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過高其倬本人倒很沉著。當內務府大臣莽鵠立奉旨來查問時,他不慌不忙的,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親王去世以後半個月所頒發的一道上諭給莽鵠立看;特別指出這一段:「怡親王為朕辦理大小諸務,無不用心周到,而於營度將來吉地一事,深為竭力憚心,從前在九鳳朝陽山經畫有年;后因其地未有全美,復於易州泰寧山太平峪周詳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來親視,備極辛勤。其所擇吉壤,是由王親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詳加斟酌,且以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識也。」
「請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親王親自挑中的;他問我如何?我說:泰寧山實在不如昌瑞山;不過一定要在泰寧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這話能跟皇上回奏嗎?」
「怎麼不能?」高其倬答說,「其實,我這話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過了。」
「那麼,皇上問你動工以後,會不會有水有沙,你說不會。有這話嗎?」
「有。」
「可是,如今地宮滲水了。」莽鵠立問:「這話又該怎麼說呢?」
「你總記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場地震吧?地脈變動了,不該滲水的地方滲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過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作結實一點兒好了。」
「你道說得輕鬆。」莽鵠立苦笑道:「跟陵工上沾點兒邊的人,愁得睡不著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可真是想不開了!」高其倬低聲說道:「如果有大毛病,還能稱得上萬年吉地嗎?總而言之,要緊不要緊,只在個人的看法,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若說要緊,這一鬧大了,事情不好收場。」
莽鵠立聽出言外之意,便即說道:「老大哥別拐彎抹角兒了,乾脆說吧,我該怎麼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說道:「你就這麼回奏,地呢,確確實實是萬年吉壤,憑皇上的鴻福,怡親王的忠心跟眼力,這塊地能不好嗎?至於地宮滲水,是因為那年地震,地脈稍微有所變動的緣故,並無大礙。如果皇上還不放心,降旨下來,我可以進京復堪,跟皇上面奏。
這番話發生了作用,地宮滲水之處,總算也堵住了。不過高其倬還是得了處分,取消了總督的銜頭,有「管理江蘇巡撫事務」改為實授江蘇巡撫。
這是一年前的話,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帝這麼快就駕崩了,陵寢是現成的,添修的工程並不影響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講求山向;欽天監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將正式頒發上諭,宣示奉安吉期時,當今皇帝聽到一種流言,說怡親王當初看走了眼,泰寧山那塊地不甚吉利;但已經奏准,並已昭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憂慮成疾,最後且不能不設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禍。
這是個離奇的不能不澄清的傳說。皇帝命人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病歿以後有關的上諭來看;其中有一道論泰寧山的風水,說附近「山水迴環,形勢聯絡之處,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經營吉地,實為首功,欲以中吉地賜之;王驚悚變色,惶遽固辭。朕鑒其誠心,隨寢其事。」這一點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雖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親王驚悚至於變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於此處會禍延子孫而固辭?
下面提到怡親王自擇葬地的情況說:「已而在六十裡外的淶水縣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幾臣下可用者。奏請賜給。朕彼時遲回,未曾降旨。王於病中,令侍郎劉聲芳懇切轉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請。王得旨喜極,只於踴躍而舞。雲『皇上待我隆恩異數,不可枚舉。今茲恩賜,子子孫孫具受皇上之福於綿長矣』。即日遣護衛前往起土;越數日,護衛呈看土色,王取一塊,捧而吞之。蓋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塋域未定,將來仍以前所欲賜之地賜之也。」
泥土是多髒的東西,健壯之身,吞下這麼一塊,輕則致疾,重則喪命,何況是病人?再說,怡親王為了決心要葬在淶水的這塊地上,大可先行動工修一個生壙,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來自速其死,形同自裁這一說,未盡子虛。
於是皇帝再撿「雍正硃批諭旨」來看,收錄高其倬的奏摺,最後一通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報所屬各地,連日大雨,積水過多,嚴飭排水補種。
折后硃批是:「高其倬巡撫江蘇,安望免旱澇之虞?覽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無足訝。其中雖經淹浸而不致成災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至爾。誠為之徵,昭如影響,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審下愚輩作如何體會也。」又象有不盡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懷疑,決定查個明白。
這種事當然不便形之於文字,得派個人到江蘇面詢高其倬。本來莽鵠立是原經手,應該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從小看著皇帝長大的來保,吩咐他向高其倬問明兩件事:一件是泰寧山這塊地到底是不是萬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將附近中吉之地賜給怡親王,他何以固辭?是由於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孫受禍呢?還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豈非中吉之地應為上吉才是?
「皇上為這件事,心裡很煩,要我年前趕到蘇州,盡元宵以前回京復命。」來保緊接著又說:「昨天下午我給小王去辭行,得了個消息,皇上的意思,將來的陵工讓恆親王主辦。」
一聽這話,曹頫倒不覺得什麼,曹震卻如兜頭一盆冷水,因為恆親王與他宿無淵源,他圖謀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通聲,」來保與曹震所謀求的事情有關,當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問計:「你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心亂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說:「現在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倘或高制軍回奏,說泰寧山的地不好——」
「哪有這回事!」來保打斷他的話說,「怡親王能幹那種大逆不道的事嗎?」
「那麼,」曹震問說:「何以怡親王不願意要那塊中吉之敵?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你這話問的有理,不過,有人解說其中的緣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點風水的人都看得出來,不過定穴或者沒有定對,萬一有個更高明的人指出來,泰陵應該定在那塊中吉之地上,而這塊地已經讓怡親王佔了,那時候怎麼辦?」
「啊,啊,原來以親王是存著一個萬一錯了,還可以補救的心思。那就對了!」曹震又問:「穴是誰定的?」
「是怡親王的一個門客,姓鍾;前年去世了。」
「喔,」曹震又問:「沒有請高制軍看過?」
「高制軍說再看看;後來因為雍正也催著復命,就照姓鐘的意見定了下來。」
「這,這好!我倒有個主意。」曹震靈機一動:「來爺爺,高制軍不是在那兒受窩囊氣嗎?正好給他一個回京的機會。」
「喔,你說。」
「請高制軍這麼回奏,茲事體大,非面奏不可。皇上當然不願意無緣無故召他進京;那就不妨讓高制軍告病。」告病就得開缺,開缺便須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應該請聖安,那時候不就能造膝密陳了嗎?「這個辦法,不著痕迹,來保連聲稱妙。
曹震也很得意,因為他確信高其倬必蒙當今皇帝賞識;高其倬畢竟是名副其實的翰林;在好風雅的「今上」,會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個堂兄弟高其佩,善於指畫,在今皇居藩時,便有往來,愛屋及烏,既當推恩高其倬。
在高其倬,能設法讓他擺脫趙宏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論到陵工,他說話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是何愁他不「感恩圖報」?轉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將來陵工是平郡王還是恆親王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