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的愛戀心事
——評《人寰》
佚名
「有一點不自在」,「中國人一般不為此類原因就醫的」——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國女人,操著「似是而非」的英文,就這樣開始了對男性美國心理醫生的娓娓傾訴,傾訴著她對父親朋友「賀叔叔」長達三十九年的愛戀心事,傾訴著父親與賀叔叔在大飢荒及文革前後的諸般恩怨情仇,傾訴著自己負笈來美后,與指導教授間的情愛與權力轇轕……只是,治療尚未結束,女人已飄然遠引,絕裾而去。
這是《人寰》。情節並不複雜,敘述委婉動人,卻在在糾結著大有來歷的文學意義及理論網路:文革已遠,傷痕猶在,叔叔的「領導」身份農民特質與作家頭銜,曾是如此深具魅力;革命歲月的苦難經歷,兀自教人刻骨銘心。輾轉其間,小女子個人的情痴與滄桑,何嘗不是具體而微地象喻了整個時代的激情與創痛?更何況,病人向醫生追敘過往,以圖療傷止痛,原本是佛洛伊德式精神分析的正宗法則;女人自幼孺戀並誘惑年長叔叔,四十五歲時成為七十歲老教授的情婦,是羅莉塔(Lolita)加上戀父情結的混血結晶;最後主動中斷心理治療,更是杜拉(Dora)病例史的中文小說版。而由西方男醫生與中國女病人所構成的醫病關係,又呼應了女性主義與后殖民論述的若干論題。
這樣的架勢,已足夠讓不少讀者及評論者為之眼前一亮了。但作者的企圖,還並不止於將故事與理論簡單地嵌鑲拼合而已。基於對書寫與言說之內蘊複雜性的高度自覺自省,《人寰》的敘事聲音每每若實還虛,如假亦真。女人的英文表白似是而非,早已暗自動搖了一切事實的陳述基礎。
她在手記中坦言對心理醫生「撒了謊」,接受催眠治療前,「已閱讀了有關催眠的基本理論」,告訴醫生「也許你得到的不是事實而祗是一個白日夢」;與指導教授爭執,屢屢強調:「這四十五年中國大陸人的性格相對於二十世紀心理學、行為科學而言,是個例外」,「是個秘密」,則又在引發各種異質因素多方頡頏對話的同時,隱涵了必然的自我銷解——國家的傷痕苦難,個人的愛恨嗔痴,固然不該是西方之眼凝視檢驗下的病號想象,但延宕在說與未說、寫與不寫間的曖昧不明,不也一樣反證了主體自身的支離含混、一切言說書寫的虛妄徒勞?
嚴歌苓是個說故事的能手,早先《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漁》、《海那邊》等集中的故事儘管動人,仍或失之浮淺。從九六年《扶桑》一書開始,則有重大突破。其中,能將故事情節與當代重要文化理論交融互映,且不使人物事件淪為理論腳註,當是關鍵因素。《人寰》是此類嘗試的又一力作,雖然理論的搬弄或不免有斧鑿之跡,然而全書結構完整,承轉自然,兼以敘情述事細膩生動,依然交織出高度的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