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進東華門,找到文華殿,東北有三道橫跨御河廳的石橋,橋北三座綠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間一座提名謝芳殿,即十弘皙的住處。殿門未啟,但牆內燈光不止一處,想來弘皙已經起身了。
其實,不是弘皙已經起身了,而是根本不曾歸寢,與弘昌計議了大半夜,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決不善罷甘休,而且開了一張名單,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譴責,在眼前不得已的親貴大臣,都要派專人去聯絡。就在這時候,聽說張、鄂二人,想攜來訪,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過他們的來意時很明白的,來做說客。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弘昌說道:「咱們得好好兒捉摸捉摸,定個宗旨出來,才能應付得了那兩個老狐狸。」
「不!」弘皙覺得有一點必須提出糾正,「張衡臣,一向對我不錯。」
「既然如此,口氣不妨更硬一點兒。」
於是弘皙交待護衛,延納兩相,道是他剛起身,須得少待,方能相見。這樣,他跟弘昌便可從從容容的商議了。
看到弘昌陪著弘皙一起出見,為張、俄兩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蠻橫驕奢,素為怡王所不喜;他之擁護弘皙,固有臭味相投,但主要的,還是因為以長子而未能襲爵,胸中一股怨氣不出,久而久之化成戾氣,脾氣越發乖謬,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果然,一開口就讓人窘於應答,「兩位是來迎駕的吧?」他說。
張廷玉木然無語,鄂爾泰確有急智,打一句:「是來勸駕的」。
「勸誰?」
「王爺,」鄂爾泰趕緊又說:「還有貝子。」
「與我何干?」弘昌笑道:「自然來勸王爺的。」
「怎麼說,與貝子不相干?想當年怡賢親王輔佐先帝,盡忠竭力;先帝酬答怡王,亦可說至矣盡矣,一王不足,又封一王,還長勸怡王,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可看開些。其實呢,怡王的子孫,先帝無不關切,前一陣子還提起,說到了該加封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開在前面。貝子,光憑這一點,你就該仰體先帝的德意,遵奉遺詔,以慰在天之靈。」
弘昌不作聲。動之以情,不免想起往事,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為貝子,原有讓他襲爵之意,以後事與願違,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倒是大行常勸他父親的話,讓他少受了好些責罰,而況還有打算將他進奉為貝勒的一番好意。轉念到此,不由得就減低了對嗣皇帝的敵意。
但既來助陣,其勢不容他保持緘默,想起弘皙說張廷玉一向對他不錯的話,便即說道:「衡臣,你應該替王爺說幾句公道話吧。」
「哎,!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張廷玉有嘆一口氣,低著頭,不勝黯然似的。
「惟其走得太急了,才更要你們兩位說公道話。」弘皙突然問道:「衡臣,你是那年回京的?」
「雍正九年」。
「雍正七年夏天的事,你總聽說過吧?」
鄂爾泰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卻故作不止,「王爺指的是哪件事?」他問。
「指宮中鬧鬼——」話一出口,弘皙才發覺措辭太不妥,所鬧得「鬼」,便是他的父親胤仍,別人可以說「鬧鬼」,他不能說,所以改口說道:「先王在宮中顯靈,大行許了好些心愿,病才能好。那些心愿是什麼,你當然知道。今日天下,等於過河拆橋。」他厲聲說道:"人好欺,鬼神難欺。」
見他這種獰厲的態度與語氣,鄂爾泰心裡難過極了。先帝風采峻肅,持禮特苛,沒有人干在他面前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否則就可能有不測之禍。如今一口氣上不來,散手塵寰,便居然有人敢於如此肆無忌憚的大家謗訕,而那它毫無辦法。看來帝王將相,無不是「一旦無常萬事休」!想想人生真是乏味。
這是張廷玉開口了,「王爺,你有點誤會了。根本談不到,欺人、欺鬼神的話。先帝當時只說四阿哥、五阿哥和王爺都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並沒有說,大位一定會傳給王爺。」他停了一下,又說:「總之,如今相忍為國最要緊。」
「相忍為國,不錯;是非可得分明,真相更不可不推求。大行皇帝說過,一旦有了結果,要把何以傳位給某人的原因,說得明明白白,讓大家心服口服。可是,現在的局面,你說能讓人心服嗎?」
「這就是我所說的,只怪先帝走得太急,竟來不及辦這件事。」
「這話不對,既有所謂遺詔,那就是早已訂了主意,既定了主意,又何以不說明白?」
詞鋒很犀利,張廷玉只好這樣說:「想來先帝雖寫了手詔,心裡仍在推敲。「「既然如此,就是未定之局。即使未定之局,我就不能承認四阿哥的了皇位。」
「國不可一日無君。」鄂爾泰抗聲說道:「請王爺以社稷蒼生為重。」
從「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中,弘皙已知四阿哥弘曆將在這天接位。冷眼旁觀,一向帶她不錯的張廷玉,似乎有勁沒處使,幫不上什麼忙,而弘昌為鄂爾泰一勸,也有泄氣的模樣;「死黨」如此,其他可知。看來只有使出最後一招來了。
這最後一招便是「發橫」。也是他跟弘昌計議到後來,一致同意的態度。就算攔不住弘曆得位,可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稱帝。
於是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是你們的事,忍得下去忍不下去,使我的事。我早已什麼都豁出去了,倒要等著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
鄂爾泰,張廷玉相顧失色。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用年號來稱大行皇帝,充滿了輕蔑的敵意,而「跨灶之子」那句話,又無疑對四阿哥挑釁,看他敢不敢想他父親那樣「殺兄屠弟」?
鄂爾泰暗中思忖,就憑弘皙這幾句話,將來恐怕已難免有殺身之禍,因而像張廷玉以眼色示意,此事絕不可泄漏,張廷玉也是一樣的想法,微微頷首,報以默契。
「王爺,」鄂爾泰以極誠懇的語氣說:「退一步天地皆寬。王爺今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富尊榮,何求不得?且不說『知足常樂』古人垂戒,只說本朝兩位親王的明智,就很值得王爺取法。」
鄂爾泰所舉的兩親王,一個是禮烈親王代善,它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長,佐父創業,戰功彪炳。太祖遺命「四大四小,八貝勒共治」;禮親王代善稱號「大貝勒」,名正言順,應為領袖,可是他去擁戴胞弟「四貝勒」皇太極稱帝,便是太宗。而太宗酬答擁戴之功,已頗優渥,一門之王,列帝皆另眼相看。再一個是安和親王岳樂,它是太宗之兄繞余親王阿巴泰之子,襲封后改號安親王。順治十八年,世祖二十四歲,但以自又知識開始,便飽嘗世味,十幾年中,國事,家事,婚姻愛情變化莫測,堪破無常,只有佛門無榮無辱,為至樂之地。因而親自為太監吳良輔祝髮,打算帶往五台山區作伴當。想到天下未定,更賴長君,在他的許多兄弟中,選中了安親王岳樂,堪當大任。哪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忽而出痘,自得病至大漸,不過幾天工夫,自知不起時,昭學士王熙草遺詔,傳位岳樂。可是孝庄太后與他的教父德國人湯若望定策,皇位仍舊傳子,選中的是皇三子玄燁,因為他已經出過痘了,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聖祖。當繼位之初,由安親王領頭,率諸王貝勒在正大光明殿設誓,公保幼主。聖祖在日,對安親王始終敬禮不衰,就是為了酬報他的謙讓擁護之德。
「吳泰伯讓國,史冊流芳,義明千古,王爺莫非就沒有見賢思齊之心?」鄂爾泰又說:「再拿禮烈親王和安和親王的德行來看,真正是功在社稷;如果不是太宗、聖祖在位,大清朝哪有今天?」
這話使得弘皙大不服氣,「毅庵」,他提出質問:「你以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聖祖仁皇帝?莫非我就不如他?何以見得如果我退讓,就是社稷蒼生之福,否則就要為禍天下?其中是何道理?倒要請你開導!」
「王爺,你千萬不能誤會。」
鄂爾泰原始打算髮揮他說理細如入毫芒的長才,一步一步勸得弘皙回心轉意,不想他提出來這麼尖銳的疑問,倘無利害關係明明白白的答覆,不足以折服弘皙。因而考慮,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來?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親密,是宮中盡人皆知的事。
福彭以親藩綰兵符,佩著「定邊大將軍」的金印,征討大清朝開國以來最強悍的一個「叛逆」準噶爾,目前採取以戰迫和的方略,正當緊要關頭。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詔到達前方,「大將軍王」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且不說有何勒兵觀變的舉動,光是由於失望泄氣之故,以致士氣消沉,所關不細;何況重定苗疆,肩負重任的張廣泗,亦為「旗主」平郡王福彭之命是聽,倘或福彭不服新王,勢必也會影響苗疆事務。這個說法很有力,可是會傷害福彭與張廣泗,目前不妨用另一個說法,便是大行皇帝對四阿哥的嫡子永璉的期望。
等他將「瑚璉之器」的這番道理講完,弘皙冷笑道:「哼!又是個為子擇父的說法。」
這個諷刺很尖刻,但可不必理會,不想好久沒有開口的弘昌問出一句話來:「永璉雖已出過痘了,可是到底只有六歲,誰知道將來怎麼樣?」這一下子提醒了弘皙,隨即很率直地問到「永璉未成年就死了呢?」
鄂爾泰瞠目不知所答;只好轉臉去看張廷玉,希望他能為他解除窘境,而張廷玉卻故意避開他的視線,默無一言。鄂爾泰無奈,唯有反問「王爺說,應該怎麼辦?」
「我可以讓步,」他說,「如果永璉真的是『瑚璉之器』讓他一直當皇上,但如果永璉夭折了,他就沒有再當皇上的資格。那時候,他要讓位給我。」
鄂爾泰倒抽一口冷氣,直截了當地說:「王爺這個條件,我不敢贊一詞。」
「我知道,誰也沒有辦法替他做主,要他自己願意才行。不過,我還有一個附帶條件,他答應了,還得庄親王、果親王發誓作保。」
「是!」鄂爾泰答應著,轉過臉去,低聲問張廷玉:「如何?」
「誠如尊論,此事非我輩所能贊一詞,唯有據實復命而已。」
據實向兩王復命以後,果親王率直表示:「我不能做這個保!我也不能發誓,憑什麼?」
庄王根他的想法,大致相同,從古以來,從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保,這樣的保也是根本無法實現的。人有旦夕禍福,何況是個六歲的孩子,一場驚風,或者遭遇不測的意外,隨時可以要了他的小命,那時能向嗣皇帝去說:「你該退位了,讓理親王來當皇上」嗎?不過,他不願想果親王那樣做決絕的表示,因為這以來便無轉園的餘地。當即勸道:「你先別忙!咱們先跟談談去。」
「他」是指嗣皇帝,等見了面,細說經過,嗣皇帝的表情,居然是平靜的,他問:「兩位叔叔看呢?應該怎麼辦?」
果親王接著要開口,庄王急忙做手勢阻攔,然後低聲答說:「如果不發誓,倒可以許他。」顯然的,這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履行保證責任的打算。本意是與嗣皇帝的想法是相同的,只要皇位到手了,誰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不設誓,弘皙能相信嗎?他說不出勸庄王姑且設誓騙一騙弘皙的話,決定自己來下手。「我是有誠意的,」他說,「請兩位叔叔,只做保人,我自己來發誓,而且」他又格外加重了語氣,「我也不相信永璉會夭折,人定可以勝天,何況是在我身邊的兒子,多加幾份小心不就行了嗎?」
「好!」庄王答說:「我再讓他們去交涉。」
於是張、鄂二人再次進宮,到擷芳殿去見弘皙很委婉的說明來意;弘吸一口拒絕,「不行!我不相信他的話。」語氣很堅決,點水潑不進去,不過鄂爾泰還是有了一點成就,勸得弘皙作了一個讓步,不必兩王都保,只庄王一個人設誓就行了。
這一下關鍵就在庄王一個人身上了。他反覆考量,久久下不得決心,嗣皇帝當然不便催促,只不斷旁敲側擊的表示,即令發了誓,也決不會應誓,因為永璉長大成人,或者年過四十的弘皙,大限一到,這個誓自然而然就不生作用了。
其時已經大天白亮,乾清宮的宴席已經鋪設完成,只等移靈入宮,柩前繼位,天下便可大定;而未得庄王一言,大家都只有焦灼的等待。這股無形的壓力很大,庄王終於承受不住,狠一狠心說:「好吧!我發誓作保。」
出人意料的是,弘皙反而讓步了;有人勸他,做的已經過分了,只要庄王肯作保,不必再讓他發什麼誓。這樣放寬了一步,庄王領了情,反而更有利。弘皙覺得這個見解很高明,決定接受。不過話說得很明白,只要永璉在二十歲以前去世,嗣皇帝便應禪位於弘皙;當然其中應該有一段緩衝時間,這個時間頗費交涉,嗣皇帝認為應該要兩年,才能將他主持的大政,一一完成;弘皙則認為有半年工夫,盡夠做個結束了。往返磋商的結果,採取折衷辦法,定為一年。
於是大行皇帝的梓宮,正式移入乾清宮;嗣皇帝柩前接位,截辮成服,乾清宮中哭聲震天,但聽得出來,乾嚎的居多,看得出來,缺少一副急淚的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