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我是很會愛的
吳虹飛李鵬
塑造一個史無前例的寡婦
如果你想成為一名優秀作家,也許你會由衷地羨慕嚴歌苓。
因為她有這些:天賦、才華、機遇和勇氣。她還有傳奇,白手起家,勤奮刻苦,與失眠作鬥爭,成為著名作家,美滿地嫁了美國外交官,由她編劇的電影《少女小漁》獲「亞太地區國際電視節最佳影片獎」,與陳沖合作的電影《天浴》獲台灣金馬獎7項大獎並獨得編劇獎。「用英文寫小說,進入美國正規商業出版渠道的中國作家」,「為好萊塢編劇的中國女人」,「出使非洲的外交官夫人」——像極了一個女性勵志故事。你再想想同樣是嫁給美國人的張愛玲,她的狹小公寓,她的黯然和蕭索,這時候你覺得嚴歌苓像一部永不停息的發動機,自強不息地唱著生產之歌。
如果你這麼想,嚴歌苓或許會暗自偷笑。她會耐心回答你的問題,滿足你對故事的好奇心。她知道媒體要什麼,她就坦然給了什麼,可是當你真心討論她的新作《第九個寡婦》,談及那個瘋瘋癲癲,口無遮攔、渾不吝,天真、充滿仁愛之心和愛欲的王葡萄,王寡婦時——她也會由衷欣喜起來。是的,嚴歌苓,一名作家,依然熱切希望大家關注她的小說,而不僅僅是她本人。她是多麼開心啊!當作品剛剛完成(她用鉛筆寫作,而不是電腦),她快活似小神仙。她寫了一個「中原離奇大案」,童養媳小寡婦王葡萄把在土改中被槍斃的公公偷偷背回了家,藏在紅薯窖里20多年,躲過了一場又一場運動,愛過了一個又一個正當年的男人——天哪,離奇、聳人聽聞,無非政治風雲、男女之事,在中國廣袤的農村大地上,到處充斥著讓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美吃驚的離奇故事,嚴歌苓能有什麼新意嗎?還有人很好笑地問,第九個寡婦?其他的八個呢?再說了,一個寡婦——我們恣肆汪洋的現代文學史上缺過寡婦嗎?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喋喋不休的怨尤,她太中國;林語堂《紅牡丹》里那個完全不守婦道、自由奔放的年輕寡婦,她太西方;當代的男性作家們,蘇童、格非、余華、莫言,每個著名作家都寫過寡婦(不知為什麼,男人們都太容易夭折了),還不止一次,你還會對一個寡婦有什麼特別的好奇心嗎?但是,嚴歌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她給了她筆下的寡婦那麼多的血肉,那麼多的生命力,那麼多的無知無覺,苦難、委屈是一方面,她更要給她的是那麼多的體恤和愛惜,龐大的政治運動成了過場的邊鑼,歡樂和羞恥奏響生命的和聲。而且很重要的是,這還是一個擁有太多幽默感,讓人忍俊不禁的寡婦,像蒙昧少女一樣天真無知,像地母一樣隱忍、遲鈍和渾然。當她咀嚼消化了磨難,慢慢老去,你的憂傷也湧上心頭。在熱鬧的故事裡,嚴歌苓悄然完成了對悲劇的塑造。這是一個多麼史無前例的文學史的寡婦呢,完全由嚴歌苓發明創造,獨此一家,把一個貌似駭人的故事講得合情合理,肌理細膩,她才華縱橫,幽默感隨處可拾,但她並不跳出來宣揚大仁大義、愛或者憂傷。她機警地刪除了所有疑似煽情的句子——激情如此充沛,想象力在飛翔,卻又如此克制、胸有成竹,卓有成效,她能不沾沾自喜嗎?「其實我很有幽默感。」當她乾巴巴地「自詡」時,你並不容易感受到,但是——這是真的,至少在作品里她是這樣的。
她這樣愛惜著她筆下的女性,從少女小漁到扶桑到王葡萄,她們都是性感的,卑微又高尚,沉重又輕靈,雖然被踐踏,面對醜惡和暴力,依然有著尊嚴、寬恕和悲天憫人。她這麼關照、愛惜著她們。你以為她是女性主義,其實不然。她沒有那麼咄咄逼人,她沒有向男人要求過什麼。「她們那種女權主義者很傻的。」「『我就要和男人一樣』,是沒有意思的,女人還是要去找老公,還是要去建立家庭。」
她寫過一切不合理的,非常態的,邊緣的:搶劫犯、同性戀、失眠症患者、移民假婚者、身處異邦的東方名妓。幾乎都是危言聳聽的故事,最後她都令他們合理化了。她舉例子,卡夫卡的《變形記》,以及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荒謬絕倫的故事,作家卻把感受都變得真切起來。
嚴歌苓不紅,天理難容
12歲到西藏當兵,見過大川大河,高原冰峰;經歷「文革」,目睹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扭曲,20歲的時候當過戰地記者,近距離觀察了對越自衛反擊戰,死亡在身邊頻繁發生,25歲退伍時已經是軍旅作家。
對於寫作她優越感十足,「因為那個時代像我這樣的專業作家還是很少的。不用上班,就在家裡寫作。」長篇小說《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分獲10年優秀軍事長篇小說獎、解放軍報最佳軍版圖書獎等。一切開始順利起來。直到美國新聞總署邀請她去訪問美國,參觀當時的美國青年作家創作中心,看到藝術基金會對藝術家的支持,她動了心。
「前幾年我還在說,我的理想是能夠做一個基金會的『癟三』。」在美國,那些專門吃基金會的人叫「癟三」,每年有個4-5萬美金,生活還是比較優越的,還有100%的自由。「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不是很理想嗎?」
「從美國回來以後拿了一本《美國600所大學》,反覆權衡,找到幾所學校,我想我可以去考:一個是芝加哥的哥倫比亞藝術學院,還有一個是俄亥俄州的中文系,還有一個是康奈爾中文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開了一個20世紀戰爭文學研討會,正好我的作品《雌性的草地》當時剛剛出來,我就寄過去了。會議沒有開成,但他們對我的書印象很好,後來就把我邀請到美國去了。」
她30歲學英語,從零開始,天天抱著《新概念》,在國內,坐在父親的自行車背後也在背單詞。在美國的英語強化班學習,GRE成績才530分。帶去的錢已經快花光了,怎麼辦?她聽說在芝加哥、底特律、水牛城有考試,「就豁出去了,把剩下的一點錢都買了機票,飛來飛去,一個月之內把成績考出來了。幾乎是奇迹。」也許是因為破釜沉舟,她沒有退路,反而勇往直前。
「芝加哥藝術學院給了獎學金,當時最大的挑戰,是和美國的同班同學一起寫作。」這幾乎不可能,但她居然做到了。「當時我們上拉丁文學課,老師是阿根廷人,我們都要被他弄死了,每個課有75頁的作業要完成,量非常大。」反正她從在部隊文工團的時候就開始失眠,又精力旺盛,老師要求寫3頁,她會寫到6頁。軍閥主義的老師讓同學都受不了,紛紛退課,她沒有,硬撐著。她還要付房租,她利用假期,到餐館去打工,還做過babysitter、老人看護等等。俏麗的中國女侍者,臉龐尖尖,「打一整天的工,晚上回來還跑咖啡館喝咖啡,和人聊聊,再回到家,吃安眠藥睡覺,幾個小時後起來,亢奮地進行又一天的活動。」因為超人的勤奮,她成了教授的「寵物」。「我連著兩年都是outstandingstudent。」她一定要這麼強勢,卻說自己是「蔫兒強」。她終於又開始勃發寫長篇的激情,苛刻的學院生活,讓她脫胎換骨,受益終身。這樣強悍的生存哲學也注入了《第九個寡婦》中。
她的前夫是作家李準的兒子李克威,也寫小說。嚴歌苓有過長期的失眠,最長的時候竟然失眠30多天。「腦子渾渾噩噩的,看到人也是,『嗖』一聲忽然衝過來的樣子。不能見光,在黑暗裡一直要憋著想事情。白天也要拉上窗帘,肌肉一直是抽緊的,很痛。現在一失眠還是渾身痛。更不能和別人講話,別人說,你又沒有睡?我就會馬上哭出來,特委屈,好像天下人都拋棄了我一樣。」有時李克威醒來,發現她還沒有睡著,就給她念二十四史,或好言安慰。她卻不忍心,與他分了房間。「我不活,他總要活吧?」
失眠是因為抑鬱的痼疾。她的祖父是留美博士、教授和作家,人有些孤高,後來自殺了。「文革」期間,祖母決定燒掉家中的藏書。她趁著燒掉之前飛快地讀,竟是讀得生離死別。
年少時期有過一場愛情的高燒。15歲愛上軍中30歲的軍官,他卻出賣了她,不肯擔當責任。於是她成了不道德的誘惑者,眾矢之的,被批鬥,被唾罵。她是美麗、孤高的少女,卻不理解為什麼會有背叛。年紀輕輕就知道了絕望,知道了人性的大惡。她想過死,卻終於活下來。
1989年,夫妻都出了國,嚴歌苓去了美國,李克威去了澳大利亞。「我感到了孤獨,一種很決然的孤獨,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後來兩人離異。
接著是美國外交官勞倫斯的出現,兩人熱戀。嚴歌苓是來自「********國家」,當過13年兵,美國聯邦調查局屢次對她進行盤查,甚至讓她接受測謊。美國國務院的勞倫斯原本前途無量,即將被派往他最喜愛的城市羅馬。熱戀中的人是不顧一切的,他不能容忍對戀人的冒犯,竟然因此辭職。她便嫁了他。1992年,像候鳥一樣,春天飛到芝加哥上課,夏天飛回舊金山寫作。就在那個時候,她創作力旺盛,要寫「傲視天下」的小說,「要讓所有的委屈都得到安撫」。寫就《少女小漁》的劇本,她令人耳目一新。愛情成全了創作,並非她一個人的先例。
關於女人的愛,張愛玲有過嘆息,「在塵埃里要開出花來」;詩人翟永明有過歌詠的詩,「我是最好的女人」;而嚴歌苓則說:「是的,我很會愛,我天性浪漫。」
好幾年前,作家麥琪因為讀著《白蛇》,驚為天人,她憤憤不平地說:「嚴歌苓不紅,簡直天理難容。」「她的作品不是大路貨……需假以時日,等候知音。」
如何評述、衡量才華?余秋雨進入福布斯,郭敬明進入福布斯,韓寒在博客上因為罵架大出風頭。今年春天,安妮寶貝的《蓮花》,號稱起印50萬,余華的《兄弟》,據說已經發行近百萬冊,而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只起印了1萬冊,對比懸殊。
王葡萄可能是我的原型
人物周刊:你在《第九個寡婦》中塑造了王葡萄這個人物,有的評論家從你的文字中讀出了「地母」的形象,你自己在創作時是否有這個意識?
嚴歌苓:我沒有這個意識,我不知道我在塑造一個什麼形象,我只是在塑造一個有血有肉,有膚色,有溫度的,立體的形象,越渾圓越好。我不在意別人看到了什麼形象,張三看到了地母就是地母,李四看到了破鞋就是破鞋,但是她是一個獨有的人物形象,她一定要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人物周刊:你的小說讓人覺得你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是天生浪漫、精緻的人,但是這樣的人通常相當脆弱。
嚴歌苓:是的。所以我會羨慕王葡萄這樣的人,她有同樣的衝動,但是她不分析,王葡萄可能是我的原型吧。
人物周刊:小說里,你是否有意提及那些政治事件?
嚴歌苓:我是有意識,但並非刻意。是想寫出歷史中顛覆又顛覆的一種狀態。我的故事發生在1949年以後,所講的動亂都是帶有中國特色的動亂,是思想的動亂,是概念的動亂,我所描述的王葡萄是這樣的一種人,她面對任何歷史事件都無動於衷,因為任何人或者任何運動對她來說都是一回事,她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只是女人「野蠻」的天性發揮了作用,看到受傷的或者瀕死的人都會去救護,都是生命啊,她的敵我觀念沒有那麼強。她有自己的哲學觀和道德觀,關於天地人倫,但她自己是不能意識到的。
人物周刊:你是怎麼準備這部小說的素材的?
嚴歌苓:我在李准家呆了8年,他們不斷在講這些農村的事情。後來我還採訪了李準的夫人,去了玉溪農村,第一次住了一個星期,第二次住了兩個星期,聽當地的村民介紹情況,他們帶著我到各家去串門。我當時扎著個馬尾巴在田間跑步鍛煉身體。
人物周刊:你在90年代的創作靈感,是否得益於中西方之間語境的強行切換?
嚴歌苓:語言環境的變化會使得一個敏感的人變得更敏感。潛台詞會一直在心中,一直在涌動,嘴巴表達的有限反而造就了內心活動的極其豐富。既然口上說不完,那麼心裡就會停不下來。那時候,想象力真的在飛翔。
創造是一個極大的苦,極大的樂的事情,只有創作能喚起這種狀態,但是這種狀態又會對抑鬱病影響很大,會很焦慮,沒完沒了地去想事情。
後來創作都變成了生理需求,一天不創作我都不舒服。
人物周刊:你寫的人物會不會都融進了自己的影子?
嚴歌苓:每個人都混進了我自己的影子,但又不同於我,王葡萄和我一樣很慷慨,卻又比我計較。我從來不會計較別人怎麼做,反而豁達得像個男性。我曾經問我老公,你在我身上學到了什麼。他說從你身上學到了一個詞:慷慨。我的哲學就是:有錢大家花。世界上沒什麼東西能讓我覺得難捨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