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雪停了。」杏香一進門就說。
「嗯。」曹雪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徑自走向書桌,先將油燈撥亮,然後坐下來開抽斗找紙。
「怎麼?」杏香一面在炭盆上續碳,一面問說:「你要寫什麼?」
「忽然得了兩句詩,把它寫下來;明兒個也許用得著。」紙有了,筆也有了,擔墨盒卻結了冰,硯台記不起放在何處,找起來很費事。不由得擱筆嘆氣。
問明了緣故,杏香說他:「你說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公子哥兒,可是舉動脾氣,明擺著是個公子哥兒。這麼一點事就把你難倒了,你說你有了兩句詩,索性再來兩句,湊成一首;我替你烤墨盒子去。」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前額拍了一巴掌,「真的,我竟沒有想到。勞駕,勞駕!」說著,將一具雲白銅的墨盒遞了給杏香。
杏香從小在他哥哥書房中玩,對處理這些事很在行。她是在紫銅挑子上架起一雙夾碳的鐵筷,拿抹布裹著墨盒,置在鐵筷上用滾水蒸。不多片刻,連抹布將墨盒提到一邊,擺到不燙手,輕輕揭開,依舊是色澤均勻稠濃的一盒好墨。
「妙極了!」曹雪芹驚喜地說:「真沒有想到,你料理得這麼好。」
「你現在相信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了吧?」
「我沒有不相信過。對了,我還得跟你談談令兄跟你嫂子的事—」
「回頭再談吧!」杏香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詩作得了沒有?」
「有一句不大妥當,仄起的頭一個字要用去聲才響,還得推敲。」
「好吧!你推敲,我烹茶。」
說完,她將紫銅挑子中的熱水倒在面盆中,悄悄打開房門出外;曹雪芹不知她去幹什麼,也無心去問,將一首七絕改好,寫了下來。擱筆一看,恰好杏香用個托盤捧了一壺過來。
「我不知道你愛喝龍井還是大方,我沏的是龍井。」
「都行。」
杏香便倒出一杯來,自己先嘗了一口,然後轉個方向,捧給曹雪芹。
「你得仔仔細細嘗一嘗,看看到底好不好?」
聽她這麼說,料知其中有故,曹雪芹便先聞香味,然後喝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覺得茶味似乎與平常不同。
「好!」
「好在哪裡?」
這可將曹雪芹考倒了;不過,這也不必急,再喝一口,點頭咂舌的一面作出品味的神情,一面捉摸其中的妙處。偶爾瞥見那把紫銅挑子,恍然大悟,卻有盤馬彎弓,不直接說了出來。
「你知道京城裡的水,那裡最好?」
「我沒有進過京,拿知道?再說,京城那麼大,就去過,也未見得就能說得上來。」
「那麼,我告訴你吧,是玉泉山的泉水;當今皇上品評為『天下第一泉』。不過,這雪水也不錯。」
「你居然能嘗得出來是雪水。」杏香笑道;「總算我沒有白挨了半天凍。」
說著,她將雙手伸了出來——原來剛才是用十指刨雪、又用手指壓實,費了好半天的事,也不過才得了半挑子的雪水。這時候春筍似的十指,自然不凍了,但做手背上鮮艷斯玫瑰的一塊紅色,按一按發硬,是凍瘡初起的徵兆。
「我替你揉化了它。不然,已結成紫紅硬塊,就非潰爛不可了。」說完,曹雪芹將她的左手握在張中,不徐不急得揉著。
「莫非你長過凍瘡?」杏香問,「說得滿在行,揉得也很對勁。」
「我倒沒有長過。我家從前有幾個女孩子,冬天一張凍瘡,都找我來替他們揉。」
聽得這話,杏香抬著眼看他,靈活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幾下,低下頭去問說:「是他們找你來揉,還是你願意替他們揉?」
「這有什麼兩樣?」曹雪芹緊接著說:「咱們別抬杠,聊點兒別的。」
「聊什麼?」杏香說,「聊你家的那幾個女孩子好不好?」
曹雪芹不答,只搖搖頭,臉上閃過一抹蕭索。
「是不是惹你傷心了?」杏香很謹慎的,「如果是,芹二爺,我是無心的。」
「沒有什麼。別提了!」曹雪芹說,「月亮出來了,把燈滅了吧!」
杏香便去吹滅了油燈;將滿之月,照映皚皚白雪,又是新糊的窗紙,屋子裡一片白光;一盆紅碳,令人興起一種莫辨陰陽的幻覺,連帶浮生了奇異的亢奮;彼此都忍不住想緊緊摟保對方,也想為對方緊緊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