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是的,是指的您。我看到您那樣談笑風生,感到害怕。您知道嗎,我甚至閃過一念,感到您的病又開始發作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范里斯低聲答道。
「范里斯,莫非……」
「不,不,好象一切都過去了。我在路上挨了雨澆,全身濕透,一連幾個小時沒烘乾。昨天,在您來到前,我已經將這件事告訴麥爾尚了。於是他掀起一陣騷亂,簡直把我也嚇壞了。他認為,只要一次重感冒,就足以使我舊病複發。我本不想使您知道這件事情。」
「那您沒找列魯檢查?」
「我方才收到他的一張便條。他寫道:『昨天深夜,麥爾尚到我那兒去了,今天早晨要來看你。』真可笑,他們倆真喜歡小題大做呀。本來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其實,這一切早就出現了……」
「您確信是這樣嗎?」
「我確信我是個可憐的膽小鬼。千萬不要對麥爾尚說。」范里斯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范里斯,您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
「為什麼?為了使您到我這兒來以前能度過一個比較愉快的夜晚。」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不是嗎?由於我是一個膽小鬼,您就應該睡不好覺嗎?瞧,列魯來了,這是他按的電鈴。只要他能穩住就行了,這些醫生的心腸簡直軟到可笑的程度。按理說,他們本來是什麼樣的病都見過,對什麼都該無動於衷的……您好,醫生!麥爾尚真是多餘,不該用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來打……打擾您!我向您保證:我象頭牛一樣壯實。別走!列尼,您別走!」
精心檢查和詳細詢問了范里斯的病情之後,列魯坐進安樂椅里,勝利地微笑著,環視了一下朋友們。
「很好!沒有一點危險的病兆。若是一年前您被雨淋透了,那後果會是嚴重的。請問,最後一次惡性發作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有三年嗎?」
列尼回答:
「最後一次惡性發作是在三年半以前。那次以後,還出現過幾次較輕的發作,但是自從我們從亞馬遜河回來到現在,還一次沒有發作過呢!」
「我的印象是,」列魯說,「我敢斷定,病已經痊癒了。」
范里斯默默地拿起一支雪茄,在手指間擺弄著。
「您認為他已經完全脫離危險了?」列尼問,「今後永遠不會再發作了?」
「若是不再得什麼病的話。但他的身體也總不會特別結實。您要多注意!」他猛然轉過身去,對范里斯說:「熱帶探險和作戰,對您是禁忌的。至於在其他方面,當然,沉船事故也是禁忌的,那您將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是平安無恙。您要理智清醒一些,別再使自己的身體遭到新的創傷。總之,我想,可以認為您已徹底醫好了。」
范里斯把雪茄煙放到嘴上,慢慢地吸起來,流露出一個人聽到什麼可笑事情的表情。
「是……是真的嗎?上帝恩賜啊!您是何等喜歡嘲弄我們哪!總是創造些奇迹!而這次又是一樁什麼新的奇迹。別的那些東西大……大概都使人感到膩……膩煩了。的確,我該多多地感謝您呢!大家都該向我祝賀,不是這樣嗎?是的,是這樣的。我知道,您是十分繁忙的,醫生,我不敢過多地佔用您的時間!」
醫生走後,門剛一關上,范里斯就狂怒地向列尼轉過身去,並突然開始哆嗦起來。
「啊,列尼,請您……您也走開吧!讓我一個人,哪怕安靜一分鐘……讓列魯和他的祝賀都見鬼去吧!」
他用異常堅韌的毅力控制著自己,象炒爆豆似的說起來:
「您還記得吧,列尼,在帕斯塔莎河谷時,麥爾尚不是曾開導我,病情惡化時叫喊可以拯救靈魂嗎?看來任何建議都是可以補充的。現在,當我知道一切都正常的時候,卻掀起一陣不可思議的喧鬧,這豈不是完全合乎邏輯嗎,難道不是這樣嗎?」
列尼唇邊現出一絲幾乎難辨的微笑。他知道在這個時候,發表一通氣憤的長談,是對友誼的最好證明。
「對我來說,能理解您的行為,真是難得的榮譽。」他說,「但是,這一次我真成了地道的傻瓜,因為我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不管怎麼奇怪,我並沒有體驗到輕鬆的感覺,而是感到懊喪,使我十分氣憤。我不得不整天鼓著勇氣,可是到時候這勇氣卻派不上用場,使我很生氣。」
列尼沒有解釋他究竟擔心什麼。范里斯已經完全能控制自己了,他看了列尼一眼,心想:「他說不定又要談他小妹妹的什麼事呢。真有意思,當一個人被寵愛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將是什麼滋味呢?」
列尼打斷了他的思路說:
「順便說一句,您不覺得您對可憐的列魯太不近人情了嗎?」
「對列魯?您指的是什麼呢?」
「您對神的咒罵,簡直把列魯嚇得目瞪口呆,您本來是知道的,這一切俗禮陳規他的頗為重視的。」
「我是想擺脫他。」
「我知道。但不管怎樣,不該對那些不理解這些事情的人講這些東西。凡是和您親近的人,很快就會聽進去的,當初,這些話也使我感到苦惱呢。」
「使您?可能吧。您不是有點怕我嗎?」
「可是列魯呢,照麥爾尚的說法,他幾乎把您捧為神仙啦。難道這時您來說不是新聞嗎?儘管您十分聰明,但有時卻顯得驚人的遲鈍。」
「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交啊!我只在他那裡看過病。」
「這又怎麼樣呢?……您和您的女房東不也是認識不久嗎,但人們對我說,您去倫敦后,她還難過得流淚呢。她那個給您擦皮鞋的小兒子,特別珍惜您新年給他的銅幣,怎麼也不捨得花掉。您怎麼看呢?普列尼咖啡館為什麼對我招待得格外執勤呢?那裡的傭人都崇拜您,而貝蒂容故意告訴他們說我是您的朋友。」
「這都是些蠢話!列尼,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跟我打過招呼……」
「當然啦!他們都特別怕您。不管怎樣,您的崇拜者絕對不少。」
范里斯哈哈大笑起來。
「『噢,上帝呀,你的唯一的小丑啊!』現在很多人都喜歡我啦,-這只是因為我扮演了小丑,使大家開心歡樂。哪怕只要我一分鐘恢複本來面目,大家就會立刻對我群起而攻之。」
「都是這樣嗎?比如說麥爾尚呢?」
「麥爾尚是個好人,他沒把你放到顯微鏡下,可以說,那些搞活體解剖的人,在實驗室外,對人都是非常善良的。是的,在你不信任他們並且不告訴他們你有病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對你很好。」
「呶,就拿麥爾尚來說,他可是事先見到了這一切的。」
「別說了!不知怎麼,我今天有點沉不住氣……難道這個病真的永遠不會重犯了?想得出來呀,這是永遠哪!萬一他錯了呢?那我又該怎麼辦呢?我們現在不談這個了!我再也忍受不住啦……真的,列尼,您該去趕晚班郵車了。把這束玫瑰給令妹帶去吧!她在驛站那裡等您呢!」
「您是什麼時候弄到這束花的?」
「我派人今天早晨買的。花店裡沒賣那種暗紅色絨瓣的玫瑰,就是據您說您妹妹最喜愛的那種,只好買這些白色的。」
列尼將玫瑰帶進瑪格麗特的房間,打開了花籃。姑娘妒嫉地看著他,心想:「這花還不知道是誰送的呢,列尼那樣小心翼翼地挪動它。」
對列尼這位不相識的朋友產生的惡感,成了她經常痛苦的源泉。在瑪格麗特的生活里,哥哥的鐘愛,對她是唯一的歡樂和慰藉。今天,以至那整整十二年,她的全部希望都集中在她哥哥身上,直到去年夏天以前,她一直認為,她就是哥哥的一切。但是,當列尼回到家以後,使她感到,如今哥哥的心目中有了兩個中心,又有一個人奪去了他的情感。這對瑪格麗特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認為,愛不可能是無限的,對一個人有了情感,必然會削弱對另一個人的情意。從前,列尼只愛她一個,現在,他卻把愛平分給她和范里斯兩個人。這就是說-那位幸福的、大名鼎鼎的范里斯分得的那一份,遠比他應得的報酬多得多。她無法理解,這種友情使她哥哥變得高尚,從而也使她自己變得高尚起來。
但是,若沒有范里斯,她將永遠失掉了列尼-關於這一點,她是不應該忘記的。她,痛苦地責備自己不該忘恩負義,但一想到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在支配她的時候,她便更憎恨他了。
若是瑪格麗特知道範里斯是個病人,她也許會對他寬容一些。但列尼認為對任何人都不能談起這件事-他意識到,范里斯的病同另一個秘密悲劇是緊密相關的。他本能地害怕在自己的記憶里重溫在帕斯塔莎河谷他所發現的秘密。但瑪格麗特卻認為,范里斯除了「稍有些瘸」以外,在生活里沒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因此,她憎恨這個一切都挺走運的人,所以就討厭這個人送給她的花束。只因為怕傷哥哥的心,她才勉強地把這些玫瑰留在自己屋裡,而沒有把它扔出去。瑪格麗特看著這些高貴而短命的美麗花朵,不斷地自言自語:當一個人身體健康和飛黃騰達的時候,走進花店為一個殘廢訂購一束貴重的玫瑰,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事。
怕使列尼難過,瑪格麗特沒有向哥哥流露出她對他朋友所抱的態度。而列尼,這個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妒嫉的的人,根本沒有猜到他妹妹的心理活動。他總以為,凡是他所喜愛的人和感到可敬重的人,他妹妹也應該感到喜愛、可敬才是,哪怕她還不認識他。他根本沒有想到,愛他的人意會不愛范里斯,並不是因為范里斯救了他的性命,而是因為使他的生命充滿了希望。
夏天終於來臨了。瑪格麗特仍不顧一切地固執地寄託著希望。經過十一個月的挫折和失敗之後,她堅持著不讓哥哥泄氣。親人們來信勸她放棄這種無益而令人痛苦的鬥爭。為了說服她,侯爵專程來到里昂。但她只是固執地搖著頭,咬著牙,堅決地說:「只要博尼大夫不放棄治療,我就不放棄!」
比這一切更難辦的是列尼不得不再次和妹妹分手,而且要別離整整兩個月。他被推薦去法國北部擔負一項工作,雖是臨時性的,但收入相當可觀。長期治療花費很大,因此他不能放棄這個機會。瑪格麗特這次同意讓姨媽來替換哥哥。
秋天,列尼回到里昂,立刻了解到這段治療很有成效。首先,在這段時間裡,妹妹的病情有明顯好轉。過一個月後,大家都看出來,這個頑固的病魔終於要被征服了。治療過程的痛苦也越來越減輕了。隨著病情的好轉,病人的整個身心狀況也都在好轉。
「再過幾個月,」博尼說,「您就會徹底康復了。」
「還要幾個月哪!而我以為……」
瑪格麗特沉默了,但她的下嘴唇卻還在顫抖呢。
「忍耐吧!這段時間我還不準您的腿活動,今後,您還得重新學走路呢。」
「您已經忍耐了這麼長時間了,親愛的妹妹,」列尼輕聲地說,「就再忍耐一些時候呢!」
「好幾個月呀!」病人重複著,抬起眼睛看著哥哥,「就是說,明年我們總可以在巴黎租所房子啦。」
范里斯的工作進展得也很順利。他的自我感覺非常好,作為一名天才的新聞記者,已譽滿巴黎和倫敦;在這兩個首府里,他結識的朋友很多,而樹敵,並不比任何一位官運亨通、飛黃騰達的人多。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人發現,在列瓦雷士堂皇尖刻的筆鋒下,隱藏著大量的獨到的見解。有一次在宴會上,列瓦雷士遇到了一位學識淵博又十分健談的紅衣主教,他們就希臘教會神父的書函展開了爭論,使與會者大為震驚。那位紅衣主教最後不得不承認他記錯了日期。
「我認輸了,列瓦雷士先生。若是我不懷疑您如此純熟地精通『金口』先知聖約翰大師著作的話,我或許會更慎重些。」
「恕我不該在您-大主教閣下面前班門弄斧。我忘了,這『金口』應該屬於它合法的繼承人。」
紅衣主教微微一笑。
「我確信您具有一位奉承家的『金口』。」
「您怎麼知道這麼多事情啊,列瓦雷士?」紅衣主教走後有客人問。
范里斯聳了聳肩膀。
「這沒什麼-就是東翻翻西看看唄!」
看來,他的交往是很廣的。有時,他若是遇到一個有風趣的人,他會放棄那種常用的輕浮的開玩笑的口吻。比如,在他留住巴黎的第二個冬天,有一次在一處講究的上等沙龍里,遇到一個長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的義大利人,是個安詳的矮個子,他常帶著一副疲憊的面孔。
「這位是朱塞佩先生……」女主人含糊不清地說了一聲,急急忙忙地給他們相互引見了一下。
聽到這個著名的政治流亡者的姓名后,范里斯好奇地看了一眼這位新相識,並且立刻用義大利話講起了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他剛開頭說了幾句話,那位政治流亡者就吃驚地盯住這位對話者。
「您可是個義大利人?」
「噢,不是。我只會說幾句義大利話罷了。」
范里斯有意在談話中犯了幾個語法錯誤。
朱塞佩先生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很快就把話題由一些瑣事轉到了義大利國內政治形勢上。
一小時后,女主人再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看到他們還在談論著。其他一些客人也參加了他們的議論。他們講起了法文。
「噢,您們這裡真是一場政治辯論會呀!」她恍然大悟地說。「先生,您今天晚上若不到我這裡來呀,也就不會發現這裡對義大利如此感興趣。」
義大利人抬起了眼睛,認真地微微一笑。
「我自己聽了也很感興趣,女士,遺憾的是,我的同胞中也很少有象列瓦雷士先生這樣熟悉、了解我們義大利形勢的人,雖然這些和他們的休戚相關的。我相信,我們還會見面的。」他轉過身去,對著范里斯補充了這麼一句。
他們交換了名片。幾天以後,朱塞佩先生來到列瓦雷士家裡,繼續那次中斷了的談話。范里斯也回訪了他,但不是立刻去的。范里斯心想,「雖然朱塞佩先生肯定是我們當代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但他能談的只是一件事。」在巴黎的一般義大利人,都認為他是一個難以改變信仰的、醉心於搞政治陰謀的秘密活動家。范里斯象所有想青雲直上的新聞記者一樣,認為自己只是冷靜的生活旁觀者,因而,他對一切都感興趣,卻又不想陷得很深。也就是說,一般他不想使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到處樹敵的人連在一起。他決定疏遠他,不再交往。
恰恰又是為了義大利的政治……搞什麼都行,就是別搞這個。正是由於這個義大利的政治,使他在十九歲的時候,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這扇門關閉著,而且禁封起來了,還有什麼值得向那鎖孔里張望的呢?如今,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世界的公民,很快將成為一個有名望的巴黎人。他明白自己的生活,只該是從他換上一身新衣服,隨探險隊進山的那個時刻開始。對義大利形勢的關注,只能放到和對其他任何國家相同的位置。而如果朱塞佩先生對他無其他問題可談,那麼他終將會發現他和其他任何一個有教養的外國人一樣,只是一個有禮貌的聽眾。
然而,這一次,義大利人卻完全沒有涉及政治。他興高采烈地談著各種有趣的事,很引人入勝。後來,他們又見過幾次,有時也交談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正象人們見面時經常寒喧幾句一樣。
四月的一天,在地理協會召開的一年一度的宴會上,范里斯坐在灑滿陽光的客廳的窗旁,給列尼寫信。屋裡充滿了紫羅蘭和水仙花的香氣;窗外,一條小河在春天的陽光映照下閃閃發光。范里斯的心裡也充滿了陽光。關於瑪格麗特的喜訊使他那樣高興,彷彿他同朋友的妹妹相識並有了感情似的。她終於徹底治好了,而且一天天強壯起來。她已經學會拄著拐杖走路了。當然這對她來說並不輕鬆。列尼陪她乘四輪馬車去旅行,還到公園去散過兩次步。「下月,」列尼在給范里斯的信中寫道,「我們要離開這裡,到馬泰爾列里那裡去度夏,九月份,想去巴黎租一套房子。若是我在大學里能找到個位置,那我們就完全有保障了。瑪格麗特想在秋天和您見面。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甩掉拐杖走路了。」
「有位先生想要見您!」女房東走進來說。
原來是朱塞佩先生。他聲明有事求見。不知列瓦雷士先生能否騰出幾分鐘時間,同他商量一個重要問題。
范里斯放下信,儘力猜測朱塞佩先生究竟想要他幹什麼呢:是要他為自己的黨捐募資金,還是要他寫一組論述義大利形勢的文章呢?
他聽到事情的原委時,大為驚訝。在阿平寧北部山區的四個總督領地里,正在準備著一場武裝起義。這些「小小的私人地獄」,形式上是舊羅馬教皇的使節——紅衣主教管轄,實際上在那裡作威作福、橫行霸道的,是他們的寵臣、親信,或是他們情婦的姘頭。起義計劃是這樣的:先向這些不滿的山民秘密輸送武器,爾後根據波倫亞教區市鎮發出的信號——這信號依靠山頭點起的篝火,一個省接一個省地傳遞過來。武裝起義者則同時向四省的主要省城發起進攻,一舉攻佔主教教堂,抓住羅馬教皇的使臣作人質,然後迫使羅馬接受起義者的條件。
感到驚訝的范里斯一時不知所措,沒有馬上回答。
「請原諒,」後來他說,「類……類似這樣的計劃,若不是無稽之談,那就應該嚴守秘密。您為什麼把這一切都披露給我——一個與它毫不相干,而且和您幾乎是素不相識的外國人呢?」
「對我個人來說,是不熟悉您的,這是對的,至於是不是毫不相干……」
「是的,」范里斯正視著他的眼睛回答,「請您能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是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您是想說,我們是指望不上您啦?」
「指望我?」
朱塞佩先生將兩個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掌托著下顎。
「我們需要一位能幫助我們組織起義的人。這個人要善於對付那些最不怕犧牲的人,這個人能應付一切突變的危機,能率領人們和馱運的牲畜越過山嶺。而且,這個人應該懂得怎樣讓人服從命令。在這方面,您在南美洲所取得的經驗是會用得上的。無論您過去的一切怎樣,還是為什麼把自己扮成外國人,這我都不感興趣。您無疑是事出有因的,我並不想叫您信賴我,但我對您是信賴的。我知道什麼人是值得信賴的,怎麼樣,您同意嗎?」
范里斯默默地聽著,只是在嘴角上閃過一絲溫和的微笑。
「那還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先生,」他聽完那位義大利人的話以後說。
朱塞佩點了點頭。
「正是這樣,您應該再年輕起來。」
「噢,不,我不是那個想法,」范里斯揚起眉頭,喃喃低語。
來客不想再說服他了,他轉過身去,欣賞起窗外開闊的景色。他們又閑扯了一會兒,范里斯看了看手錶。
「我應請您原諒,今天我還要到那枯燥的、一年一度的宴會上去講話,我該穿衣服了。大概我們再不會見面了吧?至於我對您設想的那件事的態度,要說祝您的朋友成功,那是可笑的,不過,我應該祝他們順利地回來!這件事將遭到的痛苦和失望,我想比你事先設想的要多。」
「謝謝您,」朱塞佩先生泰然地回答:「既然您不想同我們合作,那就再見吧!至於我嗎,明天就離開這裡,時間不待人哪!」
他拿起禮帽,用衣袖拂去塵土,順便說了一句:
「今天我在家裡過夜。」
范里斯從低垂下的眼帘看了他一眼。
「是嗎?那好吧!那您就早點睡吧,上路前要好好休息一下,再見吧!」
宴會上,范里斯沒有辜負與會者的期望,他毫不拘束地談笑風生,扯了一些瑣碎的小事,但是並沒有增加一個機靈人的榮譽。
范里斯在下樓梯的時候,聽一位記者對另一位說:
「當然,他是一位傑出的即興演說家,不過,今天他沒有盡情發揮。你若是聽到他去年的講演那就好啦!那真是句句閃光啊!」
范里斯穿過這些記者,假笑著來到街上。是的,今天他沒有「盡情發揮」,而且他永遠也不會「盡情發揮」了。他們哪裡知道,在去年為什麼會出現那種「句句閃光」的場面呢!……
是的,一年以前,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晚會上,他的講演是那樣熱情奔放,使大家都笑出了眼淚。當他坐下的時候,到會者都敲著桌子高喊:「請繼續講下去!」他聽到歡笑聲,他聽到鼓掌聲,但錘擊他頭腦的卻是:「要重新發病了,那時只好服毒自殺,別無辦法。」
但如今他已平安無事了,完全平安無事了。「只要不出沉船事故的話。」那場惡夢,如同一切悲劇和青年時代所經歷的一切痛苦全結束了;再不需要他用空虛的歡樂去驅趕恐懼的惡魔了。他再不需要投入那無底深淵了。因為有個朋友已經成為叛徒;有個上帝已成為虛偽的偶象;他告別了上帝,離開了魔鬼,兩腳站在堅實的土地上。
他當然並沒有完全離開朋友。本來嘛,這樣做也是比較明智的。一個人應該認識到自己生來天性上的北點:他若是完全斷絕和別人的交往,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那又怎麼辦呢,他只找了一個朋友。這樣一來,他就完全平安無事了。任何友情再不會在他生活里佔據那種足以威脅他心靈平靜的位置了。而和列尼的交往是使他免受孤獨的最好避難所。列尼的心是純潔的,他沒有任何貪慾奢望。列尼是可以信賴的,他從不想追問什麼東西,絕對不會出賣朋友……就是一旦……那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被人出賣。那是很早以前發生的,現在這一切都從記憶里逐漸消失了。列瓦雷士穿過大橋,轉向聖路德維格島。現在回家去還早,他並不感到疲倦,美好的夜色吸引他散起步來。他從來都是喜歡巴黎之夜的。現在,周圍一片寂靜,他那落在心靈上的少年時代的魔影——一切可詛咒的往事,都已滌盪殆盡的安寧心情該是多麼和諧。
在架設兩個島嶼的橋上他停下了腳步,不加思索地看著路燈在平靜河面上的反光,仰望天空中賓士著的朵朵殘雲,遮住了那一勾明月。啊,天空,風在呼嘯,並不平靜!這裡,在這沒沉入睡的河邊卻籠罩著安詳寧靜的氣氛。
點點燈火一動不動,陰影安詳地停在橋洞下……是啊,風確實在刮著,它要將那些不牢固的和動搖的東西統統刮掉。但對他來說,在他本身和他的周圍,將出現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