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十一月的一天早晨,比阿特麗斯把一周的開支、購買的東西、預計的額外花銷列出清單,交給丈夫。象通常一樣,清單作得井井有條。

「有些開支我認為是不必要的。」她說。「過些時候,我可能會更節省一點,特別是辦奶品廠,不過,最好是等到聖誕節再想辦法。我自己懂得很少,無法指教別人。」

「你認為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亨利說。「所有的事情你處理得都。我不相信,有誰能這麼快就學會料理家務。傭人都很聽話。可你太費心了。我看你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我現在正在學習,只能如此。」她回答說,同時若有所思地合上記事本,幾乎沒有改變語調,又補充說:「亨利,我好像有孩子了。」

一陣興奮過後,他想到,年輕的妻子總是害怕第一次分娩,作丈夫的應該設法消除她的恐懼。可是那,她聽到他的安慰時,卻顯得十分鎮靜,倒好象他是個懼怕黑暗的孩子。

「別擔心,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很健康,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她這樣開通,當然很好。但她這麼冷靜而審慎,卻使他有點不知所措。

她談到最近幾個月應該做些什麼事。他問,是不是雇個保姆服侍她。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破費了。瓊斯太太會關照,讓傭人們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很善良。」

「是嗎?我有點不放心。我看她總是不大高興。」

「最初是這樣,因為她和我還不大熟悉。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畢竟在這裡待了不少年。現在我們的關係很好。」

她確實作了很大努力,總算博得了老管家的歡心。瓊斯太太是個忠厚、善良而精明強幹的女人。她看著亨利長大,他母親去世以後,巴頓就由瓊斯太太管理。起初,她對新來的女主人很反感:她準會實行首都那一套討厭的規矩,把家裡的事情弄得亂七八糟。可是,這位新娘竟然十分靦腆,說話的聲調溫柔,她真心實意承認,瓊斯太太的經驗和知識十分寶貴,隨時隨地都準備採納她的意見,這使女管家喜出望外,她不只一次告訴傭人們,主人的這位年輕的妻子一定是由一位好母親教育出來的。

頭一看里,應該十分謹慎地告訴瓊斯太太,用什麼方法管理家務才能更節省、更合理,然後,當她已經習慣了的時候,再由她親自去實行。這種作法比較穩妥。

當天,亨利遇到一位朋友,就急不可耐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他聽到朋友向他祝賀,心裡樂不可支,但那人問他,岳母是不是很快就要來了,這時,他喜悅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了。

他把臉一沉。

「我的岳母?」

「年輕的妻子總是希望在這個時候能和母親住在一起,生頭一胎尤其如此。」

亨利回到家裡,苦惱地沉思起來。讓那個可憎的女人到巴頓來發號施令,這太可怕了。但既然比阿特麗斯需要她,那也沒有辦法。現在不能讓這個可憐的姑娘傷心。他應該體貼她。

比阿特麗斯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望著壁爐里熊熊的火焰。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難開口,就坐到她身邊,溫存地擁抱著她。

「啊,對了!」停了一會兒,他說。「你給母親寫信了嗎?我想,咱們應該儘快告訴她。」

她仍然望著爐火。

「她有必要知道這件事嗎?」

「你怎麼了,比阿特麗斯!」亨利的語氣相當嚴肅。她似乎根本不想請那個可憎的女人到這裡來,這使他十分高興,但還是應該尊重禮俗。

「你怎麼了,親愛的!你當然知道,我並不……我想說,儘管你母親和咱們是兩路人,但咱們還是應該盡到自己的義務。她畢竟是你的母親。」

「是的。我要忘掉的正是這一點。」

她突然沉默了。她的話多愚蠢!

「正是這樣,親愛的,你好象是在跟沃爾特說話,胡說八道,這隻能對你自己不利。你瞧他那副氣氛的樣子!過一會兒,他就要自作主張請她來了——這是你們不可推卸的義務。」

「我可不讓她來,我還不如自殺了好。」

「那你就想點辦法制止他。」

她父親病逝以前,她給他讀過的那篇培根和短文中的一句話,浮現在她腦海里:

「你要想控制一個人,就得了解他的性格和習慣,讓他聽你擺布……還要了解他的弱點……」

她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

「當然,我只是想最好晚一些告訴她這件事。你想,如果通知他們,就得立刻請他們來,否則,就顯得失禮了。但如果他們在這裡住久了……我會擔心:卡斯特斯會不會利用你的各種社會關係?比如說,他可能向蒙克頓勛爵借錢……但如果你認為應該馬上寫信,我當然可以寫。」

亨利的心涼了。

「不,不,親愛的,你完全正確。等事情平平安安過去以後再說吧。這樣對她也有好處——她只會覺得高興,不至於為這件事擔心受怕。」

「謝謝。你總是很關心別人。」

於是,他象每個星期日早晨在教堂里那樣,感謝蒼天賜給他一個好妻子。

在巴頓的繼承人不聲不響地來到人世間以前,亨利和瓊斯太太早已心安理得地把卡斯特斯太太忘到九霄雲外了,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自己當了外婆,那也絕不是出自他們兩人之口。

比阿特麗斯躺在床上,望著自己剛出生的兒子。他是這樣嬌小柔弱——又是生在這樣一個世界上。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真不如死了好。儘管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條最好的出路,可是大家都還想活著。她自己也不例外。為什麼呢?因為生活本身就意味著卑鄙、恐懼、羞辱、痛苦和憎惡。即令她是一個最卑賤的人,要經受各種磨難,但她還是苟延殘喘地活著——只是因為她的生命還健在。她還得和以前一樣,盡量滿足亨利的慾望,接二連三地承受生兒育女的痛苦,生出一大群多餘而可憐的孩子,他們也跟父母樣,都是一些令人厭惡的東西——這是為什麼呢?只是為了他們能再繁殖自己的後代。污辱者和受污辱者代代相傳。

嬰兒的小手碰到了她的乳頭,她顫抖了一下,把臉埋在枕頭底下。

可憐的小東西!他的命運如何?他在罪惡中受胎,在痛苦中出生,他的生身母親記過也不會愛他,永遠……

她狠狠揪了一下衣服,這個愛哭的傻婦人,一想到她親生的這個東西也要遭受和別人一樣的下場,真想嚎啕大哭!她好象還不懂,所謂母愛,只不過是騙人的鬼話!小貓還沒有長大時,母貓很家它們,有些婦女——尤其是那些最愚蠢的女人——對她們齷齪的身子生下的親骨肉,總是象動物一樣,懷有一種自然的感情。可是,孩子生來就是母親的死敵:他象寄生蟲一樣,依附在母親身上,使她變得醜陋不堪,受盡折磨,人們憎恨他,他也憎恨別人。如果說她和她那古怪的母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寧肯自殺,也不願創造一個無依無靠的生命,讓他過這種生活。可惜她把刀扔在河裡了,否則,這把刀就能使她和孩子脫離苦海。現在,她只好盡自己的義務,撫育孩子長大成人。那時,他也會歧視她、詛咒她,正象她詛咒……

不但自己生活,還要創造生命——真是奇怪的邏輯。

瓊斯太太給她送茶來,看見她正在端詳孩子,於是心想:「真是我們心愛的小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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