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嗣皇帝接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宣布年號定為「乾隆」。很明白的,他必須「乾運興隆」,皇帝才能一隻做下去。
第二件事是傳大行皇帝遺命,以庄王、果王、鄂爾泰、張廷玉為「輔政大臣」;同時面諭:鄂、張將來配享太廟一事,寫入哀詔。
第三件事是尊生母熹妃為皇太后,然後傳皇太后懿旨,以嗣皇帝福晉富察氏為皇后。
第四件事是,宣布聖祖諸子,分屬尊親,除大朝儀外,平時相見,免予跪拜。
第五件事是,傳皇太后懿旨,和親王生母裕妃,尊封為皇考貴妃。
第六件事是,庄親王、果親王、理親王賜食雙俸。
第七件事是,貝子弘昌進奉為貝勒。
第八件事是,命總管內務府大臣來保,嚴厲告誡太監,凡外廷發生的各種事件,切切不準到后妃各宮去胡言亂語;否則立即杖責,發往吉林、黑龍江當苦差。
第九件事是,派人嚴密監視在西苑助大行皇帝修鍊的道士;還有在嗣皇帝深惡痛絕的國師文覺。
這監視的任務,是交給一個叫莽鵠立的內務府大臣去辦。他是蒙古人,善畫工筆人物,善於寫真。雍正繼位后,檢點內府所藏書畫文玩,康熙一朝,物阜民豐,在位六十一年,南巡六次,臣民進獻,藩屬朝貢,什麼奇珍異寶都有,卻就是少一副逼真的聖祖御容。恰好莽鵠立進京述職,先帝想起他丹青墨妙,當時便說了這樁憾事;命他「默寫進呈」。
莽鵠立做過蘇州滸墅關的監督,習聞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寫的「吳門畫工」那段故事;這個畫工姓朱,他的畫與眾不同,專以繪製「喜容」為業。所謂「喜容」就是祖先神像,除夕迎神掛出來,朝夕上祭,到正月十七送神,方始收起。江南在慎終追遠上,最重此事;只要是小康之家,都必得為亡父留下這麼一副「喜容」,以便除夕迎回家來過年。當然,有的是生前早已預備好的,有的確實到了一命嗚呼時才想起這件事,趕緊要找「朱司務」來,請他對著死者描容。
死者的形象,大致不會好看,所以江南婦女,對討厭的人,動輒以「死相」相訾。這朱司務的本事,便是能將死相畫得不討厭,而且跟死者生前,非常相像,因而名聲大造;遇到鬧瘟疫的年頭,真有應接不暇之勢。
朱司務平生無他好,只喜歡扶乩,最崇信呂純陽。久而久之,自己總以為「誠則靈」,比有一天能遇到遊戲人間的呂洞賓,自從動了這個念頭,就專門在風塵中物色。可是三、五年過去,一無所遇。
這年是順治十年,朱司務有天郊遊,在一座荒涼的古剎中,發現乞兒們在聚飲,雖是冷炙殘羹,而意興比誰都豪,其中有個長了三縷黑鬍子的中年人,一對眼睛,晶光四射。看在朱司務眼睛里,心中一動,毫不遲疑的踏上前去,雙膝跪到,口中說道:「終於讓我遇見仙人了」。乞兒們大笑,說來了個瘋子,朱司務卻絲毫不氣餒,認定他面前的人就是呂純陽。
糾纏不已,那「呂純陽」有些不耐煩了,瞪著眼說:「好吧,就算我是呂純陽,你那我怎麼樣?」
「我豈敢對仙人無禮。只望賜我一粒長生不老的丹藥。」
乞兒們又是大笑,但那「呂純陽」卻不笑,招招手喚他到一邊說道:「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晚上見吧。」
朱司務正想問明,晚上在何處會面?哪知眼睛一眨,人影已渺,便尋不見,既驚且喜,亦不免悵惘,自以為以失之交臂,不免悻悻而歸。
當然,晚上見面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入夜燈下獨坐,到四更天還是消息沉沉,正當神困思倦,欲尋好夢之際,仙人來了;朱司務精神大振,伏地磕頭,起身瞻仰仙姿,恰如乩壇上所畫的「純陽真人像」,頭戴方巾、腰系朱紅絲絛、背上斜插一把伏魔寶劍,一張白凈的長隆臉,三縷黑須,根根見肉,好一派仙風道骨。
「這也是我小子,一片虔誠,感動的神仙下降。如今可實在不能方真人走了!」說著朱司務便拉住了「呂仙」的衣服。
「你打算要怎麼樣呢?」
「求真人收了我;我替真人背藥箱。」
「你骨相太濁!」那呂仙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我替你引見一個人吧。」
說完,大袖一揮,但聞異香滿室,一朵祥雲,冉冉而降;雲中一位麗人,年可三十許,宮妝高髻,儀態萬方,令人不敢逼視,卻又非看不可。
「這位是董娘娘!你看仔細了!」
既然呂仙吩咐,朱司務便肆無忌憚的飽看了。那「董娘娘」怡然含笑,只覺喜氣迎人,令人愛慕不已,他心裡在想,若得與這位董娘娘共度一霄,便死也值得。念頭尚未轉完,忽然黑乎乎一物,當頭飛到,接著聽得「啪噠」一聲,他臉上重重的挨了一下,趕緊舉手護痛時,手中多了一本書,是他的畫冊。愕然抬眼,發覺「董娘娘」掩口莞爾,呂仙臉色不悅,才明白心動神知,那一擊是懲罰他的綺念。
驚悚之下,自然收攝心神,「呂仙」問道:「董娘娘的面貌,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朱司務恭恭敬敬的回答。
「真的?」
「真的」。
於是「呂仙」又是一揮袖,「董娘娘」倏然而減,「記住了董娘娘的面貌,日後自有用處。」那「呂仙」一面走,一面說。朱司務急忙搶上前去,想問他是何用處,不到腳下一絆,一頭栽了出去——這一栽,復回塵世,原來是南柯一夢。
定定神回憶夢境,歷歷如見,毫髮分明,當下挑燈鋪紙將「董娘娘」的面容服飾,細細的都畫了下來。這幅相畫得很得意,去不知有何用處,姑且擱在畫箱中再說。
過了兩年,朱司務動了遊興,由陸路北上,一直到京,正逢皇貴妃董鄂氏病歿——原來這董鄂氏便是冒辟疆的愛姬董小宛,為多爾袞部下所擄,輾轉入宮,作為內大臣鄂碩之女,改了個董鄂氏的滿洲姓,被冊封為皇貴妃,正就是朱司務夢中的「董娘娘」。
這皇貴妃「董鄂氏」,賢德非凡,順治皇帝與他生前雖已分床,死後卻要同穴,追尊為「端敬皇后」,議謚加到十字之多。不到揚州「瘦馬」中除了個崇禎的田貴妃;二十年後秦淮「舊院」中,更出個皇后,無不詫為奇事,更奇的是,順治皇帝為端敬皇后治喪,連身連前明隆慶、萬曆、泰昌、天啟、崇禎五朝,上百歲的耆老,都倒是聞所未聞。
這端敬皇后是火葬的,黃泉之下要人服侍,於是三十名宮女、太監殉葬,也要有地方住,於是盛世奇珍異寶的一座精舍,付之一炬。這時滿洲貴族喪葬中的「大丟紙」,還有「小丟紙」;端敬皇后的眠御之物,亦盡皆焚化,桂圓大的東珠,拇指大的紅藍寶石,霎時間都在「嗶嗶剝剝」的爆聲和五色火焰中化成灰了。
但是,順治皇帝卻還有一幢莫大的憾事,端敬皇后並未留下一張畫像。
於是召集專攻人物負盛名的畫家,由端敬皇後生前所住的承乾宮中的太監、宮女,細細形容「娘娘」的儀容,但畫來畫去總覺得不像。這也是當時的一段大新聞,朱司務當然也聽到了,有人告訴他這「娘娘」的來歷,朱司務恍然大悟:原來呂祖所說得「日後自有用處」,應在今日。
當下走門路托蘇州府吳江縣人,提倡「十不降」,而新進奉敕,根據「御制端敬皇後行狀」作傳的「金中堂」金三俊,將他當年所畫得「董娘娘像」,上承御前。順治皇帝驚喜莫名,傳示六宮,一個個都以為音容宛在。這一下,朱司務自然要應上賞了。
賞的是「奉特旨授為內閣中書」。這個官兒七品;七品官中神氣得很多,至不濟當個縣令,也有「滅門」的威風;但論真正有權,在前朝是手握尚方寶劍、「代填巡方」的巡按御史,此時卻是參與機務的內閣中書,在他人求之不得的美官,朱司務辭掉了,理由是「不懂怎麼當官」。金三俊很委婉的為他轉奏了不求貴求富的本意,順治皇帝很慷慨的改賞了一萬銀子。
於是一夕之間,朱司務聲名大噪。那些滿洲的王公大臣,想到祖先追隨太祖、太宗創業,立下汗馬功勞,蔭覆子孫,才得有今日的富貴;慎終追遠,都要請朱司務畫一幅神像。他是畫慣了「喜容」的,平生「閱人」以萬數,最氣派的「同」字臉,麵糰團的「國」字臉,銷尖了腦袋的「由」字臉,尖下巴的「甲」字臉,棗核一般的「申」字臉,各有特徵,爛熟胸中,再參以相法的什麼鼠形、蛇形,根據個人子孫的追述,神而明之,無不酷肖。不過半年工夫,潤筆所入,已是一輩子吃著不盡了。
莽鵠立記起這個在蘇州聽來的故事,心想,這是個得蒙「特達之知」的大好機會,因而潛心默寫,由虛心向人求教,易稿數次,方始上呈。果然,雍正皇帝一見,珠淚雙雙,不負莽鵠立的一片苦心。
他還當過封疆大吏,放到陝西當巡撫,辦糧台貽誤軍需,為寧遠大將軍岳鍾琪所劾,若在他人,必遭嚴譴,但莽鵠立聖眷方隆,調回京當正藍旗都統,兼理藩院侍郎,專跟蒙古王公及西藏喇嘛打交道。不久又兼了內務府的差事,那就不但喇嘛;江西、湖廣請來的道士,不知是明史佞幸傳中邵元節、陶炳文第幾代的徒孫,會畫符、懂修鍊的王定乾等人,也歸他照料了。
雍正皇帝對莽鵠立的第一次酬勞是,簡放長蘆鹽政。鹽差是天下肥缺,兩淮第一,天津的長蘆第二。莽鵠立在天津,一如曹寅之在江寧一樣,無所不管,大至天津衛改制、督造水師戰船,小至搜求秘方——說起來這也不是小事,世宗曾訪求見血封喉的毒藥,而這毒藥是用來製造弩箭,在征營的軍務中,非常管用。
說照料這班方士在西苑西北角一帶修鍊,倒不如說照料皇帝召見王定乾等人「論道」,來的切合事實。這雍正皇帝,從居藩時起,就是一幅道學面孔,言笑不苟,最講邊幅,因此,煉丹求長生不老之葯,還可以談一談,想服童便提煉的「秋白」,處子初潮提煉的「紅丸」,怎麼說的出口?那就全靠莽鵠立先意承志。這一來,他就成了皇帝日夜不可離的寵臣。
在嗣皇帝的想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爾死」,先帝之崩,莽鵠立不能沒有責任,但此時還不能辦他的罪,因為只有用他來處置王定乾之流,事情才能辦的妥帖。
要殺幾個道士,算不了一回事,所需顧慮的是,會彰先帝之丑。但也怕那般逃的性命的道士,驅逐回籍之後,以「御前供奉,日侍天顏」自炫,信口開河,亂編「宮闈密辛」,一部「大義覺迷錄」,辟無「謀父「、」逼母」、「弒兄」、「屠弟」之事,而天下人人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如果還有象前明光宗暴崩的那種傳說,先帝在九泉之下,必是片刻難安。
因此,乾隆只要求四個字:「守口如瓶」。莽鵠立承旨以後,心中不免忖度,自己跟王定乾、張太虛他們,算是站在一邊的,平時那等親熱,一旦板起臉來,宣布嚴旨,以死相脅,似乎做不出來。但話說得太輕,不足以收警惕之效,萬一出事,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這兩難之間,必得妥籌善策,苦思焦慮之下,想出來一個以退為進的說法。
於是派人將王定乾、張太虛清到內務府,找了一間極隱秘的屋子相會,主客三人,容顏慘淡,目光閃爍,一派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表情,不過,客人是真的膽戰心驚,而主人是有意做作。
「兩位道長,咱們三年相交,分手就在今日。」莽鵠立招招手,將他倆喚到面前,放低了聲音說;「今天晚上就走!到時候我會派人來,這故事千萬不能讓人知道!走漏風聲,不但兩位有不測之禍,我這從井救人,也就太冤枉了。」
字字驚心的這番話,聽得兩位道士神色大變。費解的是,何謂從井救人?不過多想一想,也就明白,莽鵠立的意思,無非私縱他們兩人潛逃,願意頂罪而已。這不是能裝糊塗的事,張太虛說:「我們走了,連累大人,於心何忍?這件事萬萬不可!」王定乾說:「大人從井救人的德意,感激不盡!我在想,此恐非一走能了之事。」張太虛心想,是啊,兩家的師傅走了,留下了徒子徒孫怎麼辦?轉念到此,跟王定乾的想法一致了,三十六計,走為「下」策。
「大人,」他問:「我跟太虛走了,留下來的人怎麼辦?」
莽鵠立早想到它會問這句話;也等著他問這句話,一聽把頭低了下來,黯然無語。
王張二人,相顧悚然,同時更堅定了無論如何要在莽鵠立身上,求得個平安無事的決心。
「大人,萬事瞞不過你,葯是王道的,用的霸道,有什麼辦法?保親王最通情、、、」
王定乾的話未說完,張太虛邊大聲糾正:「皇上!」
「是!是,」王定乾忙不迭的更正,「皇上最通情達理,如果大人能、能把用藥過量,才出了這麼個大亂子的緣故,跟皇上婉轉奏一奏,也、也許就沒事了。」
莽鵠立一直作出極為關心的神情傾聽著,聽完更深深點頭,可是旋即緊縮雙眉,來來回回的踱方步。
突然,他站住腳,面色在自信之中透著憂慮,「皇上已經有話,太監當中,誰要是拿外頭的事情,到裡頭去說一句,馬上處死。照這樣子看,」莽鵠立停了一下才說:「兩位如果至至誠誠做到一件事,我怎麼樣也要把這個請求下來。」
「怎麼不至誠?」張太虛抗議似地,「大人這話,可是太屈我們的心了!」
於是忙許立將他們留在原處,隨即進乾清宮去復奏。約摸一頓飯的功夫,有個蘇拉來陳設香案,這表示將有上諭宣示,張、王兩人不免驚異,莫非明正典刑,降旨賜死?正當心裡發慌,臉色發青之際,莽鵠立回來了;後面還有個太監,是內奏事處的首領趙德光。
作者的張太虛、王定乾急忙站立起來,迎上前去,莽鵠立不待他們開口發問,便以眼色示意;由趙德光在,不必多言。接著走到香案後面,朝南站定。
「張太虛,王定乾聽宣!」
「是。」張、王二人答應著,朝香案並排跪下。聽莽鵠立朗聲念道:
皇考萬歲餘暇,聞外間爐火修鍊之說,聖心深知其非,聊欲試觀其術,以為遊戲消閑之具,因將張太虛、王定乾等數人,置於西苑空閑之地,聖心視之,於非優人等耳!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葯,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最好造言生事,皇考向朕與親王面諭著屢矣!今朕將伊等驅出,各回本籍,令莽鵠立傳旨宣諭,伊等平時不安本分,狂妄乖張,禍世欺民,有干法紀,久違皇考之所洞見,茲從寬驅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搖煽惑,斷無不敗露之理,一經訪聞,定嚴行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待。
莽鵠立將白紙藍筆寫的「硃諭」,折好了交給趙德光,「你都看到了,德光,」他說,「他們感激天恩,出自至誠,一定恪遵上諭。皇上要問起來,請你這麼復奏。」
張太虛跟趙德光很熟,也想當面托他,口角多噓春風;哪知趙德光正眼都不看他,攜著交內閣「明發」的上諭,揚長而去。