維爾納今天,已經三十五歲了,住一套漂亮的私有房,陳設入時,崇拜沃霍爾,對自己沒有及時購買他的畫「後悔得要死」。他是個流行藝術迷和色情迷,又是一家賽馬賭券經營所的老闆。他們當年在斯赫費寧根、梅爾萊班、布洛涅海灘上長時間散步的情景,他至今還記憶猶新,還記得「格魯伊滕爺爺」同別人握手,記得洛蒂哭泣的情景,記得建築工地、T形鋼樑、穿著「奇裝異服」的工人(很可能是因犯———筆者)。不再讓洛蒂離開自己身邊的格魯伊滕,在自己家裡有時待上幾個星期,坐在妻子的床邊,換下萊尼,拚命想做萊尼也想做的事情:妻子讀一些愛爾蘭作品,童話、傳說、詩歌———但也像萊尼一樣枉費心機。格魯伊滕太太厭煩地搖搖頭,莞爾而笑。老霍伊澤看來已很快地把自己的S克服了,到九月已不再流T,又「上班」了。時不時聽到這個令人驚訝的問題:「公司還沒有倒閉么?」沒有,甚至還在繼續發展:元老們在頂著,他們抱成一團。
這個格魯伊滕年方四十一歲就已未老先衰了嗎?周圍其他的人並未因為自己的子弟大量死亡而意志消沉,對自己兒子的死難道他就耿耿於懷,想不開嗎?他是否開始讀書了?是的。讀一本書。他翻出了一本一九一三年出版的祈禱書———這是他初領聖體時得到的禮物———並且「從宗教中尋求安慰」(「他從來就不信教」———老霍伊澤語)。閱讀此書的唯一結果是,他把錢送給別人,據霍伊澤及其兒媳洛蒂一致證實,是「大把大把地」送,這一點范多爾恩也證實了,不過她沒有說「大把大把地」,而是說「成包地」送(「他也成包地送給我,我當時贖回了我父母的小田莊和一些地。」)———他上教堂,但最多「在裡面待一兩分種」(洛蒂語)。他「看上去像七十歲了,而他的妻子剛剛三十九歲,看上去像有六十歲」(范多爾恩語)。他吻妻子,有時吻萊尼,洛蒂從不吻。
是否未老先衰呢?八十高齡的溫德倫大夫———他當年的家庭醫生———在自己還保留著從前診所的一些白櫥白椅的老式住宅里,正熱中於將眼下時興的藥物迷信揭露,早已不再相信醫生保密的神話。他說,格魯伊滕「當時很健康,肝、心、腎、血、尿全都正常———而且,這傢伙不怎麼抽煙,每天也許抽一支雪茄,也許一星期才喝一瓶葡萄酒。他有病嗎?不,絕不可能———聽我說,怎麼一回事,他是知道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要說他有時看上去像七十歲,那也不說明什麼問題———當然羅,他身心受到嚴重打擊,但器官未受影響。他記得的《聖經》中的唯一一句話是:『要借著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這使情緒很受到影響」。
是否萊尼仍然在鑽研自己的消化器官排泄物?大概不鑽研了。她更加頻繁地去找拉黑爾,甚至談論這些事。「真奇怪,」瑪格蕾特證實說。「我也不信什麼,有一天就同她一起去看看是否屬實。腸卜僧已不擔任了任何職務,連『廁所管理員』也不當了,並且只有不舉行正式合唱和禮拜儀式時才能進教堂。原來她住的那個小房間也不給她用了,搬到過去堆放掃帚、地板刷、清潔劑和抹布的一個小閣樓里去住。她向我們兩人要什麼您知道嗎?香煙!那時我不抽煙,可萊尼給了她幾支。她馬上就點了一支煙大口地抽起來,然後掐掉煙頭———不少人掐煙頭我見過,可她簡直絕了!分毫不差,熟練準確,就像坐牢的犯人或住院的病人躲在廁所里一樣,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將點燃的煙頭剪下,在掉下的煙頭中撥來撥去,看看還有沒有一根煙絲———然後統統裝進一隻空火柴盒裡。同時她嘴裡一直喃喃有詞:『主降臨了,主降臨了,他來了。』不是精神錯亂,也不是諷刺,而是一本正經說的———發瘋她並沒有,只是有點邋遢,好像捨不得用肥皂似的。後來我就沒有再去過,實話實說,我怕———本來我的神經已經快垮了,因為小夥子死了,他表兄也死了。每當不在時施勒默,我就到軍人酒吧去鬼混,隨便找一個伴:我完了,十九歲那時才———我簡直看不下去那個修女的事,就像一隻被判處死刑的老鼠一樣關在籠子里,真是這樣;她變得更乾癟鬆弛,大口咬著萊尼帶給她的麵包,一再對我說:『瑪格蕾特,別這樣,別這樣。』我問道:『你說什麼呀?』『你乾的那些事情。』我已鼓不起勇氣了,我受不了,神經快垮了———萊尼仍一直去看她,有數年之久。她說的話很可笑,比如:『他們幹嗎不幹脆弄死我,倒看我藏起來?』她對萊尼總是說:『天哪,你應當活,你應當活,聽見了嗎?』———萊尼哭了。她是萊尼很喜歡的。喔,後來才知道(『知道什麼?』),她是猶太人,修道會根本就沒有把她申報,乾脆裝作她在調動中失蹤了,把她藏起來,卻又不讓她吃飽。他們說,因為她沒有食品配給證,他們其實有果園,還養肥豬。不,我真受不了。她像一隻瘦小乾癟的老鼠蹲在那裡———而萊尼之所以被放進去看她,只是因為她態度十分強硬,而且因為他們知道她非常幼稚。她以為那個修女只是在受處分。直到最後,猶太人是怎麼一回事萊尼也沒有明白。即使她明白並且知道有多麼危險,她也會說:『是啊,那又怎麼樣?』並且會繼續去,這我可以肯定。萊尼有膽量———今天仍然如此。真可怕,那修女說:『主降臨了,主降臨了』,用眼睛看著門口,好像主正在進門,這可把我嚇壞了。但萊尼沒有,她馬上朝門口看去,充滿期望,好像主如果進來,她也不會感到奇怪似的。不過這已是一九四一年初的事了,我那時已經在野戰醫院工作,後來她注視著我說:『不僅僅你乾的事情不好———你服用的東西更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服用的?』我說:『兩周前。』她說:『那還來得及。』我說:『不,再也戒不掉了我。』當然,是嗎啡———您知不知道?至少已猜到了吧?」
施威格特太太是唯一看來不需要慰藉的人。這段時間,她經常出入格魯伊滕的家,看望卧床不起的妹妹,試圖使她明白:「使人消沉,命運不會的,只會使人堅強起來」。她的丈夫格魯伊滕「如此萎靡不振」,說明他是孬種。她竟然教訓起久病不起的妹妹:「想想自豪的芬尼亞勇士吧。」她談到朗熱馬爾克,問萊尼為何顯得悶悶不樂,聽到范多爾恩說———她是所有這些言論的提供者———恐怕萊尼是在哀悼她的兒子艾哈德,她感到不快,十分不快。這個「石楠姑娘」(至少是「嗯啊姑娘」的另一種說法———筆者)「居然」膽敢哀悼她的兒子,而她自己卻不為兒子傷心,這事真叫她生氣。將這個「令人生氣的消息聽了」,她停止探視,離開屋子,臨走時說了一句:「真是豈有此理———石楠!」
不用說,這一年也放映電影,萊尼有時去電影院。她看了《海上戰友》、《通宵舞會》,又看了一遍《俾斯麥》。筆者懷疑,這些影片中是否會有一部給了她什麼安慰,哪怕只是使她分心也好。
當年風行一時的流行歌曲《勇敢嬌小的軍人之妻》、《我們向英國進軍》,曾經是否使她感到安慰?這始終搞不清楚。
格魯伊滕一家三口———父親、母親、女兒———有時躺在窗戶被遮蔽的房間里,有空襲警報也不離開自己的房間,「整天甚至一連幾個星期只是盯著天花板出神」(范多爾恩語)。霍伊澤全家老小———奧托、他的妻子、洛蒂、洛蒂之子維爾納———在這期間都搬到格魯伊滕家去住。這時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雖然可以料到,甚至可以準確地預計,卻仍被視為奇迹,甚至有助於治好病人:在一次空襲中,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夜裡,洛蒂的孩子呱呱墜地了,是個男孩,重六磅半,由於他出世略早於預產期,產婆沒有做準備,正在「別處忙活」(後來知道,在接生一個女孩),而出人意外地精明強幹的洛蒂又顯得軟弱無能,就像范多爾恩那樣。這時又發生了一個奇迹:格魯伊滕太太下床來,以精確、果斷而又親切的語氣向萊尼布置工作。在洛蒂臨產時把熱水燒好,將剪刀消毒,預先加熱把尿布和被子,磨好咖啡,準備好法國白蘭地。那是一個冰冷漆黑的夜晚,是一年中最黑的一夜,瘦弱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范多爾恩語)的格魯伊滕太太大顯身手,她穿著那件天藍色浴衣,反覆檢查放在五斗柜上的必要器械,用科隆香水輕擦洛蒂前額,把她的雙手按住,毫不為難地掰開她的兩腿,扶著她採取所要求的半蹲姿勢,毫不畏懼地接生嬰兒,用醋水擦洗產婦,剪斷臍帶,讓孩子「暖暖和和」地躺到萊尼鋪上褥子的洗衣筐里。她一點也沒有因為炸彈在不遠處落下而受影響;一個名叫霍斯特的民間防空員再三要求熄燈,叫大家進地下室,被她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這件事的目擊者(洛蒂、馬爾婭范多爾恩、老霍伊澤)不約而同地說,她當時的神氣「真像個憲兵」哩。
她很可惜沒有成為醫生。不管怎麼說,她「清洗了產婦的下身」(老霍伊澤引用格魯伊滕太太的話),檢查了胞衣排出,同萊尼和洛蒂一起喝咖啡和白蘭地。精力旺盛的范多爾恩出人意料的,卻是個「銀樣槍頭」(洛蒂語),用一些站不住腳的借口老是呆在廚房裡,用咖啡把格魯伊滕和霍伊澤兩位男士款待,嘴上老是說「我們」(「我們會幹的,我們會幹好的,我們不會氣餒的,嗯,我們怎麼怎麼樣」———對格魯伊滕太太帶著一點批評:「但願她能頂住,天啊,就怕她受不了哩。」),但卻遠離現場———洛蒂的卧室,等到最緊急的時刻過去之後才露面。當格魯伊滕太太東張西望,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幹時這種事,她領著小維爾納走進卧室,小聲對他說:「我們來看看小弟弟好嗎?」好像有人不相信似的,對老霍伊澤老格魯伊滕說:「我早就知道並且早就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幾天後,當洛蒂硬要格魯伊滕太太做孩子的教母,卻又不肯讓孩子(她想給他取名庫特:「這是威廉的意思,男孩子叫這個名字,女孩就叫海倫妮。」)受洗時,氣氛有些緊張。她對教會出言不遜,「特別是對那些人」(此話始終未能完全搞清楚,十有八九指的是羅馬天主教會,因為她並不熟悉其他教會———筆者)。格魯伊滕太太對此並沒有生氣,只是「非常、非常悲傷」,同意當孩子的教母,並且十分重視將一份正經八百的、看得見的、經久耐用的見面禮送了。她把父母死後她繼承的位於市郊的一塊空地贈給孩子,一切照章辦理,辦好公證手續,而且老格魯伊滕還許願說:「在那兒,我給他蓋一幢房子。」他肯定會做到的,可是後來卻未能如願。
看來憂愁悲傷的階段已經過去,消極冷淡、憂鬱悲傷的老格魯伊滕迄今已變得活躍起來。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六日清晨,他的辦公樓中了兩枚炸彈。他聽到這一消息后「得意洋洋,甚至可以說是幸災樂禍」(老霍伊澤語)。由於投下的不是燃燒彈,爆炸時未引起火災,未能實現,「把爛攤子燒個精光」的希望。經過一周清理———這一工作,萊尼不太帶勁地參加了———發現檔案材料幾乎完好無損,又過了四星期,辦公樓就完全修復了。
格魯伊滕再也沒有進過辦公樓。出乎周圍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常態,「變得愛交際了———即使他年輕時也從來不曾這樣過」(洛蒂霍伊澤語)。洛蒂霍伊澤還說:「他變得十分和藹,真叫人想不到。每天他都一定要大家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到他家去喝咖啡,萊尼一定在場,全都參加,我婆婆、孩子們。五點以後,他和我公公單獨留下來,讓他彙報『鋪子』的詳細情況,帳面情況、來往帳目、計劃、建築工地———他要求做資金平衡表,並找律師以及官方法律專家長談,打聽如何將只是以他一個人名義經營的營業所改成一家公司。將一份『元老名單』提出了。他夠機靈的,明白自己四十二歲———並且身體還非常健康———仍有服兵役的義務,想給自己弄一個經理級顧問職位。根據他的客戶———都是達官貴人,也有幾位將軍在其中,看來全都為他著想———的建議,他把自己的頭銜改為『規劃處長』。我成了人事處長,我公公成了財務處長。萊尼剛滿了十八歲半,他沒法讓她當處長,她不願意。他面面具到,唯獨把一件事忘了:在經濟上為萊尼提供保障。後來出了事情以後,我們當然全都心裡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干———不過這就苦了他的妻子和萊尼。嗯,他很和藹———還有一件事更出人意外:他談起了自己的兒子。將近有一年之久,他不曾提到自己的兒子,也不讓別人提,現在他提起兒子來了,他並不傻,沒有講什麼命中注定之類的廢話,而是說,海因里希不是『被動地』而是『主動地』去死,好事,他認為是的。當時我沒有完全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事過一年多以後再談丹麥那樁公案我已難以啟齒,覺得有點傻———或者說,如果這兩個人不是為此而死,我會覺得他們傻的。今天我認為,就是『為此而死』也談不上什麼好不好、妙不妙或傻不傻,我實在感到難以啟齒,再多就沒有什麼可說了。後來,格魯伊滕終於完成了營業所的『改組』,六月舉行了開業十二周年慶祝會,他打算在會上宣布這一切。那天是十五日,正好在兩次空襲之間———好像他已料到似的。什麼我們都沒有料到。一無所知。」
萊尼又開始練習彈鋼琴了,專心致志,「突然臉上表情變得十分固執」(老霍伊澤語)。而上文已提到過的那位席爾滕施泰因站在窗前沉思時,(均系本人語)「並非是完全不感興趣,但多少感到乏味地」聽萊尼彈奏,「突然側耳細聽起來。之後,在六月的一個黃昏所聽過的最驚人的演奏我聽到了。突然,琴聲王爭王爭,凜若冰霜,過去我聞所未聞。請允許我這個不講情面地狠狠批評過不少人的老頭子說句可能會使您感到意外的話:我聽到的舒伯特作品令人耳目一新,好像是第一次聽,彈琴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我說不上———不僅會彈,而且心領神會———這一點非專業人員能做到,真是難能可貴。那不是人在彈鋼琴,那———那是音樂本身在顯示其魅力,我總是不由自主站在窗前等待,經常在晚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不久以後,我就應徵入伍了。離家多年———回來時房子已被人佔用,那是一九五二年———是啊,我離家十一載,被俘———在俄國人那裡,我胡亂彈奏,水平遠遠不如從前———不錯還過得去———舞曲、流行歌曲———下里巴人。一個『令人敬畏的音樂評論家』《莉莉瑪蓮》每天大約彈奏六次,您想這是什麼滋味?———回國四年以後,想必是一九五六年吧,我終於又得到了我的故居———我就是喜歡院子里的這些樹木和高高的天花板———我過了十五年又聽到和聽出了什麼———a小調奏鳴曲中板和G大調奏鳴曲小快板,那麼嚴謹,那麼清脆,那麼深沉,我還從未聽到過,我一九四一年開始注意的時候也沒有聽到過。世界水平,那可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